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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亿六-张贤亮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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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亿六-张贤亮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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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本书叙述的是中国未来一位伟大的杰出人物是怎样形成胚胎的。到本书结尾,这位伟大的杰出人物还未诞生,只不过在母体里受孕了而已,所以,本书可以看作是他的前传。
四十多年后,即到二○五○年左右,全世界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位中国伟大的杰出人物。但是,目前他的父母亲戚与他们的朋友情人等等,绝大多数不仅健在,有的还很年轻。为了本书中提到的所有人的生活在当前不受干扰,因而作者尽可能不写出他们的真实名字。为了叙述方便,有的地方必须要有人的姓名及机构名称作为符号,作者就随意起个姓名名称。如果今天现实中有人的姓名与机构名称与作者随意起的姓名名称雷同,纯属偶然,务请不要对号入座。
天机不可泄漏。作者在此只能略微透露两点:
一、这位在中国未来历史上将有重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姓陆,子随父姓,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陆。
二、他父亲是中国四川省人氏,母亲也是中国四川省人氏,他开始形成胚胎虽然是在中国宁夏,但制造这个胚胎的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前,男女双方各自的经历还是在四川省。为了贴近生活,贴近现实,作者在写人物对话时使用了四川方言方音。有的四川方音很难用文字表达,如作者采用的文字和四川方音不准确、不符合,还请读者谅解。中国很多地方的许多方音是文字难以表达的。在本书中,只是请读者都把普通话的“六”按四川方音念作“陆”即可。何况,“陆”本身又是大写的“六”。
一亿六姓陆,在“陆”前面陡然加了一个亿,起始于快收工的时候,他一不小心让手推车在一辆轿车门上刮了一下。轿车锃光雪亮,却像婴儿皮肤般经不起磕碰,马上出现一条惨白的刮痕。一亿六大吃一惊,当即蹲在地上,直抓脑袋。他以为自己惹了很大麻烦,车主不会轻易放过他,可是他又必须承担责任。这辆车要多少钱弄不好,车主要他赔辆新的。他经常在外面惹事,长这么大了,用他姐姐的话说老是要她来为他“擦屁股”。想到这点他感到非常惭愧,既对不起车主又对不起他姐姐。他就这样在轿车旁蹲着,工地上的人喊他:“下班了回家!”他似乎也没听见。虽然“家”指的不过是丁棚,可是那儿有一份大家挤在一起的集体性温暖。他特别喜欢住工棚。
等工人们都走光了,太阳快落坡的时候,车主才慢悠悠地走来。看到他的轿车旁有一个埋着头的壮汉,像是怀着一腔怨气似地等着他,也吃惊不小。四周杳无人迹,手推车上还有一把铁锹,这家伙要搞啥子名堂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得要命,前天就有个淋病患者为算错了几块钱医药费,一脚踢破了性病专家的睾丸。病人的生殖器治好了,性病专家却失去了生殖能力。即使官司打赢了又能咋样能把行凶者的卵蛋割下来移植到被害人的大腿根上吗于是车主警惕地站得远远的,掏出手机想拨打110。而这时一亿六也看见车主了,立起身低着脑袋向他慢腾腾地走来。
车主下意识地把手护住前胸,把手机捏得紧紧的,连忙问:
“你做啥子你做啥子”
一亿六摸着短发嗫嚅地告诉他:“真对不起,先生,我在你车上刮了条印子。”
这下车主的胆子壮了,到车旁一看,气也来了。
“你这是搞啥子名堂嘛!推车不看路,眼睛瞎啦……”
其实,车主决非粗鲁之辈,还是个知名的知识分子,骂一亿六“眼睛瞎了”只是出于刚才受了惊吓。看到车门上只不过稍稍擦了一下而已,不注意还看不出来。再说,车上了保险,自有保险公司承担他的修理费。如果把警察保安叫来追究,还是自己的过错:没把车停在停车线内,正好占了半边工作通道。他只好踢了踢手推车:
“拉远点,拉远点,啷个啷个你还不想让我开车呀!是不是撞坏了你的手推车还要我来赔”
“不是的,不是的!哪敢嘛!我说,我说,不过,给你修这条印子要多少钱我看我赔得起赔不起。”
车主觉得稀奇,诧异地上上下下打量一亿六。他活到这大把年纪还没碰到过这么个老实人。车主很快用医学专家的x光眼看出来:剥掉一亿六身上穿的那套农民工常穿的蓝色工作服,一亿六身高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之间,五官端正,鼻粱高耸而挺直丰满,眉目俊朗,肩宽、胸围、腰围、上下身及四肢与躯干的比例,都完美地符合“人”的标准,就像美国人发射到外太空想与外星人取得联系的探测器上,装的那个刻有地球位置和呈“大”字形的人体图像中的男性标本一样。
车主一拍脑袋,剁那间产生了灵感。他跺了下脚,“嗨”了一声,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于是车主立刻换成和颜悦色的态度问:
“你姓啥子哟在哪里工作我先修车哈,要多少钱等我修好再说哈。你说好不好”
对一亿六来说当然再好不过。一亿六赶忙一边推开手推车,“你老人家走好!你老人家走好!”一边告诉车主他姓陆,工作单位嘛恰恰就在医院旁边的工地。一亿六在医院卖出的土地上盖商品房。
第02章
车主就是这所医院的刘主任,不止兼着这所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的主任,还在好几个医院当主任医师和兼职顾问,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专家名单上也挂了号的,在全国小有名气。如果在名片上把所有的头衔一一排列出来,就会如一首新诗一般。但这位刘主任为人相当低调,并不把那些头衔顶在头上,更不是一见车被划了一下就大发雷霆的那种人。刚才发脾气骂人事出有因,他最近工作很不顺利,心里正非常烦躁。但是,要介绍这位刘主任,说明他烦躁的原因,就不得不先介绍这家医院。要介绍这家医院,还得从医院的主人谈起。
医院真正的主人在c市提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市的政协委员,企业界的“工商巨子”,从“先进个体户”、“先进个体工商户”直到“c市十大企业家”之一,历经市场经济建设至今的全过程,扶摇直上。现在是c市有名的“塑料大王”兼“钢铁大王”,好像跟台湾的王永庆有得一比。只不过出身卑微,二十多年前还在地里像鸡一样用爪子刨食吃。因为村长借口修路,承包的那点地被村里无偿收回,只得流落进c市,在城边边上用废旧塑料布盖了个窝棚,和老婆娃儿一起勉强栖身。为了糊口,先是在垃圾堆上拣拾可以回收利用的废品,由于人勤快,别人跑一趟垃圾堆他能跑三趟,废品比别人拣拾得多,小有积蓄后自己不刨垃圾堆了,也开了家“废品收购站”。
谁都看不上脏兮兮的“废品收购站”,垃圾总是垃圾,经过挑拣,分门别类后还是垃圾,除了它散发的臭气会引人注目,哪个都懒得搭理它。可是,这才是个真正藏污纳垢的场所。说它藏污纳垢并非单指垃圾废品而言,可以说,c市城里及城乡结合部所有偷来的赃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从小小的窨井盖、铁栏杆、铁轨、铜铝电线、家用电器直到崭新的轿车零配件和刚刚从国外进口的机械,除了飞机大炮原子弹他不敢收,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成套设备在内,只要你托运到这里都统统变成“废品”,并且全部用“废品”称斤论两的价格收购,然后,在市场上以比实际价格稍低一点的价格出售。
这种“废品收购站”的主人想不发财,天都容不得他。
我不知道给昨天拾破烂今天的“工商巨子”起个什么名字作为符号为好,追根溯源,姑且叫他王草根吧。
王草根在他的“废品收购站”站稳脚跟,要起步发展的时候,目光就瞄准上土地。农民永远摆脱不了土地情结,梦里做的都是黄澄澄、毛茸茸的平整土地。他不存钱,有点钱就置地。先是为了扩大“废品”堆积场地而收购土地,却没想到城边边的土地这么便宜。那都是所谓“集体所有制”的土地,而这“集体”其实就是村长。只要给村长些外快,让村长占便宦,至于土地价格嘛,买主就看着给吧。王草根这才觉醒过来,他的承包地就是如此被村长卖掉的。今天他翻过身来,就用这种办法一块块蚕食“废品”堆积场周边的土地,其速度比二战时日本鬼子蚕食中国还要快。后来,所谓“废品收购站”倒成了副业,是个门面,他的主业就是“圈地”。如同狗跑到哪里就在哪里撒泡尿,把那地方当作自己的领地,他的领地竟星罗棋布,遍及c市郊区。而他也像“三言二拍”中那篇《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一样,土地竞成了他的“洞庭红”,使他彻底“转运”。
随着城市建设的加速和扩张,城边边的土地价格没料到竟以超过几何级数的倍数飞涨,钱源源不断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叫他应接不暇。有段时间,王草根数钞票数得竟然得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怪病,医生说叫“甲沟炎”。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和左手拇指的指甲缝全裂开了花,露出红生生的肉,脓血直往外淌。特别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被钞票磨掉了皮,疼得他吃饭连筷子也不能拿。后来他见了钱不仅手指头疼,脑袋瓜子、四川人叫“脑壳”的,也疼痛难忍了。
因为他不能见现钞,开始有钱时,对银行又丝毫没有认识,他总想不通:把自己红彤彤的、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的钞票一搁拥送到那座门面豪华的大楼里去对他有什么好处于是有钱就收购,本来嘛,他就是以收购发家的,有什么收什么。正好碰到国营企业改制,国营企业三钱不值两钱地向民间有钱人出售。他发现那些国营企业也不过跟“废品”差不多的价钱。和收购土地一样,只要你跟国营企业的厂长书记搞好关系,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的上级和上级的上级,由他们出面就行了,把利益链上的每个环节都打点好,值两千万人民币的厂子顶多两三百万就能买到手,明的暗的统共花不到四百万。而这时,王草根对银行有了新的认识:他把花四百万收购来的厂子向银行抵押,居然能按实际价格抵押出两千万。当然,要拿到这两千万至少要给银行的头头脑脑二三百万。不过,回扣再苛刻,不都是国家出的钱吗钱又不是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后来,银行就等于是他开的,他一个钱都不往银行里存,只要手头有土地和待售的国营企业作抵押,就可以向银行贷款。实际上,他等于拿国家的钱收购国家的企业,账面上一转,国营企业就成了他个人的了。
所以,王草根最不爱听人说中国的官喜欢贪污,他觉得那些官员都清廉得要命,给他一两万元,他能上百倍奉还,把值一两百万的东西送到你手上。
王草根特别钟情塑料厂,他在塑料棚子里住了一年多,喜欢闻那个味道。收购了第一个塑料厂,他就当上“先进个体户”。到王草根收购了三个塑料厂时,他已经荣任为c市“先进个体工商户”了。评他“先进”并非虚谈,因为不管什么国营企业,不管收购中的“手续费”要多少,不管银行管理人员要多少回扣,一转到他手上效益马上翻番,稳赚不赔。原来,比他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的厂长书记不是知识不如他,而是不像他那样操心。他像耕耘过去他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一样经营企业,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一天到晚脚不沾地。虽然他大字不识一个,可是确实做到了古人说的“虚怀若谷,不耻下问”。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呢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过嘛:“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这就要说到医院了。这年,医院也要改制,也要向外卖。现在王草根已经几乎蚕食到城里了,他土地旁边正好有家医院要卖。王草根又有钱又有名,还是市政协委员。医院主管们商量,他们自己出点钱,出不起的那多半部分,与其让千里之外的莆田人占便宜,弄个福建人来当董事长管他们,不如就近找王草根。
王草根从来没想过收购医院。可是找上门的便宜不要,雷公都要下来劈的。再说,王草根奋斗了二十多年后也感到体力有点不支,大老婆整天病病歪歪,女儿嫁了人,女婿和外孙女也是病病秧秧的。他的“二奶”不知怎么,不是今天不舒服就是明天不舒服。那个有本事的“三奶”,生的也是个女娃儿,他盼星星盼月亮想死了的男娃儿,总生不出来。生一个是女娃儿,再生一个还是女娃儿。轮流走三个家,家家都是娘子军营。三个女人给他生不出一个儿子,是他最恼火的心事。所以他对收购医院还是有点兴趣,揣摩着自己家有个医院,就像自己家有块菜地一样。在农村,自己家有块菜地,想吃什么下地就摘,又鲜又嫩,城里人再牛也办不到。
但他是个细心人,医院不是工厂。平时因他家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闹得他经常跑医院,见个个医生都是爱搭理人不搭理人的面孔,脸上能刮下二两霜来。别看他在工厂企业指东划西,和管理人员与工人们能打成一片,到了医院见了医生却有三分畏惧。现在叫他管医生,还没管心就发颤。能行么为了解决收购不收购医院的问题,他决心到庙里去一趟。王草根并不迷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风水,他还没有到“迷信”那样高的知识层面。只是当了市政协委员之后,和高层人士及政府官员打交道多了,才从他们那里受到感染。他知道有些政府官员信迷信超过信马列,至少二者都信。台上讲马列,台下讲鬼神风水。他开会时从不发言,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一次,他偶然听见几位政协委员议论城外有座庙子如何如何神,最神的是庙里的签。看来这几个政协委员都去求过签,各摆各的心得体会:问孩子考大学的、问女儿婚姻大事的、问炒股炒房的、问市政协换届后他还能不能当上委员的、替某个朋友问会不会被“双规”的……求签的结果没一个不应验。
王草根知道什么是“签”,小时候他妈就带他上庙子求过。那是一种最简单明了、立等可取的预测未来的方法,省了自己好多脑子。
这天,他叫司机把他送到那个庙子。司机连说“晓得晓得”,原来那电是司机常去的地方。车跑了一个多小时,过了两个收费站,匕绕八弯,才跑到山上这个庙子。
庙宇虽小,但历史悠久,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远近闻名,香火旺盛,只是到“大跃进”时开始衰败,彻底毁坏于“文革”时期。红卫兵把神像菩萨全搬到院子里焚毁,如果不是造反派看上庙宇的空壳子,连房子也会烧掉。这里一度是红卫兵“长征”的接待站,来自四面八方的红卫兵就在庙里吃饭睡觉。改革开放后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逐渐来了和尚。先来的老和尚不善经营,只知敲木鱼念经,老和尚圆寂后,才换上现在的中年和尚住持。中年和尚不知来自哪里,云游到此就以此为家了。住持和尚倒也能干,修好了倾圯的围墙,换掉了漏雨的瓦片。他特别会化缘,用佛的知名度作卖点,用老庙的历史作品牌,主打产品就是“签”。一张薄薄的劣质纸少则上百,多则上千,炒股也没这行当赚钱,而且丝毫没有风险。几年下来,佛像重镀了金身,大雄宝殿描上了彩绘,香火的旺盛甚至超过五百年前的明朝。
这时,住持和尚刚好送一个大官跟大官的小姐出门。别看出家人不问世事,对小轿车认识得可清楚。走的大官坐的不过是辆奥迪,还是国产的,来的却是一辆奔驰s600,也即老百姓称的“大奔”。大官的小姐跟和尚娇滴滴地喊“拜拜”,和尚也顾不得了,充分表现出“色即是空”的境界,连忙迎向“大奔”。
王草根刚跨下车就见和尚向他施礼,很过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不敢不敢,劳动大师父了!劳动大师父了!”王草根可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发财,常跟政协委员政府官员在一起,也渐渐浸润得会迎来送往,答谢应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岁左右,矮胖身躯,圆头圆脑,万面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机巧,一副在红尘与世外之间游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见了,有点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虽然有钱,却不如这个和尚逍遥自在,养得气色红润,身强体健。
进得庙里在殿上坐定之后,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来的茶,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和尚一听要收购一家医院,吃了一惊。加上来客连名片也不递一张,更娃得来头不一般。只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递名片,逢人就递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赶快把签筒取出,双手捧到王草根面前请他摇。本来,求签人是要先烧香拜菩萨的,不过有钱人可免了这套虚礼。人有钱,菩萨都会另眼相看的。可是王草根不敢怠慢,学他妈妈那样,手捧签筒恭恭敬敬站起来,面向菩萨,抱着签筒,弯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词:
“收,还是不收收,还是不收……”
拾破烂的人手巧得很,两下就摇出一根签。和尚赶忙抬起交给王草根。王草根谦虚地说,还是劳动大师父给解一解吧。和尚按签号从旁边柜子的抽屉里抽出张小纸条。每张纸条即签单上,都是一首旨意隐晦、可这样解释也可那样解释的旧体七言绝句。和尚嘀哩嘟噜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么七言绝句,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听和尚说:
“好事好事,这是上中签,阿弥陀佛!喜上加喜,财上加财,此时不收,更待何时!”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为他听不懂七言绝句,一定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
“那么,大师父刚刚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还劳动大师父一句一句讲讲。”王草根现在最喜欢说“劳动”两个字,把所有应该加“请”字的场合,全用“劳动”代替。他靠劳动发家,至今不忘本。
这个中年和尚可说比王草根更聪明一筹,他跑了二十几年江湖,跑来跑去,发现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本钱,只有进庙当和尚是无本生意。信佛的人越来越多,钞票滚滚淌进“功德箱”。不像王草根,虽说赚钱多,但又花力气又费心思,而和尚只站在功德箱边上,眼看着钞票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自己往里跑,你想那是什么滋味王草根的问题一点也没难住和尚。他看出了这个坐“大奔”的大款不识几个字。别看大款一身光鲜,但皮肤粗糙,手指关节粗大,骨头缝里就透出从田里爬上来没几天的气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释签单上的七言绝句,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展开他平时对市场经济知识的积累,启发王草根说:
“阿弥陀佛!施主,你想想我们中国啥子东西多”
王草根脱口而出:“那当然是人多啰!”
“对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弥陀佛!只要是人,吃五谷杂粮,有哪个不生病的阿弥陀佛!生了病啷个办嘞要进医院找医生。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只要进了医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医生。施主见过医生求病人的没得没得!所以,阿弥陀佛!这个救人、救命、救死扶伤的‘救’字,一边是个‘求’,另一边是个反的‘文’。”
和尚一边说,一边在手掌上给王草根写了一个“攵”字。王草根虽然不认字,但“文”字还是认得的,这个“文件”那个“文件”上常见它。和尚把“文”字写成“攵”,王草根就知道这个“攵”是“文”反过来的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嘛:不论啥子人,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时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过来求人。所以说,开家医院,就万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干啥子‘救’他嘛!所以说,开家医院比开家银行还来钱:是要命还是要钱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阿弥陀佛!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
和尚一席话让王草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再问一句句诗是什么意思了,一句“进了医院就矮三截”,准得不能再准,那正是他自己深有体会的。他的家人进了医院,哪怕是有点发热,就要做全身检查,又要抽血化验。医生不但面如冰霜,还振振有词:“不做全身检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验,啷个晓得她是啥子原因发热嘞发热有好多种!晓得不晓得这完全是为你们病人负责。你懂不懂”病人家属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正如和尚说的:“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娃儿或者她妈,上一次医院最少上千,多则上万。王草根每到一次医院看望家属回来就想:“妈卖昃!幸亏我成了大款,要是我还在农村,屋里头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购了一家医院,当真会像和尚说的: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施主是谁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从中来!
“大师父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王草根恭恭敬敬称赞和尚。“名不虚传”四个字是别人常对他说的,现在用得恰到好处。
“大师父,那我就买定了!不过,还要劳动大师父给这医院起个名字。不会亏待大师父的!”
要卖的医院本名是“c市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卖给民间企业家,当然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因为那已经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对和尚来说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绝不能让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地说:
“这个嘛,我们佛家讲究‘普渡众生’。阿弥陀佛!医院也是要‘普救众生’的嘛。我看就起个‘众生医院’为好。”
王草根不明白“众生”是哪两个字,又“劳动”和尚写出来。和尚拿出张白纸用圆珠笔写了。这两个字王草根倒认得。“众”是三个“人”字加在一起,正好应了他三个女人。“生”代表儿子。女人只能叫“女士”,叫“小姐”,只有称呼男人才叫“先生”的。“生”不代表男娃儿是啥子王草根心中窃喜,这是个好兆头!他心想:“三个女人生不下一个男娃儿,我死都不相信!”老大虽然已绝经,连女娃儿也生不出了,而包养的老二、老三都还只有二十多不到三十岁。不仅菩萨对有钱人另眼相看,政府对有钱人也另眼相看。王草根不怕“超生”,那不就是交几个“社会抚养费”嘛!对他来说,真比九牛一毛还要轻。
他喜盈盈地叠好纸条装进名牌西服“杰尼亚”的上衣口袋,笑着对和尚说:
“有劳大师父了!有劳大师父了!这个嘛!我总要孝敬孝敬菩萨的。”
和尚没等他说完这话,已经把“布施簿”拿出来恭候在一旁了。然而,这就碰到了难题:一、王草根不会写字,虽然绝不吝啬,但叫他写“两万”两个字比他掏出两万块钱还难;二、王草根从不带现钞,不然,掏出两万现钞甩在桌上也不在话下。
可是,王草根又不愿让和尚看出他连“两万元”三字都写不出来,就转头问司机:
“喂!你带了两万块钱没得”
一个开车的司机哪有随身携带两万元的这不过是做样子给和尚看。司机心里明白,配合老板乱拍衣服口袋,所有口袋拍遍了才说:
“没得!老板,你不是带了卡的嘛!”
司机知道老板不是小气人,而且最喜欢刷卡。王草根喜欢刷卡在c市银行界是出了名的,哪怕几块、十几块钱也要刷一刷。他绝对是银行卡的忠实客户。
王草根之所以喜欢刷卡,秘密在于他喜欢签名。他认不得字也不会写字,因而签自己的名成了他最大的嗜好。他只要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大笔一挥,立即觉得自己才有了气派、有了气势、有了学问,和别的达官贵人才有同等地位。而他的签名确实龙飞凤舞,别人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他底细的,无不以为他临过碑帖,饱读诗书。
他怎么会签得一手好名字呢说来也是他有这个运气。还在王草根的“废品收购站”刚开张的时候,有一天他路过c市有名的农贸市场,看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摊子,不知在卖什么好东西。出于收购的本能,他也走拢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坐在矮板凳上,膝盖上摊块木板,木板上放张白纸,前方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摆,只铺了张广告。王草根莫名其妙,问旁边的人:
“他是卖啥子的”
“你自己看嘛!真笑死人!连个棚棚子都没得,还叫啥子‘签名设计工作室’!”
真的!仅一个地摊,连棚棚子都没有,就敢叫“工作室”,让王草根觉得此人不凡。这是王草根跟别人不同的地方,他从不小看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从草根里爬出来的。“签名设计工作室”的设计工作者戴副眼镜,模样斯文。他发明了一种专门教文盲签名的最便捷的方法。在市场经济建设初期,乡镇企业家、开矿的矿老板、采油的油老板、跑运输的车老板,连投机倒把的商贩,多半和王草根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在这个登记表、那个申请表上签名,却是这些人天天必须干的。但一提起笔就尴尬,每天尴尬好多遍,实在不是滋味,而签名又不能让人代替。“废品收购站”一开张,王草根也每天面临这个难题:必须在各种单据上签名。
签名设计工作者说,你不会写字,没关系,阿拉伯数字你该认得吧那当然!不认得123456……阿拉伯数字,钱多钱少都不晓得,还做什么生意好!认得阿拉伯数字就行。他把你的名字完全用阿拉伯数字拼连起来,比如,27859这五个阿拉伯数字,就能拼写出图案非常漂亮而且三个都没简化的繁体字。其实很简单,他全部采用的是中国传统书法的草体字。
设计一个签名只要十块钱,别人还在犹豫观望,王草根就毫不迟疑地掏出了钱。王草根是签名设计工作者今天开张的第一笔生意,所以设计工作者把他的名字设计得特别花俏、特别别致,特别好看,并且特别简单易写。王草根依样画葫芦,照着画就行了。画的次数多了,闭着眼睛都能签名。
这个签名不仅对王草根以后一系列的收购起了莫大作用,而且鼓舞了王草根的一系列收购行为,甚至可以说是王草根心理上的一大支柱。
王草根发大财以后,签名设计工作者还在农贸市场摆摊。一天,王草根让司机专程带他去了一趟。
“妈卖昃!你连个棚棚都没得!还叫啥子‘工作室’。走,跟我走!”
他把设计工作者带到c市新建的“文化城”,给签名设计工作者买了一间门面房。
“好!好生做你的生意,我有空就来看你哈。”
现在,王草根面对和尚的“布施簿”,只好尴尬地问:
“大师父,你有刷卡器没得”
庙宇里怎会有刷卡器和尚面露难色,连声念“阿弥陀佛”。看起来这个施主确实诚心,不会赖账,可是两万元善款恐怕会打水漂。怎么办聪明的和尚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没得关系,没得关系!”王草根对司机说,“把你手机号写给大师父。大师父,明天他就会把香火钱带来。你放心,我好你不是也好了嘛!明天他不来,大师父就打这个手机,看我收拾他这龟儿子!”
第二天一大早,庙里刚做完早课,司机果然又开着奔驰s600把两万元现钞送了来。而从此后,这座明朝的庙宇也与时俱进地安上了刷卡器,就摆在菩萨宝座的旁边。
第03章
医院很顺利地收购成功。房产、地皮、设备、医疗器械包括医务人员一股脑儿办到新成立的“众生医院”名下。众生医院是股份制,王草根绝对控股,当仁不让地当上董事长。
众生医院开张那天,c市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九道弯区的书记区长和市、区两级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来捧场。到的人很多,因为王草根给每位来宾都准备了份厚礼——现在广告做得最响也最贵的保健品。副市长与众生医院董事长王草根共同剪彩时,周围掌声四起,不管住院的病人受得了受不了,鞭炮放得震天响。
开始时,王草根并不看好那些房产设备医疗器械,对医生还有点兴趣,至少,今天进了医院门,人人都对他点头哈腰,一口一声“王董事长”。大小老婆女儿女婿外孙女来看病,连号都不用挂,更不用排队,随来随看,还能把医生叫到家里去出诊。再有,就是医院附带十多亩地皮,一年后把地皮卖了,就够抵消收购医院的全部投入,其他的,全算白送给他,证明了和尚预言的准确性。
可是,医院的利润并不如预期的那样可观,能赚钱的大部分是卖药品,而卖药品的回扣多半被开药的医生拿跑了。原“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相当于一家社区医院:内、外、儿、妇产、眼、耳鼻喉、口腔、皮肤、神经等科室一应俱全,看起来包治百病,可是大病治不了,小病治不好。真正有病的人跑到有名的大医院去了,只有附近居民有点小病痛才就近来诊治一下,所以,患者也不是很多。算下来,众生医院的利润是王草根集团中最差的一个。
王草根和很多民营企业家一样,已经在市场上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意识:不超过百分之百的利润算不上利润,跟赔钱的区别不大。因为利润中的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会转化为一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而那些开支是没有发票充账、可以计入成本的。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利润,要扩大再生产、进一步发展企业远远不够。因而,要发展企业规模,必须要有百分之二百以上的利润才行。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把一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从消费者那里捞回来从哪里捞这就是我们中国很多商品包括商品房的价格大大超出其合理价格的一个原因。同时,生产出售假发票居然电成为一门生意。企业买假发票干什么除了偷税漏税,很大成分是为那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充账,将企业的灰色支出转变为企业的生产成本。
所以,一段时期,王草根常想的就是如何提高众生医院的利润。
王草根不会看报,更不会上网,闲点的时间偶尔搂着二十八岁的三奶看看电视剧,看得兴起就在三奶身上乱摸。他在电视剧间隙的广告上发现,好像当今中国男人不是害阳痿病就是有性病,治疗“阳痿早泄性病”药物的广告在电视屏幕上铺天盖地。他并没有“阳痿早泄”,还不知症状是啥子样子,后来弄懂了,他也开始疑神疑鬼,有时摸三奶的大腿根竟然觉得下面起不来了。
因而,有一阵子,他一头钻进了电视机,和其他电视观众不同,他不看正片,专注意广告,看来看去,主意来了。
他说干就干,马上召开董事会。董事们都是医院的主管人员和主任医师,本可以称为医院工作会议的,所以开起来很方便。董事会的决定,医院立即能实施,效率提高无数倍。他在会上提出,根据市场和广大患者的需求,决定调整医院的主攻方向,向男性科、性病科发展。也就是说不管“众生”的上半截,专管“众生”的下半截。用他的话来说:
“格老子!我们就专治鸡巴和屄!我就不信大家发不了财!”
不要以为王草根平时说话就这样粗俗,在正式场合他也人模人样的: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假话。他一说真话就原形毕露,今天他在会上说的就是真话。
其实,医生们早有这个想法。没改制时大家混日子,你提出改变经营方针也没用。方案要层层报批,报告多半像过去进了皇宫一般被“留中不发”,即使好不容易批了,黄花菜早都凉了,何况医院赚钱赔钱对医生们工资的影响也不大。这好,董事长亲自提出改变方针,虽然说得太露骨,太难听,但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正与众人不谋而合,并且也让大家领略到这个拾破烂的董事长劳动人民的真面目:没有架子,直爽好处。想不到这个拾破烂的还真有头脑。
于是,会场上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抢着发言。技术问题、科室调整问题、住院门诊的房间调配布局问题、人员调动问题、医疗器械配备问题等等都很快解决。截多贴少,没有经济效益的部门,如耳鼻喉科以及后勤部门等,由整体收入弥补。有了利益均沾的保证,没有谈不下来的事,皆大欢喜。
中国人不能意见一致,很多人误以为团结产生力量,可是没想到意见一致、团结成一体后,众人就会齐心协力去冲撞政府划定的底线。大家越讨论越兴奋,不知不觉就提出了要开展人工授精、试管婴儿业务。那可是卫生部有严格规定的,他们这个民营医院根本没有做这种手术的资格,闯这条红线有很大的风险。医生们议论的时候,王草根还不知道什么是人工授精、试管婴儿,插不上嘴。等医生们向他提出经费投入,他才有机会问:
“啥子叫做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嘛要多少钱嘛你们也让我明白明白好不好!不要花了钱打了水漂嘛!”
医生只好在会议室给他上一堂有关生殖科学的课。王草根从小在农村就曾看过兽医给母牛、母马、母猪的生殖器里打针,而且他还特别爱看。兽医说,把这种针打进母牛、母马、母猪的生殖器里,小牛牛、小马马、猪宝宝就生出来了。今天他才知道那针管里装的是种牛、种马、种猪的精液,而且是优良品种的牛马猪精液,能保证小牛牛、小马马、猪宝宝个个不得病,体壮膘肥。现在,居然能给女人也用这种方法,让她们怀孕,保证新生儿健康成长。
“那人的精液从哪里来嘛你晓得种牛、种马、种猪健康不健康,啷个晓得那‘种人’健康不健康嘛不要生个怪胎出来吓死人!”
医生又给他解释人的精液如何采集、如何化验、如何筛选,能选出最有活力、最具冲击力的精子,把它注入健康成熟女性体内,绝对能让患有“不孕不育症”的妇女受孕,成功产下健康胎儿。至于试管婴儿,那简直是要生男孩就生男孩,要生女孩就生女孩。神了!好了,王草根听到这里就“啪”的一声一拍桌子:
“说!要多少钱”
医生们早就打听过,一个全部条件具备的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操作系统,有一百万到二百万人民币就足够了,其他的辅助设施设备,医院有现成的。
“我拿!”王草根果断地说。
“做,是你们的事,掏钱,是我的事!至于我们有没得这个资格嘛,你不做你哪有这个资格你做了以后才有资格唦!你们说是不是”
医生们一听,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不得不佩服王董事长的逆向思维。资格确实是做出来的,永远不做,永远没有这个资格。
在国家事业单位体制下,“c市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热烈的会,变成了“众生医院”,这个会从上午九点半开到下午一点多,人们还意犹未尽,连吃饭都忘了。王草根今天特别高兴,叫秘书给红运楼打电话,选最好的雅座,订两桌最好的菜,鱼翅鲍鱼全要上席的。红运楼是王草根旗下的一个饭庄,旧社会时叫“鸿运楼”,是c市的老字号。解放后改成国营,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时“革”为“红运楼”。后来生意越做越不行,退休的人比干活的人多,服务态度恶劣:客人进了门好像是服务员,服务员反倒像是客人。王草根收购下来后,重打锣另开张,一次性买断员工工龄,让老员工都下岗,“劳动”来香港厨师和香港餐馆的大堂经理培训员工,专门针对高端顾客,现在生意异常火爆。可是秘书一会儿进来说,红运楼的首席厨师刚下中班,恐怕鱼翅鲍鱼做不出来。王草根勃然大怒,骂道:
“狗日的!去拖也要给我拖得来!由得他了!啥子香港澳门的师傅!是他休息重要还是造人重要今天是啥子日子今天我们要造人!晓得不晓得”
王草根从不关心科学,更不懂科学,什么要到月亮上去行走,到火星上去探测,真是没事干了!搞那些名堂做啥子嘛月亮上走一趟又啷个了嘛火星上去挖块泥巴又顶啥子用嘛但今天得到的科学知识非同小可,与他个人命运、未来前途、企业发展、传宗接代,甚至他死后有没有人披麻戴孝、烧香扫墓都紧密相连。他才知道生个男娃娃比屙泡屎难不到哪里去:把他自己的精液用个器皿盛好,在电子显微镜下经过筛选,选出最精良、最优秀的那个,把它注入二奶或者三奶的体内,绝对百发百中,弹无虚发。这种方法还节省他宝贵的精子,一次射精能用好多次,精液保存在冰箱里,医生说能保存上好几十年呢。如果这次生个女娃儿,下次还有精液用,一直用到生下个男娃儿为止。
现在不是有没有男娃儿的问题了,而是考虑让二奶生还是让三奶生的问题了。要不,轮流着来,一人注射一次。
当今社会,只要有充足资金作后盾,办起事来,你想要多快就有多快。人工授精的部门很快成立了,为了不被有关部门抓辫子找麻烦,对外称为“不孕不育试验室”。这也说得通,因为“不孕不育”也是他们医院的一项正式业务,在卫生部门和工商部门都登了记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硬件都置办妥了,缺的是权威专家。这时,刘主任出场了。
第04章
刘主任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虽没有留过洋,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从事计划生育研究三十多年,功底扎实,经验丰富。说他搞“计划生育”,实际是他在搞优生优育。因为优生优育这门科学在咱们中国最为尴尬,长期以来摆不上桌面,不躲在计划生育大旗下面就没法存活。提起“计划生育”呢,仿佛就是专逮妇女放环和结扎的,手拿剪刀在全村追着妇女乱跑,农民们都把这种医生视为屠夫。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优生优育能放到桌面谈了,可是全国一下子到处都搞“优生优育”。“一管就死,一放就乱”,最后乱到用超声波探测腹中胎儿性别、见女就杀的地步,优生优育专家又好像成了打胎专家。总之,优生优育走向了反面,始终和杀人分不开,“优生”成了“优杀”。改革开放前是不管男女胎儿只要是超生的,一律格杀勿论。改革开放后,由于老百姓的旧民俗心理作祟,又专门对付女性胎儿,在腹中就叫她“安乐死”。
不管是搞计划生育的时候还是搞优生优育的时候,刘主任都一直尽可能地保持科学态度,既不拿着剪刀满村逮妇女,也拒绝给人打胎,一心循着大学里学到的本事想在优生优育方面研究出一点突破性的成果。然而,这种类型的学者走到哪里都吃不开。想吃得开就要随大流,别人搞结扎你也搞结扎,别人打胎你也打胎,这才行。到了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再不是计划生育的禁区,有条件的医院纷纷开展这项业务的时候,果然,刘主任很快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他的出名就在这一时期。可是好景不常,昙花一现,卫生部很快就下令全国只有极少数医院有资格实施这种手术,并且加了种种限制,绝大部分医院被排除在外。刘主任所在的医院就在被排除之列,刘主任风光不再,只好转到妇产科给人接娃儿。
众生医院妇科有一名姓皮的医生,因为产科也归他管,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肚皮”。肚皮是刘主任低两届的大学同学,知道刘主任正郁郁不得志,英雄无用武之地。众生医院悄悄成立“不孕不育试验室”又缺专家时,肚皮就把刘主任推荐给王草根。
肚皮先是捧了刘主任写的一大堆论文给王草根看。王草根看见那么一摞子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印了那么多文字表格,就不禁有点肃然起敬。王草根不识字,可是对识字的人并不嫉妒排斥,还暗有敬意。
“你叫他来嘛!捧来这一大堆文章,是要我看它还是要它看我”王草根对肚皮说,“明天派车,把我的‘大奔’派去接。谈得成谈不成,摆摆龙门阵也好嘛!”
刘主任第二天就到了王草根的办公室。这个董事长桌子上既无书也无报,连纸都没有一张,更别说电脑了,倒也干干净净。两人分宾主坐下,王草根叫端上茶,先摆摆手把肚皮打发出去。
“行了,你干你的去吧!让我跟刘主任好好摆摆。”
除了跟当官的人谈话,特别是跟他利益攸关的政府官员银行高层谈话,对其他人,王草根谈话向来不绕弯子,总是单刀直入的。
“刘主任,你跟我说实话,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不能让女人怀上个男娃娃。我有五个女娃儿,大老婆生下的两个已经嫁人,外孙女也有了三个了,另外两个是老二、老三给我生的。气死人!生一个是女的,再生一个还是女的!我们众生医院搞这个‘试验室’,说实话,和我想要个男娃娃有很大关系。要不,我冒这个风险做啥子”
刘主任来之前就知道王草根,除了c市江湖上盛传的许多奇闻,报纸上登过他的正面,他的同学肚皮又给他提供了王草根的反面。不论从江湖奇闻还是从正反两方面看,王草根都不失为一个直截了当、说话算话的人,一个虽没知识但也没坏心眼的人,不过点子多,人极聪明狡黠。既然王草根这么直率,刘主任也没必要绕弯子,对聪明狡黠的人绕弯子肯定落得个自讨无趣。
刘主任先观察了他一下:五十多岁,但有点显老,不胖不瘦,腰不弯背不驼:身高一米七左右,中等个头,头发有点秃,但掉得不多;不像其他大款那样红光满面,王草根褐色脸膛,脸膛宽阔,两腮无肉而下巴宽大,一副刚强不屈的模样;眼睛四周密布皱纹,可是眉骨高,两个眼珠非常灵活并且炯炯有神,会让人联想到灵长类动物;嘴唇稍薄,牙齿还算整齐,因为不吸烟的缘故,还很洁白。他虽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但整个看起来还是一个进城的农民工,然而是一个剽悍的农民工,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农民工。
刘主任稍作沉吟,说:“王先生,今天既然你这么直率,我也当然要跟你直说。我先问你,你现在还有没有性交能力”
王草根不懂什么叫“性交”,两眼瞪着刘主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刘主任马上意识到了。“啊,我问的是你还能不能跟女人发生关系,就是睡觉。”
“哦,你问的是还能不能日嘛!这个嘛,比过去是有点差了。我这人,一直就并不喜欢日女人。我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这是我的优点。我要日,纯粹是为了生娃儿,有个后代。”
刘主任笑了起来,他倒有点喜欢这个王草根了。
“那么,你一星期要睡几次女人呢”
“唉!那不好说,”王草根停顿了一下,“有空的时候一星期两三次,没得空一两个月也难得日一次。”家里放着两个不满三十岁的女人,王草根这话有点不可信。
“_次的时间长不长大概有多少时间”
“这个就要看女人是啥样了嘛!好了呢,时间短一点,差了呢,没日完我就叫她走了。”
“我问的是你跟你夫人,包括二夫人三夫人,不是跟小姐。”
“我说的也是唦!我从不跟别的女人日。大老婆现在是不能日了,二的、三的也是有变化的是不是她好些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时间就短。她不高兴的时候或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还没日完就叫她赶紧走,睡到另外的床上去。”
原来是这样。刘主任感到王草根是个非常好的谈话对象,更是一个会和医生配合得很好的求助者。刘主任渐渐有了信心。解决这种问题(不是病症),来不得半点虚假。刘主任帮助过无数求助者,一些没有成功的病例多半是求助者吞吞吐吐不说出全部隐情,让医生误断。优生优育工作很大部分要心理辅助,做心理调整很重要。求助者不向医生全部倾诉,常常会让医生走向歧途,制订出错误的医疗方案。
“王先生,现在你让我回答你还能不能跟女人生出个男娃娃,我还很难回答。这需要先对你的身体包括精子做一番检查,最主要是你的精子。反正你们医院设备齐全,给你做次检查完全没得问题,结论很快就会出来。”
“身体嘛,众生医院刚一成立我就做了个全面检查,就是血糖有点高,血压有点高,肝有点啥毛病,脂肪有点高。我搞不懂,我又不胖,啷个会脂肪高嘞这些材料,医院里都有。至于精子,这啷个检查法”
“检查精子很容易,你射了精后,拿到化验室化验就行了。”
“那我明天给你带点来。”
刘主任笑了。“这不能用隔夜的。最好你明天到医院当场射出来。”
“那啷个射得出来嘛!开玩笑!医生护士旁边站着看我,老实说,鸡巴都起不来,还射啥子精啰!”
“那不是、那不是!”刘主任赶快解释,“你可以把你夫人带来,哪个夫人由你挑。你叫医院里给你准备一间干净的房间,你和你夫人单独待在房间里,旁边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让你夫人帮你。医院会给你夫人一个容器,你射出的精液装在这个容器里,让你夫人交给医生就行了。”
“那好办!你就指挥他们去做。”王草根手指着刘主任,“刘主任,好像我们还有点缘分嘞!我现在就决定聘请你了。听肚皮说,你在那个医院就挣那么一点钱,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加一半的薪水,你就当这个什么‘试验室’主任。好不好”
“这我一时还不好决定。”刘主任坦率地说,“我在那个医院还担负了一定工作,我还有些病人要治疗,至少治得能让她们出院。我很感谢王先生的厚待,可是我不能接受多出一半的薪水。这不是我故意拿捏,因为:一、名声不好听,传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奔你高薪来的;二、坦白说,我愿意到王先生你这里来,主要还是看上你们这里设备新,又齐全,研究优生优育有好条件。再说,我也不能保证你王先生一定会生出男娃娃,万一没生出男娃娃,你我面子上都不好看。你让我还在那个医院,我到众生医院来挂个职。挂职期间,我保证全心全意工作,这点你大可放心,因为我的兴趣就在于研究。这样,让我进退有据,你方便,我也方便。”
刘主任的话有道理,王草根更信服他了。“要是自己没有男娃娃的命,哪个医生也弄不出来!”王草根心想。
“那好!一切由你!”王草根说,“薪水就照你在那个医院的给你。你两边挂职,也能拿两份工资。这样吧,昨天听肚皮说你住得很远,我给你买辆小车,叫你来回方便些。”
王草根当即派司机到汽车市场上去给刘主任买了一辆“别克”,就是后来被一亿六划了一下的那辆。
第05章
明天要检查王草根的精子了,王草根非常好奇。上次在会议室他听医生们讲生殖科学课时,才知道精子是眼睛看不见的,一点点小,要用显微镜看,样子跟蝌蚪差不多,还会游,在一种液体中游来游去,那种液体叫精液:在精液里游得最厉害的那个,就是最能Ⅱq女人生娃娃的功臣。王草根从未想到自己生殖器里还藏着那么多小蝌蚪,还会游泳,可是自己却不觉得痒。有东西在里面游来游去自己怎么没感觉呢怪了!回家的时候,他坐在“大奔”里一直在试图感觉痒或者疼,一直感觉不到。
刘主任叫他明天带哪个“夫人”去帮他把精子“劳动”出来,由他挑。这可要叫他费一番脑筋。
这里必须介绍一下王草根的“情史”,不然读者会奇怪这个自称“一直不喜欢日女人”、“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从不跟别的女人日”的暴发户,怎么会有三个老婆包个二奶还不够,还要包第三个。
王草根的正式夫人也即大老婆,是他在当农民时明媒正娶的。
王草根是他们家的独子,这也让我们能理解为什么王草根现在这么急迫地想要个男娃娃。如果没有男娃娃,传宗接代就成了大问题,姓王的一家人算是绝种了。这在农村是最最羞耻的事,会被别人议论他们祖宗缺了德,只有“缺德”的人家才会“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是农村中最恶毒的咒骂人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观念,即使经过文化大革命激烈的涤荡仍会“流毒万代”。
他老家是四川出了名的贫困县,山高地少。在解放后不久的农业合作社时期,老爹在农业社里劳动,老妈在那时给农民留下的一点“自留地”里劳动。后来农业合作社越办越不行,一年分配的粮食不够半年吃,王草根家和全国每家农户一样,几乎全靠几分田的“自留地”里生产的农作物勉强维持生活。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力推行的社会主义“公有化”和“集体化”运动,在物权上剥夺了人民群众的生产资料——“你的、我的,都是大家的!”——却强化了老百姓的私有意识,这是制订政策的领导人万万意想不到的。因为“公有化”和“集体化”之后,凡是“公有”和“集体”的工农业生产单位,生产力都越来越萎缩,只有政府给各家分配的让农民自主生产经营的巴掌大的土地上,生产力节节上升。两相对照,“公”、“私”分明,在最实事求是的农民眼里,“公”的优越性丝毫看不出来,“私”的好处却日益彰显。“以副业养主业”,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农村,是非常普遍的经济现象。因而,“私有”就成为中国农民长期以来的向往和追求,后来才有安徽凤阳县的二十多户农民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分田单干,揭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
王草根从他老妈去世后,六岁开始就代替老妈担负起自留地上的全部劳动。他家住得又比较偏僻,上小学要跑十几里路,想上学也困难,所以一天学校门也没进过,除了后来拾破烂,手上从没捏过纸张,更别说书本了。可是,王草根自小就接受了“‘公家’不可靠,只有‘自留地’最可靠,在属于自己家的地里必须拿出全部精力劳动”的现实主义教育,“私有意识”从小就深入他的骨髓。这种教育比任何学校里学到的学问都扎实,不可动摇,能牢记一辈子。
这就是现在的c市政协委员、“十大企业家”之一的风云人物,为何大字不识一个而又几次车,花了五天时间才到c市。
到市里,他们手里还有卖房子得的几百块钱,先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王草根就四处找地方打工。打了一个多月工,工程完了,包工头也不见了,一个钱都没拿到。王草根说一定要找个自己拿钱的买卖,钱不捏在自己手上等于没钱,还不如摆个卖烟的小摊。老婆说,你在外打工的时候我抱着娃儿在街上转,我也想过,但摆小摊的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那些人也不知道是些啥人,厉害得很!我发现,只有一样工作没人管,就是拾破烂卖钱,旧报纸旧书论斤卖,一个酒瓶子还卖八分钱呢。我跟着拾破烂的去看过,他们就在城边边上搭个窝棚,又没人管他们,又不花房钱。
王草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王草根,老婆功莫大焉!
唯一不足的是老婆只会生女娃儿,第二个生下来还是个女的。而且,日子富起来后,老婆身体反而一天不如一天,真是个耐贫不耐富的命。现在她就成天在家休养,但王草根最敬重的还是这个老婆,她说的话,王草根没有不昕的。
王草根所谓的“二奶”,就因为他听老婆的话,可以说是“奉妻成婚”。
那已经到王草根的“废品收购站”生意最旺的时候了,“甲沟炎”就是那时得下的。“甲沟炎”痊愈以后,“废品收购站”成了圈地的门面,为了四处圈地,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站长王草根就学会了打领带穿西服。因为老婆已经不能做饭,吃的是“废品收购站”旁边饭馆的包饭,每顿四菜一汤,还有四个小碟。站长当然不能住在废品堆旁边,那会把一家人熏死。站长在城里有了房子,而且是号称什么“至尊王府”住宅区里的楼房,老婆就在“至尊王府”里休养。王草根每天一大早坐着桑塔纳上班,晚上下班也是桑塔纳,俨然向“企业家”迈步前进了。
既然名义叫“废品收购站”,尽管收购的绝大部分是贼赃,是国营厂矿、机关单位、铁道公路丢失的东西,是公安机关正在四处查找的失物,但表面上还是要收购一些真正的废品。有一个也是四川贫困县流落到c市的老头,从王草根的“废品收购站”开张那天起,就每天到王草根这里来卖废品,风雨无阻。老头算得上是个真正的职业“废品收集工作者”、“环境保护人士”,卖的废品货真价实是废品,来历绝无可疑之处。
随着王草根业务范围的扩大,收入越来越多,越来越富有,王草根就把老头的废品款越加越高,有时简直把老头的废品以新货的价格收购。这反叫老头过意不去了。一次,老头气呼呼地把超额的钱拍在王草根面前的办公桌上,愤然地说:
“王老板,你要是这个样子,我下次就不到你这里来卖了!该多少是多少哈。你这不是笑话我嘛!好像我是靠你施舍吃饭的。我又不是要饭的,要饭我也不会到你这里要!”
王草根没想到碰了个钉子,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只好说:
“由你,由你!只是你龟儿子不许到别的地方去卖。要卖,还到我这里来。以后照你说的,该多少是多少哈。行了吧!”
这样,老头以后还是天天来卖废品。王草根有时碰见他,也会停下来跟老头聊两句。老头老家跟王草根的老家离得不远,翻过山头就到那个县。聊起老家的风光,两人都不胜唏嘘。
因为王草根关照过下面的人照顾老头,一天,王草根下班时,下面的人向王草根反映,老头三天没来卖废品了,不知跑到哪家去卖了。这时正值c市最寒冷的冬天,听广播里的气象预报,今年c市冬天的低气温五十年一遇。王草根想想不对,就叫司机把他拉到老头曾偶然给他说过的城外的出租房区。王草根坐在开着空调的桑塔纳里等,打发司机一家一家找那个老头住在哪里。司机找了近半个小时,捂着冻僵的耳朵一边跑一边喊;“找到了,找到了!龟儿子!躺在破床上起不来了,好像得了病!”
王草根随司机去一看,老头果然病倒在床,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王草根,啥话没说,叉闭上了。老头身边还有个姑娘,王草根问姑娘:
“啷个不上医院唦看样子还很严重嘛!”
姑娘不说话,埋下头红着脸站在一旁扭手指头。不用问,没得钱到医院嘛。王草根叫司机把车开到出租房门口,又叫姑娘扶老头进车里坐下。
“你也进来唦!站在那里跟木头人一样!你不去医院,哪个侍候他嘛”
到了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没治了,来晚了。
“这么严重的肺炎,还有多种并发症,这时候才送来,华陀再生也没得法子了!”
那时候银行卡还没出世,王草根把司机身上的钱全要了来,付了医院要的这个费那个费,又给姑娘留下一点钱。
“你留在医院里头。啊,我忘了问了,老头是你啥子人嘛是爸爸那更好了!你看能活就救活,救不活也不要难过。老头总算还好,临死的时候还有个女儿在旁边。你不要发愁,死了由我来埋他。给你一个电话,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司机把电话号码写给姑娘。第二天就接到电话,说老头死了。王草根到了医院,叫来殡仪馆的人收尸,送到火葬场。骨灰收拾了后,才发现姑娘抱着个骨灰坛子不知到哪里去好。原来她单身一人,无路可走,无亲可靠。
王草根无奈地说:“算了!算了!算我欠他的!看在老乡情分上,我就收留你到我家,侍候我那病病歪歪的老婆算了!”
这时姑娘才说话:
“我爹临死的时候就叫我到你家去嘛!”
王草根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爹还真有主意!这也算是他的‘遗嘱’吧。”
这时的王草根已经参加过几次追悼会了,全是他所在城区死去的退休老干部,叫他去参加追悼会是看得起他,当然也要他出份人情。由此,他才知道“遗嘱”是什么意思。
拾破烂的姑娘到王草根家,见了大老婆,大老婆特别喜欢她,说好像跟她有缘分。拾破烂的姑娘侍候王草根老婆也非常尽心,成了大老婆的贴心人。本来,有病的人就不愿多管事,加上在老家生的娃儿进了城长大后染上富家小姐的怪脾气,在家常闹得天翻地覆;在塑料棚棚生的女娃儿也是个淘气包,让大老婆更添心烦。不久,大老婆就逐渐把家里的事和两个女娃儿都交她管了。为了拾破烂的姑娘好管娃儿,两人就以姐妹相称。拾破烂的姑娘虽然和王草根一样也不识字,但管教起两个娃儿毫不含糊,她不知道什么叫“家庭作业”,反正两个娃儿不做完“家庭作业”,就不让她们俩吃饭。
两年多后,拾破烂的姑娘年纪已到二十一二岁了,不叫她找个对象嫁人也说不过去了。有道是“女大十八变”,虽然她脸面一般,说不上好看也不难看,但已长得红是红,白是白,身材圆滚滚的很招人眼,用书面语言叫“很丰满很性感”。前面说了,大老婆有小学文化,所以呆在家里经常读闲书看小报,了解当今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有钱男人花心眼”,已成了颠扑不破的铁的定律;“包二奶”已经在全社会公开化,深圳甚至出现了“二奶村”。她自己既失去性生活的能力,更失去了性生活的兴趣,看见丈夫一天到晚忙来忙去,马不停蹄,很是心疼。心想,王草根总有一天也会“包二奶”,与其让他偷偷地在外面“包”,还不如自己大大方方给他找个“二奶”放在眼皮子底下,搞好关系,免得以后为了财产打架。
这个“二奶”非拾破烂的姑娘莫属,关系现成就好得很。
一天,大老婆把家里佣人和孩子都打发出去看电影,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把拾破烂的姑娘叫到床前说:
“你到我们家已经两年多了。我们就跟一家人一样,所以当姐姐的才跟你说这番私房话哈。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不要勉强哈。不愿意还是我们家人,我一点都不会把你当外人看待。我要说的话是:你也到嫁人成家的年龄了哈,我先问你,你要老实说,你对你的婚姻大事考虑过没有是啷个考虑的”
拾破烂的姑娘脸刷地红起来,低着脑袋不吭气。大老婆细声细语地问了半天,竟没有一点反应。大老婆心想:坏了!下面的话再不必说了。最后,大老婆只得说:
“行了,你去吧,我也累了。你晚上睡在被窝里好好想想哈。想好了我们再说哈。”
拾破烂的姑娘立起身,转身走的时候,背对着大老婆撂下一句话:
“我爸爸临死的时候叫我跟王老板。”
大老婆又惊又喜,赶忙叫:“啥子啥子你回来,你回来!我就是这个意思唦!你自己说出来了更好。你看你,叫我费那么大劲,你连屁都不放一个!姐姐身体不好,你侍候了好几年,你跟了王老板,再好不过了!他有人照顾,我也有人照顾,这叫两全齐美嘛!你晓得不晓得”
王草根和拾破烂的姑娘就这么同居了。正好“至尊王府”小区里还有套房子要卖,王草根就买了下来。两个家都在一个小区,来来往往也方便。
一开始,王草根为了生儿子,一度拚命地在拾破烂的姑娘身上工作。即使晚上加班再晚,看过了大老婆,还要跑到小区的另一套房里在拾破烂的姑娘身上加班。果然,拾破烂的姑娘肚子不久就大了。十个月后分娩,王草根那天兴冲冲地赶到妇产医院。一听,生的还是女娃儿!也好嘛,再继续努力工作。头一个还不到一岁,第二个就下来了。天不遂人愿,第二个又是女娃儿!
女娃儿也是要个名字的嘛。娃儿周岁的时候,家人们鼓动着要王草根给娃儿起个最可爱的名字。王草根想起拾破烂的姑娘在她爸爸死后抱着骨灰坛的模样:凄凉无助,孤苦伶仃,那情景最让王草根心疼,脱口就说:
“叫‘坛坛’最好!”到了第二个女娃儿起名字,王草根有点心灰意懒了。
“唉!那就叫‘罐罐’好了!”
这样,王草根家“坛坛罐罐”都有了。遗憾的是都是敞口的,没得一个带把儿的。
第三个,即“三奶”,虽然不是大老婆撮合的,但也是大老婆准许的。
那已经到王草根近乎疯狂地收购国营企业的时候了。
王草根只买卖土地,收购国营企业,不搞房地产,也就是说他只要现成的,不盖房子。圈地——屯地——用土地向银行抵押贷款——收购国营企业——国营企业改制后就赚钱——再圈地——屯地,这是他的一套循环作业,财富就从这样的循环中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流进王草根的腰包。
这时,他看到每个大款都搞房地产,四处大兴土木,料到钢材一定会涨价,为收购一家濒于破产的国营炼钢厂,要加大技术改造、打发员工下岗,需向银行贷款。因为他手头总有大量土地储备,所以,王草根的信用在银行界完全扎得住,勿须他本人出面,下面的人就办了,何况私下交易已经谈成,给经办人的好处费也说定。这时的王草根在c市报纸上经常出没:“希望工程”、“救灾捐款”、“资助贫困大学生”等等,他都不落人后,不但是“商界巨子”,还是个“慈善人士”。银行信贷部主任知道王草根出手大方,有意跟王草根拉个关系,好给他将来退下来铺条路子,就跟炼钢厂的主管人员和王草根方面的人说,要请他吃饭,王老板一定要到场。
“不然,这顿饭有啥子意思嘛!我连借款人都不认得,面都见不到,啷个敢借给他钱嘛!”
王草根没法子,硬着头皮去了。
在c市著名的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酒足饭饱后,信贷部主任借着酒劲说:
“王老板架子啷个那么大嘛!一起耍耍都不行吗今天你王老板不跟我们一起‘与民同乐’,我坐在这里就不下桌子!明天你们到银行去也找不到我,看你们啷个办!”
王草根不得已,假笑道:“好嘛好嘛!赵主任要啷个耍我就陪你啷个耍!我王草根尽管不爱耍,可是我爱你!我奉陪你到底!”
“你王老板啥子是爱我哟,你爱的是人民币!王老板真会说话。我没得别的爱好,就爱唱歌,高歌一曲,啥子烦恼都没得了!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餐厅在这座星级酒店三楼,夜总会在七楼,本是香港人到c市来开的第一家娱乐场所,后来几经转手,现在是个广东人当老板,虽然设施已经有点陈旧,但依托这家星级酒店,地理位置好,所以生意还是不错。
一帮人坐电梯上楼来到夜总会。既到夜总会,当然要叫小姐。歌者之意不在唱,在乎小姐之间也!夜总会领班一听c市有名的大款请银行的人来消遣,莺莺燕燕招来一大帮子小姐,把个包房挤得满满当当的,身子都转不过来。看来信贷部赵主任是这里的常客,主任点张三李四王五,个个都叫得出名字。炼钢厂的人、王草根的人,加上银行信贷部主任一方的两个人,他们八个男人点了十个小姐。这十八个男男女女就开始乱闹起来。音响放得震天响,震得王草根耳朵疼,包间里气都喘不过来,但王草根也没法子,舍命陪君子嘛!信贷部主任说得不错,就为了四千万人民币。
信贷部主任进了包房如鱼得水,把王草根和其他人撇在一边,真正像成语“旁若无人”形容的那样,只跟小姐打情骂俏。卡拉ok上的字王草根不认得,屏幕上的风光女人他也没兴趣,只好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他们搂来抱去。可是小姐们不饶他,知道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一会儿端来饮料,一会儿端来水果,一会儿靠在他身边撒娇。他闻惯了垃圾的味道,香水味熏得他脑壳晕。坐了半天,他发现有一个小姐始终没到他身边来,也跟他一样坐在角落里。有人拉她跳舞就起来,其实拉她跳舞的人也就是要摸她而已,这点她看得开得很。她的面貌在小姐群中虽不算最姣好的,但还是最清秀端正的。她被人全身摸了个遍,又回座位上坐下,双臂搂着肩膀,好像挺冷的样子。王草根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拾破烂的姑娘就是这样:他想日了就让他日,他不想的时候从不勾引他。
闹到凌晨一点,夜总会快关门了,他手下人过来低声跟他说,信贷部赵主任想带个小姐开房。他也小声说:
“狗日的!那就在楼上订个套房让他耍,把小姐的钱也付了,可是明天别误了放贷款。误了,你看我啷个收拾这龟儿子!”
第二天,信贷部主任很痛快地给他放了四千万。
过了几天,他到他旗下一个企业去视察,商量完正事,饭馆送来盒饭,吃工作餐的时候,闲聊间,有个那天晚上他带去夜总会的下属说,那天晚上他差点把钱包丢了,钱包里有身份证、驾驶证,还有刚办理的银行卡。
“老板不是要我带钱付小费的嘛,现款也有两三千呢!身份证丢了要上公安局,银行卡丢了更糟糕,还要到银行挂失,手续麻烦得很呢!”
“那你啷个找回来的嘛”
“嗨!老板别小看小姐,是小姐捡到了交给领班。第二天我正急得要命的时候,领班给我打电话过来叫我去拿。”
“他哪知道你电话嘛!瞎扯!”
“那不是有身份证还有名片嘛,一对,就知道了嘛!”
王草根来了兴趣。“是哪个小姐你晓得不晓得”
“那倒没问,我给了领班两百块钱。老板,这两百块钱给报不报销这也算是工作嘛!”
“报销你妈卖屄!你狗日的自己摸小姐摸昏了头,还要我付钱!”王草根用筷子像剑似的指着这个下属,“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打问一下是哪个小姐捡到的,啥子名字,那天晚上她穿啥子衣服,长得啥子样子。将功折罪!要不,我炒了你龟儿子鱿鱼!”
下属哪敢怠慢,一会儿就向他报告得清清楚楚。他一听,果然如他所料,就是那个没来跟他纠缠的小姐。他马上命令下属:
“去!打个电话跟那家夜总会的领班说,今天晚上十点钟给我留间好包房,把那个小姐也留下来。只要她一个,不要再多的小姐来跟我胡闹,闹得我脑壳疼!”
晚上十点整,王草根准时到达夜总会。领班看见,心领神会,多一句话都不说,侧身走在他旁边,把他领进包房。
“王老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稍等,稍等,马上就来!”
领班出去,不到五分钟,她就进来了。穿的还是那晚上穿的露肩露背露胸的吊带裙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似笑非笑。王草根跟官员干部善于周旋,跟小姐反倒不知说什么开场白好,只是不自觉地站起来:
“坐嘛坐嘛,要不要点饮料”
“饮料他们会送过来的。”小姐冷冷地说。
既然有人送饮料,那就等着人送吧。两人坐在沙发上,还隔有一点距离。王草根找不出话来说。小姐偷偷瞥了他一眼,奇怪他没有一点动手动脚的意思。
饮料送来了。领班想大大敲王草根一笔,十几个高的矮的杯子、十几罐罐装饮料,加上水果盘,满满摆了一茶几。男服务员摆完,知趣地很快离开,轻轻把门关上。王草根一面手忙脚乱地把茶几上的各种饮料像下棋似地挪来挪去,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喝嘛喝嘛!你要喝哪种饮料哪种饮料好喝你就喝哪种嘛!”
小姐从中端起一杯,递给王草根。
“还是这种好,你们男人喝了酒喝这种比较合适。”“我从不喝酒,我从不喝酒!”王草根赶紧声明,“那我就喝这个。你呢”
“领班在敲你竹杠,你晓得不晓得”小姐突然以气愤的口吻质问他。王草根一时不得要领,愣愣地望着她。
“你看不见嘛!两个人要这么多饮料干啥子”小姐忿忿地说,“这不是明摆的嘛!最后算账要好几千块呢!”
王草根才明白,更加高兴,暗想:“要得!要得!就是要这样的女人!”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要跟他们计较。只怕赚不来钱,不怕多花钱。你见过有几个人是因为节约发财的没得!是不是有人说我不吸烟不喝酒是为了省钱,屁话!我是小时候家里穷,没得这个习惯。要不,我比哪个都喝得凶!”
公开承认小时候家里穷,小姐对他有点另眼相看了。现在很多大款恨不得说自己和荣毅仁家有亲戚关系,要么,就是旧社会的川蜀世家,祖辈跟刘鸿生、卢作孚等人平起平坐的。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人心坏了。”小姐说,“那个领班在我进来之前就跟我说,不要说你的马仔给了他两百块钱,就说给了我了。钱包是我捡的,捡了东西还给人是应该的,就是你们给点意思也要给我嘛!他拿了钱,还要我承担。你说气人不气人!”
原来是这样!王草根暗暗想:
“狗日的!我非把这夜总会收购了不行。收购了先开除这个领班!”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王草根只是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给你补两百块钱。你不要生气。啊!我忘了给你说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哪个先要自我介绍嘛!”
“哪个要你补嘛!,,小姐瞪了王草根一眼。心想:要调节一下气氛才对,不要让客人一进来就不高兴。她笑着说:
“至于你嘛,哪个不晓得你嘛!你是个拾破烂的!”
小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然认得你,前几天晚上你领着一帮人来,是你手下的马仔买的单嘛!”
王草根吃了一惊,“你啷个知道我是个拾破烂的”
“开玩笑,开玩笑!不存在,不存在!不开开玩笑你这大老板怎么高兴得起来嘛!”
“不是开玩笑,我还真是个拾破烂的。”王草根认真地说,“你是在报上看的还是昕人说的”
小姐诧异地看着他。“我真是开玩笑的。你千万不要介意啊!大人不计小人过嘛!你啷个会是拾破烂的那天晚上我换了衣服回家,看见你钻进一辆‘大奔’里头,嗖一声就跑了!”
“唉!”说到这里,王草根就好说话了,“这样吧,你怎么称呼我先问了你名字再说。”
“出来当小姐的,哪会把真名字告诉客人。你就叫我珊珊好了,珊瑚的珊。”
正好,王草根想,我要的就是“三”。
“好吧!珊珊。”他嘴里喊“珊珊”,心里却是“三三”,一种亲切感暗然而生。
“我先问你,你爱不爱过你现在的生活”
珊珊觉得这个老板还是个老实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好长时间没有和人正经交谈过,她也愿意趁此机会跟人聊聊,不管是谁,只要这人想听又不笑话自己就行。珊珊喝了口饮料说:
“没得一个小姐爱当小姐的!被人抱、被人摸,说句难听的话,有时还要陪人睡觉。要跟自己看得上的人,也无所谓。可是由不得你,丑的你也要接,脏的你也要接,喝醉酒的你也要接,嘴臭得要命!性变态的你也要接,弄得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就说那天你们那帮人吧,里头就有个人特别讨厌!摸了人上面还要抠人下身,幸好那天他没叫我陪他开房间。我们进包房或者酒店的客房之前,心里就犯嘀咕:不知道今天碰到个啥子样的客人。一边被人弄,一边还要担心客人付钱不付钱,能给多少小费。可是,当今,只有干这行挣钱多。旧社会周璇唱的一首歌真好……”
珊珊说着说着就学“金嗓子”周璇婉转地唱起来: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就这话:‘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我也跟崔永元一样给你‘实话实说’吧:就是天生的大骚货也不愿意当小姐,为啥子天生的骚货还想跟个像样的人做爱是不是”
珊珊边聊边喝饮料,看王草根在注意听,没有一点嫌她多嘴,更没有迫不及待动手动脚的意思,于是继续说:
“不过,在眼下的时尚社会,衣食住行都有个讲究了,是不是看见那些面貌身材都不如自己的,当了小姐,一晚上挣的钱比自己一个月辛辛苦苦打工挣的工资还多;人家穿名牌、用名牌,哪怕是仿冒的,总归是名牌嘛!又跟着客人进出高级娱乐场所。这就有了个攀比是不是别人能干的,自己为啥子不能干自己又何必守身如玉为哪个男人守身如玉啊有哪个男人值得我为他守身如玉啊”珊珊说到“守身如玉”四个字时竞有些激忿,“这样,就闭起眼睛当小姐了。慢慢的,也就吃惯了,花惯了,用惯了,想不当,再回到过去的平常日子,都不习惯了。再加上,我们小姐看的人多了,有时候,和那些表面上看是正人君子的人比起来,晓得他们暗底下比我们还下流下贱得多!这一比,想着当小姐就小姐吧!我们又不贪污盗窃,更没得挥霍公款的条件,靠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挣钱,比那些花国家钱来玩我们的人还高尚哩!”
说到这里,珊珊似乎觉得分寸没把握好,说过了头,连忙补充说:
“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看见你那天又不唱歌,又不跳舞,又不乱摸,今天你好像对这方面也不感兴趣,才跟你讲这些。说错了的话,请你多多包涵哈!老板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国家的钱,我可不是指你老板说的啊!”
珊珊说的时候,王草根一直瞪着眼睛看着她。珊珊说完了,王草根捂着脸半天不作声。王草根虽然没有书本知识,但有足够的精明,听出来珊珊能冷静客观地分析当小姐的心理,表明了她并没有完全沉迷在小姐生活里,头脑还很清醒。王草根虽然不太懂得什么“如玉”,但“守身”两个字在农村还是普遍用的,珊珊一连三个“守身如玉”,王草根听出这里有点怨气,表现出她恰恰有过“守身如玉”的向往,有过这种追求,不知是谁伤了她的心,才如此强调这四个字。他想:就这样了!龟儿子!她不就是要啥子“名牌”,“进出高级娱乐场所”嘛!至于吃惯了花惯了,他的大女儿就是这样的城市姑娘,是大城市追求时尚的风气,把她们惯出来的毛病。这个珊珊小姐不一般,要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她说不定还真能“守身如玉”哩!
王草根捂着脸时,珊珊不知他怎么了,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弄得客人拂袖而去,小费也给不了多少。
王草根沉默了一会儿,好似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说:
“我是个忙人,没得时间跟你说多话。我给你说实话,早先,我就是个拾破烂的,我是从拾破烂发家的……”
王家的种大概就决定了姓王的祖祖辈辈像他老爹那样说话竹筒倒豆子。他把他从小到大,直到现在变成“成功人士”的经过一泄无余、毫无保留地全部倒了出来。
“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要个男娃儿。格老子!现在时兴‘包二奶’,我看上你了,想包你!你开个条件,我先包养着你,只要你生了个男娃儿,亿万家产就是你们母子俩的了。”王草根的独白不但一扫她在小费上的担忧,更让珊珊惊心动魄。她没想到不起眼的“废品收购站”里藏着那么巨大的商机,特别是王草根从随机应变到能随心所欲的过程,有如天助一般。说到拾破烂的姑娘,珊珊眼眶也有点湿润,觉得王草根还是个善良的人。王草根说真话时满嘴脏话:“妈卖屄”“龟儿子”“格老子”“狗日的”“日你妈”“雷劈的”……像旷野上强劲而又清新的风刮进这闷热的包房,珊珊从来没有接待过这种有泥土气的男人,他让珊珊极为兴奋。再说,王草根前面两个老婆都没文化,不会是她的劲敌。她想,如果王草根有个有文化的老婆,就像她这样,虽不是大学生也是高中毕业的,真是如虎添翼,不知还会干出什么大事来。
“老王,你真痛快!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珊珊已经开始改口叫王草根老王了,“我是能生娃儿的,因为我打过胎。你也晓得,干我们这一行的特别讲究卫生,经常体检,我一点病都没得!我们四川那个有名的算命先生还给我算过命,算到我命里有个男娃儿。不过,你包了我,我不能像你前面两个老婆一样在家里闲呆着,我要做事,我就不信当过小姐的一辈子不得翻身!”
“要得!”王草根不由得大声喝彩。
珊珊没提一个具体条件,什么房子、车子、一年给多少钱等等,仅仅一个“要做事”的要求,充分说明珊珊的聪明和对王草根的信任。像王草根这样有亿万家产的人,跟他讨价还价完全没有必要。有了王草根就有了一切,确切地说是有个男娃儿就有了一切。
“珊珊,你龟儿子真是个龟儿子!”王草根激动得不知如何表示,两掌叠在一起直搓手,“你说,你要做啥子我们现在就定下来。”
“我要做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珊珊决然地说。
王草根大笑,“我们两个啷个就想到一起了嘞!不过,这里你熟,你得想想啷个把它弄到手。你有了法子我来办!”
珊珊说,容易得很,只要有人告夜总会特密包房里有人吸毒,来几个公安一抓一个准。封了夜总会的门,再开张,夜总会就非换法人代表不可。
这一对情侣刹那间变成了阴谋家,在夜总会的包间里商议怎样颠覆这家夜总会,名副其实叫“窝里反”;广东老板没想到他和所有的政治人物一样:“身边埋了颗定时炸弹”。方案很快就制订出来。王草根坐不住了,站起来就要跑去实施。珊珊要抱着他接个吻,王草根都等不及。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日子长得很!”他又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告诉珊珊六位数的密码。
“赶紧去把单买了,你马上换了衣服离开!”
夜总会老板万万没想到,怎么上上下下早都打点好了的,这天凌晨零点刚过,一大帮缉毒警察一下子冲了进来。别处都不查,直冲几个特密包房。
第二天c市的日报晚报都在头版以“我市缉毒新战果——××夜总会毒窝大扫荡!”为标题,连正文带照片,登了一整版。
夜总会查封了,夜总会的广东老板自然焦头烂额,坐卧不宁,差点跑回广东去。虽然有人为他顶罪,他本人不至于坐牢,但投资完全打了水漂,不但损失巨大而且债台高筑。正在这时,珊珊主动跑到广东老板那里去献计献策。老板一听引进王草根的资金将夜总会改头换面,另起炉灶,让王革根来当法人代表,王草根是个出了名的地头蛇,有了王草根等于有了把保护伞,对他这样的外地人来讲,无异于天上掉了块馅饼,对珊珊是言听计从。
王草根也不含糊,入的不是干股,掏出三百万真金白银重新装修了夜总会。××夜总会摇身一变成了“珊珊夜总会”,内部焕然一新,金碧辉煌,很快成了c市最高档的娱乐消费场所。
王草根第一个就要开除那个领班,珊珊却不同意。
“这家伙业务熟悉,会敲客人竹杠!他的把柄又捏在我们手上,他那些鬼点子别想在我们面前耍!留着他,就等于留条狗!”
第06章
王草根这个人从不对老婆隐瞒什么,他向两个官场上的朋友打好招呼,要他们叫公安局去查夜总会吸毒的违法犯罪活动以后,王草根回家就告诉了老大老二两个老婆。两个农村出身的老婆也不能有啥子意见,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养不出个男娃儿来。但听说珊珊是城里的高中毕业生,两个老婆都不愿见珊珊。王草根知道她们要保持点自尊心,也就由她们去了。
王草根和珊珊第一次正式“做爱”的那天,珊珊就向他提出:
“你不要看你家财万贯,别人一看你还是个农民工!老实说,你第一次进夜总会包房那天,不是那些小姐围着你转,我还以为你是那帮人的司机呢!西装不是西装,领带不是领带,皮鞋不是皮鞋!都是西门服装市场买来的打折的便宜货!手上还戴块电子表!你们这些暴发户只晓得坐奔驰开宝马,不晓得穿戴!今后,不许你再穿那些,统统打包送到贫困山区扶贫去!你的衣服鞋袜我来给你配备,保险让你看上去就是大款!”
从此,王草根才知道什么是“名牌”:“阿玛尼”、“普拉达”、“杰尼亚”、“雅格狮丹”、“铁狮东尼”、“波士”……虽然他骨头里还是个农民工,但穿上“名牌”,人确实马上精神抖擞,有了趾高气扬的感觉。现在他腕上戴的是“劳力士”,签名用的笔是“万宝龙”。
“格老子!就是好用,圆珠笔跟它没得比!”
于是他越发每天签名不止,几块钱、十几块钱也要刷卡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
王草根自包了珊珊后,市政协委员当上了,又被列为“c市十大企业家”之一,还到北京去出席过某次高级别会议,大红花戴过,红披带挎过,所到之处都有人列队鼓掌欢迎。所以,在王草根看来,珊珊是他的第二颗福星,什么事情都与她商量,等于有了个军师。
“珊珊夜总会”开张后,总经理珊珊开着辆白色的奔驰s350,每天到夜总会上班。在两人不断地努力下,珊珊的肚子也大了起来。珊珊每天坚持挺着个大肚子到夜总会“办公”,俨然已经是个高级“白领”。现在她再不会给客人赔笑脸了,只有客人给她赔笑脸的份。客人要看她的眼色:晚上是不是能订上好的包房,招待外地来的重要客户见到自己过去的客人,因为知道这人的偏爱,就显出好像很暖昧的表情告诉他,这里来了个什么样的小姐,正投其所好,弄得客人心痒难熬,非要见识见识不可。
珊珊毫不在乎有人在背后指点说她本来就是这里的小姐。由于她在这夜总会“工作”了两年多,好像早就准备要当总经理似的,了解上上下下存在的漏洞、财物流失情况和服务上的不足。她“堵流塞漏”,在开展“多种经营”的同时加强服务态度。珊珊吸取经验教训,绝对不沾毒品,把个夜总会打理得滴水不漏,服务一流,名气大增,成了王草根集团中投入产出比最高的企业。
怎么样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吧!
珊珊被他包了后,两人每天都要用珊珊的话说“做爱”。王草根一面“做爱”一面想:是不是“日屄”日不出男娃儿,只有“做爱”才能做出男娃儿呢所以,换了珊珊后,一切都“服从命令听指挥”。珊珊“做爱”的花样多,常常让王草根达到“做爱”的最高境界,其他两个老婆与珊珊相比望尘莫及。那两个只会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随便王草根活动,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
王草根心想,跟珊珊如此“做爱”,再“做”不出个男娃儿,那真是我们王家命中注定要绝种了。
到分娩的时候,两人都好像出庭听宣判一样紧张。结果判决的还是个女娃儿!王草根想,这是老天判给我的吧珊珊不这么想,说,你看,我能生不能生只要能生就有希望!算命算到的那个男娃儿还没有出世哩!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还年轻,继续奋斗!
要帮王草根把精子“劳动”出来,当然是珊珊最合适。跟拾破烂的姑娘说,说半天她也不会明白,还会奇怪为什么把那么宝贵的东西射在外面浪费掉,多可惜!
果然,跟珊珊一说,珊珊不仅马上理解并且举双手赞成。她的生殖科学知识甚至超过王草根。她说王草根早就该做这方面的检查了。
“很多人以为生不出娃儿是女人的事,其实大部分责任在男方。男方的精子就好比种子,种子不好,再好的地也长不出好禾苗。你说是不是你尽让女人生女娃儿,肯定跟你的精子有关系!你查了以后,生得出生不出男娃儿也就晓得了。那不是你的命决定的,那是你的精子决定的!我告诉你,现在做试管婴儿,让你想要男娃儿就是男娃儿,想要女娃儿就是女娃儿,容易得很!要不,我们干脆就去做试管婴儿好了。不过,那样也要先检查检查你的精子才行。”
第二天,两人双双来到众生医院。刘主任早就安排好一切,在“不孕不育试验室”腾出一间房间,里面只放了一张医院病房常用的铁床,床单枕头都是崭新的,雪白耀眼。珊珊先向刘主任询问如何操作,注意事项,还更进一步问了试管婴儿的情况。两人很谈得来。刘主任感到珊珊既有礼貌,通情达理,比跟王草根更容易沟通,又容易接受科学常识,即使做试管婴儿,也肯定会是个和医生配合默契的好“患者”。
两人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房间,王草根却有点不习惯、很别扭,他从来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跟珊珊或者另外两个老婆“做爱”过。珊珊是个行家,反而催他“快点”。王草根说:
“这哪能快得起来嘛!我觉得我鸡巴硬都硬不起来。”
“有我,哪有硬不起来的事!”
珊珊手脚麻利地扒下王草根的裤子,张嘴就吮。王草根心疼得厉害,说,还是我自己弄出来好了,不要累着你。珊珊朝上摆了摆手,一个劲地加紧“工作”。王草根忍不住很快射了出来。珊珊赶快用护士给她的无菌小瓶接住,唾了口口水,转身就跑出去交给等在门口的护士。
看了王草根精子的化验报告,刘主任很为难。放下报告思索了半天,最后,决定先跟珊珊谈一谈。刘主任通过114查到夜总会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打到那里,真还是珊珊本人接的。
珊珊听刘主任要和她先谈话,就知道有些不妙,马上开着奔驰s350赶到众生医院。
“啷个刘主任,跟我没啥子不可说的。”珊珊又不安又急切地在刘主任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有些不好跟老王说的都跟我说好了!我知道啷个跟老王解释。”
珊珊果然是个聪明女子。刘主任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从化验报告上来看,王先生的精子全部是死精,没有一个是存活的。我之所以觉得难办,是因为这样做试管婴儿也是不可能的。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很严重,这对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其他方面,如心脏、肝脏、血压、血糖、血脂等等虽然都有些问题,但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算是可以的,问题不大,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就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的。”
什么心脏肝脏血压廊糖血脂等等,珊珊哪管得了那么多。不过珊珊也奇怪:
“那……啷个老王的性生活是完全正常的啦是不是取精那天我们是在一个不正常的情况下取出来的,影响了精子的质量呢”
刘主任说:“那没有关系!就像这杯水,你一点一点喝它是水,不正常地一不小心把杯子碰倒了,一下子都倒了出来还是水。”刘主任也有点疑惑了,“你说王先生的性生活完全正常,那么我要问一下,你们每周要过几次性生活呢”
珊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不是为自己难为情而是为老王难为情,因为老王就像艺人“走穴”一样,应付了她,第二天还要转场去应付拾破烂的姑娘,几乎天天过性生活。即使王草根说他不喜欢也要“日”,也许正因为他“日”得频繁,所以才不“喜欢”。可是王草根决非出于享乐,而是当作生产活动,属于制造业的一种,因而每天勤奋不懈。王草根说“有空的时候一星期两三次,没得空一两个月也难得日一次”,只是他的理想,他把理想当成了现实,所以也不能说他完全是撒谎。
珊珊是个爽快人,知道对医生不能隐瞒什么,坦率地对刘主任说:
“老实说,老王可能天天有性生活。”
“那么,你觉得他的性生活是不是跟正常男人一样能不能勃起困难不困难能不能让你达到高潮请你别介意,我是完全从性科学的角度问的。”
珊珊完全有做这种比较的资格,她不知和多少男人“做爱”过。
“可以!”珊珊肯定地回答,“我奇怪就奇怪在这点嘛!在刘主任面前没得啥子不可说的:他有时候能让我达到高潮,有时候还差一点,但是那是每个男人都会出现的情况唦!而且,我没有达到高潮的时候也不能全怪他:我不想要的时候,心情不太好的时候,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这些都是我没达到高潮的缘故吵!他还不像有些男人那样,他绝对不用吃啥子药,连我给他买的维生素片都不吃。是不是就因为他性生活过得多了,精子才死完了”
“一般来说,男人性生活频繁了,男性有个自我调节的潜在功能,那就不能勃起了或者是勃起困难,好像对这个男人发出警告一样,叫他必须节制自己。到这个男性的健康慢慢恢复以后,才会有勃起的能力。我想王先生还不完全是这样。”
其实,刘主任这个专家立刻发现:王草根是个生命力很差很差而意志力极强极强的男人,是他从事这方面研究以来,经手的近万名男性中遇到的一个极特殊的个案:精子全部死掉了却不妨碍性生活。想到这点刘主任心头一喜。可是这又不好对珊珊说,说了也白说,他知道她并不关心性科学上的事。目前唯一重要的是让珊珊生男娃儿,可是,现在的王草根不仅不能让她生男娃儿,连女娃儿也不可能让她生了。这才是个大问题。
“这啷个办嘛刘主任,是不是让他少做爱,或者停那么一段时期。要不,给他吃些能让精子活起来的药”
刘主任是性科学的专家,心理学上当然也很有造诣。还有个情况他没跟珊珊说,王草根的精子不但是死的,数量也极少,用乡下人的话说是“一瓢里面没得几个”,更别说以毫升来计量了。刘主任知道到了王草根这把年纪,精子已经完全没有希望恢复到所需的有活力的数量,如果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还可以试试。但是,告诫一个年轻少妇,要她丈夫或者情人节制和她过性生活,无异于与虎谋皮,遭她白眼,以后的事别谈,再好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了,反而阻碍了进一步沟通;更有可能产生意外,如果弄出“红杏出墙”的事情,那就太对不起王草根了。但看着珊珊急迫的神态,又涌出一种医生对患者的同情,于是说:
“我不晓得这样说对不对,不对的话请你多担待哈:一、按目前王先生的家庭情况,叫他少过性生活恐怕也是很难做到的,何况,就像你刚刚介绍的那样,他的身体并没有坏到需要他身体内部的节制阀出来干预的程度。二、使精子逐渐恢复活力的药物有是有,但这种药物全部含有刺激性欲的成分。再给王先生服这种药,一来,作用很慢,二来,反倒刺激王先生性欲更强,性生活的次数更多。精子还没有恢复活力,最后倒弄得入不敷出,等于雪上加霜。今天我请你先过来,主要想跟你沟通一下怎样对王先生解释。我担心他搞不明白他自我感觉一切正常,精子怎么会是死的!他肯定会非要让我把他的精子医活不可,而这又不在我的专业之内。即使是专业医生,也不会很快见效。我想请教你的是:怎样跟他解释又怎样使他安心,至于恢复精子的活力,中医倒有既不刺激性欲又能让亚健康状态的人逐渐达到健康水平的方法。我国的中医中药其实是很管用的,现在也逐渐引起国际上的注意。不过,这话啷个跟他说呢”
珊珊是何等人也!当了两年多小姐,等于上过高尔基式的“大学”,况且珊珊可以说已达到“博士后”水平。刘主任低估了她。她听出来刘主任的话外有话:也就是说王草根的精子数量和质量都无法恢复到再让女人生娃儿的程度,更别说生男娃儿了。对王草根的死精,刘主任已经束手无策,想推到中医头上了。但她也看出刘主任的真诚和善意。只有真诚坦率才能取得人信任,珊珊完全信任刘主任。并且,刘主任没直接告诉王草根而是先找她谈,既表明刘主任看得起她,又表明刘主任不但诚心而且细心。她觉得,对刘主任可以无话不谈。珊珊脑筋急转弯,很快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这样吧,我来跟他说,刘主任你不用管,也不用跟他打电话。反正他大字不识一个,不会来找你看化验报告的。我回去就跟他说他一切正常,没得啥子问题,不过想生男娃儿的话,还要找中医开些中药来吃些日子,这样他会信的,心也安了。但是,刘主任,你也知道要个男娃儿是老王的心病。老王是个不错的人,在当今民间企业家中间,他算是善良的、正派的、对社会还是有贡献的。他对你刘主任也很敬重。我想请你这样办:你选质量好的精子,筛选个能生下男娃儿的,用人工授精的方法给我注射进去。当然不能让老王晓得,等我生下来他会高兴得不得了!这对他是最大的安慰,让他觉得他奋斗了这辈子没有白奋斗。这也不算欺骗他,啷个说法呀就是现在人常说的‘善意的谎言’吧!”
刘主任早就注意到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止是战争、不止是贫困、不止是恐怖主义、不止是粮食短缺、不止是地球沙漠化、不止是金融风暴等等现代人吵闹不休的问题,而是人类即将绝灭!因为大气污染、因为臭氧层的破坏、因为化学物质污染了人居环境及每天都必须吃的食物和水、因为电磁波热辐射的影响,因为人们承受的种种压力增大和吸烟、吸毒、酗酒等等多种因素,人类男性的精子数量在急剧下降。不止数量减少,精子质量也在衰退:精子的冲击力、突破力都在弱化。虽然各国学者早已发现了人类面临的严重危险,但并没有引起人们普遍关注。人们关注的只是金融危机:股票、房价、油料、食品的涨跌,关注的只是眼前生活上的琐事,越关注越浮躁紧张,越浮躁紧张,精子越少越差。搞到最后,物质生活丰富了,睾丸里的精子却贫乏了,二者成反比;物质生活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时,精子却减到零的程度,以致生不出后代,真正成了“后继无人”。
丹麦学者在二十一个国家里调查了一万五千名男性的精液,其精子数量只有五十年前的一半。一儿四。年,成年男性每一毫升精液平均含有一亿三千万精子,到了一九九。年,平均每人只剩下六千六百万个了,而且每年还以百分之二点一的速度递减。按生理要求,每一毫升精液里要含有四千万到一亿个精子才算正常,如果少于两千万个精子,就难以生儿育女。目前,全世界的男性精液中含精子数量能达到四千万个已经算很健康了。这使得很多夫妇怀孕不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西方发达国家有百分之二十的家庭苦于没有孩子,中国每八对夫妇中就有一对不孕不育。
国际著名学者是从实验室中研究出来的,而刘主任却是在实践中了解到的。他有个很知名的同行曾背地跟他说,前一阵子闹得很红红火火的所谓“名人精子库”后来悄悄关门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什么上级部门的干预,而是根本采集不到合格的精子。有的虽然有活力,却经不起冷冻库存。中国二十一世纪初所谓的“精英”没有“精子”,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当成历史性的笑话大书特书,如果未来地球上还有人类的话。
让他更忧心忡忡的是,他经手的不孕不育的求助者,每五对夫妇就有一对无计可施。他上大学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是中国物质供应最匮乏,人民生活水平最差的时候,老百姓连新鲜的白菜萝卜都吃不上,天天啃咸菜喝稀粥,还有许多人因营养不良而浮肿,但那时中国男性的精子量每毫升还在六千万个左右。近年来,他化验了数千例男性精液,一般来说,中国男性的精液中每毫升含精子量平均也就在三千万个左右,并且逐年下降,更有劣质化的趋势,即将濒临中国人人种绝灭的警戒线。今天,三十多岁的男人活的精子就既少又缺乏活力,即使增加营养、加强锻炼、注意休养,也极难恢复到五十年前的水平。他研究的一个课题就是想搞清楚:这究竟是生态环境破坏的结果还是基因的变异。如果是基因变异,那就是天要绝灭人类了。
他是个足球爱好者,他猜想,我们中国足球的“阴盛阳衰”,根本原因大概就在于中国男足队员的精子数量极少、质量极差。中国男足老冲不出亚洲,对中国人种来说,是个不祥的预兆。
珊珊提出的这种要求刘主任毫不惊讶。近年来,来医院不孕不育科室求助的夫妇,在男方无法可医时很多都有这种要求。尽管这是卫生部门严格禁止的,但我们现在连立竿见影会危害人们健康的食品质量、婴儿奶粉都管不过来,哪能顾及到一时对社会并无大碍的借种生子问题可是,种子从哪里来特别是优良品种,现在在“人种”市场上奇缺。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正式成立的“精子库”都没有稳定来源。中原地带有个公开的“精子库”开张了几个月,从一百位应征的男性中只采集到三十人的“合格”精子,其“合格”还是在大大降低了标准的情况下通过的,如严格要求的话,其实全部不过关;倘若再经过冷冻,最后可能全部要当废品处理。而这种“废品”王草根又绝不会收购。至于要优良品种,对不起,“无货供应”!精子库如此,更别说处于法律边缘、可以说是在从事“地下工作”的众生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了。
刘主任把这个情况告诉珊珊,倒让珊珊大开眼界,十分惊奇。过去她把那么多安全套中的精液扔进垃圾筒,现在想想真十分可惜。她想,小姐们可以说是最好的“精子采集工作者”。
刘主任跟珊珊详细介绍了当前“人种”市场的情况,等于同意了珊珊的要求,让珊珊颇为欣慰。
“那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刘主任,好在老王现在还不十分着急,他才‘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岁,离完全丧失性功能的年龄还有一段时间,跟我生的女娃儿才一岁多嘛!等个一年半载,他中药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实施人工授精。这样,他啥子怀疑都不会有了吵!就是请刘主任多留心点,找最好的精子,筛选出最好的男娃儿的种子。到男娃儿生下来,第一个就要重谢刘主任!刘主任可以说是老王的救星了!”
刘主任并不在意“重谢”,但同意珊珊说的王草根“算是善良的、正派的、对社会还是有贡献的”民间企业家,同时也为了回报王草根的知遇之情,他觉得为王草根做这件事还是值得的,反正众生医院的“不孕不育试验室”做的就是这种生意。王草根不愧是个“成功人士”,他一点生殖科学的常识都没有,但为众生医院想出的这个主意确实提升了医院的业务量,增加了医院的利润,医生员工的收入自改制后提高了很多。
叫男人“硬”起来的商机巨大,和微软有得一比!
正如刘主任所说,现在中国每八对夫妇就有一对不孕不育,也就是说中国城乡的每八对夫妇中就有一对是医院不孕不育科室的顾客,还有更多的是没有正式结婚手续,但想要孩子的中年男女,以及需要孩子安慰晚年的空窠家庭,这些都是隐形顾客,超过正式结婚夫妇不孕不育者的数量。但是,问题还是优良精子从哪里来来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的求助者,治疗成功的人里面,有些是男方没有大毛病,调养调养就可以实行人工授精的,有的是给女方输卵管疏通疏通,或是治好妇女常患的各种炎症即可自然受孕的。可是,求助者中男方经调养精子合格以后,当然只能给他的妻子注射,绝不能偷偷地留点下来,挪用在别的女人身上。这不仅违背法规,更是违反医生职业道德的事。刘主任到众生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本身就有违规之嫌,但违反医生职业道德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男方彻底不行的夫妻,要借种生子的男男女女排成了队,人数不少于春节火车站售票窗口前的长队。
为了医院老板的传宗接代,要选出最好的精子给珊珊做人工授精,众生医院的“不孕不育试验室”急需合格精子。而这项采集真正的目的连“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医生护士都不能告诉,只能含糊其词地说为了科学研究,“做试验”。对外,更不能公开“招标”,既不能打广告又不能上网宣传,只能暗地里进行。
先是动员他们科室人员的集体智慧,却也小有收获:依靠本院的医生职员,不论他们是否“不孕不育试验室”的,只要是众生医院的医生职员,哪家搞装修就与装修工们慢慢聊天,套近乎,逐渐引到医院需要精子的话题。当然要说好听些,不说“买”而是“采集”,“采集”完了付一定的“辛苦费”。有的装修工听到“辛苦费”比一星期的工资还高,笑着答应“试一试”。这就等于鱼儿上钩了,马上请到“不孕不育试验室”,给他一个无菌小瓶,请他进一间叫“采精室”的小房间,让他用自慰的方式把精子“劳动”出来。这样诱导来了十几个。让刘主任非常吃惊的是,来的十几个装修工,大多数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还有更年轻一点的,但精子不是死的就是畸形精子占了一半。这个数据让刘主任更知道化学物质对精子的杀伤力,因为装修工们几乎天天在充满甲醛或其他化学涂料的环境中工作。
不再在装修工队伍中寻找了,但可以通过装修工联系到其他底层群众。可是来的这些应征者刘主任没一个看上眼,外形不是有这样就是有那样的缺陷,如北方话说的“歪瓜裂枣”,即使精子合格,这种人的后代,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是个可爱的儿女。如果让急切想受孕的当事人亲眼看见提供精子的人,大概也不会同意的。想要男娃儿,总要个像样的男娃儿是不是后来,发现了还有“自投罗网”的,那就是自己上网宣称自愿捐献精子的男性。
“不孕不育试验室”成立后,肚皮就调来当刘主任的副手,一般应征者都由肚皮接待。肚皮通过上网与这种好心人一一联系,在本市住的就很方便,一天可来好几个。但不能叫他们像报考什么学习班一样一齐来是不是只能分开时间,让他们一个一个分别来众生医院。这也让刘主任吃惊,因为上网自告奋勇提供精子的人,不是上网成瘾的患有“网瘾病”的人,就是城市小混混,总之,没有一个看上去很精神、很正派,有上进心、有爱心,是出于高尚目的提供精子的自愿者。进了“不孕不育试验室”,在肚皮依照规矩向他交代有关事项、讲解签订捐献合同的条款之前,就先要求把报酬说清楚。合格不合格都先要报酬。
“要不然,哪个疯子把这么宝贵的精子弄出来给你嘛!”
这倒也是!他来提供精子,并不表示他事先知道自己的精子是否合格。他提供出来了,合格不合格,只有你医院化验的结果才知道。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事先给你一份精子合格的证明,因而只好由他。他进了那房间,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把瓶子往护士手中一塞,揣了钞票就走。
可是,道理归道理,这总有点叫刘主任不甘心。因为,他又发现这些城市男青年似乎都女性化了或者说中性化了。要么,有的男青年已不像男人,毫无阳刚之气,蔫萎萎的没一点精神。不说他们的穿戴打扮,一举一动都有女性化或中性化倾向,好像是同性恋者。要么,就是流里流气吊儿郎当,坐没个坐样,站没个站样,在禁烟区叼着香烟跟肚皮聊天。说话也说不到点子上,东拉西扯,天上地下,还十分傲慢,自以为是,肚皮的话听不进去,仿佛只有他是万事通。听了,也不按要求做,稀薄的精液仍然把无菌瓶糊得到处都是。给护士的时候嬉皮笑脸,说些下流话,把护士羞得满面通红,抬不起头来。一些护士已经有调换科室的打算。更有人往往是听了一些性知识后哄笑一番,扬长而去。原来他们这类人不过是闲得无聊,想在网上找个新鲜花样乐一乐而已。
优良的精子没采集到,连“辛苦费”和人工成本、试剂费用等等,反而白白投入了好几万。
碰到这种情况,用四川话说:“啷个办嘛!啷个办嘛!”
正在众生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对精子供应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亿六出现了。
第07章
刘主任的车第三天就由修理厂描上点漆,看上去比原来还要光亮。刘主任取出来,这次注意把车停在停车线内,不再占用工作通道了。他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那个刮蹭了他车门的小伙子站在车旁边。
“咦!亮亮的嘛!修得真好!我打问了一下,你就是这医院的刘主任嘛!不过,刘主任,修了多少钱”
“啊!不多不多,没得关系,不用你赔了。”刘主任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但是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你啥子时候下班下了班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行不行”
“行!现在就行。排我今天休息,工棚里空空的。不过,我一个人在工棚里坐不住,到工地走走,看有啥子要帮忙的。看到你开车过来了,我想正好,就过来问问。”
真是求之不得!刘主任笑容可掬地挽着小伙子的胳膊:
“来!那就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好好摆摆龙门阵。”
进了刘主任的办公室,刘主任又是倒茶又是拿烟。小伙子说:“不用,不用!我不抽烟。啷个敢这么麻烦刘主任嘛。不过,刘主任说嘛,有啥子事叫我帮忙我不麻烦,不麻烦!”
刘主任不会像王草根那样说话单刀直入,要先跟小伙子聊聊家常。
“小伙子,你是啥子地方人,老家在哪里听你口音像是靠重庆一带的,是不是老家里还有些啥子人父母是做啥子的”
“是的,是的!刘主任你啷个听出来了唦”小伙子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高兴,“我们县原来也属于四川。不过,重庆成了直辖市,就划归重庆管了。屋里头就有老爹和我继母,他们在家种地。不过最近都当移民了,不是要修三峡大坝嘛。政府给盖的新房,漂亮得很!搬到新房他们也不用种地了,就在屋头养老,安逸得很!”
“那你啷个不上学吵上了多少年学家庭条件不错,在家多好,为啥子出来打工嘛”
小伙子刷地一下脸红了。“刘主任,给你说实话,我怕上学,一考试我就晕。再说,老师教的还不如我自己看的,我情愿打工。打工多好,跟大家在一起,工地又热闹,又好耍,站在高处还能看好些风景。”
“那你啷个到这里来的嘛这城里还有你认得的人没得”
“有有有!”小伙子好像提到这城里的人就很兴奋,“我姐在城里头开公司。我有时间就去耍,只有我姐对我好!”
刘主任有点奇怪,“既然你姐开公司,为啥子你不进她的公司做事,跑到工地吃苦打工嘛”
“我姐的公司只用女的,不用男的。”
“那是啥子公司嘛没得一家公司不用男人的。随便给你找个工作都比在工地打工好嘛。你说是不是”
“啥子公司我不管,不过生意很好,进进出出都是女员工,我没看见一个男人。反正我姐给我安排的都是对的,都是对我好!再说,工地又不苦,我喜欢在工地上干活,还不愿意跟那些女的呆在一起哩!不过,刘主任,你就不要客气,你要我帮啥子忙你不要看我只读了初中,没得啥子文化,不过,我有的是力气,笨重活都能干,棒棒军都扛不过我!”
这点刘主任完全相信,恐怕没有一个棒棒军有他这样的身体,充满阳刚之气,充满活力,而且体形近乎完美。刘主任越看越喜欢,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眼中洋溢着赞叹甚至是羡慕。
“嗯……”刘主任难于启齿,又不想把肚皮叫来。他很喜欢和小伙子交谈。肚皮一来,就把气氛破坏了,公事公办,小伙子马上就成了一个提供精子的工具。这样,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以后再和小伙子交往,就不是朋友之间的关系,至少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变成了工具使用者与工具的关系了。
“这也没得啥子!”刘主任决定直率地告诉他,“小伙子,你晓得我们医院这个‘不孕不育试验室’是医啥子病的不晓得我们医院有一项业务,需要人的一些精液拿来做研究,如果研究出来,是对人类有好处的。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精液给医院,当然医院要付给你费用的,不会让你白提供的。”
“晓得晓得!昕工地上人说,你们试验室是专门治不生娃儿的。他们说起来都笑。”小伙子又困惑地问,“不过,啥子是精液嘛我好像没得这种东西。要不,我去问问工地上其他人有没得。”
刘主任意识到小伙子不懂“精液”这个比较文明的词,和王草根一样,必须用老百姓的说法给他解释。
“精液嘛……”刘主任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老百姓怎么说法,“普通人大概把它叫‘s6ng’的,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吧!是男人身上流出来的一种液体。每个成年男人都有的,有了这个东西才能叫女人生娃儿的。”
“啊!我晓得了!”小伙子笑起来,“我们工地一天到晚都‘song’啊‘song’的,特别是那些北方人。那是骂人话嘛,发起脾气也喊‘song’!不过,我从没看见过是啥子样子。奇怪!我身上就没有流出来过,只会流汗。好像我没得啥子‘song’!”
小伙子已二十岁左右了,完全成熟,怎么会没有精液刘主任以为小伙子不愿提供又不好意思明说。
“没得就算了!你也不用推辞,不想提供也没得关系。本来这就是完全尊重提供者意愿的事情,不能引诱更不能强迫的。可是你不要在意,你就是不愿提供我们还可以交个朋友的。以后,你万一要有个啥子病痛,头疼脑热的,尽管来找我。不要到别的医院去,乱花钱,还不一定治好病。”
“不不不!”小伙子着急了,“刘主任,我不是不想提供,不过,我确实没得啥子精液!我真的没见过。要有,提供一点出来怕啥子的嘛我还献过血呢!”
刘主任又碰到新鲜事:从小伙子表情来看,一脸坦诚,绝对是老实话。但是,一个生理上完全成熟、身材近乎完美又体强力壮的小伙子竞没有精液!这不是又一个特殊病例是什么“我问你,请你不要在意,我完全是从人的生理科学出发的,你要实话回答我。如果你真要是没得精液,那在你这个年纪来说,就是一种病态。我还要给你治一治的。不然,对你一生来说都是很痛苦的,而且,你将来也不会有子女。”刘主任认真地问道,“我问你,你不要不好意思回答。你既然知道我是刘主任,又知道‘不孕不育试验室’是治啥子病的,就知道我是医啥子病的医生,对医生,没得啥子话不可以说的。这问题就是:有时候你的生殖器,也就是你们老乡常说的‘鸡巴’,会不会有发涨的感觉,能不能硬得起来”
刘主任吸收了对王草根的经验,想把话说得让农民工明白,所以用了“鸡巴”这个词。
小伙子脸红了,埋下头,不敢看刘主任。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地回答:
“那那那……有时候,是会硬起来的……”
“那在啥子时候呢是见了你喜欢的女人还是早上晚上”
“我也没得啥子喜欢的女人。不过,就是有个女朋友,那也是在一起耍耍的,跟硬得起来硬不起来没得关系。”小伙子低着头说,“不过,有时候早上、半夜里,睡倒、睡倒,倒是会流出些东西把裤子和床单弄得硬邦邦的,第二天还要洗。不过,我不晓得流出来的是啥子,那不应该是精液嘛!既然叫精液,就应该跟尿一样是液体对不对”经刘主任一番开导,小伙子明白这是医生和他的对话,所以回答坦白流畅了很多,尽管用了不少“不过”。“不过”好像是他的口头语。
“嗨!”刘主任一下子释然了,放松地靠到椅背上,“那就是精液吵!你不知不觉让它流出来的时候它是呈液体状的,跟水差不多,就是比较稠一点,跟米汤一样。第二天早上,它就干了,干了以后,它就跟浆糊似的,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变得‘硬邦邦’的。小伙子,你没得病,你是健康的。不用担心!”
“要是那样,我完全愿意提供给你做科学研究。我晓得历史上还有好多人为了科学研究献身的嘛!”小伙子抬起头来,高兴地说,“不过,啷个能把脏裤衩提来嘛!那真不好意思!”
刘主任笑道:“你如果愿意提供,当然不能用隔夜的,也就是你说的变得‘硬邦邦’的那种。我们需要的是新鲜的,是刚流出来的那种。”
“那啷个等嘛!”小伙子很惊讶,“它有的晚上流有的晚上不流,不过,我又不晓得它啥子时候会流。它是不知不觉自己流出来的,不像尿尿一样,我想尿了就尿出来了。它可不是我想叫它流它就流的。”
“如果你愿意,小伙子,我们专门有间房间,让你一个人在里头,你可以用手把精液弄出来。弄出来的时候,你把它射到我们给你的一个小瓶里。这样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用手弄”小伙子大惑不解,“用手啷个弄得出来嘛!它是我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流出来的嘛。不过,用手恐怕弄不出来。真不好意思!”
刘主任才知道这个纯朴的小伙子从来没有自慰过。当今,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从未自慰过,真是凤毛麟角!刘主任越发喜欢他了。出于喜欢,所以他觉得由他来教小伙子自慰是个罪过。可是,他又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即使是慢慢诱导,他觉得也有犯罪之嫌。因为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毕业于“文革”之前,那时,师长的教诲和各种青年读物上,都把“自慰”称做“手淫”和“自渎”,是一种自己亵渎自己、自我伤害的恶劣行为,对青年人的身体绝对有害无益。而他通过医疗实践,也确实发现许多不孕不育的病例,是由于男方在年轻时自慰过度而导致的。他想,如果他来教这样一个纯洁的小伙子自慰,从而使小伙子染上自慰的恶习,真是罪莫大焉!
两人只好尴尬地坐着,教小伙子自慰的话刘主任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又不想把肚皮叫来。肚皮一来,不知道还会教小伙子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事。小伙子也不懂怎样才能满足刘主任的要求。没有满足别人、特别是这样一个刮坏了他的车都不叫赔的人的要求,小伙子觉得非常歉疚。
“啊!”僵坐了片刻,小伙子猛地跳起来,一拍巴掌,“我有了法子了!我跟我姐问一下,她有法子,啥子法子她都有!我跟她问一问就晓得了。”
刘主任觉得这小伙子好像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有个监护人在旁边看着取精、签订所谓的“捐献合同”比较稳妥,如果监护人同意,由监护人来教小伙子怎样用手让精子射出来,那就是监护人的事了。
“好好好!那你就回去跟你姐先商量一下。我等你们商量的结果。”
“不用不用,我这就给我姐打个电话。”小伙子说着就掏出手机按了一下,似乎他的手机上只有这个号码。刚嘟嘟两声,电话就有人接了。
“好了好了!你骂啥子嘛!”小伙子一下子变得很调皮,“你要再骂我回都不回来了。我喝啥子汤啊!我就是不爱喝你那广东学来的汤才不回去的。不过,你留给陶警官喝去!你不要乱吵,我耳朵都麻了!不过,你听我跟你说吵,众生医院的刘主任是个很好的人,我把他车刮坏了他也不叫我赔。他要我捐献一点啥子精液做科学研究,不过,这精液啷个能弄得出来嘛我问你的就是这个问题。你啥子法子都有,教教我嘛!”
电话那边说了几句话。小伙子挂了手机说:
“好了好了!不过要等一等!我姐马上过来。我啥子都是她教的,她就跟我妈一样!”
刘主任这天早上正好没有其他求助者,即使有,他也不会接待了,决定专攻这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不是一个特优的精子供应者,就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病例,拿出全部工作时间加业余时间都是值得的。
在等待他姐姐期间,刘主任就给小伙子讲生理、特别是性科学知识,从书架上取下生理卫生和性科学的书,一面让他看图一面给他讲解。小伙子非常惊奇,也非常感兴趣。
“啊!娃儿是这样生出来的哦!这你说啥子精液精液的,我才明白了。不过,我的精液啷个会晚上自己流出来吵不用女人它也会流出来,你说有没得啥子问题啊”
刘主任给他解释,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完全正常的。这叫做“梦遗”,像他这个年纪,一个月中有两到三次梦遗,只要梦遗的第二天仍然有精神,有力气干活,根本不必担心,还表明他身体是健康的。
“不过,刘主任,我没做啥子梦嘛!我从不做梦,它啷个自己就流了唦”
“那你觉得不觉得它往外流的时候,你有种舒服的感觉”
小伙子笑了,“那倒有!那倒有!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不过,那对我身子有啥子妨碍没得嘛”
正说到这里,刘主任看见窗外开来了一辆蓝色的“volvo”,在“不孕不育试验室”平房门口缓缓停下,一会儿就响起敲门声。刘主任去开门,门外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妇。
第08章
少妇向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她弟弟果然在里面,先有礼貌地问了问刘主任:“我可以进来吗”这时,小伙子已经站起来“姐姐、姐姐”地叫开了。刘主任知道了她就是小伙子的姐姐,连忙说:“请进,请进!”
少妇比珊珊漂亮得多,比珊珊更文雅恬静,既妩媚又端庄。虽然不像珊珊那样全身名牌,但衣着剪裁得体,颜色搭配合适,显得既华贵又很大方,比起珊珊更像个“白领”。珊珊是张瓜子脸,少妇脸是鹅蛋形的,丰满而又有点福态,非常符合中国“古代美人”的那种脸形。少妇没等刘主任让座,迫不及待地挨着小伙子坐下。一面给小伙子整理衣领,一面唠叨:
“你看你,领子这样翻起子像个啥子样子在工地打工也要注意外表唦!早饭吃了没得你说你今天排休,我一早上煲了一锅汤等你,就不见你来。刚想给你打手机,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啥子‘弄出精液’来嘛,笑死人!”少妇这时才转脸问刘主任:
“到底是啷个回事我弟弟说不清楚,弄得我莫名其妙,我才赶了过来。我听说过你们‘不孕不育试验室’,也晓得你们是医啥子病的。啷个用得到我弟弟嘛要把我弟弟的精液弄出来究竟要做啥子嘛”
少妇问题虽然很严厉,但语气和神态都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刘主任知道,对这样一位城市“白领”,决不能有丝毫隐瞒,更不能绕着圈子说话,何况她早知道“不孕不育试验室”是做什么的。刘主任和王草根与珊珊谈过话后,不自觉地受到感染,觉得只有直截了当是最好的谈话方式。行就行,不行的话也不会让对方感觉受到欺骗。
刘主任给她泡了杯茶。“小姐,请问贵姓,怎么称呼如果你有时间,我一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摆清楚,绝不会对你弟弟有一点点伤害。”
少妇接茶杯时起立了一下,笑道:
“免贵,我姓陆。现在叫小姐难听,叫女士我还没有结婚。刘主任,我看你还是面善的人,你就叫我‘小陆’好了。时间嘛,我有的是,只怕误了刘主任你的事。”
实际上,“小陆”在整个c市,无论年纪大小的人都称她为“陆姐”。为了小说叙述方便,并且她又是一亿六的姐姐,我们也跟着以陆姐称呼好了。
刘主任回到他办公桌前坐下,也像王草根似的竹筒倒豆子,把“不孕不育试验室”目前的困境和采集精子的目的及过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陆姐。
“坦率地说,我到这里来,还有个个人目的,”说得兴起,刘主任索性把全人类面i临的严重危机:男性精子数量每毫升原先是多少,生理学上应该是多少,想生娃儿必须是多少;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降,因为什么原因下降,直到今天,男人每毫升精液中有三千万个精子就算健康等等值得忧虑的状况,详详细细地向她姐弟介绍,等于给他们讲授了一堂科普知识课。
刘主任特别强调,依据他本人亲自调查的中国男性目前精子数量的短缺及质量弱化的状况,真可以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现在生的娃儿很多先天不足,天生就缺少对各种疾病、各种病菌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弱智、残疾、畸形儿增多,这都和男性的精子和女性的卵子质量有一定关系,特别是男性精子。我是搞优生优育的,并不完全是来治不孕不育的。我到这里来,是因为王草根先生这里的设备比较好,比较新。所以,对你弟弟,我只觉得他这么个帅小伙子的精子可能优良一些,一点点恶意都没得!请你放心,你同意你弟弟捐献当然好,不同意的话,请你弟弟提供一点精液专门供研究用,我都对你感激万分!”
姐弟两人听得目瞪口呆。用旧小说的语句描写陆姐再合适不过,叫“花容失色”。陆姐决没想到这中间有那么大的学问,关乎到人类还能否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下去那样天大的问题。
陆姐怔了好半天,才仿佛透过气来:
“哎呀!我说,怪不得!我们过去在农村,娃儿坐在地上耍,灰堆里刨出来的也吃,掉在屎尼屈上的东西也捡起来往嘴里塞,也不见得啥子病,还光着屁股到处跑。现在可好!冷了也病、热了也病;至于吃的,稍微不注意马上得病,奶粉豆浆里有一点点不对头就受不了!我的妈啊!真是吓死人!”
陆姐到她十分受惊的时候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也是个农村进城的暴发户。
然而,陆姐是个见过大场面、经常与素质较高的人应酬的女人,很快镇定下来,诚恳地对刘主任说:
“刘主任,今天我没有白来,听了刘主任的这番话,增加了好些知识。我才晓得男人的精子质量是男人健康的一个重要指标。这么说,我还有点事请教刘主任。不瞒刘主任说哈,你也许稀奇我弟弟这样帅、这样标致、这样年轻的小伙子啷个会在外打工,而他姐姐也不是没得钱供他上学。刘主任你坦率,我也老实:我一年的收入也有近百万,不是我不供他上学更不是不愿意供他上学。”说到这里,陆姐眼睛有点湿润,“我们原来也是农村的,我们妈去世得早。他是我十岁时候我妈难产生下来的,我妈生下他,就死在产床上,快得很!所以,我们爹爹就特别不喜欢他,不止不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恨!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我为了护他,脊背和胳膊都不知挨了我们爹爹多少棍子。可是我们爹一面打他一面哭,喊我妈的小名,你说又啷个办嘛!我们能恨自己的亲爹吗当然不能!他从生下来那天就是我带的。一口水一口米汤地喂,晚上要爬起来换几遍尿布,我还要上学,那时候功课又重。十岁的女娃儿一边上学一边当妈,全中国恐怕就我一个。你说艰难不艰难我们学校好,老师也好,晓得我家的情况,准许我背个娃儿到学校来。后来,我就给我们老家捐了个希望小学。所以,刘主任,请你理解:为啥子他都二十岁了我还不让他自己做主,啥子‘捐献精子’,我非来过问一下不可。”
陆姐见刘主任同情地点点头,再往下说:
“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带大,带到他八岁,我也十八了。那时候,农村这个费那个税,多得你数都数不清!他要上学,又要这个钱那个钱,交了课本费还要交作业本费。哪像现在,全免了!我实在没得法子,才到城里打工,主要就是为了供他上学。可是,他一上学就跑,一上学就跑!他逃学逃得在全村都出了名了。他又不淘气,不乱来,逃学就是在野地里四处逛,跟鸟说话,跟鱼说话,跟花花草草说话。学校的老师找我爹,我爹就是一顿棍子,劈头盖脸,不管哪里一顿乱打。你说叫我啷个办嘛!我只有在城里头吃苦,啥子挣钱干啥子!好不容易到他十六岁,我也二十六了。我不管啷个也要把他接出来!回到老家请校长、请老师,勉强给了他一个初中毕业的学历。到了市里,给我公司干活吧,老实说,也不方便,女的多,我怕环境对他影响不是很好。他先是死活要到深圳去,我就托朋友照顾他到深圳。刘主任,你说这娃儿哈(傻)不哈嘛打了一年多时间的工,不晓得跟包工头要工钱。工程完了,包工头不付工钱,其他农民工要拚命、要爆炸、要跳楼的时候,他还在给包工头干活!搞得一帮农民工恼火了,要打他。众怒难犯嘛!亏得我托的朋友跟我打招呼,我又把他从深圳接回来。回到城里,叫他呆在家里啥子地方也不要去了,他不管吃啥、穿啥、玩啥我都养得起他。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见了,又跑到工地打工了。我找到这个工地把他拽同来,他又跑到那个工地,我再去拽回来,他再跑,搞得我只好由他出去打工了。”
陆姐说到这里凄怆流涕,爱怜地看着弟弟,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好像怕他又跑了似的。
小伙子却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地抚摸着姐姐的头。
“好了好了!又来了!又来了!不存在!不存在!不过,我喝你的汤就是了!”
陆姐顺势钻进小伙子怀里,埋住脸哭了一场。
刘主任心头很是酸楚,他完全想象得到一个十岁的女娃儿抚养刚出生的婴儿的艰难。他见过不少父女母子有这样深的感情,姐弟之间如此情深还从未见过。
陆姐用面巾纸仔细地擦干眼泪,稍稍整理了一下妆容,抬起头来正色地对刘主任说:
“刘主任,我刚刚把我们前前后后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是想弄明白我左思右想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如同病人找医生看病一样,啥子都不能隐瞒。你看!他这个样子,非干活、非体力劳动不可!不能、也不愿脑力劳动,见了考试就害怕;在家呆不住、坐不住、闲不住。我想,是不是他身体里有啥子毛病是不是让我们爹爹打坏了他一进城,我就带他到医院做全身检查,比现在给干部做的体检还要细。只要他在我身边,每年都要给他体检一次。ct也做过了,全身扫描,连脑子都扫捕了。结论都是没得病,脑子也好好的,啥子病都没得!刘主任你刚才说,男人的精子也能化验,这我过去还真不晓得,也没给他化验过。所以,今天就请你为他化验化验精子。他刮了你的车,该赔多少赔多少,化验精子要多少费用,我一个不少地交费。可是,我们话要说在前头:他精子的数量质量不管好不好,都绝对不能用作其他用场。我知道现在外面有好多借种生子的事。我不能把自己弟弟的精子让别人家拿去生娃儿!这生下来的算啥子嘛是我们姓陆的骨肉还是别人家的儿女我弟弟的精子要是跟女人生下娃儿,不管是男是女,是啥子弱智、残疾、畸形儿,我都要!如果用他的精子给别的女人人工授精,即使没生出娃儿,我也一定要把官司打到底!你说行不行刘主任能不能保证这些能保证的话,我一定支持你的科学研究!”
“小陆,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刘主任实心实意地说,“其实,啥子车的问题根本不在话下,不要说只有那么一点点刮痕,就是整个碰坏了还有保险公司呢。啥子化验费你更不要提,我不是说了嘛,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至于他的精液,我们当场化验,把化验结果告诉你,剩下的精液你看着处理掉它。我要的只是数据,其他啥子都不要!如果有人偷偷地把他的精子冷冻起来,给别的女人人工授精或者是做试管婴儿,不但你不答应,要打官司,我还坚决要斗到底呢!因为那绝对是违背医生职、吐道德的事!”
小伙子听说他姐同意他提供精液给刘主任做科学研究,十分兴奋又十分好奇,跟着刘主任和他姐到了所谓的“采精室”。两个护士已经在门口等着。
刘主任在办公室就向陆姐说了,她弟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慰”,不会用手使精液射出来。陆姐虽然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她说她会教他的,解决了刘主任面临的最大难题。陆姐拿着护士给她的瓶子,和她弟弟一齐进了房间。
“采精室”就是王草根和珊珊进过的那间,但自他们用完后,耀眼的白被单白枕头都换下去了,尤其经过几十个人在上面自慰,弄得比小招待所的床铺还要脏,更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进了“采精室”,陆姐叫弟弟脱裤子。弟弟倒很听话,他从小就听惯了姐姐的话。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他姐姐帮他洗澡的,一直洗到他自己会洗澡为止,所以,姐姐叫他脱裤子就脱裤子。
“把小鸡鸡拿出来嘛!”
拿出来就拿出来。他在姐姐面前一点不害羞,毫无保留地把“小鸡鸡”掏了出来。陆姐看见好久不见的“小鸡鸡”竟然长得这么大了,不禁觉得很自豪,也很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呀!她想起她给弟弟洗澡时的样子,想起她一口一口给弟弟喂饭喂水的情景,想起她背着弟弟在上学的路上他呀呀学语,弟弟学会了一句话时她那种喜悦的心情,想起她搂着弟弟坐在江岸边一面摇晃、一面观望船来船往的快乐,想起他们姐弟俩的相互依偎相依为命,她的泪水几乎流出眼眶,但还是强忍住了。
她非要搞清楚弟弟究竟有什么毛病,不爱学习专爱劳动,还专跑到包工头不爱付工钱的工地上劳动。想当初,她就是为了能让弟弟上学而背井离乡到城市打工,独自在街头凄凉彷徨,好不容易奋斗到荣华富贵了,这个弟弟却偏偏不爱上学,完全背离了她来城市的初衷。她真正搞不懂、搞不懂!万分搞不懂!
“你看,”她先用自己的三根手指轻轻地捏着弟弟的“小鸡鸡”,活动了几下作为示范,然后拿起弟弟的手,叫他照样做。
“就这样,你慢慢地这样动,动动动动,就会慢慢硬起来。硬了一会儿,精液就会自然而然地射出来,就和尿尿一样,你要朝这小瓶瓶里尿,不要尿到外面了。尿完了,就叫我一声,我会进来拿的。”
出门时,陆姐在弟弟身边放了一叠面巾纸。“尿完了,你自己擦干净。”
陆姐出来,把门轻轻带上。
“好了,让他一个人慢慢来。第一次可能很快也可能时间比较长,我们等一会儿吧。”
刘主任觉得这个“没有结婚”的陆姐比他还了解男人。
可是,等了足足有十分钟,还听不见弟弟叫她。陆姐有点不安了,对刘主任说:“是不是有啥子问题呀啷个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
是的。一般来说,精液提供者进门后最慢的也不过五分钟,有的甚至一分钟就出来了。
“我还是进去看一看。”陆姐不放心地推开门。刘主任也趁机在门外向里张望。只见她弟弟还是坐在小床上,一脸无奈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小鸡鸡”。它并没有勃起,软软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见,只看见一叠雪白的面巾纸。
“它啷个不像你说的那样,它不硬起来嘛!不过,我也不舒服嘛!”弟弟向姐姐埋怨,“我弄了半天,越弄越小。我看,还是晚上等它自己流出来的好。”
刘主任也进了房间。“这样,我先检查检查他生殖器的外部形状,看有没得啥子问题。对一般求助者,我们都是要首先检查生殖器外部形状的。”
刘主任在陆姐弟弟面前蹲下,弟弟任凭刘主任拿起他的生殖器翻来覆去,又是观察又是捏弄。他低着头一脸沮丧。检查完了,刘主任站起来,向陆姐说:
“你弟弟一点问题都没得!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说非常标准。这是值得祝贺你们姐弟的!在你来之前,我跟他谈了很多。他有的晚上也会遗精,这证明他会勃起,也有精液。我这又检查了,内外都非常正常。他就因为从来没有自慰过,可能越弄越紧张,紧张了就往里缩。这也是正常的。”
不用刘主任解释,陆姐已经从弟弟“小鸡鸡”的圆面直径看出来,弟弟的“小鸡鸡”是个庞然大物。她知道北方有句丑话:“搐球不出门,出门日死人。”弟弟就具有这样的“搐球”。紧张、寒冷或是没有欲望时,缩得很小,一旦发威,立即怒发冲冠,如巨蟒出洞。
“那还是请你们出去一下,我来启发启发他。”陆姐有把握地说,“反正我今天一定要给他检查检查精子。万一他真有啥子病是别的检查手段看不出来的,不治好,那不是害了他一辈子!”
刘主任和护士退出后,陆姐在弟弟旁边坐下,细声款语地说:
“弟弟,你要放轻松些,一面弄的时候一面要想哪个你看起来漂亮的、你喜欢的女子。这样,你的心情才会高兴唦、欢喜唦!你好好想想,哪个女的漂亮,你又喜欢”
弟弟想都没想就说:“我看就你漂亮,就喜欢你吵!”
陆姐心头虽然一阵甜喜,但还是故作生气的样子拍打了一下弟弟:
“胡扯!我要你想其他的女人,能跟你结婚的女人。啥子巩俐呀、章子怡呀!还有赵薇、莫文蔚呀这些和周星驰配过戏的。啊!你不是喜欢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嘛,想想那里面的紫霞仙子呀。还有!你说做洗面奶广告的那个女子和做家具广告的那个女子好看,那一个叫李嘉欣,一个叫关之琳,两个女子都是香港的。你就一面弄一面想她们那样的女子,一会儿那东西就自动流出来了。”
“姐姐,你真可笑!那些是平面的嘛,没得一点立体感。她们能跟我结婚啊我看你才是痴心妄想!哪个想她们嘛!不过看看就是了嘛!”
“那你就想你平时在大街上、在姐姐公司里头,你看上哪个也行嘛!反正你觉得你喜欢的、好看的就行!”
弟弟想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二百伍还可以!”
陆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你就想二百伍吧!你就一面想二百伍一面弄。我在外头等你。”
知弟莫若姐,弟弟是姐姐一手抚养大的,还是姐姐有办法。这次,只有七八分钟,弟弟在里面就叫“姐姐姐姐”。陆姐进去,像得到胜利成果似的,高举着满满一瓶像粥一般的稠稠的精液出来。
陆姐非要等到弟弟的化验报告出来才会放心地走。于是刘主任就陪她们姐弟两人坐在化验室外面聊天。化验室的隔墙是整面玻璃,陆姐隔着玻璃就能看到里面的一切活动。一般献精者的精液化验报告,要等两三天才会有结果,但特殊人物特殊精液特殊处理,享受首长级待遇。刘主任把“不孕不育试验室”全体医生护士都动员起来,全力以赴,“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肚皮在化验室里坐阵指挥。
三人在玻璃墙外面东拉西扯地刚聊了几句,就听见化验室里的化验员惊呼:
“刘主任、刘主任,你快来看唦!你快来看吵!”
刘主任急忙走进化验室,只见电脑的屏幕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精子图像,一个个小蝌蚪活蹦乱跳,好像会蹦出屏幕,蹦到观众怀里,看的人不仅眼花缭乱并且想随时用手去接。刘主任一拍脑袋,暗自高兴:
“中华民族还是有救的!”
但他外表仍然显得很镇静,对肚皮和医生化验员们说:
“再继续做,再继续做,赶紧把真实数据做出来。”
刘主任走出化验室,不露声色,还是在陆姐旁边坐下。陆姐忐忑不安地问:
“啷个啷个是不是有啥子毛病”
“你尽管放心,不会有啥子毛病的。他们有点不懂,叫我去调整一下仪器。稍等一会儿,结果就会出来的。”
弟弟并不关心结果,饶有趣味地看墙上的医学挂图。男性生殖器他还看得明白,女性生殖器他越看越糊涂。
“啷个那个样子的嘛!没个遮拦,不过,洗起澡来水都灌进去了嘛!”
众生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的设备就是新,就是好!化验报告不一会儿就交到刘主任手上。刘主任让陆姐穿上白大褂进入化验室,亲眼看着把小瓶瓶里剩下的精液倒进废品筐,又把小瓶子里外洗得干干净净,才把姐弟两人又请回他的办公室。
“恭喜恭喜!你弟弟非但啥子毛病都没得,可以说还是个‘国宝’呢!”刘主任关上办公室门,才笑逐颜开,他向陆姐翻开化验报告,“不说别的,他的精子数量就惊人!”刘主任指着其中一栏,叫陆姐看,陆姐只看见一行像中学数学课本上的数学方程式,“你看,你弟弟的精子量每毫升超过一亿六千万个,现在全人类里有这样高的精子量的,可以说极少极少!活动力和存活率也非常高,都超过应有的正常水平;精子形态正常的有一大半,几乎没得啥异常形态的!因为你急着要,精子在培养基内存活的时间、耐冻的复苏率和穿卵率还做不出来。但是,有了上面这些就足够说明你弟弟是个超强的、不平凡的小伙子,是老天爷赐给我们中国人的!说句难听的话:他是个最理想,最优良的‘人种’!说笑话、说笑话!你别在意。我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才开开玩笑。平时我根本不说笑的。”
陆姐哪顾得上“在意”,笑得像弟弟的精子一样,在刘主任的办公室里活蹦乱跳,又搂着弟弟的脸亲吻:
“啊!你这个一亿六哦!一亿六哦!我说嘛,你又漂亮又聪明,啷个会有病唦!姐姐更疼你了,疼死我了!”
“一亿六”就这样成了一亿六。
一亿六却毫不在乎,侧过脸避开姐姐的嘴唇,“你看你,这像啥子嘛!在刘主任面前,你得尊重人家吵!这,不过,我就不回去喝你的汤了,行不行”
“行行行!你想啷个样就啷个样!姐姐晓得了你完全没得啥子病,啥子都由你!”
等姐弟俩稍安静下来,刘主任很严肃地说:
“小陆,你别再说你弟弟有病了。我听了你说的你弟弟的行为,我觉得,不是他有病,而是我们这个世界、我们自己出了啥子毛病!”
第09章
陆姐拿着一亿六的化验报告复印件,兴高采烈地开车回家。一亿六说不喝她的汤,要跟刘主任去吃饭。为了化验一亿六的精液,“不孕不育试验室”全体工作人员加班到下午一点多也没吃饭。陆姐就从绝非仿制的正牌lv女用手提包中拿出一叠钞票,数也没数,给了一亿六叫他去请客。
陆姐住的小区叫“西城王邸”。现在的房地产开发商以为把他们盖的楼盘名称叫得越响亮越好卖。“白宫”、“白金汉宫”、“凡尔赛宫”、“克里姆林宫”这些名称不好随便用,但什么“王邸”“王府”“帝居”“皇苑”等等名称老百姓还是可以享受的,因为不管什么“王”什么“帝”,都死得只剩骨头了,没人来指责他们冒名顶替或是找他们要知识产权费。
“西城王邸”也算c市的豪宅,陆姐拥有一套二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在“王邸”中属于中户型。即使这中户型陆姐一个人也住不过来,一亿六又不愿跟姐姐住在一起,爱跟打工仔住工棚,那多热闹。然而,陆姐也不会寂寞,陶警官常来陪她,陪她的时间超过他在家和正式太太一起的时间。陆姐和陶警官两人的关系已有十年,比正式夫妻的感情还要好,虽不常同床但始终魂牵梦萦。其实,不是夫妻的男女情人,比握有“结婚证”的夫妻更加如胶似漆,因为他们没有“证”,只有真情实爱才是最好的“证”。真情实爱完结了,同床异梦,各想各的,什么“证”都维系不住。古人真是说得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亿六不喝她煲的汤,陆姐在开车路上就给陶警官用手机打电话,叫他来喝。陆姐到了“王邸”,进了家门就见穿便服的陶警官坐在沙发上等她。陶警官有房门钥匙,随到随开门,和自己的家一样。陶警官今年也有四十岁了,虽然穿便服没有穿警服精神,但仍可用“英俊”二字形容:腰板挺拔,高鼻梁,细眼睛,不穿警服也让人有三分敬畏,尤其在他眯起细眼看人的时候,好像会把人看透一样。
“啥子了不起的喜事嘛看你满面春风的。”陶警官一面翻杂志一面说,“正好我在等一个线人的报告,有点空闲,不然,我还来不了呢!”
陆姐撂下lv就扑进陶警官怀里,要搂着他亲吻。陶警官侧身避开了点,“不忙不忙。你先说说你的喜事,我听听嘛。”
两人已经像老夫老妻了,什么亲吻已不在话下。
陆姐拿出一亿六的精液化验报告,高高举起左右摇晃,像举起《足球报》刚发行的“号外”:中国男足冲进了世界杯!
“你猜这是啥子”
陶警官一把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颠来倒去看不明白。
“这是啥子我只晓得是小弟的身体检查报告。还是你说嘛,究竟啷个了不要跟我打哑谜吵!”
“亏你还是警察!连化验报告都看不懂,你还能破啥子案子嘛!”陆姐笑话他说,“你看不懂上面写的呀”
陶警官也笑了。“老实说,我只看得懂尸检报告。我看得懂死人的,看不懂活人的!小弟活蹦乱跳的,我老跟你说:他没得啥子毛病、没得啥子毛病!你老不昕!”
“这我才相信了唦!”于是,陆姐把刘主任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全部告诉了陶警官。陶警官听了非常惊讶,沉默了一会,嗖地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在房中踱来踱去。
“我说嘛,我说嘛!不是啥子社会问题,不是啥子制度问题,听你说刘主任的话,我总是想不明白的事,今天才恍然大悟:是人种坏了嘛!是我们人种坏了!你晓得不晓得”
陶警官站在客厅当中,像给陆姐做报告似地大发牢骚:
“你说,一个七岁的娃儿,就因为老师批评了两句,就跳楼自杀。现在的娃儿啷个那么脆弱!娃儿自杀了,家长不依不饶,又把老师逼死了。老师也脆弱不堪!才十二岁的儿子,老子不让打‘电玩’,硬是拿刀把老子砍了十几刀!七八岁的娃娃勾结同学回家偷东西,外婆发现了,几个娃儿竟然把他外婆用枕头捂死,外孙还站在旁边看!前几天,一个女大学生,就为了两千块钱,被人骗去用阴道偷运海洛因。还是个处女呀!啷个那么傻我想,她还不如当小姐去呢!傻成这样!这关社会啥子事了关制度啥子事了说贪污和制度有关系,我当然百分之百地同意!可是贪污来的钱一分不花,几千万人民币一大捆一大捆装在纸箱里头,藏在卫生间里让水沤烂。古人还知道挖个窖埋起来哩!你去看看那些贪官,把贪污来的钱是啷个处理的,你看了都会笑死!几百万上千万一捆捆地就塞在床底下、衣柜里、抽屉里,既不挥霍,也不洗钱,动也不动,难道就是图了每天看着舒服你说,这又和制度有啥子关系你说,这不是人种坏了是啥子你刚才笑话我破不了啥子案子,老实说,现在的案子你查都不用查,低级得很!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想破个高级复杂的案子,像福尔摩斯那样、像波洛那样、像李昌钰那样,破得过瘾的案子都没得地方去找!案发了,跑到现场一看,啥子都是明明白白地摆起子!还用侦查只要想法把犯罪嫌疑人抓住就行了。所以社会上的人看起我们警察来,好像尽在抓人,没得别的干。唉!人种坏了!人的种子坏了,咋整都不行!”
“你生啥子闲气嘛!我不认为你说得对。这不是还有弟弟的一亿六嘛!”陆姐骄傲地说。
“是呀!你还有个‘国宝’!可是,我先提醒你,信不信由你:这个一亿六的‘国宝’,马上就会有人来抢!这点,我们可要当心!”
陆姐不以为然。“一个大活人,哪个能抢起走!抢也好嘛,那不就是像《抢新郎》那出戏里面的就结婚了唦!一亿六、一亿六,你叫得真好听,以后,我们就叫他‘一亿六’!”
“喝汤喝汤!我本来在局里头吃了中饭的,你的一亿六把我肚子又搞饿了。”
现在,凡是能称为“宝”的,都会有人打坏主意,这是警察的本能反应也是警察的直觉。但陶警官觉得跟她说为时尚早。看她并不在意,也不愿她惊慌:过去成天提心吊胆弟弟的脑子有什么毛病,以后,成天提心吊胆弟弟的安全,何必多此一举,让她老是紧张,只好笑着说:
“一亿六,一亿六!我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亿六,这么多年,大概被你整得只剩下三千万了,刚及格!”
正如陆姐自己所说,一亿六八岁时,她中学毕业,而弟弟也到了非上学不可的年龄了。“他要上学,又要这个钱那个钱,交了课本费还要交作业本费。”使爹爹本来就够沉重的负担上更加重了负担。
爹爹板起面孔、皱着眉头对陆姐说:
“上啥子学就叫他跟着我种田!把你供到中学毕业,已经对得起你妈了。那是我早就答应过你妈的,要不然,我供你这么个女娃儿上学做啥子我给别人家培养个有文化的老婆啊!我疯了啊!他要上学,反正我是一个钱都不会出!再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年到头还挣不到一千块,我还吃不吃我还喝不喝我喝西北风去上学!到地里学种田去!”
陆姐对她爹说,她进城打工,保证一个月寄一百块钱。
“这么多钱,一、算我在家跟你一起劳动的收入;二、爹爹一定要让弟弟上学,弟弟上学的钱就从这一百块钱里头出,保证不要爹爹掏一个钱!”
爹爹算了一下,一个月一百块,一年就是一千二,比他一个人在田里下苦力的收入多得多,同时家里还减少一个人吃饭。
“那好!可是你要是不寄钱回来,我就叫他下地种田。一个月不寄都不行!哪个月我没收到钱,我就叫他回家来帮我种田!”
陆姐没有办法,只好与弟弟挥泪告别。一亿六还傻傻地不知她要到哪里去。陆姐牵着一亿六的手走到村头,一亿六还笑着说:
“我不要糖,你给我带根有好些眼眼的竹子来,就是吹得响的那种,吹起来像鸟叫的那种。”
陆姐弯下腰,告诉一亿六要听爹爹的话,不要到处乱跑。一亿六仰面向她笑道:
“他打我就跑!他不打我就不跑!”
陆姐随着同村的两个女娃儿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家乡,看不见一亿六,还留恋不舍,流泪不止。一路上坐了汽车坐火车,风尘仆仆地到了c市。进了城,另外两个女娃儿在城里还有亲戚投靠。但她们亲戚也在工地打工,住在低矮狭小的出租房里。陆姐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推说城里也有认得的人,只得一人到大街上四处寻找工作。
这时已到傍晚。她举目无亲,在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中间不知到哪里去好。人海茫茫,可是都非常陌生,没一个人搭理她。也有人盯着她看,还有人来和她搭讪,故意向她问路,或问她找谁,而她却直觉到那些人的目光中不怀好意,心中恓惶害怕得要命,慌张得像只兔子在人群中乱窜。她非常羡慕身边像有什么紧急的事走得飞快的人们,这说明他们都有事可干。
可是,城市毕竟是城市,灯红酒绿的餐馆玻璃窗上几乎家家都贴着“招聘启事”:招服务员的,招配菜工的,招清洁工的,招厨师的。陆姐想,她一个高中毕业生,怎样也比其他的女娃儿好找工作,就壮起胆进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像样的餐馆。果然,女老板来到柜台一看,当即决定录用她做服务员,端盘子洗碗,管吃管住,工资一百五十元。陆姐觉得很不错,有吃有住,寄回家一百元还能剩下五十元,可以买些日用必需品。可是,女老板要押金:
“没得押金,万一你拿了啥子、或是你得罪了客人跑了啷个办啦到啥子地方找你嘞!”
陆姐一路省吃俭用,但买车票总要花钱的,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女老板说至少要三百。陆姐左保证右保证,还拿出高中毕业证书,说得口干舌燥,老板也不听,只认人民币不认毕业证。她只好退出来,又在大街上四处找,想找个不收员工押金的店铺。可是进了七八家,没有一家不要保证金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走得腿酸脚胀,饥肠辘辘,手上拎的一个装洗漱用品和两件内衣的小包好像越来越重,可是还不敢去吃饭,因为要省下钱准备住宿。她下火车时看见火车站附近有很多小旅社,招牌上写着:“淋浴电视,一夜五元”。
陆姐转来转去,专往热闹的地方走。最后,她发现有一条街上一排都是“发廊”。发廊里灯火通明,隔着玻璃窗向里看,好多女娃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笑。发廊的玻璃窗上差不多都贴有“招聘启事”,招“洗理工”、“按摩师”、“剪发师”、“美容师”。“启事”上写得更诱人:“包吃包住工资面议”。
陆姐想,在这种发廊还能学到手艺,比端盘子洗碗强,将来能做个美容师多好!只要勤奋,她相信她很快就会掌握一门技术。发廊让她充满希望,她想将来学了一门手艺,回家去也开一家发廊,生意一定很好,因为她乡上还没有一家发廊呢。
她仍然是选了一家门面比较像样的发廊,走进门,女老板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
“啷个是不是来找生意做嘛我们这里正缺人手。”
陆姐并不奇怪闲闲地坐了一屋子女娃儿还“缺人手”,心想这里生意一定非常好,又没想到老板如此热情。何况已到了九点多钟,必须先找个地方睡觉。
“就是的就是的!”她高兴地说,“不知道我合适不合适。我还不会洗理美容,也不会按摩,我刚从乡下进城。不过我上过中学,保证会学得很快!”
“不会做没得关系,没得关系!哪个是生下来就会的嘛!”女老板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你呀!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成为这里的红人!这里的小姐跟你没得比!”
“那……工钱啷个说呀”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又非问清楚不可。
“没得问题、没得问题!外面的启事上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嘛:包吃包住。工资嘛,我们实行计件工资制,你做了一个,你提三成,我们提七成。你做生意的地方是我们给你提供的吵!住在我们这里,吃还要吃我们的吵!出了麻烦我们还要替你解决吵!所以我要多提点。”女老板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这样的,我保证你一月能拿到三千块。”
一月能拿三千块!想都不敢想。但怎么会“出麻烦”呢她有点迟疑了。“那……有没得保底工资嘛”毕竟她上过中学,知道厂矿企业有“保底工资”这种形式。
“保底哪个给你保底哟!你就是你自己的‘底’嘛!”女老板看出她不是个来当小姐“做生意”的了,但是这么一个漂亮女娃儿决不能放走。这个女娃儿有当小姐必须要的全部最优条件,可以说在整个c市都是拔尖的,简直可以去当电影演员。让她跑到别的发廊去,最终她还会走上这条路,倒过来抢了自己发廊的生意。女娃儿暂时不明白,可以慢慢让她明白。
“这样吧:你先住下。我安顿你住好吃好。看样子你还没吃晚饭。你不是说你还不会洗理,不会按摩吗你在这里先学。你又上过中学,保险你很快就学出来!这要比啥子修理电器、修理钟表简单得多,特别适合女娃儿干!你学习的时候,需要钱用就找我拿,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要多少就给多少”,并且还在学习期间,城里人真是慷慨!女老板压根儿没提保证金押金的事,这点最让她安心。女老板见她有留下来的意思,马上叫旁边的一个女娃儿去对面饭馆买了一份盒饭。陆姐也顾不上旁边的女娃儿好奇地不住打量她,看她狼吞虎咽地吃饭,片刻之间风卷残云般把一份盒饭吃得精光。
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么香的饭,城里人做什么都好吃。
发廊楼上有间小阁楼,挤了七八个女娃儿睡。她丝毫没觉得女娃儿一会上来一会下去的吵闹。女老板还给她抱来铺盖被褥,虽然有股又像黄豆又像鱼腥的难闻气味,但比自己家的被褥还新一些。她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大早,陆姐第一件事就是给爹爹打电话。发廊这点好,有个座机。那时老家只有村里的小卖店有公用电话。好在小卖店离她家不远,站在门口朝坡下吼几声陆姐家就能听到。电话通了,陆姐请小卖店老板叫她爹爹。小卖店老板说:“你要等一会儿哈。这可是长途电话,这头没得关系,那头你付得起付不起啊”陆姐在村里人缘好,人又好看又乖巧,哪个都喜欢她,小卖店老板还关心她这边付得起付不起长途电话费。
陆姐捏了捏口袋里的十几块钱,说:“付得起付得起,就请你老人家快一点哈!”
爹爹来了。第一句话就问找到工作没得,找到了就要寄钱回来。陆姐说:
“找到了找到了!不过我还要工作一个月嘛!一个月以后才发工资嘛!爹爹先给他在学校报上名嘛。我保证一个月完了就寄钱回来!先报名要紧哈!”
“我就听你这一次,”爹爹口气不善地说,“一个月不见钱我就叫他退学。”
“行行行!但是爹爹还要把钱在路上走的时间算上啊!我把我这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你,爹爹你记下哈。我不寄钱爹爹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我保证给你寄钱去哈!”
打完电话,她问女老板要多少电话费。女老板说:
“要啥子电话费嘛!你这不是太见外了嘛!电话你尽管打,我看你也没得多少电话好打。有电话来,要是你接的,那边问有没得小姐,你就说有有有,问他要啥子样子的,要白胖的还是要窈窕点的,要外地的还是要本地的,要年龄大点的还是要年纪小的。你就照客人的要求告诉我。这就行了!”
发廊的女娃儿虽多,但好像并没有几个来洗头理发的客人,摆在店堂中的四套理发座椅形同虚设。客人来了,刚在理发椅上坐下,女娃儿过来接待,也不拿梳子剪刀,跟客人低声聊了几句,两人就牵着手到店堂后面的小房间去了。顶多半小时,短的十几分钟,客人就出来了,发也没理,头也没洗,钱也不付,扬长而去。这样的客人在发廊中川流不息,尤其到晚上生意更好,可是就看不见柜台上收钱。
陆姐是个勤快的女孩子,放下电话不等老板吩咐,见哪里乱就收拾哪里,地上一脏就赶快扫,谁需要帮忙就马上过去搭手。来的第一天,店堂就仿佛一下子亮堂了许多,连玻璃窗都增加了光洁度。还没到中午饭时候,后面的小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一帮女娃儿高兴地喊叫:“口水都流下来了!”吃中饭时,女娃儿和女老板都夸奖陆姐做得好。
“比对门饭馆的盒饭好吃多了!”
陆姐还抱歉地说:“我就是用厨房现成的东西做的。不好吃大家多担待哈!”
女老板想,买对门饭馆的盒饭喂养这帮小姐,比起发廊自己开伙要贵得多。她知道厨房里没有什么东西,陆姐就做出这样的饭菜,可以说“巧妇能做无米之炊”了。以后,干脆就让陆姐做饭好了。
“妹儿,我给你点钱,下午你就到市场买些米买些菜回来,以后,你先给我们做饭。手艺嘛,有生意来了你就慢慢学。”
下午,陆姐不仅买来了米和菜,还把女娃儿和女老板积压下的脏衣服全在洗衣机里洗得干干净净,一件件晾在后院的小天井中间。一帮女娃儿没一个不感激她的,很快就和她亲热起来。最让女老板刮目相看的是:几天后是星期六,她娃娃从家里来发廊看妈妈,带来了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在楼上女老板住的房间里,陆姐居然能给娃儿辅导小学四年级的算术课和语文课,娃娃能听得进去,懂得也快:
“比学校的老师讲得还明白!”
从此,女老板就不叫陆姐“做生意”了。不少客人看见陆姐这么漂亮,指点要她,女老板就说:“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她是我家的亲戚来城里帮忙的。你等下、你等下,我给你找个最好的,比她好看得多。”又装出是跟客人说实话的表情,凑到客人耳边悄悄说:“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和‘石女’一样,跟她耍,一点意思都没得!”
这样很快到了一个月,女老板主动给了陆姐二百元。
“不要嫌少啊。其实你在别的地方做,还拿不到这些钱。我也是看你人好。不瞒你说,我暗暗地盯你过,这些日子你买米买菜,给你的钱回来报账,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像你这样的女娃儿现在真正不多了!所以我想帮帮你,你以后要是有啥子特殊困难,就跟我开口,我还会帮你的。”
陆姐打听过在饭馆当服务员包吃包住月工资只有一百五十元,二百元确实算多的,连忙说“谢谢谢谢”。拿着钱就往邮局跑,寄了钱立即用邮局的公用电话打给村里的小卖店,叫爹爹来听。
“我刚给你寄了一百块钱哈,爹爹你给他报了名没得千万不能耽误他上学啊!以后我保证每月都会寄钱来的!爹爹放心哈。”
听出来爹爹在电话那头有点高兴的语气。“正好正好!学校昨天还来催学费哩。头一年学杂费就要二十多块呢!你保证,我也保证,只要你每月寄钱来,我肯定叫他上学哈。”
走出邮局,陆姐感到c市的天高了许多,也蓝了许多,从她身边走来走去的人都很亲切,她和他们一样,已经成了城里人的一份子了。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从心底里涌出的一股快乐令她飘飘然。
第10章
陆姐虽然是在农村长大的,没有城里女孩子成熟得早,但毕竟十八岁了。尽管农村女娃儿不像城里女孩子这样“开化”、“早熟”,对性事没有足够常识,也谈不上什么“情窦初开”。她从未有过“男朋友”,也没看上过哪个小伙子,觉得哪个小伙子“可爱”,一心一意都在弟弟身上。可是在发廊工作时间长了,多少也知道所谓的发廊是做什么生意的了。发廊和她一起住的女娃儿有七八个,在外租房或者家里住的更多,来来往往有二十多个小姐。发廊不仅内部可以“做生意”,还兼“外卖”,“送货上门”,业内的行话叫“出台”。女老板在电话里和对方谈妥,再电话通知小姐到什么什么地方去,成了个“中介”或者叫“介绍所”,生意形式灵活多样。
她每天要做十个人的饭,洗十个人的衣,还有天天换下的床单被套,倒垃圾篓扫地,虽然她不嫌工作累和忙,可以说是“辛苦着并快乐着”,但有时确实很不习惯。
发廊前堂后面,有用五合板隔出的四间小房,每间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名义上叫做“按摩室”,女娃儿都笑称为“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床单上每天都像用浆糊画了世界地图,既脏且臭,垃圾篓里的卫生纸和一种塑料套里的黏液,让她看起来都觉得恶心想吐。而和她一起住的女娃儿有时说说笑笑又难以人耳。她在农村从未听过这么公开地谈论这种不堪入耳的事。女娃儿有时还三三两两地聚在小阁楼里看电视,电视机里放的是录像带,播的是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活动的图像。女娃儿笑着说是学技术。虽然由于对她还算尊重,见她进来就关掉,但在不觉间她也会扫几眼。第一次闯进去看见时,她惊恐慌张,浑身的血液都涌到脸部,后来看多了也不当回事了。再说,即使不是录像带,电视机播出的正式节目和广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男女主角打打闹闹,不过是穿着衣服罢了。周围的氛围形成一个独特的世界,让她认为城市的世界就是如此。她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黑格尔哲学:“存在的即合理的”。
在发廊工作了四个月,有很多人来调戏她,都被女老板一一化解了。女老板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姐,三十多岁,擦了厚厚的面霜,抹了口红,烫了头发,看上去很时髦却不漂亮。方姐见客人来捏她摸她抱她的时候,就急忙过来打发她去后面的厨房干活。即便如此,她仍成了这家发廊的招牌。有人不为玩小姐也会跑进发廊转一转。
但她还是想离开这里。她认为这样大的城市总会找到适合她的工作。有的月份,方姐在二百元上还给她加二三十块“奖金”,存到三百块钱时,她趁买菜的机会用邮局的公用电话给爹爹打了个电话。说是单位要派她出差,要出去一段时间,叫爹爹有什么事等她回单位再打电话,这段时间别打电话来。回到发廊她又跟方姐说要请几天假回家看看。方姐通情达理,只是抱怨她走后她们又要吃盒饭了,叫她看家里都好就赶快回来,还帮她算了算往返花在路上的时间,准了她一星期的假。
这一带都是“发廊”,大同小异,做的都是那种“生意”,她就乘公共汽车跑到城市的另一头,找个热闹的商业区下车。看见满街也贴着“招聘启事”,心中暗喜:天地真大呀!
她一家一家地进去应聘:服装店、饰物店、化妆品商店、通讯器材商店、房屋中介、妇女儿童用品商店、床上用品商店都跑过了。老板一见她就决定录用,但一说到“保证金”或者“押金”,至少要三百元甚至一千元,比她到的第一家餐馆要的还高出几倍,有一家甚至要先交三千元。还有的,除“保证金”“押金”外,更要本地户口。
这天晚上她找了个深巷里的小旅社住下,单人间,一天房费二十元,也很干净,她带的钱还能住上几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结一天的经验:这一天她跑了有三十多家,除国营商业网点、国家企事业单位和银行,这些只能凭关系或是学校毕业分配才能进去工作的单位,几乎跑遍了街面上各行各业的民营店铺以及大大小小的“超市”,可是都异口同声地要“保证金”或“押金”,而所有商店店员的月工资也只在三四百元的水平。工资较低的管吃住,工资较高的不管吃住。在城市的四个月中,她知道方姐发廊里的小姐每月几乎都能收入两千元左右,这还是经方姐“提成”过的。发廊的生意多种多样,花样百出而又价格分明,不同的服务有不同的价格。虽然店堂墙上只有明星照片和各种发式的图像,没有张贴“价目表”,但个个客人好像都心知肚明,不讲价钱,不打折扣。接待客人最少的女娃儿一天也能有三四十元进账,据说“出台”的小姐“小费”更多。她感到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在商店工作的高中毕业的女娃儿,一天到晚站在店门口,向过往行人不停地又拍巴掌又喊叫:“进来看啊!进来瞧!”嗓子都喊哑了,一天才拿十块钱。而发廊的小姐文化程度最高的也只上过初中,有的连小学都没毕业。
她开始怀疑“存在的”是否“合理的—r。但她仍不死心,决心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正经工作。
第二天、第三天又在热闹的大街上挨家挨户地找,虽然仍然是每家都要录取她,但没有一家不要“保证金”“押金”的;没有“保证金”“押金”也行,那就要拿出本地户口,不但要本地户口,还要本地的“担保人”。她背着弟弟勤奋努力读到高中毕业得到的毕业证书,起不到一点“保证”作用,既辛苦了爹爹又辜负了妈妈。早知如此,还上什么学呢第四天,居然看见有家“实业公司”贴出的“招聘文秘启事”,并且注明专招聘女性,未婚,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文化程度要高中毕业以上。她正好符合这些条件。她在公司外徘徊了好几圈,最后鼓足勇气挺起胸走进实业公司。公司在一座大厦的三楼,办公室很气派,很正规,几个职员都在办公桌上用电脑操作。她非常礼貌地低声问一个正埋头工作的职员,来应聘应该找谁,那职员向“经理室”一指。
她敲敲门,里面喊“进来”。她轻轻推门进去,经理的眼睛就一亮。
经理已到中年,穿西服打领带,面前是一张硕大的称为“老板桌”的桌子。经理本来靠在椅背上,一见她就坐起来,肘子支在桌面上,和她用很和蔼的语气交谈:哪里人什么文化程度曾经做过什么工作想在公司做什么工作等等。别的她都老实说了,高中毕业文凭这次起了作用。可是想到说在发廊工作过,肯定会给经理不好的印象,因为她自己就明白发廊其实是什么性质的营业场所。她灵机一动,就说她是小学教师,教的是四年级。给方姐的孩子辅导还是有好处,说到小学四年级的教材她滚瓜烂熟,经理一点没有怀疑,连声说好好好,现在就决定录用你,你当个文秘很合适!
她半吞半吐地问报酬怎样。经理说,月薪六百元,如果公司业务好,还加一百到二百元奖金。
对她来说,这不仅工作理想,工资高得也出乎意料。她想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先告诉经理她交纳不起保证金和押金,户口也不在本地,免得上班后自己失望,也让经理失望。经理却毫不在乎,说,啥子保证金、押金哟!这种方式让人难以就业,常使优秀人才丧失就业机会,他们公司就是要广泛吸纳人才。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我们公司成功的秘诀嘛!”
“明天你就来报到,没得问题!”经理又说,“今天嘛,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互相了解了解,我跟你介介绍绍公司的情况,你好开展工作。”
出了公司大门,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心花怒放”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因为经理跟她约在公司对面的餐厅,时间是下午七点,她哪里都不去了,暗暗守在公司门口。又怕公司的人出来看见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就进了餐厅旁边的一家茶室。茶室里五块钱泡壶茶,能坐上一天,这是c市人的习惯。
中午饭她也没吃,一直坐在茶室里等。喝茶喝得肚子“咣哨咣哨”响,也不觉得饿了。七点钟整,她看见经理从公司那幢大楼出来,直接过街进了那家经理约定的餐厅,就马上起身跟着进去。经理一见她来,很热情地一把挽起她的胳膊走到一个卡座上,两人相对坐下。经理把菜单递给她,叫她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她就看着最便宜的点。经理笑着说:
“你啷个那么节约啊!我们吃饭都能报销的。来来来!还是我来点。”
经理点了一桌菜,有的菜她不但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经理还要了瓶酒,服务员给他们把杯子倒满。经理端起杯说第一次见面要干掉,她喝了一口,差点都呛了出来,但又不能让经理看出她“土气”,只好勉强喝了一点,笑着应酬周旋。
陆姐急切盼望那份“文秘”工作,不得不尽力适应环境,逢迎经理。加上饿了一天,肚子咕咕叫,只顾埋头吃饭。一会儿,她就比较自如了,一边吃一边静静地听经理说话。而经理并没有向她介绍什么公司的业务,喝了几杯酒后,却向她抱怨他自己家庭的不幸:老婆不理解他,天天回家看冷脸,回到家感觉不到丝毫家庭温暖,家庭对他来说只是个负担而不是“温情的港湾”。特别是在他们公司艰苦创业的时候,他常常回家得晚甚至有时不能回家,一回家老婆就摔碟子摔碗,令他烦上加烦,看电视的时候老婆喜欢看什么节目就是什么节目,老婆连拿遥控器的权利也不给他,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接着夸她长得好看,“既有农村女娃儿的纯朴又有城市女娃儿的妩媚。”脸面好,眼睛好,身材好,姿态好,一双手长得好,简直是浑身上下无处不好,如果她参加“选美”,一定会得大奖,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赞美让她既高兴又困惑,不知经理究竟要她做什么工作。她想探听一下她的“文秘”岗位做什么事情,每天必须完成哪些任务,经理就连说不忙不忙,上了班自然会知道。一顿饭吃完,经理把一瓶酒全喝了。出了餐厅经理已经半醉,还要送她回旅社。她婉言谢绝都谢绝不了。
经理的态度非常坚决,“请女娃儿吃饭哪有不送回家的道理!这叫‘间得曼’,君子风度,晓得不晓得”陆姐哪懂什么‘问得曼’,以为说不定这就是城里人的规矩,是“君子风度”,也只好让经理跟她一起回到那小旅社。
进了房间,也许因为房间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可坐,经理就拉起她的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先抬起一只胳膊在她肩上抚摸,不住地盯着她的脸:
“妙呀妙!你是我想了好久的人!我们俩真是有缘分,今天你一进门,我就像上辈子见过你一样!你是上帝赐给我的宝贝!也是上帝给我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决不放过你的!”说着说着就来搂她的头,伸过嘴要亲她的脸。
陆姐吓得赶紧站起来。“经理经理,你有点醉了!我先倒杯水你喝点哈。”
小旅社的暖瓶向来是不保温的,她从暖瓶倒了杯水双手捧给经理。经理也口渴了,一口气喝下杯冷水,清醒了点,又向她伸出双手。
“来嘛来嘛,过来嘛!在床上我们才能进一步熟悉唦!”经理一下一下大幅度地拍他旁边的床位,“过来过来!坐这里,坐这里!我很文明的,不会伤害你的!让我搂着你说话嘛!”
陆姐一下就看出常来发廊那种客人的神态:色迷迷的眼光,把女人当作玩物的表情。她非但没有过去,还向墙角退缩了两步。
两人僵持了片刻,经理点燃支烟,吸了几口,叹口气说:
“唉!小陆,你真不懂事!‘文秘文秘’说穿了就是‘小蜜’吵!现在社会上说的‘小蜜’你听过没得就是陪老板玩的,给老板当情人的。其实,你啥子都不用做。啥子‘工作’哟!工作就是让老板高兴嘛!老板高兴了,啥子六百块钱工资,你要多少给多少!你看你,连个手提包都没得!还像个城里人啊还像个城里的女娃儿啊当了‘小蜜’,这一套城里女娃儿的装备,我马上给你配起子!你可能想,这要跟老板上床哈,说白了,上床当然是免不了的。但是我还是讲文明的是不是我们感情到了那一步,你就会自觉自愿地跟我上床的。我等得起!因为我喜欢你,不会强迫你的。”
“小蜜”这个词陆姐早就听发廊的小姐说过,发廊有个小姐还真给一个老板当“小蜜”去了,从此没再到发廊来做生意。但陆姐对眼前这个经理没有一点感觉,还越来越反感。嘴里讲得很文明,行为却和发廊的客人一样甚至还不如。因为那些客人一到发廊就目的明确,不跟小姐讲什么“家庭不幸老婆不好”的废话。再加上,经理的一张橘子皮脸,看出已经未老先衰,头发是小姐说的“地方支持中央”那种样式,塌在头顶上油腻得发亮;嘴唇外翻,一嘴黄牙,不喝酒时也有股口臭;别看他一身西服革履,包着的就是一副骨头架子。陆姐喜欢干净,他脏;陆姐喜欢挺拔,他已有点弯腰驼背;陆姐喜欢精神,他萎靡不振;陆姐喜欢坦坦荡荡,他却绕圈子说话……陆姐虽然已十八九岁,但她的特殊情况使这个农村姑娘对未来的爱情并无明确的憧憬,如果这个经理正常地做她上司,不论他长得什么模样,她一定会对他尊敬听话,努力完成交她经办的工作。可是要这经理做她的“情人”,她真觉得决不会和他“感情到了那一步”。
总而言之,说到底,陆姐不是断然拒绝“小蜜”的角色。到城里已经近半年了,尤其天天和小姐们生活在一起,受了她们的熏陶,知道现在城市里的风气就是如此,当“小蜜”也不是丢人的事。有的“小蜜”跟着老板出去还很风光,小车来小车去,进出高级场所,到了公司也比其他职员高出一等。但眼前的这个橘子皮脸经理让她一点也看不上,真给他当了文秘或“小蜜”,两人肯定会纠缠不清,扯皮不断,麻烦事接踵而至,落到更难堪的下场。聪明的陆姐这点还是能预料到的。
经理见她默不作声,并且有拒绝的神情,干脆直言不讳地告诉陆姐:
“小陆,我告诉你,你一个农村来的女娃儿,尽管你上过高中,教过小学,想在城里找工作,就只有进餐馆和商店,当个服务员售货员啥子的。想到公司做事,你只有当‘文秘’,也就是给老板当‘小蜜’。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才有这个机会,别的农村女娃儿想当还当不上呢!你不想想嘛!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人才市场挤满了大学毕业生,城里头又有那么多下岗的,哪有好的工作岗位等个农村女娃儿来!说实话,像你这样的农村女娃儿,连城市户口都没得,想在城里挣钱,不是去夜总会、娱乐城就是去发廊。可是那多不体面嘛!‘小蜜’总要比‘小姐’好听得多吧!搞好了,我把老婆都离了跟你正式结婚!你好好想想,今晚上我不逼你。晚上你睡觉想一遍,明天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陆姐起来退了旅社的房间。令橘子皮脸经理没料到的是,陆姐没到公司那里去,却朝相反方向走向不远的公园。那是c市著名的历史名胜,纪念一位历史名人,她在课本上读过的。在公园前的早点摊上匆匆吃了早点,就找了个公用电话。
照常是村里小卖店老板接的,陆姐请他叫她弟弟听电话。小卖店老板说:
“他龟儿子一天到处乱跑,我看能不能找见他哈。找不见啷个办嘞”
陆姐听到可能找不见弟弟万分着急。“那就还是叫我爹来。真麻烦你老人家了!反正我在这头等,请你老人家仔细找找。我不放心的就是我弟弟!如果找不到,我把这头的电话告诉你老人家,就请你打个电话回来。电话费我回屋头的时候一定还你老人家,还会给你老人家带旱烟回去哈!”
“好好好!那你等着哈。”陆姐在村里和她弟弟的关系谁都知道,无人不夸奖她的。陆姐拿着听筒,焦急不安地站着左右交替地捣脚。所幸不一会儿那头就传来弟弟的声音。
“姐姐姐姐!是你呀你给我找到那带眼眼的竹子没得就是吹得响的那种!”
陆姐听见弟弟的声音觉得腿都软了。“你今天啷个不上学啊一天跑啥子嘛跑”虽然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但她还是用责备的口气对未来的一亿六说话。
“上学上学,我啷个不上学唦!不过学校的老师厉害得很,每天都要考试!今天你忘哪今天是星期六吵!我刚吃了块饼子。姐姐,你吃了饭没得”
听到弟弟还关心她吃饭没有,陆姐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你把你自己招呼好就行了!爹爹还打你不打呀”
“他就是打我我也不怕了!姐姐,我找到个洞洞子,钻进去哪个都找不到我!”
“你读书读得咋样嘛学校好不好你要耍就在学校里耍,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听到没得”
“我又没有到处乱跑,就在田里跑!昨天我到江边边去了,就是你老带我去那个岸边边上唦!我看见一条船翻了,我还帮着去救人哈。”
陆姐又急了。“你啷个一个人跑到江边边去唦!你去救个啥子人嘛!你还要别个来救你,懂不懂以后你再跑江边边去,我回来就不理你了哈!”
“我想你吵!我一想你就到江边边上去,那里是你老带我去的唦!”
陆姐心酸得疼了起来,但看见旁边要用公用电话的人已经等急了,只得又安顿未来的一亿六几句话,茹泣吞悲地放下电话。
付了电话费,她就坐在这所名胜古迹门边等着开门。开门放人后,她直接走向那座著名古人的塑像前,买了一把香,恭恭敬敬地点燃,插进香炉。
她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跪倒在那古代名人面前,趴在蒲团上放声大哭。
第11章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陆姐觉得心头舒展了一些。这时,来参观的游客逐渐多了。陆姐站起来,立在这位众所周知的古代名人前面,注目看着这个木雕。木雕面部神秘莫测,好像至今还深有智慧,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但陆姐从他面部表情上得不到一点暗示,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向何处去,怎么办陆姐想起书上说的,他原来也是躲在乡下种田的,后来才成了在中国历史进程中起过重大作用的杰出人物,从而流芳百世,今天人们还在纪念他,可见在乡下种田并没有什么不好。大不了,再回乡下种田就是了。
陆姐到这座景点的公共厕所去洗了洗脸,梳整齐头发,走出景点大门就上公共汽车,像她来时那样,转了两趟车又回到发廊。
她一进门,女娃儿们也就是小姐们都惊喜得叫起来:
“方姐方姐,你输了,你输了!快掏钱请客!快掏钱请客!”
方姐从后面出来,惊喜万状,“我说她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其实心里是想她回来嘛!你们不了解我呀,啥子事情都要做最坏打算是不是唦!妹儿快休息,快休息!你是昨天晚上就上车的吧刚下车一定累得很!今天我打赌输了钱,要请客吃饭。你今天一天都不用做饭。”
原来,陆姐请假走后,小姐们跟方姐打赌,小姐们说她会回来,方姐说她不会回来了。谁输了谁请客吃饭。方姐虽然打赌输了,但输得特别高兴。
出去四处找了一趟工作,为找个正经的地方工作,陆姐还忍痛花了八十几块钱买了一套城里女娃儿穿的衣服,不是时尚的那种,而是“职业装”式的,以免面试时主考人看出她一身乡巴佬的模样。加上旅社的房费、吃喝的花销,汽车费、上香的香烛费等等,四天一共花了两百多块钱。好不容易存下的三百块只剩下不到三十块钱了。她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浪费,足可以供弟弟上两年学了。她见大家这样热情,人人都盼望她回来,不觉暗自惭愧。
“方姐,不要在外头吃嘛!我去买菜,买些鱼肉,还是我来做了大家在这里吃多好!”她其实并不累,放下小包就挽起袖子准备到厨房去看炉火。小包里装的就是令她觉得浪费的“职业装”。
“好好好!”方姐马上拿出钱,“你不要再去菜市场了,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叫小红去买。你做的比饭馆里好吃得多!今天我们打一天‘牙祭’!”
这天晚上,方姐就让她换到二楼自己的小房间,在方姐床对面支了张小床,从此她搬离了那间挤着七八个女娃儿的小阁楼。
发廊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尤其到晚上电话不断,方姐跑上跑下听电话接待客人。在稍有空闲的时候,方姐坐在她床前说:你在的时候也不觉得啥,你走了还真想你。你一走,这发廊好像变了个样子,连气味都不对了。虽然我们这个发廊做的是这种生意,可是你在的时候,大家都还活泼些。你不在,大家好像除了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你家里都好,这你也放心了,就安心呆在这里。人嘛,就是靠运气,靠机缘。我看你将来说不定会碰上个好机缘,好好嫁个人,在城里安个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她想,这次出去也有好处,就是看到了这个大城市并没有她什么机缘,在城市里到处乱找,运气也找不来。让她知道了在这个大城市里,只有这个藏在城市一角的肮脏的发廊才有她的立足之地,除此之外,没有一个能让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在这个发廊,她至少能感到一点温情,也很热闹,小姐们都靠自己的身体挣钱,互不干扰,互不争吵,没有社会上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可以说真是一个“大家庭”!
这样,又安安稳稳、与大家和睦相处地过了两个月,在陆姐又存了两百块钱时,家里突然打来个电话。
是小卖店老板的声音:“妹儿哪!你听了先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哈!我先告诉你,你弟弟那龟儿子没得啥子事,啥事都没得!这我才往下讲哈。”
她听来就不妙,“好好好,我不着急也不害怕,家里到底有啥子事,你讲嘛!”
小卖店老板这才往下说:“前天落大雨,不晓得你们城里落了没得!电视你看了没得电视上叫‘暴雨成灾’。这里的山体滑坡,你们家不是就在离江边边不远吗在我小卖店旁边的一溜土滑下来,把你们家房子扫了个拐角。你老爹正好在屋里头,房子塌了下来,把你爹压伤了哈。不过没得啥子大妨碍,就是肋条压断了几根。现在乡政府已经把他送到医院里头住起子了哈。”
“那啷个我弟弟没得事唦!老爹你不是安慰我才这样说的吧”
“不是不是!那龟儿子灵得很!有了点小雨就拉着你爹往外跑,说要跑到个啥子洞洞子里去。你爹你晓得的唦!偏不跟他跑!结果就压在屋里头了。”
“那现在啷个办嘛我回屋里头看一趟吧!我这就回来。”
“你回来也是这样嘛!你爹叫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不叫你回来,要的是你想法子寄三四千块钱回来:房子要重新盖,他受了伤,要养伤,伤好了一时又不能下地。你回来不也是啥子都帮不上嘛!现在你弟弟那龟儿子在侍候你爹,端饭、端水、端屎、端尿他还会干的唦。就是要你寄钱!我看,要盖房子,没得四千块也要三千多,还不算压坏了的那些东西要添,再还有你爹养伤的钱。”
“好嘛好嘛!”陆姐只能应承下来,“我这里想想法子看。请你老人家跟我爹爹说,叫他不要着急,好好安心养伤,不要再打我弟弟了。我这里一定想一切法子尽快给他老人家寄去。”
小卖店老板来电话正在中午,小姐们刚起床,也还没有客人上门,小卖店老板好像没打过长途电话,怕对方听不见,所以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得所有人都听见了,方姐也在。放下电话陆姐就发呆,大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安慰她,全发廊的人都默默无语。
她照常做了中饭,小姐们吃了,这中间有个没有生意的间隙,方姐把陆姐叫到她们的小卧室,拉着陆姐的手说:
“妹儿,我晓得你遇到了困难,可是叫我啷个帮你唦你爹爹一伤,又要盖房,没得三四千块钱下不来。我倒是可以借给你,你啷个还嘞你也晓得我家的情况:我们两口子下了岗,老公就从此消沉了,成天耍麻将,啥子事都不做!我才开了这家发廊。明明晓得做的就是见不得人的生意,但是只有这种生意还能来钱,其他做啥子开家小卖店一天挣不了十几块钱!我又要养娃儿,又要养老公的爹和我的两个老人,还要给老公还赌债。最近,原先的工厂要出卖我们住的家属楼给职工,说是啥子‘房改’,每家都要交一万多块钱,这才算现在住的房子归自己的,让住下去。不然,就要叫我们卷起铺盖滚蛋!所以说,三四千块钱对我来说真是个大数目。借给你了,一百一百的,你要三四年才还得清,我又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说到这里,方姐有些难以张口似的,眼圈也红了。
“我说话你不要在意哈:有个大老板,早就看上你了。还是你请假之前就派人来问了好几趟。他要的是‘开处’。我不晓得他本人啥时候来偷偷亲眼看过你。他派来的人说,大老板‘开处’了你就付四千块,后来还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我一直没答应,一直推说你是我亲戚,我不能让你做这种生意。妹儿,你考虑考虑哈,女人的一辈子当然只有这一次,可是你给哪个也是给。有的女子倒是让她自己的丈夫开了处女,可是以后不是又打又闹,就是离婚拉倒!又有啥子用嘛何况,现在的社会,只要是爱你的小伙子,也不在乎啥子处女不处女的了!说句难听的话,女人迟早都要让男人把那东西弄破了。要让人弄,就要值得!要是这次你被大老板开了处,一下子解决了你面临的全部难题,我看还是值得的。你要答应,啥子三七开啊,我一个都不提,全归你!解决你的困难。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才出此下策!你好好想想,不想让人‘开处’的话,也不要嫌我多嘴哈,就当我没说,我们照样还是姐妹。我先下去,大概有客人来了,你就在这屋头,好生考虑考虑哈!”
方姐说了这番话,像逃似地跑出房间。
陆姐其实已经打好主意: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存在的即合理的”她见过,“存在的并不合理”她也领教了。姐妹们都不在乎,我还有啥子豁不出去的如果给那橘子皮脸经理当“小蜜”,早晚也会有这一天。假如橘子皮脸经理真能一次性给她四千块,但从此以后经理就有权不断骚扰她,她再也无法拒绝,并且她的命运就始终和那个橘子皮脸经理连在一起了。还不如让不认识的人“开处”了,一次性地付她四千元,解决面临的大难题,以后再不见面。
晚饭时,发廊又有个短暂的空闲,小姐们吃饭的时候,一反常态地不拿电视剧说笑了,都各自说起过去她们被“开处”的遭遇。有的说是在小学时被老师糊里糊涂用手抠破的,有的说跟男同学闹得好玩弄破的,有的说上山砍柴时被一个老头弄破的,有的说在老家爱一个小伙子爱得不得了,就跟他弄,还没几天那个小伙子就把她甩掉了,更有一个说是骑自行车就骑破了……种种原因不一而足,总之,都好似在安慰她。
饭桌上这番话,可以看作是“战前动员大会”吧,鼓动陆姐积极上阵的勇气。
方姐看陆姐愿意让大老板“开处”,晚上就照留下的电话号码试着给大老板手下的人通话。那边叫等一等,先问问他们老板再说。过了没十分钟,这边电话就响了,叫陆姐明天晚上八点钟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几号几号房间。
这天,城里和陆姐的老家一样也下着淅沥小雨,路上泥泞,没有什么客人来发廊取乐。方姐就在她们的小房间给陆姐传授经验,可以说是“业内人士注意事项”吧。
方姐说,第一,千万不要相信男人只相信钞票,不要听客人说得天花乱坠,啥子你多可爱多美丽,我下次还叫你来等等甜言蜜语。男人都喜欢找新鲜的,到了早上他就会把你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第二,千万不能跟客人动真感情。你没有交过男朋友,刚踏上这一行,碰上个对你好一点的男人,你会以为他多么多么温柔可爱。其实,他不过是图个高兴,耍耍你罢了。你要真跟他结了婚配了对,他有的是苦头让你吃哩!动了真感情,以后你天天想他,他又早把你丢在脑壳后头跟别的女娃儿耍去了,你心里会比啥子都难受!要找老公不要在嫖客里找,嫖惯了小姐的人跟你结了婚,还会去嫖别的女人,嫖客中间,没一个对老婆是忠实的;第三,不要跟客人亲嘴,亲嘴是最容易发生感情的。他弄了你,你就当作也弄了他。他把你弄了,第二天就把你忘了,你也弄了他,也要把他忘得光光的算了!千万不要把他放在心上!第四,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客人伤害到你。要戴安全套,不说客人有没有性病,就是把你肚子弄大了,客人也是一点责任都不负的,给你的钱还不够做流产手术呢!还有,不要让客人弄啥子花样,要你耍啥子花样,只要是对你没得啥子伤害的,也可以,但要加钱,不加钱就不做!另外就是,你第一次肯定有点痛,会流出一点血,那是正常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不要害怕。
方姐可说是语重心长,谆谆教导。还有一些细节和经验,陆姐已经听小姐们在闲聊时说过,所以,陆姐对她这第一次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并不觉得有多可怕。横下一条心,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有啥子不敢做的爹爹把我养这么大,始终听妈妈的话,省吃俭用把我培养到中学毕业,弟弟是我一手带大的,亲得更像心头肉。为了这两个人,一片薄薄的处女膜有啥子可惜的!
第二天,c市仍下漾漾小雨,吃了晚饭,陆姐换了她忍痛买来的“职业装”,在方姐和小姐们的眼中,形象突然焕然一新。小姐们无不啧喷称奇,都说“马要鞍装人要衣装”,这话说得一点不错!陆姐在这一带无人可比,在整个c市也少见,走在大街上,哪个敢说是“小姐”!
方姐叫了辆“的”亲自送她到约定的五星级酒店。方姐也没进过这种高级酒店,下了车,见看门的人穿着只有外国电影里才见过的那种红色制服,威风凛凛的样子,两人只好在门口逡巡不前。正这时,一个打着伞的人走了过来,招呼方姐:
“你就是那个老板娘哈来嘛!还等我请你们啊!”
方姐认出这人到她发廊来过,就是打问“开处”的事,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赶快跟来人进去。
两人跟着来人进了电梯。来人一按,电梯不知不觉就朝上升,一直到了二十几楼。她们跟着那人到间房门口,那人还敲了敲门,等里面的人打开房门才能进去。陆姐才知道并不是这个人要“开处”,而是另有其人。来开门的人把她们让进去,只见一人坐在沙发上,哈哈一笑说:
“我怕你们上不来,才派人去接。啷个老板也跟来了,怕我不给钱咋的嘛”
原来也不是开门的人,“开处”的是坐着的那个人。
“嗨嗨!”方姐赔笑道,“老板说哪里去了!我这不是怕误了你先生高兴,又怕她找不到地方才送来的吗”
大老板朝那两人挥挥手。“你们走吧!把老板娘也送出去,给她找辆出租车,先付了钱。下雨天,不要让老板娘淋着了。”
人都离去后,陆姐才有机会看这个大老板是什么模样。大老板一直坐着,人走后才站起来。
“坐嘛坐嘛!不要紧张,放松点,高兴点!想吃啥喝啥,冰箱里拿。”
大老板有五十多岁,中等偏矮个子,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圆滚身材,圆胖脸;脸庞红润,面貌和善。穿着一件白色毛巾做的袍子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走到冰箱前,大老板开开冰箱,让陆姐看,意思是她想要什么拿什么。
陆姐听小姐们说过,客人房间冰箱里的东西千万不要随便动,那是酒店要算在客人账上的。客人虽然叫你吃喝,你真吃喝了客人也心疼,所以陆姐推说不必了,她刚吃完饭。大老板关上冰箱,仔细端详起陆姐来。
“你架子好大哟!请了你好几个月今天才请到。好好好,有缘不在来得早!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想洗的话到卫生间去。”说着向一间房门一指。
陆姐知道这不是征求她意见而是命令。于是她推开门进去。一看,卫生间比她和方姐睡的那间房还宽大。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水龙头,原来一个龙头是热水,一个龙头是凉水,还需要调节,聪明的陆姐很快就掌握了适当的温度。站在莲蓬头下洗了个澡。不管怎样,先享受一下再说。
她不知道怎样锁门,但在她脱得精光时大老板并没有开门进来骚扰她,这让她有点放松下来。洗了澡,她看见关着的卫生间门背后挂着和大老板穿的一样的用白毛巾做的袍子,也就只穿着裤衩光着身子穿上。后来她才知道这叫“浴袍”,只有星级酒店才有。这给了她经验,客人叫到哪个酒店,她从房间里有没有浴袍上,就能知道客人的社会等级和经济实力。
出了卫生间,大老板在看电视,向她招手。
“过来嘛,先坐下聊一会儿。你真不错!可惜可惜!唉!佳人落风尘,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
她心不在焉地听大老板一人说话,不知应该怎样回答。大老板不像经理似的猴急,当然因为他已胜券在握。大老板看她无话对答,也有点倦意,就说到里面去吧,在床上谈。
原来里面还有间房间,叫做卧室,同样宽大豪华,一张床睡四个人还绰绰有余。大老板摘了金丝边眼镜后,目光有点呆滞。他脱掉浴袍,露出雪白肥胖滚圆的身子,像日本相扑运动员似的两手交替地“啪啪”拍胸脯,笑着说:
“你别笑我哈!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大家放松些,这样好玩嘛!”
她真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大老板既和善还有点可亲。她笑了,大老板好像更加高兴了,说:
“来!就睡在我旁边。先要跟运动员一样热热身唦!”
她慢慢地上了床,在大老板身边躺下。大老板还不动她,点了根又粗又大的褐色卷烟。
“这叫雪茄,你晓得不晓得你闻闻看,香不香”
她是觉得这烟味和平常的香烟不同,但她无心去闻,只想快点结束这个什么“开处”,悄悄地从浴袍的口袋里拿出她在卫生间里就藏好的安全套,塞在枕头底下。这是方姐在出租车里给她的。而大老板却不经意地看见了。
“妹儿,这你就不对了唦!开处就不能用安全套嘛!这是规矩,懂不懂不是跟你那个‘鸡婆’早就说好的嘛,要‘一针见血’,晓得不晓得说实话,我没得病,也相信你没得病。再说,我也没得生殖能力了,精子不行了,你要真给我生个娃儿出来,我还求之不得呢!会养你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大老板就灭了那什么“雪茄”,一手先搂起她,慢慢趴在她身上。她只想,明天或者过一会,是不是真能拿到四千块钱,如果没有,那是不是方姐说的“麻烦”呢是不是像方姐说的,这种“麻烦”她会解决呢她只好闭起眼睛,由大老板上上下下地抚摸她。大老板的嘴在她脸上亲来亲去,她只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不作任何反应。幸好大老板的手很细很轻,嘴里除了有点烟味再没有什么怪味,也没有强行叫她把嘴张开的意思。大老板没有一点姐妹们常抱怨的粗暴动作,所以她也听之任之,虽然感觉不到一点快乐和兴奋,但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适。
最后,她只感觉到下面有一点疼痛,有个什么东西进入,还没有感觉到姐妹们说的那种“舒服”的时候,就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进体内。同时,大老板颤抖了一下,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大老板好像醒了似的,侧身一滚从她身上下来。她听姐妹们说,这时就要赶快去洗,要把里面的东西冲出来,于是她立即爬起床到卫生间。卧室里还有间卫生间,比外面那间还大,卫生用品一应俱全。她又痛快地洗了次澡,里里外外都冲得干干净净。见大腿内侧确实有一点血迹,但她并不感到委屈,反而有种壮烈感。报纸电视上不是经常说嘛:为了什么什么重大成果,都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为了两个亲人,流这么一点点血完全值得!
出了卫生间,她见大老板很安逸的样子半躺在床上吸他的雪茄。她走到床边,温顺地靠在大老板身边躺下,不知是现在就离开还是等一会儿离开合适。当然,最好是现在就拿到钱。
大老板满足地说:“妹儿,你还真是个处女呢!现在,人家都说只有在幼儿园才能找到处女了,你真正不容易!我还碰见过下面擦了红药水来骗我的,还有修复处女膜的。格老子!制假、造假、贩假!连处女膜都能做出假的来。中国人真有天才!啥子假处女我都见过。来来来!我们聊聊天,你是啷个到城里来的嘛为啥子过去一直叫你做你都不做,现在做了嘛”
提到原因,陆姐掉过脸去,不想说话。她只想如果大老板真正给了她四千块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大老板见她沉默无语,自己倒先说了:
“你妹儿可能觉得我有点毛病,为啥子喜欢‘开处’,是不是”
大老板问她话,她不能不回应,不然显得很不礼貌。她翻过身,看着大老板。
“听发廊的姐妹们说,你们大款为了赌钱的时候能赢钱,就找个处女来,叫‘见红’。‘开处’了就能赢钱。是不是这样嘛”
大老板撇撇嘴一笑。
“鬼话!是有好多人信这个。我就不信!‘开处’是狗日的缺德的事!缺了德了,还能赢钱呀现在社会上把迷信跟科学都搅到一起去了。你不想想嘛!这个‘见红’跟牌桌上赢钱有啥子关系嘛二者有啥子联系嘛”陆姐心想,你既然知道“开处”是缺德的事,为什么还要缺德呢更不知道“见红”和赢钱有什么联系,又转过脸呆呆地盯着房顶的天花板。
大老板吸了口雪茄,叹了口气,问她:
“妹儿,我先问你,你晓得不晓得啥子叫‘知青’你听说过没得”
陆姐侧过脸看着大老板,想了想说:
“我听见村里人说过,好像是从城里自愿下农村来劳动的学生娃儿。是不是我们村里曾经就有过你说的‘知青’。那是过去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乡下一个城里下来的学生娃儿都没得了。”
“是的,也可以这样说吧。不过不是自愿的,是响应所谓‘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号召,动员下去的。哪个城里的学生娃娃愿意到乡下种田嘛”
大老板一边吸着雪茄一边说。那雪茄烟也怪,不吸的时候不亮,一吸,烟头上就放出红光。
“我们市里的学生娃娃大部分到另外一个省,好几万人,都一批批地分到不同的公社生产队。我呆的那个生产队,生产队长就是土皇帝!我们女知青几乎都被他搞遍了。他还专门喜欢搞处女!妹儿,我的老婆,就是现在跟我生了两个娃儿的老婆,她今年都六十了,她比我大两岁,那时候照顾我无微不至,我们非常相爱,也被他搞了!不让他搞,我们就结不成婚。你说气人不气人!他缺德不缺德!我老婆都不是处女!我现在翻了身,就想搞处女!我很清楚这是一种心理变态。但是,我花钱搞,不是利用手上的权力搞。至少,我要文明些,给的钱也比一般人多,缺德也不缺大德!我搞了个处女,心里好像就好受些,好像出了口气一样。真是!心理变态变成这个样子!可见得,过去年轻时候的遭遇,能影响人以后的一辈子!我看你不是做小姐的女娃儿,你不要让做小姐这段经历影响了你以后一辈子啊!最好,不要再做小姐了。”
陆姐听大老板说了他的秘密,似乎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不由得也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把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大老板。
“哪个要当小姐但是在城里,不做小姐我做哈子嘛我刚跟你说过,这个大城市里就没得我容身的地方。我还啷个支持我爹爹和弟弟嘞爹爹又伤了,以后能不能劳动都成了问题;弟弟还要上学,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你想要多少钱老板,我晓得你的好心,可是,你管不到我这么大的负担。我是下定决心了,既然开了头,又只有当小姐才能挣到钱,我一定要扛到底!”
大老板听了又叹了口气:
“唉!农村真苦!农民真苦!比我当知青那时候好不到哪里去。妹儿,我们原先说好的是四千块,我今天给你一万。给你家里寄了钱,再去买个手机,我把我下面马仔的手机号码写给你,你买了手机就给他打电话,他就晓得你手机的号码了。以后,我有好多客人来,就招呼你来陪他们,这些人素质高,不会欺负你的,钱也给得比别的客人多。到了一定时候,你存下些钱,就脱离这个苦海。”
陆姐第一次出征就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大老板跟她聊了一会天,就叫她穿好衣服,用一个酒店的信封装了一万块现钞给她,又让下面马仔叫辆出租车送她回去。
方姐见她面带喜色地回来,急着跟她上楼问情况。陆姐一头扑到方姐肩膀上,一面流泪一面报告喜讯。方姐说,没得啥子没得啥子!老天爷保佑!第一次过了关,以后就不怕了。这是你的运气,你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陆姐拿出信封,掏出一万块钱。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钞票,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她要给方姐两千块,方姐死活不肯收,两人推来搡去,方姐最后答应只拿一千块。然后拉着她坐在小床上说:
“妹儿,你刚刚说把剩下的都寄回去。我劝你千万不要这样做!你不晓得,家乡的人见你一下子寄这么多钱回去,就会有人说闲话。老家的人都晓得你不过读个中学,又不是美国回来的啥子‘海龟派’,啥子归国华侨,你寄的钱多了,有人就会怀疑:你啷个那么有本事嘞说来说去,就会猜到你当了小姐。老家的人说起来就难听得很,啥子话都说得出口!那家发廊就有个女娃儿,为了家里急用,一下子寄了三千块。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女娃儿进城来工作,啷个一寄就是三千嘞!让老家邻居跟她家骂架的时候就喊,‘你们家那个女娃儿在城里卖屄!’弄得家里人都抬不起头。现在大家都有了教训,每次给家寄钱,就照做售货员服务员这样的收入水平寄,回家的时候还要哭穷。不是家里碰到啥子祸事,钱就不拿出来。唉!妹儿,当小姐的,有的家里爹妈心里清清楚楚他们女儿在城里头干的啥,女儿不明说,爹妈也就装糊涂。女儿说是打工就打工,说是当售货员就是售货员,其实爹妈心里都明白,两边都不挑破就算了。这次你可以寄四千块钱回去。就跟你爹爹说是到处借的,以后还要还。以后你还是一百一百的寄,免得村里人起疑心。剩下的,真的买个手机是必要的。大老板肯定会给你找高素质的客人,有了稳定的客源,你就稳坐泰山,出台也是到高级酒店去。”
陆姐听了方姐的话,第二天早晨给爹爹寄了钱后,就去买了个手机。那时一个手机最便宜的也要两千多块钱,不像现在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一个。中国移动和联通的高管大概不会想到,中国的小姐们才是移动通讯最早的大客户;在移动通讯市场中,小姐们占了相当大的购买份额,是移动通讯主要的顾客群体之一。
手机和安全套,是小姐们必备的两样劳动工具。
第12章
果然,大老板手下的马仔后来就多次给陆姐通过手机打来电话,订好时间,到什么酒店,什么宾馆,几号房间。每次陆姐都准时赶到。客人们见了她无不欢喜,而且个个客人正如大老板说的那样“素质高”,陆姐没有碰到过一个粗鲁不堪的客人。有的客人由自己付钱,有的客人由大老板付钱。由大老板付钱的,马仔一定会先向陆姐打好招呼。陆姐就会知道这是大老板的重要客人,侍候得更加小心,更加温顺,表现得更加柔情绰态。
不久,陆姐的芳名就在c市的高级商圈中盛传。活动不仅仅在卧室的床上,还渐渐走上台面。结交的老板也越来越多,有的老板大白天也叫她出台陪客。陪客人逛街,参观旅游景点,同桌聚餐,在咖啡座聊天等等。陆姐学会了怎样吃西餐,左手拿叉,右手用刀;喝咖啡时搅拌咖啡的勺子一定要放在碟子上,然后才能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不能用勺子舀着咖啡喝。在中餐桌上也学会了怎样给客人布菜,怎样敬酒,场面上应该给主要客人说什么样的奉承话,怎样给叫她来的客人撑面子,让客人的朋友觉得客人带来的女伴不但姿色出众还文雅高贵,从而在场面上使叫她的客人脸面风光,朋友们对客人更加尊重。
很快,陆姐的存款就接近六位数,将近十万元了。虽然她完全有条件在外租房住,但还是舍不得发廊这个“家”。她能想象得到:租的房子不管多舒适,回来只有她一个人,那时心中的凄凉孤独都会一涌而上,让她彻夜难眠。她很明白:客人叫她去应酬或陪睡,弄得好的,也仅仅是双方都在玩弄对方;即使男人表现得温柔多情、缠绵悱恻,也只是客人自己在表演一场觅爱寻欢的游戏,她只不过是客人意淫中的一个角色。有的客人在床上的时候叫她“妈妈”,有的客人叫她“乖女儿”,有的客人非要让她叫他做“儿子”或“爹爹”。到了天亮,“妈妈”、“儿子”、“爹爹”、“女儿”都各自劳燕分飞,走到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了。这就是“高素质”客人的把戏,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了古人用词真对:就是“寻欢作乐”四个字而已。哪能当真看待!
而在这肮脏拥挤的发廊,不论她回来有多累,感到多么无聊,都有伴儿说话,都有人互相安慰,有不如意的事能互相倾诉,一起发牢骚,拿着丑陋的、丑态的或者变态的客人肆意辱骂,私底下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图个让心里痛快痛快、舒畅舒畅。似乎这时她们才把自己的身心从客人的身体下面解放出来。陆姐虽然从不像她们那样在后面“按摩室”做生意,没遇到过所谓“低素质”的客人,也没有那么多牢骚可发,但听着她们的玩笑也颇感热闹,能暂时忘却爹爹和弟弟。只要身在一个群体中,就会有群体的温暖和快乐。而方姐更不想让她搬走。通过大老板“开处”这件事,方姐完全取得了陆姐的信任,陆姐知道方姐真的是一直在护着自己,两人更形同姐妹。自方姐接受了陆姐十分之一的一千块“提成”,无形中这就好像成了惯例,陆姐每次回来都交给方姐客人付的小费的十分之一。
提成了几次过后,方姐连这十分之一也说死说活拒绝接受了。一天上午,方姐在陆姐床旁边坐下,捂着眼睛哭道:
“我原先有个哥哥和一个妹儿,都在一次车祸里头死了。现在没得一个兄弟姐妹。我们俩处到今天,我从心里头真是把你当亲妹儿看的!你再给我提成,好像我还要在我亲妹儿身上捞钱。叫我心里头真难受得不得了!我成了啥子人了嘛”
于是,陆姐就花钱雇了一个老保姆,给发廊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代替过去她干的事情。
然而,坏就坏在陆姐还住在发廊,也可以说好就好在她还住在发廊。
一天,陆姐正来月事,没有应召出台,晚上发廊生意在高峰期时,突然涌进一大帮警察。不止她们发廊,这一条“发廊街”都被封锁了,好像“戒严”的架势。原来,c市和全国一样,浩浩荡荡地开展了“打击卖淫嫖娼”的扫黄行动。警车堵住了街两头,警车上的红灯不停闪烁,警察们奔来跑去,如临大敌,好像美国警匪片中的场景,看得人心惊胆战。
警察挨铺挨店搜捕,一进发廊就厉声喊叫“出来出来”!不管男女,统统从“按摩房”里出来抱着头蹲在前堂地上。方姐的发廊里正好有四个客人在“按摩”,当场逮个正着。穿着暴露的小姐和只围着毛巾被单在“按摩”的男男女女蹲了一地,蔚为奇观。警察一个一个地询问登记。陆姐当然也在里面,但因她并不在做生意,穿着还比较整齐。蹲在地上的方姐看见一个警察很注意地打量陆姐,马上抬起头仰面向那警察说:
“警官,她是我妹儿,是个小学老师,刚从学校来城里看病的,绝对不是做这种生意的!我保证,就请你高抬贵手,不要让她回学校去影响不好。现在找个正经工作好艰难!我这就跪下来求你了,请你积德,菩萨都会保佑你的!”
说着,方姐真的跪下了,还两手合十地向警察作揖。警察低声音对方姐说:
“蹲起子!蹲起子!叫人看见像啥子样子!叫她进屋头去。你不用管了,交给我。”
方姐向陆姐使了个眼色,陆姐赶紧趁乱偷偷起来躲进后面一个“按摩房”,只听外面还在叫:“还有没得还有没得”那个警察在外掀了掀“按摩房”的门帘,和陆姐对视了一眼,朝外面喊:
“没得了没得了!这家搜查完了,到下家去!”
第二天中午,方姐才蓬头垢面地回来。说是客人每个罚款三千元,按治安条例拘留十五天,发廊每家要罚款一万元,从此封门,再不许开张营业。小姐们每人也罚三千,拘留十五天,然后各自遣返回老家。陆姐急得要命,连声说:“啷个办嘞啷个办嘞”方姐却胸有成竹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阵仗她见得多了!啥子“扫黄”不“扫黄”,一阵风就过去了。
“好!不让当小姐,我看政府啷个安排这些女娃儿就业!上头有更好的就业岗位,哪个女娃儿愿意当小姐我都不愿意做这种生意!不急不急!顶多过一两个月就会恢复正常。我们也好休息休息,就当作放个假吧!”
陆姐才知道,这就是方姐早先给她说过的“麻烦”。
陆姐月事刚完,就接到一个早就订下的老客户的电话,叫她晚上到一家四星级酒店。方姐说星级酒店没事,警察不会到星级酒店抓“卖淫嫖娼”的。陆姐和客人做完生意后,客人说累了,给了她小费就打发她回去,客人要一个人睡觉。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应该是很安全的。陆姐洗了澡,穿好衣裳,梳理整齐后下了楼。走出电梯,却被酒店的两个保安员挡住了,把她押到“治安室”,问她是哪个房间的客人。陆姐知道小姐的职业道德首先是保护客人,就说是来找熟人没找到,现在正准备回家。
“格老子!啥子找人啊,我们早就盯上你了!你八点多钟就来了,还说找人,要找这么长时间呀!你就是个婊子!不信,你把你提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叫我们检查检查。要是我们错了,我们给你赔礼道歉!”
陆姐只好把提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只有客人刚刚给她的三张百元大钞和一点零钱,可是,一堆零七八碎的化妆品里面赫然有一个安全套。
“这是啥子这是啥子”保安员胜利地叫喊起来,“这是干啥子用的走,到分局去说清楚!”
陆姐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差点吓得哭了。但她知道城市不相信眼泪,哭也没有用,只好强忍住泪水低着头跟酒店保安去分局。
分局不远,拐个弯走十几分钟就到。在这十几分钟里,陆姐思来想去,因为她生意好,除了月事来时几乎天天出台,她对这种生活已感到厌倦。她已觉得今天让这个男人耍,明天被那个男人玩,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抱她搂她,似乎天天都有男人在身边陪伴,心里却没有个依托,一颗心就像在汪洋大海中飘荡的没有目的地的小船,飘来荡去,看不到哪里是岸。天天都身有所依而心无所靠,这种生活比过穷日子好不了多少!她自己都觉得她就像公园里的那种公共健身器,来公园“晨练”的人谁都可以爬上去摇摇晃晃,所不同的只是她是人们“晚练”用的公共健身器而已。既然这次被人抓住了,大不了罚款三千元,拘留十五天,然后遣返回家。反正她手头已有近十万元的存款,正好趁此机会摆脱这种日子,回乡去开家小铺,维持三个人的生活也够了。
主意拿定,横下一条心,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她就乖乖地一直跟着酒店保安走。进了分局的一个房间,陆姐就像电视剧里被抓获的“地下工作者”似的,毫无畏惧地面向墙角一站。酒店保安拿着安全套,如同拿着辉煌战果似地向坐在办公桌前的警察报告: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一个婊子。别忘了给我们在‘扫黄行动’上记个功哈!”
陆姐只听见那警察冷冷地问保安:
“你啷个晓得她是小姐嘞你们跑进客人的房间抓到的”
保安说:“这婊子八点多就进酒店了,现在才出来。问她住哪个房间死也不说,还说是找人。找人要找两个多钟头啊怕把我们酒店二十多层楼都跑遍了!警官,你看这是啥子安全套都带起子的!人证物证都齐全,不是婊子是啥子”
又听那警察问保安:“我只问你们是不是在客人房间当场抓到的,捉奸还要捉个双哈。是不是”
“那倒不是。”保安说,“不过,有安全套为证唦!你们公安局不是到酒店来宣传过吗安全套也可以作为证据的哈!”
那警察忽然提高嗓门,声严厉色地说:
“啥子安全套能当作证据!我正在搜捕强奸犯,你们两个都有鸡巴,有鸡巴就有强奸女人的可能!那我把你们两个现在就抓起来行不行胡扯淡!要你们抓卖淫嫖娼的,是要你们看到一男一女正在做交易的。晓得不晓得要是安全套能当证据,那满大街的人,除了娃儿,我看好多人包包里都有安全套。要省事的话,我们警察不会在药房门口蹲起子,看见哪个来买安全套就把哪个抓起来。行不行嗯!我问你们话哪!为啥子不回答说!行不行”
两个保安被警察震住了,嘴巴拌蒜似的,咕噜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又听那警察朝保安高声吼道:
“给我滚!还要啥子功劳!不给你们记个过就算你们运气!这是碰到我哈,碰到别的警察跟你们酒店反映,炒了你们龟儿子鱿鱼!看你们还到哪里找饭吃!”
两个保安没捞上功劳,反而自讨无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这时,陆姐听警察改用平和的语气问她:
“啷个是你嘛!你不是个小学教员吗你啷个让这两个龟儿子抓到了嘛”
陆姐一怔,这时才敢转过身,稍稍抬起头看那个警察。原来就是前天到发廊来进行“扫黄行动”而有意把她放掉的那个警察。陆姐这时才不由得哭泣起来。
“莫哭莫哭!”警察反倒劝慰她,“要当小姐也放机灵点吵!酒店那些龟儿子是没捞上你给的好处。何况,酒店里现成有的是小姐,你从外面进去,就抢了里面小姐的生意,所以他们特别注意外来的小姐。要是你出来,给保安百儿八十的,啥子屁事都没得了!那些龟儿子还可能替你拉皮条呢。唉!现在就是这样:‘扫黄’只扫低级的,不扫高级的。叫我们当警察的也无能为力。你先坐一会儿,说不定那两个龟儿子又要告到别的警察那里去。因为市公安局确实给全市的酒店宾馆都宣传过,在这次‘扫黄行动’中,安全套可以当作卖淫的证据。有可疑的女娃儿在酒店宾馆出入,如果搜出了安全套,就可视为卖淫女抓起来。要是又来了警察,你就说你是我的线人,是我派你去酒店的。懂了不”
陆姐听了,等于上了一课。她慢慢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愣愣地看着那个警察,感到像那个橘子皮脸经理说的那样,似乎上辈子就见过这个警察。
“你不要发愣,以为我说的不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那个警察笑着说,“带安全套的就是小姐,那长鸡巴的都成了嫖客了。打击‘卖淫嫖娼’能把全中国成年人都抓起来!真可笑!我这个警察都不同意这种看法。可是,不同意又有啥子法子上级规定的嘛!我看这个上级肯定是个没得鸡巴的!”
陆姐虽还流着眼泪,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警察见她笑了好像十分高兴。
“对了对了!不要愁眉苦脸的吵,都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见过的小姐多了,足够成立一个兵团!可是你真不像个当小姐的样子。对不起!反正我们还要等一会儿,如果你愿意摆,就跟我摆摆,你为啥子非当小姐不可嘛如果不愿摆也没得啥子!哪个都有哪个的难处,有的话是说不出口的。”
陆姐突然对这个警察由衷地产生好感;这个警察好像就是她朦胧中憧憬的那种男人,陆姐非常愿意向他倾吐苦水,无所不谈。稍作镇定后,陆姐就把她家里的情况和来城后的经历告诉了这个警察。警察听后一言不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两人都沉默了好久,警察突然嗖地站起来,在房里踱来踱去,就像他后来听了陆姐说刘主任那番话后一模一样。
“我呢,还帮不了你啥子忙。但是我会尽可能地帮帮你。”警察终于开口说,“叫你现在不当小姐是不现实的,确实,现在像你这样的情况,在城里不当小姐你就一点解决不了家里的困难。这样吧,你以后碰到啥子为难的事,就像刚刚那种,你就给我打电话,说是我的线人。不管啥子事,都说是我派你去的。你那个方姐说得也不错,这阵啥子‘扫黄’,过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的。以后你只做宾馆酒店的生意,挣钱多,认识的人也会多,做到一定程度,你就在城里做个正经生意。我只有这点能力,也算是‘扶贫’吧。你看行不行我把名片给你,上面名字电话都有。你没得名片吧”
问到她是不是有名片,警察好像是调侃似地笑了笑:
“那你就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陆姐就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写给警察。警察一看,“嗬!一笔字还写得相当好嘛!”陆姐又站起来接过警察的名片看了看,知道了这位警官姓陶。正在陶警官准备放陆姐回去的时候,分局果然又进来了一个警官。
“啥子事嘛酒店那个龟儿子说抓住个卖淫的,人证物证都有,让你放跑了。告到我这里来,我又不能不来。龟儿子!明天我非收拾他们酒店不可,拿根鸡毛当令箭!他们倒积极得很,大概是没得到好处Ⅱ巴!”
陶警官朝来的警官向陆姐一指。
“这不是!这就是那些龟儿子说的卖淫的。你看像不像嘛!她是小学校的陆老师,我好不容易请她来帮我办个案子,全让那些龟儿子给搅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来的警官很客气地向陆姐抬抬手,又像敬礼又像是打招呼。
“啊,你好!陆老师,谢谢了啊!不存在、不存在!误会误会!你不要跟那些龟儿子一般见识,继续替我们工作哈!陶警官这人很好,不会亏待你的。你在办案上出了力,我们局里头还有奖励的啊!”
陶警官看看表,说:“啊,都到一点了,我也要下班了。你就送她一下。这么晚,出租车也打不到了。”
这位警官热情地把陆姐请上他开来的警车。陆姐不敢说住在发廊那条街上,就说住在她常寄钱的那所邮局楼上。警官把她送到邮局,说了声,再见啊陆老师,才又开车回警局。
被保安恶狠狠地抓到公安分局,却被警车恭恭敬敬地送回家,陆小姐变成了“陆老师”。陆姐见了方姐又哭又笑,笑着哭着把事情经过一一向方姐叙述,弄得方姐也哭笑不得。
陆姐惦记被抓到看守所的姐妹,说她们在里面呆了十几天后就要被遣返回家,回到家见不得人,可能家里饭都没得吃,这啷个办嘛!她想给陶警官打个电话求求情,看是不是可以放出来后不被遣返,放出去就算了,不管她们到哪里去,行不行方姐说,千万不要打这个电话,陶警官再好,也帮不了这个忙。拿这种事情求他,等于给他为难,以后他再也不会帮你了。女娃儿遣返回家后,保险不到一个星期都会自己跑回来的。
但是陆姐总有一种感觉,这位陶警官一定会帮她的忙。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她第一次有这种奇特的现象:脑袋昏昏沉沉,行动坐卧不宁,在发廊中转来转去,做起事来丢魂失魄,放下这个忘了那个。实际上,这就是女人想撒娇的冲动。女人都想对自己爱慕或者爱慕自己的男人撒娇,这是女人的本能,或者说是女人的天性。男人们,你们可要注意:只要有个女人要求你做难做或根本做不到的事,你就交桃花运了!你不要当真,以为她不讲理,跟你为难;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更不能有丝毫厌烦。你做不做、做得到做不到她并不在乎,女人就是要享受撒娇的过程。不管她叫你干什么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你都满口答应,就让她享受撒娇的过程好了。
到中午,陆姐实在忍无可忍,拿起手机想,顶多碰个钉子罢了,没啥子了不起的。不拨这个电话,她心里决不会平静。“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其说她想为姐妹们求情,不如说她非要撒娇一下不可。
她拨通了陶警官的手机,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嘟嘟几声后,陶警官接了,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陆姐心情稍安,这表明陶警官还是关心她的。她连忙说不是不是,她只想求他一点“小事”。她说,从这个发廊抓走的女娃儿都很可怜,家里不是有病人就是要靠上头救济,她们又不能回去,在城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回去了要挨邻居耻笑辱骂,最后还要往城里跑。现在她们突然和家里失去联系,家里人都急得不得了,这里的长途电话不绝于耳,纷纷哭诉叫她想法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问陶警官怎么办。
那边传来陶警官的笑声,说:“你倒管得宽得很!我也晓得,她们回去了还会往城里跑,政府尽花冤枉钱。我这里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让她们提前出来。反正款也罚了,她们在看守所蹲着,看守所还要管饭。你不要着急,就告诉她们家里,叫等个几天,不会有啥子事的。你以后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哈!”
陆姐听得心都化了,连声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哈,你放心哈!”她不知不觉地说出“你放心”这句话,说了后,两人都回味无穷。
还不到十五天期满,方姐发廊的小姐们一个又一个或早或晚都归队了。虽然十五天后这条“发廊街”的小姐大多数都又回到原岗位上“工作”,但毕竟是方姐发廊的小姐回来得早,于是,这条街上渐渐传遍了这家发廊“上头有人”。老百姓说的“上头”就是政府或政府部门。也正如方姐和陶警官的预料,声势浩大的“打击卖淫嫖娼扫黄行动”,不久就无形中偃旗息鼓,发廊街又热闹起来。当然,“上头有人”的方姐的发廊生意更好了。
陆姐仍然几乎每天出台,周游遍了c市每家星级酒店宾馆。有时白天也和客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煞是忙碌热闹。但没过两个月,政府的“扫黄”虽然暂停,民间的“扫黄”却势头更猛。报纸广播上经常发表“性工作者”或“卖淫女”被人杀害的消息,几天就发生十几起,有的尸_体被剥得光光的,大卸八块,塞在下水道里,惨不忍睹。公安局连一个犯罪嫌疑人都侦察不出来。凶手像十九世纪伦敦著名的“开膛手杰克”一样,专门针对妓女下手,神出鬼没,十分恐怖,搞得小姐们都不敢出台。要出台就死缠活缠地要求跟客人过夜,第二天早上才敢离开房间。可是,小姐的“公共厕所”功能完成后,客人要睡觉了,何必花过夜费小姐的“物价”虽然不是政府物价局制订的,但还是有个约定俗成的价格标准:过夜和不过夜,是两种价格。真正怜香惜玉、怕小姐半夜回家遇到不测而留下她们过夜的客人少之又少,所以,出台小姐的生意就清淡了许多。这时,陆姐接到陶警官的电话,叫她多加小心,如果和客人不过夜,她要半夜离开酒店的话,最好给他打个电话,他会派人在路上暗中保护她。
陆姐居然成为c市乃至全国唯一有警方暗中保护的“性工作者”,足有资格载入将来会出版的《中国性工作者发展史》。但陆姐的客人都是不在乎钱的老板群体,她要求过夜就过夜。尽管她不存在这种危险,但心底里还是对陶警官感激万分。怎样才能报答他呢有一天,陆姐第一次怀着从来没有过的甜美心情,给陶警官打了个电话,请他哪天有空闲就给她打个电话来,约个时间见见面。几天后,陶警官跟她说,明天下午他有个空闲,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就找了家三星级酒店,约他明天到那里“谈一谈”。第二天,陶警官如约而至,这天陶警官穿着便服,但仍挺拔英俊,陆姐差点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但不知怎么,这个从不知害羞的小姐竟然害羞起来,只好表现得落落大方地请他入座,给他倒水端茶,两人坐下后,善于应酬周旋的陆姐却一时找不出话说。陶警官问她有啥子事她也说不出口,一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模样。想不到,还是陶警官先开了口:
“妹儿,你真要是没得啥子紧急的事,我就晓得你约我来干啥子。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就直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图你的身子想把你身子给我,是不是”
既然陶警官已经挑开了,她就挪到他身边,靠在陶警官肩膀上低声细语地把她早就想好的话倾心而出:
“就是嘛!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其实,不要看我跟那么多男人睡过,我心里还始终保持清白的。我想不但要把身子给你,还想把心也给了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见的男人多了,可以说没得一个男人得到过我的心。你不接受,我再也不会给别人了。反正我觉得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干过啥子事我晓得、你也晓得,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决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给你闹死闹活要跟你结婚的。如果你不嫌弃,我给你做个情人也心甘情愿的!我晓得,我这辈子要找个真正的、像你这样的男人是妄想!不如就跟了你。你有时间,我们就在一起,没时间,我也决不会来打搅你的。”
陶警官听了十分感动,伸过胳膊搂着陆姐说: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说真话,你的影子一天到晚老在我脑子里头转来转去。但是,我们做警察的,哪有经济能力像大款那样包二奶我包不起你,也就不想了,只能帮到你哪点算哪点,也算我尽了自己的心了!不过,我要先跟你说在前头:一个警察,决不能跟小姐有性关系。社会上说的那些,啥子公安干警日了小姐白日的话,我承认是有,可是我不干那种事。何况,我喜欢你,就更不能像他们那样做了。那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成了性交易,你让我弄,我保护你。你说,那还有啥子意思这样也不得长久,我们两个在一起耍,想想都觉得既无聊又无趣,不过是个交换而已嘛!时间长了,搞得感情越来越淡,最后分手拉倒!要想我们能长久在一起,你就不能再当小姐,正正经经做个生意或者找个工作。我们就能像现在说的情人那样来往。但是,这又碰到问题,你做正经生意我也帮不到你。一个警察,就算警官,哪有钱来给你开店开铺面除非我贪污受贿,可是我决不干这种事的!”
两人虽然搂抱着,却不像是谈情说爱,陆姐仰面看着陶警官条分缕析地摆道理。陶警官又说:
“啊!妹儿,你还不了解我吧今天我们不干那种事,好好聊聊,摆摆龙门阵也好嘛!”
陆姐连说好好好,你躺在床上说,也舒服点。你说的时候我听,然后我再说我的想法,你再听。陆姐就侍候陶警官在床上躺好,把枕头给他垫得正合适,将头发替他捋顺,免得头发被枕头压得翘起来,又拉直他的裤腿和上衣,让陶警官展展地躺舒服。还把茶和烟灰缸拿到床旁的床头柜上摆好。
陆姐服侍男人是一级高手,陶警官从来没感到这么舒服过,也就由她摆布。在床上躺好,陶警官点燃了烟,悠然地继续往下说:“说实话,我从前也是个热血青年,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呢!想当警察,就是看了好些小说,外国的中国的都看,看了后就想为民除害,除暴安良,主持正义。可是从警校毕业以后,真当了警察,上面尽叫我们干我不愿干的事:啥子拆除市民的房子,维持搬迁秩序!啥子到工厂驱赶下岗工人!啥子驱散在政府门口静坐的群众!啥子给老板的地皮上驱赶围拢来闹事的农民!这是些啥子工作嘛就是打人抓人嘛!我亲眼看到哭的闹的尽是些平头老百姓,提的要求也还是合理的占大部分。警群关系搞得紧紧张张,两边见了跟仇人一样!我想,这哪是在为人民服务嘛我私下里是有看法,有看法又有啥子用没得!只好随大流,尽量洁身自好。老实说,我唯一干的坏事就是保护了你这个小姐,没把你抓走,如果这也算‘坏事’的话。至于说到你要跟我结婚,那是决不可能的!为啥并不是我看不起小姐,决不是!不然我也不会保护你。我想这个你心里明白。只是因为我老婆虽然我并不满意,当初是我父母在老家订下的,一开始就没得啥子感情基础;要说面貌身材,她差你十万八千里!也没得啥子风趣,我回家也没得啥子话跟她说。但是,我当警察的,一天到晚不得闲,在外面的时候多,在家里的时候少,有时候一出差就是十天半月。我们的娃儿七岁了,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我一点都没插手。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全是她一手经办。我就那么一点工资,她在园林局工作的工资比我还少得多,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人两晚上挣得多。可是她不让我操一点心,到家要吃有吃,娃儿要穿有穿,娃儿的学习她都管得很好。最可贵的是她一点怨言都没得!可以当得起‘任劳任怨’四个字。要说贤惠,她没得比!你说,我能跟她离婚跟你结婚吗跟她离了婚,恐怕你都看不起我!你也会想,这样的老婆我都甩了,以后会不会甩了你呀”
说到这里,陶警官在烟缸里灭了烟,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人嘛,可以没得感情,不能没得良心!你说是不是”
陶警官说得陆姐泪流满面。陆姐一下抱着他不顾一切地像拚命似地亲吻,方姐多次警告她不要跟客人“亲嘴”,陆姐第一次尝试到“亲嘴”的滋味。她觉得把舌头伸进这个男人嘴里,就好像把心也投放了进去。她从未有过这样强烈地要和男人做爱的激情。她感到体内暗潮涌动,不一会儿,两人的衣裳都没有脱,陆姐居然体验到她从未体验过的高潮,她像受到惊吓似地大叫了一声,全身抽搐不已。
陆姐的高潮平息后,她翻身坐起来。她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女人应该享受和可以享受到的快乐。虽然女人在这个时代、在这种社会“人尽可夫”,而一个女人在身心两方面都需要一个固定的依托,这是女人的天性所决定的。然而,要有一个固定的依托,她就必须要下定决心摆脱“人尽可夫”的状态,“正正经经做个生意”。
陆姐将头发捋整齐后,如同发誓地说:
“我的想法也不给你说了!你不用管,我有法子!不出一个月,顶多两个月,我的店就会开张。你看着吧!到时候,你可要要我,不许你不要我哟!”
第13章
陆姐的老顾客中,除了那个“开处”的大老板,还有一个非常奇特而陆姐却很喜欢的小老头。大老板“开”了她“处”以后,仅仅是通过他下面的马仔给她经常介绍新客户,再没有和她同床共枕。但有时在叫她陪他的朋友时见到陆姐,仍很关心,询问她的近况,也叫她找个正经事情做。而这个小老头不但经常劝她“从良”,还说过只要她“从良”,他能帮她一把。
这个小老头不知是谁介绍的。她只是接听了一个电话,叫她哪天晚上八点钟到c市顶级的五星级酒店,房间号码很大。陆姐知道酒店楼层越高,房间的级别也越高。酒店是全市顶级的,房号也明确无误,虽然陌生,也没有什么可顾虑,陆姐就没有回绝地按时去了。
到了门口,陆姐按了一下门铃,房门打开,在她眼前出现一个白发白胡须的小老头,穿着那时还没有流行开的白色纺绸中式裤褂,显得特别精神干净,而年龄足足有七十岁。
“请进,请进!久闻芳名,朝思暮想,今日才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花容月貌,妙人儿也!”小老头做出一副戏剧姿势,向她弯腰并一挥手,作了个礼让的手势请她进门。
“小生这厢有礼——了!”
陆姐和所有的小姐一样,进了门,并不在乎客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相貌如何。因为不论客人长什么模样,也不是你准备恋爱结婚的对象。你别无选择,只能把身体让他玩,何必花那个心思去“相亲”主要观察的是房间的设施等级,因为这是客人能不能多付小费的主要标志。如果只是间普通的标准间,尽管住五星级酒店,客人的消费水平也不会很高,给的小费只在约定俗成的标准上下而已。而这间房却叫陆姐暗暗吃惊,这是间比大老板“开处”那种房间更大的套房。有大热带鱼缸,热带鱼在里面悠哉游哉地漫游;有古董花瓶,有多宝格架子,每格里都摆放着各种石刻玉刻和瓷器的小摆件;有吧台,吧台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每个酒杯都璨然发亮;墙壁上挂着色彩浓艳的油画;茶几上放着硕大的水晶果盘,堆满各色时令水果;写字桌上还有电脑及传真机打印机;边门旁还有个小厨房,厨房里面都是当时c市还少见的不锈钢灶具炊具。
陆姐知道这个客人不一般,但不知一个七卜多岁的老头子会怎样玩她,是不是有点变态一时有点手足不知所措。没料想小老头却很好伺候。小老头叫她先去洗澡。她洗澡的时候,老头在另一间卫生间洗。两人洗罢出来,小老头才叫她脱掉浴袍,光着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小老头背着两手在一旁欣赏,并不碰她。小老头自己也光着身子,只围块浴巾。陆姐转了几圈后,两人就坐下聊天。
小老头这时完全变成年轻人似的,一会儿拿出根笛子吹奏,叫陆姐坐在他身边听。笛声低沉而悠扬。陆姐听着听着竞流出眼泪,原来弟弟叫她找“有眼眼的、吹得响的竹子”就是这种东西!
小老头看见陆姐流泪,以为她受到感动,面露喜色,用干瘦而细长的手抚摸陆姐的头发,感慨地叹了口气:
“啊!知音呀,知音!现在还有几个人听出高山流水,知我清音惟独美人知我也!幸哉!幸哉!”
然后,小老头站起来,在大客厅当中舞之蹈之。舞的时候围的浴巾掉在地上,小老头就赤身裸体地一手拿笛子当马鞭,像在舞台上那样挥动,一手用食指和无名指捋着垂到喉头的白胡须,口中吟哦道:
“‘今古山河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舞罢,小老头坐下说:“你知道吗这是清朝纳兰性德的词。我最喜欢了!是他吊唁王昭君的。王昭君,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最后只落得远走他乡,下嫁匈奴。我知道你也是流落风尘。但我一向敬重风尘女子,我晓得你并不懂这些,但你能听我笛音受到感动,就是非常有天分的了!”
随后,小老头把白发苍苍的头枕在陆姐大腿上。仰面朝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地吟唱道:
“唉!‘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唉!青楼多薄幸,红尘少温暖——呀——何处是好!何处是好——”小老头的“好”声高高扬起,然后突然拐个弯,像掉在地上似的,猛地落下来,“——呀!”
陆姐读中学时也读过古诗词,读的时候和读白话文没有区别,不像小老头吟唱得这么抑扬顿挫,一板一眼,婉转好听,把诗同内容的情感情绪都表达了出来。她不禁用手去捋小老头的几根白发,小老头闭了眼,似乎在享受她的温柔。这时,陆姐竞看到小老头眼缝中有点湿润,她想叫小老头高兴起来,就给他剥橘子,一瓣瓣地喂到他嘴里。小老头果然开心了,吃了几瓣橘子后,又睁开眼坐起来。
“今夕何夕,共此良人如果不嫌老朽丑陋,沾污美人与我共枕同衾如何真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两人虽然光着身子睡在一个被子里,小老头却没有一般客人那样的动作,只是叫陆姐搂着他干瘦的身躯,让他蜷曲在陆姐的怀里,嘴巴放在陆姐乳房旁边,像个婴儿一样,偶尔吮一下陆姐的乳头,叫陆姐轻轻地拍他入睡。
竟然如旧小说写的那样:“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两人梳理完毕,小老头叫陆姐跟他一起到楼下的西餐厅吃早餐。陆姐知道一般客人在早上是不会留她一起吃饭的,那样如碰到客人的熟人,客人会很尴尬,让人知道客人晚上叫了小姐。但是小老头毫不在乎,挽着她的胳膊大大方方步人餐厅。服务员好似都认识这个小老头,毕恭毕敬地引到好像是小老头的专座,替陆姐拉开椅子。吃完饭,陆姐以为小老头要付小费了,而小老头却叫他的司机开车送她回去。陆姐坐在后座有点失落:原来白白来了一趟,小老头没玩她,是不是就不付费可是,下车时,司机双手给陆姐送上个信封。回到发廊,陆姐打开一看,比约定俗成的小费多三倍。
从此,小老头每星期召她一次,每次都是那间大套房。只要陆姐不来月事,风雨无阻。陆姐看见大水晶果盘中贴着外国商标的水果他们俩只吃了几个,其余的,都便宜了酒店的服务员拿去享受,真可惜!有时想问问小老头,是不是能让她带回去让姐妹们分享,可是又不好意思。由此也好奇小老头究竟是干什么的: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老板不像老板教授不像教授,但出手大方,在陆姐看来可以说挥金如土,令她十分费解。一次陆姐偶尔试探了一下,小老头哈哈一笑,从她腿上翻身坐起来:
“你别以为我是贩毒的啊!我实话告诉你这个美人,叫你放心。这就是因为我的远见嘛!现在,美国的两大金融机构在支持我嫖你这个娼!”说着,老头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莫生气莫生气!开开玩笑!还在邓小平刚刚上台提出‘科教兴国’的时候,国门也打开了,我的两个娃儿,一个女娃儿一个男娃儿,都考上了美国的大学。那时候他们都要去学科技,我叫他们不要去学科技,要学就学金融管理和经济贸易。那时候这两个是冷门,没得几个人学。因为他们妈死得早,两个娃儿都是跟我长大的,所以很听话。后来,两个娃儿都成了这两门学问的博士。现在,美国想进军中国的金融市场,男娃儿是梅林主持亚洲区的主管,女娃儿是摩石主持亚洲区的主管。你说,是不是我拿了美国人的钱在和你耍”
陆姐虽然不知道“梅林…‘摩石”是什么机构,但知道这小老头既有钱又来路正当。知道客人有钱,小姐就安心了。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陆姐一进门,小老头建议他们俩都脱光衣裳,说这是返璞归真、崇尚自然的“天体运动”,对养生有好处。小老头见了她就真“返璞归真”了,和小娃儿一样,还要陆姐跟他在房间里捉迷藏。大套房有大小六个房间,由他们两个赤裸裸地跑来跑去。小老头捉到她就在她脸上亲一下,陆姐捉到小老头也同样如此。玩得高兴了,小老头还要背她,陆姐比小老头高半个头,陆姐只好趴在他背上用脚尖点地跟着他走来走去。陆姐背小老头的时候很轻易地就背了起来,在房间里小跑,小老头在她背上乐不可支。
有时,从小老头的吟咏中陆姐也听出一丝悲凉,一次,小老头躺在她大腿上闭着眼睛吟咏: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唉!多好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种绝妙好词,今日有谁能作后继无人,风流不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不乘风归去,更待何时”
可是,小老头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吟唱道:
“‘如今非是秦时世,更隐桃花亦笑人’;‘到老居然逢盛世,男儿何处寄头颅’啊!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得乐且乐。学古人那样:秉烛夜游,倚红偎翠,傍柳随花。真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啊!以使吾‘不知老之将至’也!”
经过几次,陆姐觉得小老头每次付给她那么多小费,却不弄她,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这是小姐的职业习惯,也是小姐的职业道德,并且,陆姐从心眼里也有点喜欢这个小老头。有一晚,陆姐就在被窝里主动挑逗小老头。小老头像被胳肢了一样“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亵渎、亵渎!不敢亵渎美人红唇。”小老头轻轻推开她,在床上坐起来,笑着对陆姐说,“你不要以为是我的东西起不来才不弄你,要你‘吹箫’才能起得来,不是那样的!就是不能起来,外国人现在发明了一种药,叫‘伟哥’的,让八九十岁的老头也能过性生活,但是我不愿那样做。”
小老头正色地问陆姐:“你知道我为啥子不出国吗”
陆姐当然不知道,摇摇头,询问地看着小老头。
小老头说:“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一大群,都在美国,今年孙子都在硅谷工作了,挣的钱比他老子还多。他们总是叫我去,说是叫我去‘安享晚年’。我说,要‘安享’,就在我们中国‘安享’!你们把钱给我寄够就行了,其他不用你们管!我喜欢我们中国的东西,特别是文化,传统文化。可惜,一个‘文革’,毁了我们一大半珍贵的东西!幸好还留下一点点。就因为那只有一点点,所以特别可爱!那叫‘余绪’‘余韵’。懂得不懂得我们中国文化重视精神心理上的享受,西方文化偏重物质肉体上的享受,这就是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根本区别。我跟你耍,精神上得到快乐就行了。你又这么美,你想想,我这样一个丑陋的糟老头子趴在你身上哼哧哼哧地搞你,像啥子样子可笑不可笑自己想想都觉得降低了品格,把美好的东西都破坏了,更破坏了我的心情!你是我‘安享’的一个最好的陪伴,让我‘安享’了;你能让我真正‘放浪形骸’,能真正‘忘形’!这点,我还要感谢你呢。你知道我为啥子不亲手给钱给你就因为我不想把钱混到我们里头去。可是不给你钱,你就是靠它生活的嘛!没得法子,只好让司机给你。不过,要是你以后做个正经事,从良了,你就找我,那时候我就会亲手把钱给你了。你很有天分,从良了你就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你要晓得,你现在是‘神女生涯原是梦’,你还‘小姑居处本无郎’呀!好好做个正经生意,寻个‘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做个良家妇女。”
小老头又叹口气说:“唉!现在啷个整成这个样子:神州大地,男无君子,女无淑女!小姐不像小姐,良家妇女不像良家妇女!走在大街上,你都分不清哪个是小姐,哪个是良家妇女;又好像满大街都是小姐,又好像满大街都是良家妇女!唉!可是你不同,你这个小姐走到哪里,看起来都像淑女。你有这个天分唦!”
有时,赤身裸体地闹累了,陆姐和小老头两人一起躺在宽大的沙发上闲聊时,也想问问小老头过去的事,现在干啥。小老头长叹一口气说:
“这些你就莫问了。我给你吟一首我的诗,你就明白了。”
于是小老头就清了清嗓子,两手凌空缓缓地挥舞着节拍,像唱戏般悠扬婉转地吟哦起来:
“临风——不——受——始——皇封,只作——荒——山——一——古松。莫问——当——年——霜——雪事,今宵——闲——话——尽——从容。”
小老头吟唱完了,陆姐还是不明白,但更觉得小老头可爱了。
小老头还给她说过,中国文人自古就有呼优召妓的传统。说了一大串古代文人的名字和古代“小姐”的名字,陆姐只听出什么苏东坡、白居易,还有本省的薛涛。说到一个叫梁红玉的古代“小姐”,说她是有名的战将,巾帼英雄,“擂鼓战金山”。小老头兴奋得赤身裸体地翻身起来,站在大客厅当中,白胡子撅得高高的,两根细小的胳膊像拿着鼓槌般急速上下挥动,口里发出“咚!咚!咚!咚!咚……”的鼓声,让陆姐仿佛看到梁红玉“小姐”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在指挥激烈的战斗。
“没得妓女,哪有千古流传的《琵琶行》嘞没得妓女,杜牧、柳永都没得灵感!没得妓女,夏衍啷个能写出《赛金花》嘞他后来还当过文化部部长!”
小老头越说越来劲,说得她云山雾罩,觉得她们从事的还不是低级工作,在历史上也曾有过贡献。
和陶警官分手后,陆姐就回到发廊与方姐商量怎样做正经生意。陆姐除了在餐馆酒店宾馆进进出出过,完全不懂其他什么店铺超市怎样做生意的。方姐还舍不得放弃做小姐的生意,因为自外面传言她的发廊“上面有人”后,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方姐说,现在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做小姐生意赚钱。
方姐郑重其事地告诉陆姐:“现在,全中国只有两大行业最赚钱:一个是当官,一个是当小姐!”
但是,发廊太显眼了,一来“扫黄行动”,发廊就首当其冲。要开个外表看来是正当的营业场所,暗中兼做出台小姐的“中介”。小姐不在营业场所里做,只让她们“外卖”,于是就建议开个“茶室”。茶室陆姐倒略知一二,因为她曾在茶室里等橘子皮脸经理等了八九个小时,闲着无聊时看了一些茶室的买卖。那里面不止饮茶品茗,还有点心、棋牌和足浴。c市人爱打麻将全国闻名,茶室的棋牌部分生意特别好,当时就决定了开家茶室。
为了找地点铺面,陆姐就把“开”了她“处”的大老板约到一家咖啡店面谈。大老板嘴上叼着雪茄说,这有何难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一手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叫陆姐到什么什么地方找准谁谁。陆姐去了一看,地点果然不错,正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旁边,是一座办公楼大厦的一层,有一千多平方米面积,租金也很合算。又刚好到了小老头约陆姐的时候,陆姐去了跟小老头一说,小老头连声说好好好,中国的茶文化应该发扬。两人也不捉迷藏了,一老一小就在大套间里赤身露体、在“天体运动”的纯原始自然状态下研究当代商业,商量如何开办茶室。
小老头不愧是中国文化的通家,提到茶文化兴趣盎然,光着身子拿出张纸就把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厅分隔出几个部分,各个部分有各个部分的功能,有琴棋书画茶艺插花麻将牌九和养生休闲,把“茶室”做成个“多功能厅”。并对陆姐特别强调要有中国传统文化品位,一律采用中国的古典家具和装饰。但陆姐只有十几万元存款,无能为力,连装修费都不够,何谈预付房租小老头说,有方向,就不怕没办法。
“你有十几万,拿出十万就行了。我出十万,你叫你那个大老板也出十万。我们三家正好组建成一个股份有限公司。有了个公司,我们才能向银行贷款啦少!你这个呆美人,你晓得不晓得,银行就是帮我们挣钱的唦银行方面你们不用管,我来和他们打交道!”
大老板慷慨答应入股。三人三一三十一,登记了一个“股份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三十万元。区区三十万人民币,要开家拥有一千多平方米面积的“多功能厅”当然是杯水车薪。而小老头果真有办法,在民间企业很难向银行贷出款来的时候,小老头居然叫银行上午放钱,银行就不敢下午放。原来,小老头的背景c市政府高层和c市银行界高管都知道。小老头跟陆姐说得不错,“美国的两大金融机构在支持我嫖你这个娟!”有些官员是用中国人的钱“公款消费”,小老头是拿美国金融机构的钱“公款消费”。小老头住的总统套房、坐的小汽车等等,都是美国的金融机构埋单。那间“总统套”,名义上是美国金融机构在c市的临时联络处,其实是希图长期进驻c市的尖兵哨。
王草根手中有土地,小老头背后有美国金融机构这座大山,要银行放多少款银行就放多少款,而小老头贷款根本不需要像王草根那样请客送礼给回扣,张口就行,手到擒来,一分不少。陆姐有了钱,就预付了租金,雇装修公司来装修。小老头还是个“完美主义”者,经常到工地视察,亲自挑选古典家具饰物,精益求精,花银行的钱不心疼,把个茶室装修得古色古香,高贵典雅,成了c市最高档的茶文化展示场所。
茶室的名字当然是小老头起的。小老头说,他小时候在江津见过陈独秀,江津人对陈独秀都很敬仰,蒋介石还经常派大官从重庆来看他,好像对陈独秀也很尊重。陈独秀在北京时也很喜欢嫖妓,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跟小老头虽不是“同志”却是同好。小老头就把茶室起名为“独秀居”,并且手书了牌匾。
牌匾一挂到门口不得了!陆姐才知道小老头是c市的大名士,“文革”前就出版了好几本研究古文的专著,是中国古诗词研究界的一名权威人士,书法作品一字难求,更是从不给人题牌匾的。人们不为喝茶,也要跑来看一看“独秀居”三个字。
两年后,中国大陆突然掀起了“国学热”,冷门变成热门,小老头也一下子成了全国著名的“国学家”,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讲学,东奔西走,席不睱暖,在c市别想找到他影子。有一天,陆姐突然接到个电话,说是小老头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讲学时,晚上没人照顾,在卫生间摔倒了,现在半身已经瘫痪,要她去南方那所医院一趟。陆姐急忙当晚就乘夜班飞机赶到那座城市,第二天一早就去医院。
小老头病房内外有一群年纪大小不等的看似“海龟派”的人物,都尊敬地让她走到小老头床前。
小老头躺在病床上,看起来,躯体陡然缩小了许多,像个小娃娃睡在被窝里。见她来,咧了咧嘴,算是一笑。挥挥他还能动的一只手,意思是叫别人都离开。人们离开后,小老头向她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她来床前。陆姐一下子扑到床前,趴在小老头身边哭泣。小老头把那只能动的手放在陆姐头上,却还能勉强说话,他的话也只有陆姐能听得懂。只听小老头吐字不清地断断续续地说:
“我还没死,你不要伤心。啊!‘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哦——嗨!你再脱了让我看看,只脱上衣,就行了!”
陆姐马上去把病房门锁好,转身过来把上衣连裙子裤衩全部脱光,赤条条地坐在小老头床边,拿起小老头那只有知觉的冰凉的手,把它放在她温暖的乳房上,俯身用慈母般的目光看着小老头。
小老头眼睛一亮,咧开的嘴更大了些,喜悦之情溢于半边没有麻木的脸上。
“啊!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好!好!好!老夫此生有此艳福,不枉来人间走了一遭也!,,在陆姐乳房上暖了一会儿,小老头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意思是可以了,叫陆姐穿上衣裳。陆姐穿着整齐后,小老头示意叫他的儿孙进来。小老头跟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手势表示。他用手势叫一个美国式潇洒打扮的少妇把她手上捧的一个包交给陆姐。然后朝陆姐微微挥手,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陆姐走出病房,小老头的儿子对陆姐说,他们已包租了一架飞机,明天就把小老头送到美国洛杉矶去。陆姐直抹眼泪往外走,没跟老头儿子说一句话。老头儿子很客气地向陆姐谢了又谢,一直送到医院门外。
陆姐回到酒店打开包一看,原来是一个非常精美的女式手提包。陆姐记得,她曾跟小老头说过那橘子皮脸经理嘲笑她连个手提包也没有的话。陆姐捧着手提包贴在脸上,涕泗横流。
不久,世界名牌大举进入中国市场,陆姐才知道小老头送给她的手提包的牌子是lv,她的提包式样还是全球限量版,属于顶级的奢侈品。
小老头去美国后,没有与陆姐再联系。几个月后,老头儿子来他们城市开什么学术研讨会。老头儿子专程来独秀居茶室拜访陆姐,告诉她,小老头到美国不久就在医院安详去世,弥留之际,只见他父亲用一只能动的手向空中指着,喊了三声“他、他、他”。可是汉语不像英语,搞不清这个“他”是女性还是男性。
陆姐心里明白这个“他”是谁,也明白老头儿子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个“他”是谁,不然,老头儿子何必不远万里跑来告诉她小老头最后说的三个字。
老头儿子走后,陆姐放声恸哭,肝肠寸断,如果没有陶警官在一旁不停地安慰,陆姐肯定会大病一场。
第14章
独秀居茶室在小老头和大老板的参与策划下,集中了中国传统的茶文化、棋牌文化和养生休闲文化,方姐又主持着地下性文化部门。外表琴棋书画一应俱全,华丽典雅,每间雅间都极具中华传统文化品位,既古典华贵又舒适怡人。每周都有茶艺和插花表演,经常邀请高手来举办象棋和围棋比赛,是c市有文化的富人们养尊处优、颐神养性或是进行商业谈判的好地方。而骨子里头,就是c市高级商圈的富人们吆五喝六、寻花问柳的场所,说白了,就是赌博和性交易。所以,陆姐才不让一亿六到她公司工作。陆姐对刘主任说公司女的多,怕对一亿六影响不是很好,刘主任要仔细一想就绝无道理。果真如此的话,中华妇女联合会就不能有男干部进去工作了。陆姐怕的其实是这两项业务不利于一亿六的成长。但说是“公司”还是真的,因为独秀居在工商注册登记上就称为“独秀居文化休闲股份有限公司”。
这个暗中有赌博及性交易的“独秀居文化休闲股份有限公司”的靠山,就是陶警官。陶警官自公司开张那天就正式成为陆姐的情人,或者反过来说陆姐就正式成为陶警官的情人。一方面,陶警官为了暗地里替公司“保驾护航”,在其他方面再不能发生任何差错,另方面,更因为“抱得美人归”,有了极大的满足感与幸福感,此生再无他求,从而真正达到了“无欲则刚”的境界。陶警官有了青年时追求“为民除害,除暴安良,主持正义”的现实条件,所以在工作上能正直不阿,铁面无私,廉洁奉公,敢于主持公道,并且特别踏实肯干,一丝不苟,钻研业务,认真办案,为人又大方慷慨,乐于助人,因而在全市公安系统有很高威望。陶警官真的成了既符合人民警察的标准,又符合小老头说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标准。对内,是陆姐的理想伴侣;在外,陶警官立功数次,多次被表彰奖励,获得了“先进工作者”、“先进标兵”、“公安模范”、“优秀人民警察”等等荣誉称号,从一个初级警官一步步很快提升为高级警官,攀蟾折桂,平步青云。
因为陆姐常觉得自己没有名分,陶警官作为公职人员,又不能和她生孩子,不然,陶警官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公职和党籍都会一撸到底,所以陆姐总有种不稳定感和不安全感,担心陶警官的官当得更大后,哪天想起她曾当过小姐而甩掉她,经常缠着陶警官起誓,要他海誓山盟。农村出身的女娃儿,长得再美也摆脱不了指天划地赌咒发誓的习气。
陶警官理智得很,把社会看得很透。一天,陶警官和陆姐完事后,在床上搂着她,一边抽烟一边闲聊:
“你真天真,老要我赌咒发誓。我跟你说哈,啥子赌咒发誓都没得用!唐明皇和杨贵妃发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结果啷个了嘞还不是下圣旨把杨贵妃在马嵬坡处死了。那些被抓的贪官,不能说个个都跟他老婆发过誓,但肯定个个都在党旗前面宣过誓,宣誓的时候还庄严得很。可是,后来一心一意搞钱、一心一意搞女人!情人不止一个两个。所以,要看一个人忠心不忠心,诚恳不诚恳,不要听他说得多好听,发过誓没有,要分析他的实际情况和实际能力,看他做得到做不到。我跟你说哈,现在社会上,有钱的富人,男的包二奶三奶甚至四奶五奶,富婆包二少三少甚至四少五少,都可以!喜欢哪个就包下来,独自享受。因为啥有钱!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条件。中产阶层也有钱,但钱不是太多,包不起二奶,就耍小姐,今天耍一个明天再换一个,花钱又少,还新鲜;女的就找‘鸭子’,为啥因为想包包不起!一般公务员,工薪阶层,还有啥子小知识分子一类的,腰包不那么鼓的男人,犯了‘七年之痒’,跟自己的老婆有了‘审美疲劳’以后,又啷个办嘞包么包不起,嫖么嫖不起,就随意随缘到处找‘一夜情’。最理想的,就是找个有独立经济能力的、丈夫不在身边、或者离了婚的寂寞少妇。跟这种寂寞少妇谈情说爱,又有情调,又不担责任,又不花钱,甚至有时候还是女的花钱。也能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因为这种寂寞少妇大多有正当职业,可以跟朋友伙一起吃喝玩乐,不像小姐那样带出去叫人发现了会笑话。而且,这种寂寞少妇还随叫随到,比起找小姐既合算又方便,可说是达到了‘共赢’,男女双方都各自找到乐趣。为啥就因为他们的能力更差一点,他们只能这样做:男的不是不喜欢这个女人,是包不起这个女人;寂寞少妇也包不起一个小白脸。男男女女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撞到哪个算哪个!每个人都是量力而为、按自身条件办事的吵!其实,这种现象,比啥子包二奶找小姐的多得多!在社会上非常普遍,只是一般人还没有觉察到这点罢了!”
陆姐听着笑了起来。陶警官很得意自己独到的发现,也笑着亲了她一下,弹了弹烟灰又说:
“好!说到我,老实说,我有了你就满足得很。第一,没得几个女的有你漂亮,你比我还年轻十多岁;第二,我不花一个钱,你不需要我‘包’,说句丢人现眼的话,有时还要你‘倒贴’;第三,我的官越当得大,地位越高,越要谨慎小心。为啥盯住我的人多了唦!那些人恨不得我出问题,比你盯我厉害得多!你看,你有多少免费的义务密探上上下下围着我,你还不放心!我就是有那个外心,也没得那个条件唦!第四,我们早就有‘君子协定’,你又不缠住我要正式结婚。好,退一万步说,万一又有一个啥子都不图的,甘愿献身,比你还要年轻漂亮,也说不跟我结婚的女人追求我,我要接受了,她肯定要我给她解决这个问题那个问题。说白了,就是权色交易。这你早就晓得我是不干的。不要你的钱,就要你的命!你记住,这可是个经典总结!这点我心里有数得很。你也晓得我不会跟女人轻易上床,要不,那天我们在你订的宾馆房间早就发生关系了。何况,我又不是傻子,我也四十岁的人了,哪个女的是啥子都不图,只看我的长相好才甘愿献身的我是刘德华呀我是粱朝伟呀我是金城武呀你看我像不像嘛”
陶警官侧脸询问地看着陆姐,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笑起来。
“再说,我们早就有感情基础,不晓得你啷个感觉,反正我是觉得我跟你的感情越来越深。说实话,我觉得你不是我的啥子情人,我是把你当亲人看的!我又不是不晓得你当过小姐。你忘啦正是在你当小姐的时候我喜欢上你的。你要不当小姐,我们还没得见面的机会嘞!你只要防止我不要害精神病,不要发疯就行了哈!我要哪天害了精神病,突然发起疯来,我才会不要你去找别的女人。”
陶警官没有害精神病,陆姐却忽然害了精神病,非要和陶警官再来一次。在陶警官身上近乎疯狂,最后大叫一声,瘫在床上昏死过去。幸亏陶警官懂得急救方法,又是按压胸部,又是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陆姐才渐渐苏醒过来。
陆姐发誓似地向陶警官说要做正经生意,陶警官本以为陆姐会开家小小的服装店、化妆品商店等一类店铺,雇上一两个售货员,陆姐当个小老板,在柜台后面一坐。陶警官还会替她寻找店面,洽谈租金,招聘员工,介绍货源,暗中保护,不让街头小混混跑来捣乱什么的。没想到她一下子搞得这么大,而且不仅没有脱离小姐生意更加上了赌博,很不以为然。可是“独秀居文化休闲股份有限公司”一开张就面临还债的巨大压力。不兼营这两种生意就赚不到钱,赚不了钱就无法还贷。而陆姐也没料想到,小老头居然不但同意方姐的做法,还大力支持公司暗中做这两种买卖。
小老头能贷款,但也力主不仅要照合同按时连本带利地还贷,还急着要早早地还清,越提前还清贷款越好。
小老头说:“一个企业决不能负债经营,负债经营的话你总是在给银行打工。摆脱负债经营的局面了,哪怕你一天只赚一分钱,那一分钱也是你的。老是负债经营,哪怕你一天赚一百万,你也只能干瞪眼看着那堆钞票,因为那全是银行的。你有多少钱,是要把你欠别人的钱扣除去,剩下的那部分才真正算是你的。懂得啵”
听陆姐说陶警官对公司兼营这两种生意很反感,小老头就叫陆姐哪天把“你的警察哥哥”约来一谈。
陆姐不再当小姐了,但和小老头还是一周一次在那“总统套”中进行“天体运动”。这是陶警官允许的。陶警官想得开,他说那已经不是小姐和嫖客的关系而是朋友之间的关系了。所以,陶警官听说小老头要跟他见面,很坦然地穿着便服跟陆姐去了酒店。
陆姐和陶警官进了“总统套”,只见小老头一反常态,和陆姐眼巾那惯常赤身裸体、打打闹闹、四处捉迷藏的小老头全然不同。
小老头一派儒雅风度,白发白须,白褂白裤,举手抬足不疾不徐,步履轻盈,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动如在水面上飘浮,雍容闲雅,仿佛一身仙风道骨,虽然身居豪华的“总统套”,却似一尘不染,和四周毫无关系,倒像是在深山峡谷修行的神仙中人。陶警官原以为小老头会跟他嬉皮笑脸,现在一见小老头,不由得下意识地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小老头请他们二位入座,立即有服务员端来咖啡和茶及水果点心,一一摆放整齐,替各人的杯子倒满后悄然退出。
服务员走后,小老头拈着胡须对陶警官说:
“陶警官,多次听小陆说起你:正直清廉,主持公道,扶弱济贫,关怀和保护下层群众。我觉得你还是当今不多见的衙役捕快,才愿一识尊容,想与你促膝而谈。又听说你对公司的经营有不同意见,更想与你交换看法。你的不同意见很自然,如囿于当今俗见,我也会像你一样认为是寡廉鲜耻、伤风败俗的行为,也会羞于为伍,嗤之以鼻,更不用说允许下面的人染指了。所以,我完全理解你并尊重你。如果你不嫌老朽唐突,是否可以听听老朽的看法啥子事情都可以商量,你说对不对”
陶警官在小老头面前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连忙起立了一下:
“请讲请讲!愿听老前辈指教。”
在陆姐身上,小老头还真算是个老前辈。于是小老头靠在沙发背上,坐得更松散舒适一些,像诸葛亮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似的,侃侃而谈:
“现在人们说今天中国面临百年来未有的大变局,这真是目光短浅!其实,中国现在面临的是五千年来未有的大变局!五千年来形成和积淀下来的东西,不论是精神文化方面的,还是外在物质生活方面的,都在短短的二十年间猛地一下子翻转过来!”
小老头拿起茶几上放的一瓶玻璃瓶装的开心果,猛地一倒过来,让瓶底朝上,向茶几上“砰”地一蹾。
“请看,这里面的开心果一下子都调换了原先的位置。有的原来在上面的跑到下面去了,有的原来在下面的跑在上面来了,即使在中间的好像还是在中间,但也挪动了位置,不可能没有一颗开心果丝毫未动。每颗开心果都有移动。二十多年,在我们看来似乎很长,而在历史长河中只是毛泽东说的‘弹指一挥间’。这一‘弹指’间,就是我刚刚把瓶子往下一翻过来的一剁那,我们每个中国人都猛然改变了位置。请问,这样是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会被搞得晕头转向,一时摸不清东南西北这是当然的。因为没有哪个人能未卜先知,早早就想好了他会变动到哪里去,变了以后该啷个办。不过,有人动了位置,但仍然照原来位置上那样做,那样思考,意识不变。这是习惯嘛!有人变了位置,马上变了做法,变了思考方式,变了意识观念,完全照他现在变了的位置想办法,去做、去思考。”
小老头说到这里,向陶警官一倾身:
“请问,陶警官,毛泽东说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风流’是啥子意思小陆说你爱好文学,我倒想向你请教请教。”
陶警官这时哪敢班门弄斧,虚心地说:“是呀,我们常说‘风流’这两个字,但是在这里究竟应该怎么讲,还是要请教老前辈。”
小老头又靠在沙发背上,微微一笑说:
“其实非常简单。用通俗好懂的话来讲:‘风流’就是‘心眼儿活’的意思!按马克思主义原理,无产阶级革命首先是从城市工人起义开始,依靠工人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可是毛泽东‘风流’,‘心眼儿活’,来了个‘农村包围城市’,靠农民打天下,结果大获全胜;在国共两党内战时候,斯大林叫毛泽东见好就收,不同意解放军过江。毛泽东‘风流’,‘心眼儿活’,不按当时拥有最高权威的‘共产国际’的指示,来了个‘宜将剩勇追穷寇’,非过江不行!结果把国民党打到了台湾去,得了天下。所以,毛泽东当得起‘风流’两个字,他的心眼最活,真正是个了不起的‘风流人物’!可是,晚年他老人家太‘风流’、心眼儿太活了,活得随心所欲,完全不按照科学规律办事,才把中国弄得一塌糊涂!然而,我不认为他不好。毛泽东的历史功绩之一就是他犯了错误!他搞的那一套,就像我刚刚拿起这瓶开心果底朝上地翻过来一样。毛泽东拿的瓶子里装的是啥子呢瓶子里装的就是五千年的中国和我们中国人。这就是毛泽东的伟大之处,五千年的中国和八亿中国人,让他轻轻一提,就提起来了!这一翻,让中国人知道了‘造反有理’,下面人可以反对上面人,老实说,这就是民主的第一步!在‘文革’时候,除了毛泽东之外再没有别的权威;昨天对的,今天都错!昨天错的,今天都对!把中国五千年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传统的那一套、旧的那些东西都不行了!从此,把中国的人心搞乱了,可是,也把怀疑的种子撒在中国人的心里头了!”
小老头笑着喝了口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茶杯柄,小指和无名指微微翘起,像京剧演员做的“兰花指”那样优雅。
“好!那么邓小平的历史功绩是啥子嘞邓小平接过毛泽东翻过来的瓶子,不仅往下一蹾!还干脆把瓶盖打开,让瓶子里面的开心果撒了一地。瓶子原来是密封的。密封是啥子意思密封实际上就是不透气嘛!和外边的空气完全隔绝嘛!如果邓小平不是拧开瓶盖,而是接过毛泽东翻过来的开心果瓶子,再慢慢小心地翻转回去,仍然好好地再放回桌上摆好,那就糟糕了!那就没有中国的今天了!那样,今天我们还是处于计划经济社会:大家吃大锅饭,各人凭证凭票买东西;虽然没有贫富差别,可是大家都一样穷!人分三六九等:什么工人、农民、革命干部、地、富、反、坏、右;身份等级森严!农民在农村,工人在城市,城乡两重天,小陆现在就跟她爸爸在乡下种田!中国还是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所以,我说邓小平比毛泽东还伟大,就在这点上!”
小老头看陶警官和陆姐都在仔细聆听,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情,就又往下说道:
“好!我们再往下说:毛泽东把中国五干年翻了过来,邓小平又打开了瓶盖,让开心果撒在地上乱蹦踺。而且从此中国透气了,不再处于密封状态了,开心果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也能直接和开心果接触了。这样,五千年的中国就遭到非常猛烈的一次冲击,我们每个人也都受到冲击,在地上乱蹦跶!在我们蹦跶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遇到前所未有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不在瓶子里呆着了,面对新环境新世界,我们在五千年历史经验中找不到指导我们应该啷个办的办法,所以邓小平才说‘摸着石头过河’!其实,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在摸石头!毛泽东在‘文革’时候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他的大错特错就在这一点!为啥子因为那种‘乱’是他老人家一手造出来的,由他老人家在上面鼓动的。现在,陶警官,你说乱不乱我想你们当警察的比我清楚,现在是乱得不得了!对!可是今天的乱,是老百姓人人都像刚倒出来的开心果那样,在地上蹦跶蹦跶跳的乱!是历史巨变中的乱!这种乱是必然的,不乱反倒不正常。你们说对不对”
陶警官不得不服,“就是的、就是的!我们现在社会真正是乱得很!我原先不理解,今天听老前辈一说,我才有点开窍。”
“是呀!”小老头说,“因为我们中国人都在蹦跶蹦跶地跳嘛!不安然嘛!现在搞市场经济,大家都在这市场经济社会里找钱,东找、西找、南找、北找、瞎找!乱蹦踺!前些日子报纸上在讨论现在民营企业家的‘原罪’,就是说几乎每个民营企业家在他们开始做生意的时候都有过不法行为。啥子‘不法行为’啊!国家连个法都没得嘛!国家都在‘摸石头’,不叫老百姓‘摸石头’行吗中国人又在‘文革’中被搞乱了人心,个人崇拜又没得了,没得一个权威管得住老百姓了,那所谓的‘不法行为’,不过就是民营企业家在乱‘摸石头’、瞎‘摸石头’罢了!摸到了的,成功了的,就是‘心眼儿活’的‘风流人物’!摸不到的就掉进河里,不是进了监狱就是倾家荡产,‘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种乱,要等一个个法律法规制定出来后,才会慢慢上轨道,渐渐平息,达到‘大治’。到那时的‘大治’,才是真正的‘大治’!钱要赚,但要赚得合理,纳了税以后,有正当的利润率。”
小老头停顿了一下,又笑起来,面对着陆姐说:
“小陆那个老鸨儿说,‘现在中国只有两大行业最赚钱:一个是当官,一个是当小姐’。这话不无道理!因为其他行业逐渐制定出法律法规,有了规矩,在市场经济的竞争里头,逐渐形成合理的正常的利润率,这就稍微消停下来了,不太乱了。而恰恰这两种行业没有制定出规矩来:对当官的,没有制定出家庭财产定期申报制度;对小姐,没有把它当作一门行业,纳入征税范围。当官的一起贪念,想贪污多少就贪污多少,反正他的上下级都不晓得他家原来有多少钱,当了官以后有多少钱,每年收入有多少钱,多出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一笔糊涂账!当小姐的,政府只管打击抓捕,小姐就跟政府打起了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当然更谈不上啥子营业税和所得税了,客人给的钱都属于自己!官员的灰色收入和小姐的桃色收入,是我们法治建设上的两个盲点,也是税收上的两个盲区,所以说,这两种人最赚钱了!”
小老头抿了口茶,又请他们俩喝茶吃点心,然后悠然地继续说:
“好,这我们就要说到公司的事了。公司表面上是茶文化、棋牌文化、休闲文化,可是暗中在搞赌博和女娃儿的生意。请问,赌博是哪个在赌是老板们在赌,公司只是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场所罢了;女娃儿是哪个要的还是那些大老板要的,公司不过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罢了。小陆的公司既谈不上组织小姐,更不是逼良为娼,另方面,又不去引诱正经人进入青楼。那些人本来就是小姐和不正经的老板嘛!好!公司不提供赌博场所,不给大老板介绍女娃儿,那些大老板是不是就不赌不嫖、从此循规蹈矩了小姐就不当小姐,另谋职业了当然不可能!他们还会找别的地方,而别的地方还多不胜数。赌博和嫖妓历史悠久,可以说从原始社会后期就有苗头,有雏形。为啥因为这出自人类的本性。世界历史上各国的领导人或者说是统治者,都曾多次想肃清赌和嫖,可是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需要就有市场,这是市场经济的根本道理!有的同家和地区就钻了空子,搞个‘特区’,像拉斯维加斯、蒙特卡罗、澳门等等,更多的国家还专设了‘红灯区’,从税收上大发其财。美国有的州从嫖和赌上收的税,可以支付全州的教育经费哩里!我们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要禁止,但是多次‘打击黄赌毒’,效果咋样呢也是你这个警官比我还清楚。”
小老头看了看陶警官,见他没有异议,才往下说:
“黄和赌,跟毒不一样。黄和赌出自人的本性,我刚才说过,从原始社会后期就开始出现了。最近,科学家观察,在灵长类动物臀如猴子中间,就有雌性猴子要雄性猴子拿食物来交换交配权的现象,猴子也会‘卖淫嫖娼’!你说怪不怪赵忠祥的《动物世界》这个节目陶警官看过吧反正我爱看!你看那里面,几乎所有雄性动物和雌性动物交配的时候,都要和它的对手搏斗一番。这就是赌博的原始形态。赌的是啥是身体和气力,哪个打赢了哪个占有雌性动物。所以,赌博赌博,里面就有个‘博’字。可是,毒不同!毒不出于人的天性,还是反人的天性的!毒只是在近代社会才出现的。它是人类发展到文明社会以后的一种反文明行为;人类文明到一定时候会出现一种自我残害行为,这就是毒!陶警官清楚,世界各国都有缉毒警察队伍,有没得专门成立缉赌警察和缉黄警察队伍的至少我没听说过!扫黄和查赌,都是在警察的一般治安任务之内,是属于治安范围。那也就是说,黄和赌,只要不妨害到社会治安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小老头说到这里,才仿佛认真起来,又从沙发靠背上向前倾身,很严肃地对陶警官说:
“好!这样,在我们蹦踺的时候,并不是没有空子可钻。我们为了还清银行的贷款,就非得像《后汉书》里讲的‘物穷则变生,事急则计易’。小陆家穷到这个地步,我们又不让她再当小姐,就给她开了家公司。公司不‘变生’不行,就要‘易’个‘。汁’,就要擦个边球!就是要‘心眼儿活’,要‘风流’一下!有一本古书叫《列子》的,上面说:‘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也就是说,说不定现在禁止的、反对的,很有可能明天会‘用’。‘今之所弃,后或用之’就是这个意思!这样,谁做在前面,要么是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要么就是先拔头筹,抢占了先机。我们也不要啥子‘先机’,至少不能‘先烂’吧!是不是会‘先烂’,就在你陶警官手上!”
小老头用食指向陶警官一指,仿佛这个任务就在一指间交给了陶警官。
“你也知道啥子三家股东啊,实际上只有小陆一家!成立个公司至少要三家,我们三家才搞起个公司,就是为了能向银行贷款,支持一下小陆罢了!我和那个大老板是光出钱,一分钱利润也不要的。我们不分利润,当然也不管还贷,还贷还要靠小陆来还。小陆还清了贷款,整个公司就成了她一个人的了!茶文化、棋牌文化、休闲文化那都是门面,赚不了钱的,保个本就不错了。你不同意兼做那两种赚钱的生意,你叫小陆拿啥子来还贷我想你是真爱小陆的,你只要在风头快来的时候给小陆打个招呼,公司马上停止这部分营业,就不会‘先烂’。等风头过了后,再跟小陆打个招呼,让这两种生意死灰复燃,这就够了!这就像过去你给小陆个人打招呼一样,没得啥子区别!而且,这其实也在你警察的职责范围之内,就是不要叫小陆公司的生意妨害治安。在警察工作上你也算尽职尽责了。”
小老头又对陆姐正色地说:“小陆这方面呢,在做这种生意的时候也要做得规范,做得文明,做得高档。这样,来的客人自然而然也会文明起来。何况,来独秀居的客人都是有钱的老板,他们也顾及自己的身份名誉脸面,不会惹事生非,不会妨害治安的。他们那种人的心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像那些去低级场所的人,为了点小事就骂街吵架,打打杀杀,天天拨打110叫警察。其实,在外国,赌博嫖妓都有一套规范,不像我们现在这样乱来的。我们还可以培养出文明的客人呢!你说是不是”
小老头说得陶警官无话可说。告别的时候,陶警官主动叫陆姐留下来。
“好好陪陪老前辈,老前辈今天累了。我先告辞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后一定要多多向老前辈请教,还要多请老前辈指点哩!”
陶警官告辞后,陆姐连忙给小老头倒茶敲背。
“你累了!喝口茶,赶快躺下!”
而这个好似神仙中人的老前辈马上一变,变得比孙悟空还要快,像娃儿似的躺在沙发上又蹬腿又喊叫:
“哎呀呀——!为了说服你的警察哥哥,把我说得口干舌燥,赶快把你的奶头子给我咂咂呀!”
第15章
陆姐公司开张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把一亿六接出来。陆姐接一亿六当然要连爹爹一起带来c市。那时陆姐的公司还刚刚起步,经济能力有限,就在独秀居附近租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给父子两人住。又在附近找了个小学校,把一亿六送进去插班二年级。可是一亿六上学的第一天,只看见他背着书包出门,晚上却不见他回来,把陆姐急死,向陶警官报失,要陶警官派人去找。一直到半夜,一个警察才抱一亿六送回家。问他到哪里去了,一亿六很坦然地说玩去了。到哪儿玩去了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有树还有水。警察说是在公园里找到他的。公园关门了,人都走光了,才发现一个娃儿,就送到派出所。陆姐也不忍心过分责备他,怕他不愿和姐姐在一起,要回乡下,赶快安顿一亿六吃饭睡觉。
第二天,仍然如此,一天跑得不见影子,不过晚上还知道回家吃饭睡觉。陆姐怀疑一亿六的脑子被爹爹打坏了,就带他到医院做全身检查。检查结果良好,什么病都没有。一亿六还很聪明,只要他认识了一个字马上能记住,不用再教第二遍,所以也不用复习,省得做“家庭作业”;那根“带眼眼的能吹响的竹子”即笛子,居然无师自通地也能吹得有腔有调,虽然谁也听不出来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至少可以充分证明一亿六的脑子没被爹爹打坏,还完好无损。可是就是早上出门晚上回来,不去学校。陆姐又怀疑他沉迷上电子游戏,叫陶警官派个便衣警察暗暗盯着他,看他究竟是到哪里干什么去了。陶警官遵命派了个人暗中跟一亿六跟了一天。便衣警察晚上回来报告的,就是陆姐向刘主任说的话:
“在野地里四处逛,跟鸟说话,跟鱼说话,跟花花草草说话。”
陆姐怎么也想不通一亿六为什么不爱上学。小老头那时还没有成为“国学家”,还没有开始在全国跑来跑去讲他的“国学”。一天,她把小老头请到独秀居,正儿八经地向小老头请教。小老头一边喝功夫茶一边等一亿六,等到很晚,一亿六才玩回来。
小老头一看一亿六,把茶杯往桌上“砰”地一暾,对陆姐说:
“此子有异禀,非笼中物!我只给你三个字:由他去!”
爹爹在城里住了两个月,非要回乡不可。说在城里住不惯:出门太闹,在家太闷。又正值老家要修三峡大坝,在高坡上给乡民们盖了新房,要把人们都移到那里去住。爹爹不回去就分不到新房。爹爹要回乡下,当然要把一亿六一起带回去。这样,一亿六在陆姐身边只呆了两个多月就和爹爹回去了。
一亿六回去后,陆姐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回家看一次一亿六。看一亿六只在学校里挂个名,仍然天天到处逛,不学习也不捣乱。想到小老头说的“由他去”,也只好“由他去”了。两年多后,陆姐不仅全部还清贷款还更为发达,拥有了整个“独秀居文化休闲股份有限公司”,生意越做越红火。陆姐有了陶警官,又有了钱,一亿六就成了她唯一放不下的心思。但每一两个月就要跑去跑回,疲于奔命。移民们自搬到山顶上住后,多半不需种田,只弄个果园什么的,要么开家小卖店。爹爹也不下地种田了,每天坐在山上看风景,怡然自得。爹爹似乎也明白放走了一亿六,陆姐回来的次数就不会这么多。一亿六成了爹爹手中的人质。这件事让陆姐忧虑不安。
还是陶警官明白,跟陆姐说:“你不想想嘛:你妈去世了十几年,你爹身边一个人都没得,只有小弟。他即使不喜欢小弟也要把他带在身边,这是人之常情嘛!你爹现在才五十几岁,还能够过夫妻生活吵!你自己都老想跟我过性生活,就不想你爹要不要性生活,真没得一点人道主义精神!现在除非我们给你爹找个老伴,你爹才会放了小弟。不然,小弟总也出不来,只有等你爹死了以后。我们也不愿意你爹早点死,对不对你不要急,急也没有用,赶快给你爹找个老伴,也就是给你自己找个后妈。”
陆姐听了茅塞顿开,回到老家就四处打听哪里有适合跟爹爹过日子的单身女子。可是爹爹的对象还真不好找,岁数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小,必须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又不能有娃儿,因为女的带了个娃儿来,爹爹就会想还不如跟一亿六住在一起。更大的问题是:移民们都想进城,没有娃儿的单身寡妇更想进城,哪有不嫁到城里反嫁到山顶上的傻寡妇即使进县城当个保姆,也比嫁到山顶上给孤寡老人做老婆强。所以陆姐找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陶警官见陆姐一回来就愁云满面,听了陆姐说找后妈的困难,就说:
“我想想法子,到劳改队快释放的女犯人当中看有没有合适的。我想肯定会有,给她一点优待就是了。不过,找到以后,你不能跟你爹说是劳改过的,我怕他一时不能接受。”
开始,陆姐还有点犹豫,找个犯过法蹲过牢的女人来当她后妈,有说不出的别扭。陶警官说你不要看不起曾犯过法的女人,正如你也当过小姐一样,她们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决不是天生下来就坏的。你别忘了本,虽然你不一样。即使我爱你,我也要批评你:“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
陆姐不听别的,听陶警官说“我爱你”这就够了,虚心接受了陶警官的批评。
其实,这个想法陶警官早就有了,也已有准备,只等陆姐同意。两天后,陶警官就叫陆姐和他一起开车去郊外的女子监狱。人熟好办事。监狱长见陶警官他们两人来了,马上迎他们进去。进了监狱长办公室,客套了一番坐下后,监狱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向陶警官和陆姐说:
“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我替你们找的人的情况哈,你们听听合适不合适。如果不合适,那我再另外替你们找哈。这个女犯呢,叫黄小梅,今年四十三岁。原先跟老汉生了两个娃儿,大娃儿七岁的时候,二娃儿两岁。大娃儿得了病,要用钱治病。他们是普通农民,都是种地的,哪来钱给大娃儿治病嘞当时宣传计划生育,说有娃儿的妇女结扎了能得二百块钱,黄小梅就为了这二百块钱去结扎了。可是,有了二百块钱也没治好大娃儿的病,死了。祸不单行,正在两口子伤心的时候,一不注意,二娃儿又被人贩子拐跑了,据说卖到山西河北一带,这哪能找得到嘛!好了,黄小梅也结扎了,再生不出娃儿了,老汉天天闹,想要娃儿,闹得跟黄小梅离了婚。黄小梅离了婚没去处,在乡下住,没得房子住,种地,也没得地种,只好进县城找事做。县城哪来的事给她做嘛下面嘛——就看你们的意见了。”
说到这里,监狱长咳嗽了几声。“她呢,就让骗子胁迫去当了一阵子‘站街女’。”
监狱长还以为陆姐不懂什么叫“站街女”,向陆姐解释道:“‘站街女’就是租间出租房,在马路边上拉客人的那种卖淫女。这点你们不要嫌弃就行了哈。当了几天就被城管抓住了,蹲了十五天看守所。看守所有个看守看上了她。她放出来以后,看守就把她领回去同居了。看守有个十岁的碎娃子,脾气犟得很,既不叫她妈还把她当下人使唤,有时候还踢她打她。有一天,她和碎娃儿一起到县城外挖野菜,下起了暴雨,路滑难走,她和碎娃儿都跌到河里头去了。好!下面的事就难说了:她一个人跑了回来,碎娃儿淹死了。她说是她不会水,但也尽力救过碎娃儿。可是因为平时和那碎娃儿的关系不好,看守就告她有意谋害了他儿子。法院啷个判嘞说是她推碎娃儿下水故意谋杀,没得人证;说她不小心跟碎娃儿一起落水了,她还尽力救过,也没得人证。法院又迫于原告看守那方的压力,就判了个‘过失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我实事求是地说哈,她在监狱确实表现得好!上次大暴雨发山洪,监狱犯人整体转移的时候,她救起人来可以说是舍生忘死,表现特别突出,领导给记了个功,还上过报纸。现在,她已经在监狱里改造六年多了,劳动踏实肯干,遵守纪律是模范,考虑放出去对社会也不会有啥子危害,已经报了减刑,提前释放。这已经向她个别谈过话了,征求她的意见。可是她不愿再到社会上去,回到社会也无依无靠,要求留在监狱。陶警官晓得现在没得这种政策啦少!你们看着合适,就给她找个地方安身,不合适的话我们再说。”
陶警官和陆姐对视了一眼,见陆姐没有不满意的表情,就向监狱长说:“那还是先看看人再说嘛。”
监狱长点点头,“那就好,就请你们二位跟我到那边提审室去。陶警官跟我进去,陆女士在隔壁看。陶警官,咋样”
陶警官对陆姐说:“应该这样。监狱长想得周到。你就在隔壁房间看。不要一开始就直接和这个女人见面。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也不会让那女犯尴尬。”
监狱长把陶警官和陆姐领到提审室。安排陆姐在隔壁房间:
“你就坐在这里哈。透过这扇玻璃窗你能看到那问房,也能听见那间房说的话。我们那边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这边的声音。其实我们也没得啥子要问那个黄小梅的,你不满意,就敲一下玻璃窗哈。可以的话,你就敲两下玻璃窗。我们知道你认为可以,再跟黄小梅说些活。不行的话,啥话也不问了,叫她走了拉倒。你说行不行”
陆姐连连感谢监狱长,“多谢了!给你添了麻烦,真不好意思。”
“不要客气!麻烦啥子嘛”监狱长说,“陶警官托我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再说,这也是办一件好事嘛!有好些女犯其实是苦命人。我不晓得陆女士信不信命,反正我信!有人命好,有人命苦,就这么回事!”
房间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面墙上有一扇大玻璃窗,在另一边看来是面镜子。陆姐既紧张又好奇地坐下。透过玻璃窗当真能将隔壁房间一览无余。先是见陶警官和监狱长两人坐在一张审讯桌前谈笑风生,一会儿就有个狱警带了一个穿着犯人服装的女人进来。陆姐仔细端详,第一印象就非常好。中等个头,细眉细目,面孔红润,身体强健,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很有姿色,不然那个后来告她的看守也不会看上她带回家同居。她如跟爹爹过日子,还是爹爹的福气呢!想到她自己进城那天的凄凉和凄苦,在街头彷徨无主时的情景,正像监狱长说的,有人命好,有人命苦,她如不幸进城那天碰到个骗子,在骗子的胁迫下,是不是也会成为“站街女”也难说。想到这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敲了两下玻璃窗。
那边听到陆姐敲了两下,就让黄小梅坐下。这边陆姐听黄小梅说了声“谢谢”,规规矩矩地在一把凳子上坐下。监狱长装模作样地翻看黄小梅的档案,陶警官趁机过到这边房间里来。
“啷个决定得这样快嘛你看仔细一点,不要后来反悔,弄得我们跟她都下不了台。”
陶警官看见陆姐眼睛里噙着泪花,也不再问了。
“那我过去就跟她透个信啊”说完又走到另一间房去。
监狱长见陶警官进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知道陆姐同意了,就问黄小梅:
“咋样最近你们队长反映你有点情绪不安。为啥子嘛提前释放是好事唦!别人盼还盼不来哩。你倒好!提前释放你还发愁,有啥子发愁的事嘛”
黄小梅低着头,沉默不语。监狱长“嗯”了一下,她才低声说:
“监狱长,我感谢领导的好心,更感谢这么多年来党和政府的教育。不过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释放了都能高高兴兴地回家,跟家人团聚,我一个人无家可归,在这里也习惯了,我已经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所以还是请领导把我留在场里。我啥子活都能干,保证让领导放心。”
“哪个不放心你啊就是放心你才提前释放你唦!”监狱长说,“至于你出去没得地方走,领导也替你考虑了哈。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安家,好生生地过日子。你还年轻嘛,只有四十来岁。说不定我还要吃你的喜酒去呢!”
说完,监狱长笑起来,黄小梅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腼腆地一笑。陆姐发现黄小梅有了笑容显得更善良可亲。她恨不能马上跑过去亲自跟黄小梅说话,又着急陶警官稳稳地坐着不开口,不自觉地又敲了两下玻璃窗。
陶警官那边马上领会了陆姐的指示,知道现在面前的这个女犯非同小可,将来不叫她“伯母”也得叫“婶娘”,同时他自己看黄小梅也觉得很不错,先恭敬地立了立再坐下,向黄小梅温和地介绍了自己:
“你好!我姓陶,现在你就叫我陶警官好了。请问你,你出去以后,是想进城里嘛还是在农村也可以”
黄小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中年的英俊警官对她这么尊敬有礼,也站起来向陶警官鞠了一躬,有点忸怩地说:
“我是真心想留在场里的。要是领导不准许,我还有啥子挑挑拣拣的嘞!我完全服从领导安排。”
陶警官说:“你看,监狱长为你将来出去以后的安置很操心哈。今天监狱长和我叫你来,就没有把你当个犯人,和平常人一样,想跟你聊个家常哈。要是把你安置在农村一个很好的地方安家,不晓得你是啷个想法。所以才问你是想进城嘛还是到农村也可以。你不要有啥子顾虑,直说就好。”
这话等于暗示了要把她安置在农村。黄小梅立即说:
“要说真心话,我还是觉得农村好些。我是农村长大的,城里头的事啥都不懂得!我就是进了城才遇到这种事,不进城,啥子事也没得!”
“好!”陶警官说,“那就等你哪天释放我哪天来接你哈。听监狱长说,等着办手续,你大概还有一个月就可以出狱了。在这期间你安心劳动,也要注意身体,多多保重哈!”
陆姐回去后脸上的愁云一扫,兴奋得满面红光。比在监狱里快到释放期的犯人还迫不及待地盼着黄小梅释放,要跟黄小梅当面谈心。
陶警官说:“你不要急。我要想个法子叫你爹自觉自愿地把弟弟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主动给他去介绍黄小梅,说不定你爹会起疑心:啊,弄了半天你们不是为我好,还是想把弟弟带起走啊!还说不定你爹同意跟黄小梅结了婚还是不放小弟。好了,这以后啥子法子都没得了!你那位国学家老头子跟我说过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他说韩非子有句话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做啥子事情保密很重要。你千万不要去跟黄小梅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开!你前些日子还不同意,这一下子又跑到另一个极端,做啥子事都要慎重嘛!你不要操之过急。这事情你万万不要插手!你一插手,感情一冲动,还不晓得你会跟黄小梅说些啥子,搞得黄小梅不知所措。你想嘛,黄小梅在监狱里呆了那么多年,只习惯监狱里那套说话方式,不习惯你的说话方式。你跟她稀哩哗啦一下子说那么多真实情况,提出你的要求,吓都把她吓坏了!以为你在利用她做啥子见不得人的事。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不敢再做啥子秘密的事了。她听领导的话听成了习惯,我要先跟她用监狱那套语言说话,等于是指示她啷个啷个做。她只相信政府领导。这才能把他们两个撮合在一起,还要你爹恨不得小弟走得越远越好!”
陆姐搂着陶警官的脖子,连连亲吻,说:“你真行!你真好!你太有才了!今天晚上我要好好为你服务哈!”
陶警官赶快避开她,“好了好了!你哪次为我服务以后都把我弄得筋疲力尽。等我先把这事办好,再找一天空闲时间来享受你的服务哈!”
陶警官第二天就开车到陆姐的老家,两天后回来对陆姐说:
“好了,你就等你爹的电话叫你去接小弟吧!”
黄小梅出狱那天,陶警官开车去把她直接送到陆姐老家的县城。趁路上行车的四个多小时,陶警官用警官的语言略给黄小梅透露一点信息,让她怎样怎样做,并且趁机也与黄小梅熟悉,联络感情,让黄小梅觉得这家人对人很好,既让黄小梅安心,又让黄小梅很好地配合。不到一个星期,陆姐就接到爹爹电话,说是他找到个“对象”,准备结婚,要陆姐把“娃儿”接走。陆姐故意说,爹爹结婚是大喜事唦!我要来喝喜酒。弟弟跟你们两个人一起不是很热闹吗弟弟有个后妈照顾了,我也放心了唦!
爹爹在电话里吼道:“啥子热闹啊!他龟儿子一天到晚乱跑,尽叫我费心!不在我眼前我还舒服些!赶紧来赶紧来!你要放心放到你身边你更放心!赶快来接走了让我眼前清净。”
原来,陶警官先到陆姐老家的公安局,把朋友同学找来布置了一个圈套。警官警察们听了无不哈哈大笑,都要踊跃参与,促成这件好事。
一时,陆姐爹爹很奇怪,家里天天有派出所的警察登门问寒问暖,县上公安局的领导也跑来慰问,好像他是个退休的革命老功臣。来的警官警察都异口同声地说,老人家年岁大了,身边无人照顾,真可怜!出门没人看家,进门没人说话;夏天没人扇扇子,冬天没人盖被子;晚上连个焐脚的女人都没有,夜里一个人睡冷被窝,真不是滋味等等话语。陆姐爹爹受宠若惊,弄得他自己也顾影自怜起来。想想这么多年来独守空房,确实难受,老婆虽好,也死了十几年了,老婆让女儿读书的遗愿也实现了,没有什么对不起老婆的事了。陆姐每月给爹爹一千块钱,别说吃穿用,就是换成钢蹦儿一天到晚朝长江里撒都撒不完。有个贴心的老伴在身边,钱也足够花了。
“格老子!自己啷个那么‘哈’嘞!啷个没想起来嘞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罪!派出所墙上的标语硬是对头:‘人民警察为人民’,还是人民警察想得周到!”
县公安局领导还当他的面指示派出所,给老人家找个老伴势在必行!要下级坚决完成这个任务。独身了十几年的鳏夫寡妇不动念头便罢,一动念头就像堤坝决口,洪水汹涌,势不可挡。警察们挑动起陆姐爹爹续弦的念头,弄得陆姐爹爹成天坐立不安,急不可待。但是,这时陆姐爹爹也同样遇到陆姐遇到过的困难:哪里有合适的寡妇嫁给他警察也表示难以完成上级交下的任务,一来就是一副苦恼无奈的表情。但过了些日子,警察又跑来高兴地说,有了!有了!好不容易替你老人家找到了!江边边有个寡妇人家,单身一人,是个移民的“钉子户”,叫她搬她不搬,就赖在江边边不走,妨碍了修建三峡大坝。哪天把她领到你这里看看,她看到你老人家经济条件好,人又精神,家里人也少,大概会愿意的,这样她就会搬上来了。
“你老人家可要好好配合修建三峡大坝啊!”
到了那天,陆姐爹爹换了身新衣,头脸洗得干干净净,能生出陆姐和一亿六的人虽然长期务农,在田间辛苦劳作,但稍加收拾,便比县城里退休的老干部还精神。
上午,陆姐爹爹见警察果然领了个中年女子袅袅娜娜地走来,赶紧迎上前去。谁知他见了黄小梅就像见了仙女下凡,一见钟情,很久没有知觉的下面竟然蠢蠢欲动起来。陆姐爹爹慌张得不知怎么招待为好,手颤抖得连碗和茶杯都拿不住,叮叮哨哨一连摔破好几个。警察看在眼里,心中暗笑,知道有门,故意领着黄小梅在陆姐爹爹家里四处看,说:
“你看!彩电、冰箱、洗衣机、微波炉啥子都有!这都是城里头用的高档家用电器。你来了,洗衣做饭都方便得很。”
陆姐爹爹赶紧说:“不用不用!哪能让她做!我都会做。这就是我城里的女娃儿怕我生活不方便给我买的。用这些,做起来又快又省力,根本不需要她动手!’’
只见那位仙女低眉顺眼地跟着警察走了一圈,不发表任何意见。陆姐爹爹像发情的公狗一样跟在仙女后面馋涎欲滴。警察带了仙女来晃了晃,又带走了。晚上,陆姐爹爹爬起来又睡下、睡下又爬起来,一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警察又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跑来说,那女子也同意了,但你家里还有个娃儿,不晓得她从哪里打听到的,你那娃儿不爱上学到处乱跑是出了名的,她怕跟了你以后难管教娃儿。她一个人生活惯了,就想跟你两个人一起生活,多一个娃儿反添了一份心事。你老人家要是有个地方能把娃儿送去就好事成双了。
陆姐爹爹急忙说:“有有有!他姐姐在城里头,正好想接走他。我这就打电话叫他姐姐来接他走!”
陆姐回去接一亿六那天,也是爹爹和黄小梅成亲的那天。家里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张灯结彩,四处都贴满红色的“喜”字。一亿六仍然是跑得不见影子。黄小梅略施了一点淡妆,更显得年轻了许多,在农村中年妇女中可以说是姿色出众的。陆姐一见黄小梅就趴在她肩头流泪。大家都以为是陆姐高兴得哭了,就计她们俩亲热地说话,也没人过来劝慰。黄小梅见“女儿”这么漂亮,又对她这样亲热,既高兴又激动,心头充满从未有过的喜悦,两人抱头又哭又笑了一番。
第16章
一亿六进了城,和陆姐住在一起了。但分开这几年,一亿六在陆姐眼中好像并没有长大,仍然跟娃儿一样喜欢到处跑,成了个不安于室的小伙子。陆姐给他在一所那时很难上的所谓“重点中学”报了名,插班读高一。也和过去一样,班级的花名册上有这个名字,老师却找不到学生的人影,对不上号。陆姐没法子,只好按小老头说的“由他去”,采取“自由主义政策”,问他想到什么地方去玩,索性让他自己去玩就是了。一亿六说他除了老家只到过c市,听说深圳好,想到深圳去打工。
“我们老家好多人都去深圳打工了,我也要去!”
陆姐说不用你打工,你刚刚十六岁,哪家工地都不会接收你,你打什么工呢尽管去玩就是了。一亿六不干,说是要“自食其力”,非去打工不可。陆姐只好征询陶警官的意见。陶警官说,既然他不愿上学,强迫他去学校也无济于事,让年轻人早早见识见识社会也好,在社会上锻炼锻炼没有坏处。陶警官就把一亿六送到深圳,托深圳的警官朋友照顾一亿六,找个工地让他做点轻松的工作。
一亿六已经一米七的个子了,看起来是个大小伙子,包工头就让他和普通的农民工一起干活,吃住都跟农民工在一起。虽然姐姐在c市,弟弟在深圳,但陆姐“打飞的”从c市到深圳看一亿六,一天之间就能来回,比往返老家方便多了。一亿六也是如此,逢年过节“打飞的”往返c市与深圳之间,姐弟两人经常见面。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近两年,就出了陆姐向刘主任说的那事情:一亿六惹火了一帮农民工,说“这龟儿子是个哈儿(傻瓜)!要给他一点教训!”准备群起而攻之。幸好深圳有陶警官的朋友,到工地去解了同。深圳的警官怕担责任,给陶警官打电话。陆姐就急忙去深圳把一亿六带回了c市。
一亿六回c市后,安分了一阵子。因为他迷上了《猫和老鼠》、《唐老鸭》、《米老鼠》、《狮子王》这类动画片,天天租一摞碟片抱回家看。看得茶饭不思,废寝忘食,看到可笑处笑得前仰后合,在屋里打滚。后来觉得动画片没意思了,尽是画的图画,不是真人在演,就问出租碟片的老板有什么真人演的可笑的故事片。出租碟片的老板就给他挑了些美国片和港台片。他喜欢上了金凯瑞的《变相怪杰》,把金凯瑞演的喜剧片都看完后,再看其他美国喜剧片要看字幕才看得懂。顾了看字幕顾不上看画面,顾了看画面顾不上看字幕,有时两头都顾不上。后来选中了港台片,而港台片中他特别喜欢看周星驰演的香港叫“无厘头”的闹剧,成了一个“星迷”。把周星驰演的片子反复看了无数遍,有的台词能背得朗朗上口。陆姐很高兴他终于在家能呆住了,但又有进一步要求,人总是得寸进尺的。那时,中国有一些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陆姐说很有“教育意义”,叫一亿六跟她一起看。陆姐看时感动得眼泪直流,一亿六却说:
“你说有‘教育意义’的东西,看得你流眼泪,看得我打瞌睡!不过,我看,这样的‘教育’肯定不对头!这种‘教育’里头一定有啥子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