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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_连城三纪彦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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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串白藤花
序幕
花街上,点着常夜灯。
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是大正(注:日本年号,1911-1926)末年,在那个伸入濑户内海的小小港埠里,有一所即今是当时也使人觉得凄寂的风化区,名字就叫「常夜坡」。
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到如今还常常会想起那整晚点着的白花花、冷清清的灯光;奇异的是每次想起,它总是那么凄冷,了无生气。
就说是死的灯影吧,那灯光空茫茫的,恍如落在黝暗的水面上的光影,倏地画了条尾巴就消失——是的,那里住花街红艳艳的色彩,和女郎们华丽而零乱的衣着的灯光,不知怎地,竟使我觉得与守丧的白灯笼阴惨惨的灯光,有那么一点相像。
时移势易,流年似水,那儿打从宝永年间(注:1704-1711)就是往来于濑户内海的种种船只停靠的港埠,曾经盛极一时;也是船夫、商贾以及过路旅客们寻找片刻慰藉的欢场、艳名四播的地方。然而,这样的繁华地,只因铁路通行到镇上以后,一路衰落,女郎们的叫声、三弦声、醉客的欢笑,全被猛吹的海风和波涛声压下去了。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回光反照吧,就在发生了那桩事件的大正末年,活像燃起了生命最后的火花般,曾经有过一段期间恢复了短暂的繁华景象。
也不晓得是怎么个缘故,人们忽地又想起了常夜坡这个名称,聚拢到坡上的灯光下,狂欢达旦,浑忘东方之既白。
可还是个黑暗的年代哩!
关东大地震、大杉事件(注:大杉荣,为无政府主义者,1923年遭少壮军人甘粕等人暗杀)等接踵而来,时代即将崩溃的声音,给这地方也带来了回响——人们就像要逃避这种阴暗般拥到那条街上,贪婪地求得一夜欢乐。
在清冷而空茫茫的灯光下,夜夜汹涌着人欲之流,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为了埋葬被时代的黑暗染污的生命中的某些事物,而拚命祷告的守丧仪式。
但是,那也不过是最后的一阵火焰而已。
事件发生一年后,大正年代告终,犹如被一个时代的结束吞噬掉一般地,常夜坡的灯光熄了,不再有人提起它的名字——嗯,是是,我正是亲眼看到花街上晨后一盏灯熄灭,也正是与事件有关的人之一。
一朵桔梗花(试读本)1
当时,我就在常夜坡后街的一幢陋屋,与阿缝同居在一起。
阿缝那时候有三十七、八岁年纪吧。出生地是邻县的农村,在故乡有明媒正娶的丈夫,可是嫁过去不久丈夫就病倒了,过着时好时坏的日子,为了赚一些医药费,她被迫来到常夜坡工作。
那种年纪,当然不方便接客,在一家还算正经的旅店做着下女的活儿。她细皮白肉,又有微胖的柔软,因此要她的男人着实不少,可是她倒坚贞不二,过着一清二白的日子。
这样的她,也不晓得怎么个缘故,对我倒是心身两方面都相许——是的,只因她是为了生病的老公,不惜置身花街打工的倔强女人,所以反倒跟像我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没用男人合得来的吧,我这边年纪也大得与其找那些年轻,光懂得胡闹的女郎,毋宁更希望有个正经的,却也被花街的灯光洗濯过的一副沈润的身子。
老妻过世后不久,我就向阿缝试探了一下。不料她也正好因为老公病况恶化,医药费负担更沉重,开始对前途有了一抹不安的当儿,没第二句话就答应了。然后,是的是的,我们就像一对老夫妻那样,在坡上一角,悄悄地过起了共同的生活。
不,不,关于我的身世,就原谅我不必提了吧!
我是邻镇一家布店的第三代店东,生来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膝下又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把店里的事交给掌柜,大约两年前开始,有一半的日子流连在坡上的阿缝住家。
这一年四月,正是樱花纷谢的一日,阿缝告诉我老公过世了,我们便商量起过些日子——正是后来事件发生的时候——找间大些的屋子,名正言顺地一起过日子。
——是的,下面我要告诉您的事件里,扮演了某个角色的男子,他正是住在阿缝隔壁的一位邻居。
不,事件发生好久以前,我就记挂着那个男子,那是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看去显得很单薄的缘故。
特别是傍晚时分,有时我会从面向巷子的窗口,看到似乎是要出去买点什么东西的他,沿坡路走下去。他那身影,真的好像会在巷子里的暮霭当中溶化掉似的。
一点儿也不假呢,
决不是因为那椿事件发生后,他在拘留所里死掉了,我才说这种话的。
是一点儿也不假,就是那种单薄的身影,才使我那么奇异地记挂着他的。
从前从前,我有个经常来往的艺妓阿泷,她常常口头禅般地说起一家小餐馆的师傅:「看,阿信哥背影怎么这么薄呢?」这话听多了,便也记挂起那个叫信吉的厨师来。一天,我在那家餐厅廊子上,偶然和他相错而过,无意间回头一看,他那好像故意捡着透过纸门映过来的淡淡灯光照不到的廊上阴暗处离去的背影,连对他这素昧平生的人,都像是在告别似的。显得凄寂极了。
不久,我从阿泷嘴里听到信吉去世的消息,那时我禁不住地想,原来这个女郎是从人家的背影看出他的命运的,这使我深为感触。当时我还年轻,对花街上那种靠背影来互相打招呼的情形,很感兴趣……不,不,这位信吉师傅,和事件是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我只不过是想说,每次看到那个人的背影,我就会无端地想起已故的信吉的背影,它们都一样地,有着单薄的影子。
是,是,事件后不久,那个男子也死了。想起这一点,我不由地觉得,说不定他也是在那个黯淡的巷子里,若无其事地用那种背影,悄悄地,只向我一个人做那种死前的最后一次告别。
那男子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吧,瘦削的身子上,经常像僧衣一般地披着淡淡的细点和服,背微驼。那模样,就好像有那么一丝不愿见人似的。
嗯,他住的是我那一排屋子的最尽头的一间。
记得他名字叫井川久平,看那历尽沧桑的模样,我怀疑这是不是真姓名,但是他住居的门口,挂着写上「井川久平」四个字的名牌。虽然被从我的居停围墙上伸过去的藤叶遮掩住了,可是倒也可以看出,那名牌上的墨笔字却是非常漂亮的。
话是这么讲,可是我敢说,坡上住的人,不会有几个认识这个名字的。
人们只知道,他这个人是干代书那一行的。
门口宽不过五、六呎,又是独居,自然不会与邻居街坊有多少来往,因此「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已经很充分了。
窄窄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上书「代书」两字,权充广告牌。不愧是干这一行的,字迹确实够气派,可是每逢起风的日子里,总会看到那张纸的角落剥落了,在不牢靠、格格作响的玻璃门板上瑟瑟颤抖着,好像就要脱落飞跑似的,正显示出那人平日的生活状况,看来寂寞极了。
尽管如此,倒也名副其实,出入的人还是不算太少。
这也难怪,地点既在花街上,女郎们又多半来自附近寒村,读书识字根本谈不上,所以嘛!那些女郎们为了给故乡写写信,或者汇笔款子回家什么的,便不得不上门来请他代笔了。
有时大白天,我在屋里睡着懒觉的当儿,传过来玻璃门板咿呀作响的声昔,接着是「代书先生,拜托拜托啦」,是年轻女郎的嗓昔,好像还很年轻很年轻的,听着这一类话,却也是一番乐趣呢,
是,是,那男子很寡默,叨在邻居的情谊,我不免偶尔也上上门,请他写写贺年片一类的,有时没事儿也过去聊聊天,在公共浴室碰上了,也会帮他擦擦背,可是到头来,总没有能做到融洽无间的地步。
不,不,他决不是故示冷淡、拒人千里外的那一种人。
就是那种静静的样子,还满年轻哩,倒有点超然物外的感觉。
阿缝有时也会过去,请他写写家信什么的,有一次还说:那个人有点像和尚呢!
我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些无聊话,他可从来也不露出不高兴的厌烦样子,白白的脸上多半漾着似有似无的淡淡的笑听着,并且我和阿缝请他代写什么,根本就等于是免费的。
他一定知道女郎们都是把那种「血汗钱」一分一厘存下来,寄回老家去的,收费从不固执,所以赚的钱必定也是非常有限,也因此风评很不错——是,是,就是在人家知道了他是那桩可怕的事件的元凶之后,坡上的人们还是有不少同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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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试读本)2
是五月间的事。
好像梅雨提早一个月来了,一连几天雨下个不停,连坡上的灯光都好像在埋怨客人差不多绝迹了,在雨丝里亮着蒙蒙的光。
是入了五月不久,雨就开始下的,藤花要告别春去似的,开始着上了颜色。彷佛这早来的雨是个凶兆般地,就在连朝的霪雨日子里,在坡上接连发生了凶杀事件。
其中一件,记得是开始下雨后的第三天吧,被杀的是一位早过了五十的老人。
地点就在坡下码头尽头,老人那枯枝般的躯体,在一艘废船旁边半埋在砂堆里。
胸口有匕首捅了一刀的伤痕,头壳用石块击烂,是好残忍的死法。
这以前,花街嘛,年轻妓女因为债务缠身,投海自尽的事件并不算太稀罕,还有因争风吃醋而来的流氓无赖之徒,来个腥风血雨的凶案,也不稀奇,可是像这种残忍的谋杀,却也成了整个街路上轰传一时的事件,而风声还没静下来的时候,下一个命案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汉子,竟然横尸流贯市中心的一条河上的桥畔。
胸口一刀,面孔砸烂,如出一辙。
据说,近傍垂柳,还把叶子来回地抚摸着血肉模糊的脸呢!
警方判断是强盗或者疯子做的,进行搜查,可是不但没有能查出凶手,连被杀者的身分都没法查明。
那是因为这里是港埠,外来人出入得多,加上死者面目全非,凶手又从死者身上抢走衣着以外的一切物品,故而根本没有线索可循。
坡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与震动。
诸如:有个逃狱的,潜来本镇啦;几年前投环而死的妓女君子在作祟啦,种种流言,不一而足,坡上的寻芳客,本来就因为雨而少了很多,这么一来更是绝迹了,阒无人影的夜雨里,只有妓女户的门灯散发着空蒙蒙的光。其后约半个月间,总算平安过去,祭礼的日子渐近,事件也减少了些当初的血腥味,偶尔有三弦声传出来了。就在这样的当口,好像要给人们心里的间隙沉沉一击般地,发生了第三件案子。
是,是,这第三桩,我是听阿缝告诉我的。
那是大拜拜前七天吧,使整个街路湿漉漉了将近一个月的久雨.那天早上总算停了。
头一天晚上,我因为有点事回到邻镇的自宅。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些。
是没有察觉到阿缝的动静,不过也以为她是一如往常,到坡上的神社参拜去了,无意间往外一望,却不料阿缝的背影正站在院子里。
那是三坪不到的小小庭院,不过爱美的阿缝把它整理得很好,不同季节的不同花朵,带着一抹女人纤指的柔媚,在那儿盛放着。
雨是停了,天空倒还一片墨灰色,晨霭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绿叶,经过久雨洗涤,格外鲜艳。下雨期间开的藤花,在雨停前的一阵骤雨里被打下来,整个院子里铺满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缝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着藤架上的叶子。
「阿缝!」
我叫了一声。她的后颈晃了一下,脸就回过来了。
「在看什么?」
阿缝没有马上答,片刻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
「生命。」
那嗓音,仿佛一下子就治失了。
看看她指的方向,在叶丛里躲着一串未谢的白藤花朵。
「哇!好倔强的花,淋了那么久的雨,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生命。真了不起!」
我感叹着说,阿缝还是微笑着,眼光仍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问非问地说:
「先生,死,也是命,不死,也是命,对不对?」
阿缝的丈夫,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从老家那边来了消息那天晚上,她让我看了看信——哎哎,总算了啦!以后不用再让您凑钱啦,先生,咱们就用以前汇过去的药钱,开个小吃店吧——她这么说着,脸上连一丝悲戚也没有,末了是回去参加葬礼,却只一天就又回来。说起来也是的,打从像个女孩儿那样的年纪起就开始为丈夫的医药钱东奔西走,受尽苦楚,却也是一夜夫妻百世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无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时形单影只的无告,更觉阿缝的可怜可悯,然而就在这当儿,她却突然发出不同的声音说:
「先生,这个先别管,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出了人命呢!」
我几乎一怔。
「而且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过来问代书先生的事。听口气,好像那个代书先生有点可疑呢。」
「那个代书,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吗?」
手上的旱烟管掉了,我都没有察觉,眼光却奇异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那个五月的早晨。阿缝说是不死,也是生命的一串花,就像是一盏白色的灯,蒙蒙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常夜坡是从小山丘上,一条河流般流下来的街道,而赤间神社在坡顶,刚好可以把整条花街一览无遗,是个小小的神社。
因为名称有个「赤」字,所以鸟尾和社殿都像常见的稻荷神社般地髹成朱红色,这以外就没有任何特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小型神社了。
据阿缝说,昨晚就在这所神社里又有人被杀,手法完全与前面两件一样,死者脸部被击烂,惨不忍睹。
也是个男的,年约四十五、六。
「喏!一进去,右边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树下面。」
我关心的,还是这次的事件,怎么会扯上那位代书先生。
「先生,听说,神社的庙祝做完早上的祷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庙祝问了一声是谁,那人就跑开了。庙祝说好像就是那位代书先生。然后,才发现到尸首。」
「那里晚上是没有灯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没有月光。怎么可能看出是代书呢?」
「这我就不懂啦,可是庙祝来过几次隔壁,请代书先生写祭礼用的牌子,很熟悉的。」
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说法的口吻,把代书当成凶手了。这不太无情了些吗?
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地怀疑人家呢?是想这么说她的,却也先问了一声:
「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还问了什么吗?」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其它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怎么啦?」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
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
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悒,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
阿缝稍停才说: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
她也老大不高兴了,这以后双方都不再开口了。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前面两次,发生的日子很接近,而这次却隔了差不多二十天,这一点倒使人觉得蹊跷,可是不管如何,我不能相信那位代书先生会干下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我担心警察还会再来问话,也想到干脆到警所那边跑一趟,问问搜查进展的情形,心里是这么着急着,人倒老是盯住隔壁那边,可是那扇玻璃门一直都被罩在云翳下,阒无声响。
无意间往巷子那边一看,太太们正聚在那儿压低嗓门谈着,不时有人把眼光投向代书的门口。可见蜚短流长,早已传开了。
我彷佛觉得自己也受到怀疑,越发地不安起来。
那以后,跟阿缝也不再交谈,是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些,有点不应该,可是也不愿去向她道歉,躺在榻榻米上睡觉。傍晚时分,阿缝进来了。「先生……」
我仍在装睡。
「先生,是重要的话,请您起来好不好?」
「干嘛?」
「先生,您是相信代书先生清白的,是不是?」
「思。」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的乡巴佬,所以听了警察的话就信了。其实,我也糊里胡涂的。您既然相信代书先生,那我也该相信。」
「又怎么样?」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告诉他,昨天晚上八点时,我在隔壁看到代书先生。」
我霍地起身。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菜剩了一些,本来想送过去给代书先生。我是没去,但是我想可以说,八点钟的时候送过去了。这儿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钟吧,这一来,人家就不会怀疑代书先生了。」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可是,代书先生不是清白的吗?撒个小小的谎,神明不会责罚的。如果不去管,代书先生一定会被抓起来。刚刚也在鱼居所听到人家在说,警察那边已经认定代书先生脱不了千系。」
我这才想起中午前发怒时所说的话,比我料想中更伤了她的心。
无可怀疑,阿缝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寡情的女人,才说了这些话。
然而,我倒也觉得,如果凭阿缝的一句话就可以救代书,那也不错。于是我和阿缝详细地商议了一番,这才赶到代书家去。
除了入门处有一方小空间之外,里面是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
那位代书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门口,坐在近入门的房间里,在一个裸灯泡下,让长长的影子投下来,正在工作着。
察觉到我来到,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知如何措词,不过倒也很容易地就说出来了。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间神社里又出了人命?」
对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阿缝说,一早就有警察过来问了她一些话,都是有关你的。」
「我这里也来过了,好像认为我涉嫌。说不定以后不能和你相见了。」
「但是,久平兄,你什么也没干的,不是吗?」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说是。
「那就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庙祝一口咬定是我。」
「出事的时候,你在家吧?」
「是的。可是没有见到谁。」
「就是这个啦,如果你老兄真的清白……」
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
代书先生默默地听着,最后才低下头说:
「谢谢你们。」
我真不晓得如何判断他说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出了脸。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个叶井筒的妓女户当下女,名叫阿民,我也很熟的女孩子。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爱的头,就对代书先生说:
「代书先生,又要拜托您啦,」
生意上门,我只好告辞了,不过给代书示了一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过来。
不,我没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来。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人们怎样地在传告昨天的事件。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多么宝贵似地在胸口抱着一封信出来了。
「是请代书先生帮你写的吗?」
「是。上个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没有回信,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再写一次。」
阿民要到车站前的信筒去投寄,我装着偶然碰上的样子并肩而走,若无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风。原来坡上人们好像已经把代书当成凶手了。
「可是,我想一定是那儿弄错了。那个人是个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也说写的是和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其实,上次他也没收的。」
我曾经听说,阿民是从九州岛的乡下,被卖到这条花街来的。
据说,她的老爸是个酒鬼,母亲死了不久,就把才十岁的阿民卖了。这样的阿民却一点也不抱怨,照样每个月都寄些钱回去。
想到她那未脱天真的脸,不久就会涂满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成为男人的玩物,我禁不住怜悯起来,在她的手里塞了五角银币。就在这时——
「吓死人啦,」
阿民大斗一声,抱住了我的腰杆。
这时,我和她正走在河边的小径上,垂柳受风吹袅,活像女人的一头乱发。
是,是,就在这棵柳树下发生了第一桩凶杀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凶案的吧,
桥边的灯光照射过来,柳叶丛里彷佛藏着一个苍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惊。
一朵桔梗花(试读本)3
代书先生被捕,是在第二天傍晚。
我们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头一天晚上,我送走了阿民,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就在我等阿民的那个巷子里一角,悄悄地站着两个男子。
是刑警呢,
我好想骗过他们的耳目,跟代书联络,却未能如愿。
后来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代书的。
事件发生后,警方清查旅馆,明白了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那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来到,住进站前的「港屋」旅馆的。
这人七点钟离开旅馆,曾经问过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书?」
掌柜说:「如果要代笔,我可以帮帮小忙。」那人便说:「不,是有别的事。」可知这人是
有某种特别的缘故找代书去的。
警方还找到了一个证人,表示七点半左右,死者问过他代书的住处,而且确实进去过代书的屋子。
这还不算,连阿缝也说出了如下的话:
「先生,以后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书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说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慌慌张张缩回了手。那是不是五号那天的事呢?」
警方也从代书的衣橱里,搜出了有血渍的衣服。
暮色渐浓的时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对面的木匠太太冲了进来。
「不得了啦,代书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带走。快,快呀,」
阿缝和我木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外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聚拢的,巷子里挤满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熟悉的代书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真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连吃惊的功夫都没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烧灼在我的胸板上,害我上了床后还老睡不着觉。
「先生,还是代书先生干的啊?」
我无话可答。
「明天,我还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干嘛?」
「告诉他们,他不是凶手,还有,八点的时候我看到他。」
我大吃一惊,侧过了身子。
「所以嘛,先生,请您不要再以为我跟您,光是为了钱。我和以前的老公的事,您也一点都不懂的。」
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把我拖过去。
「阿缝,我那是气话,别挂在心上啦,而且代书先生的事,我们没办法啦,」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是,是。也不晓得什么缘故,那天晚上阿缝特别强烈地需求我,还流着眼泪反击了几次这句话。
不。阿缝还是没有上警所。
是无法可施了。
被捕的那个晚上,代书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铁格子吊颈自杀了。
有遗书留下来,可不是给谁的。
在遗书里,代书先生承认了全部的罪行。
——我正是常夜坡上连续凶杀案的真凶。被杀的都是我过去受过他们欺压,好久以来就想有所报复的人。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几行字。
是,是,是我到警所去表示为那位没亲没故的死者处理善后的时候,他们让我看的。
想来,那也正是代书的最后绝笔,就像往常那样,用淡淡的墨迹,水上的枯枝般的笔迹。
这么不像遗书般的遗书,好像对他也满适合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个样子留下一纸遗书,事情未免显得有些蹊跷。
该怎么说呢?我是觉得,郎使他是真凶,倒不如一句话也不留就自杀,才更像那位寡默的人的做法。
也许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想到,遗书上写的,会不会是谎言呢?是不是在替什么人掩饰的呢?当然,想归想,却没有任何的根据。
尸首由我颌出来,也办了个小小的葬仪,入晚前还从港尾雇了一叶小舟,把棺木送到岛上。
我打算在小岛上埋葬。
因为是凶手的葬礼,巷子里的邻居们有些人不愿意露脸。但是那个晚上碰了面的阿民,还有常常去找代书先生写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边来,直到我和船家两人坐的小舟划远了,还招手。
出到外海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浪。
「这样子,到岛大概还可以,不过恐怕回不来。还是回去吧,」
船家不愿前进了。
我忽然有了异想:反正没亲没故的,来个海葬,也许对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许一心想回去吧,马上同意了。
我们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凿了几个透水的洞,然后把它抛进海里。在怒浪里,一下子就被吞噬了,可是用粗绳子缚牢的棺盖好像不太牢靠吧,一朵朵棺木里的花竟然浮上来,在浪涛间散开。可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彷佛觉得是代书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的。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在暮色四合中,两条光芒正向上空射过去。
又一个花街之夜来临了。
在坡路两端并排的旅馆的妓女户的灯光,点点如串珠,往天空伸过去,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座桥,从海上架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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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试读本)4
第二天。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去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这件事。
我办完了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了。问的却是「田鹤屋」,
「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
女人便又说:
「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阵事。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找代书的——被杀的男子,不是向人家问了代书吗?
如果代书只是一个目标,实际要找的是代书的隔壁呢?
我急忙赶回坡上。
在小巷子拐了个弯,路两边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事件发生那天晚上,据云有人看见那男子,从巷子一角进了代书的家。
但是,重新再从那个角落一看,巷子尽头的门口窄窄的代书家和邻家,几乎无法分辨。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进入有藤架上的叶子下垂的邻家,误以为是进了代书家,事情又会如何呢?
阿缝不在屋里。
我着了魔一般地街进去,找了个遍。
如果有谁来找过阿缝,那岂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可还没有证实其人确已死亡,我只不过是瞥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还听她说总算死了。
好不容易地,我才从衣橱里的绢织和服里,找出了它。
托你的福,这回又总算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深深觉得对不起你.不过再过半个月光景,该可以起来走动了,那时候药钱该可以想想办法……
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个农人。
大概是久病之间,学学字打发无聊的吧,
怪不得阿缝要把此信深藏,不让我看到。
事实是:阿缝说总算死了,其实是活过来了。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
阿缝以为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缝不再年轻,丈夫又只是名分上而已,何况还是长年卧病,什么事也不能做的。为这么一位丈夫的医药费,她自沉花街,苦苦干了十几年活。原本就是年华不再的,如今这样的牺牲还得继续下去,谁又能忍受这样的惨境呢?
加上如今有了我这个人。
阿缝喜欢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辈子和我一块过安稳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骚扰……
这样的希冀,翻转过来,便是那一番谎言。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口一愣。
回头一看,阿缝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儿。
她那双眼,充满悲凄地看着我正在颤抖的手上的信。
「阿缝……你老公没有死,对不对?」
阿缝手上的包里叭的一声掉下。
「不是的,先生,不是。」
阿缝冲到我的胸怀里.
我们在暮色渐浓的榻榻米上双双倒下。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老公的确死了。阿缝谎称丈夫已死,也许正是下了把丈夫杀害的决心。阿缝找了个借口,把丈夫叫来这个居所,然后又用另一个借口把他引到赤间神社谋害。
只因做老公的问到代书那儿去了,于是造成小小误会,结果代书先生被捕。为了证明代书先生受了宽枉,阿缝曾提议去做伪证。说不定阿缝是想藉此,暗地里证明那个时刻她自己也在家。
我还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书先生为什么写了那纸遗书,承担罪行呢?赤间神社的凶案,和另外两椿又有什么关联?会不会那两桩只不过是疯子做的案子,阿缝利用了它们——后面一桩与前两椿,时间上隔了那么久,就是这缘故吧。
晚上,阿缝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默坐着,我没有去管她,自个儿赶同居所里,选了一个伙计,差到阿缝的故乡去。
次日傍晚时分,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阿缝的丈夫大约一个礼拜前突然收拾了行李出外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我给伙计赏了些钱.要他严守秘密,入晚前来到常夜坡。
前天晚上,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阿缝抓住了我的衣裾,眼里漾着泪幽怨地看我。
「不用担心,明天就回来。」
我说着,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地落在榻榻米上的灯影下。
不觉间,五月过去了,正逢六月五号的祭礼的日子。
夏天已近,夜风里潮水的香味浓了许多,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也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
坡上人羣汹涌。
我听着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昔,进了小巷子。
就在这时——
阿缝家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奸像正是阿缝哩!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地用双手环抱住胸口,拔腿连走带跑地走去。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来回,阿缝的身子很快地就溶进去,我则从她背后偷偷地跟上。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里,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我感到一抹不祥预兆。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做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去。
不晓得怎么个缘故,我彷佛觉得自己正在拚命地想抓住郎将离我而去的东西,用同样的急步追过去。
正如我所料。
阿缝走过了赤间神社的鸟居,被闇夜吸进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我压抑住胸口的猛跳与激烈的气息,躲在一棵杏树下,窥探阿缝的动静。
夜凤抚过林子下的黝黯,并把鼓声与民众的喧哗声送来,夜空里时而爆出火花。
每一次火花爆开,都把阿缝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我想不出阿缝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发生的紧张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着。
过了好久好久。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暗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阿缝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影子突地凝住了。
「阿缝。」
我低声呼唤。
就在这个时候。
阿缝的影子一晃,一道闪光直往我这边射过来。
我闪过了身子。
刀尖和阿缝的手猛地戳进夜空。
「死吧,请您死吧!」
压死的低吼一阵阵地反复,刀子也发了狂似地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
闇夜里,两人的木屐声交缠在一块。
好不容易地,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锵的一声,刀子掉落在石板上。
「阿缝,」
我大声再喊。
这时,下面海边扬起了歌声,青色火花在海风里裂在整个天空上。
这火花照出了阿缝冰冻的苍脸——是,是,阿缝这时才知道了是我。
「先生……是您啊,」
阿缝猛地挣扎。
她的头发蓬乱了,有二、三绺落在颈项上。其中一绺,在苍白的火光里映出银白色。哎哎,阿缝也老了呢,
「阿缝,你以为我是你老公吗?今晚他会来看你的吗?」
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
——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代价被卖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化妆来污秽身子。
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词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好比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
因为肺疾,代书先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想到在死前救救她们中的若干个。
把她们的家人一个个叫来这个镇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书先生却轻易可以办到。
女人们都认不了几个字,他要歪曲她们想写的意思,把家人叫来,必是不难的事。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章成了代书先生的杀意,把信写回故乡。
那三个人被代书先生的笔墨招引着,跑到这个镇市,然后在指定的时日地点,遭代书先生杀害。
我不晓得代书先生选中的牺牲者是谁。
两人之中,也许有一个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为阿民说她爸爸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
不过第三个被选中的牺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缝的老公。
阿缝当然是给丈夫的信写了回信,不用说也是经代书先生的手。无疑,她还请代书帮她守秘,不让我知道老公还活着。
要伪造阿缝的信的内容,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因为阿缝自己本来就想把丈夫叫来——只要把阿缝所说的日子,也就是镇上大拜拜的日子,提前一个礼拜就够了。
那封信载着阿缝和代书的双重杀机,寄到邻县的丈夫手上。
不,也许代书先生把阿缝指定的地点赤间神社,改为他自己的住家——这是我的猜测。说不定这第三椿案子,代书故意用了自己的名字,说不走他希望在把阿缝的丈夫杀害后被捕,在狱中自杀也可能在他计划之中,还有那封遗书,是为了不让女人以及警方查出被杀者是什么人——把被害人的脸捣碎,可能正是为了这一点。
当然,这一切都不出猜测。是,是,那个晚上从神社回来以后,阿缝吐露说,打算把老公杀害后自己也自杀。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这一点倒没有问她。
当阿缝用那把刀子刺向我的时候,我领悟到,阿缝这女人的心原来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在邻县病了十几年的丈夫。
不久。大正结束,常夜坡的灯熄灭,第二年阿缝染上了流行病死了。
到如今,我还时时会想起那条花街的灯光。灯光摇曳处,彷佛正有一串藤花,小灯般地摇曳着。
阿缝和代书先生都是为了使那串花凋谢,在闇夜里能向赤间神社去的。
不,听了阿缝的自白后,我相信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她的老公,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警方。
因为我想:如果人的性命是为了埋葬那串花的仪式,还有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用背影来交谈着相错而过的,那么代害先生和阿缝两人想用无言的背影,载往黄泉路的黑暗当中的真相,我也还是用背影来送他们去吧!
桐棺(1)
1
中日事变发生那一年十一月末,我干掉了一个人。没多久,我就被拉去打仗,虽然在大陆也杀了两个人,可是在那初雪纷飞的夜里,把我的手染红的血色,到如今还那么鲜明地留存在我的心板上。
那桩事,从头到尾,对我来说都是个哑谜。然而,最最使我费解的,却是…我为什么会去干那一票?我让自己的手染成腥红,却不知那血的意思。
我是受了一个男子的请托,才把那人做了的。好像可以说那是一道命令,恰似战场上受长官的命令,向前冲杀那样,我连问一声为啥都未被允许,便握起了刀。
当然,我是想了又想的。为什么那男子要我干——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理由。那男子,我很熟悉,相信对他我不会看走眼,但是不论我怎么想,我还是觉得在一般常情下,他没有非做不可的原因。其实,那只是我如此觉得罢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背后还是有着没有人能想象到的原因。
这里,还是从我第一次和那个男子碰上的情形说起吧。
我有时会在睡觉时舔枕头,而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必定会在梦中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朦朦胧胧里,有个白白的东西浮现上来。我吃力地拖着麻痹的身子,拼命地想挨向那白白的东西——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个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在地上爬着,像只饿瘪了肚子的野狗那样,舔着那个男子的白色袜子。
我在一家铸铁厂当了四年的学徒,却因一次小小的打架事件被开革,然后整整两天,我粒米未进,在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着,末了来到那家酒店猛灌一通,最后还把过来劝止的警察击倒,自己也倒卧下去了。
突地,我号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人家对我好才高兴起来的。我从小就没好好地吃过一顿白米饭,因此当我看到眼前摆了满桌子看也没看过的精美食物时,觉得自己未免太凄惨太凄惨了。
不错,我是饿得半死,可是我还是使劲地压抑住就要伸向筷子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几岁啦?」
「二十——一。」
「倒看不出来。」
那男子说着,用左手,从满桌子的菜肴上头,把火柴盒朝我扔过来。
身上是蓝色有条纹的衣服,年纪大约三十二、三吧。面色微白,短短的头发,使人想起剃刀的眼光、瘦削的腮帮子、好像在那里漾着阴影。还散发着一种似是野地上的曝尸般的臭味。这男子好像要掩住发自敞开的领口的臭味般地,微驼着背脊。
我是不抽的,我摇了摇头。
「不,我是想请你帮我点点火。」
他说着,把一直塞在被子里的右手抽出来,摇了摇。
「看,只有小指头,我不会划火柴。」
我从有洋文的烟盒取出了一枝,点上了火交给他。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我落入那个世界的一种仪式,也更想不到半年后我会为此而让血染红了手。
男子不动手,却用嘴唇接过去,然后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把嘴里的烟往那小指喷上。
「怎样,愿不愿当我的手?」
噪音里含着不胜其烦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子,不,我该称他贯田大哥啦!当时他好像觉得我那过分苍白的、几乎透明的手指头,有点像他自己在一年前因某种事故而失去的手指头。
那是叫「萱场组」的,以下街木材场为中心,霸占着势力圈的一个小小黑道组织。
组里的后面有一条水植淸澈的法印河,从石墙和仓库中间潺湲流过,河上经常浮着一根连一根的木材。组里的家伙们每当穿起印有组织纹章的外套,便会从身上发出木材的香味。尤其到了夏天,海湾里的风一吹,它便带上了一抹腥臭味,笼罩住整个组。
据说,直到大正末年(注:大正是日本年号,1912——1926),组里还控制着整个法印河的木材的一半,极一时之盛,不过我进去组里时,虽然年轻小伙子们依然发着充满朝气的喊声在处理木材,可是时代的阴暗风潮,像把垃圾吹成一堆般地,使海边的繁荣景象渐次褪色。
或许是由于发生了那件事件,加上战争的漩涡一卷,组也解散了,因此愈发地使人觉得,大门口上那面在一个大圈圈里印上一个「萱」字的布帘,也显得失去了光彩,有气无力地垂挂在那里。
其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老板萱场辰藏在十年前大病了一场,差一点没向阎王报到,之后又害了心臓病,从此等于是一病不起;另一方面则是上上代人以来的对手唐津组——也是木材场的老板之一——竟然和军方挂上了钩,行情陡涨,还把势力伸向对岸的这边的缘故。从前,属于萱场组的摇钱树,叫「花五陵」的花街,在那个时候也全部落入唐津的手里。
老板每年都有两、三个月时间,到伊豆去养病,这期间便由一个叫「番代」的,代理一切。
两年前,一直是老板左右手的鴫原有一次在和唐泽的一场小冲突里不幸丧生,以后就由这位番代取代。
贯田大哥和已故的鴫原,算是同辈的,因此比起番代,虽然斤两不免轻了 一点点,不过在组里,有时面子也十分大。
这都是因为老板特别眷顾大哥的缘故。老板萱场辰藏目前有位老板娘叫阿慎,年纪差得就像父女,那以前,老婆叫做喜久江,是害了肺病死的。这位喜久江老板娘给老板养了个小开,就是辰一少爷,可惜少爷在大哥入组以前就死了,害的也是肺病。听说,少爷和大哥,不但是年岁、身材差不多,连喜欢学问、书画,常默默地在河堤上吹着晚风独自散步,少爷都和大哥也很像。
传闻里,老板不快乐时,只要一提大哥的名字,暴烈的火气就会平息。
还不只这些呢!
大哥随时都让他的寡默,彷佛一把闇夜里的伞般地张开,把脸色遮住,因此没有人摸得淸他 的底细。这也正是使得大家不得不对他敬畏的原因。
我的活儿,正是当大哥的手。我和他一起住在距组里约两百多尺远的排屋里的一间,起居在 一块,帮他穿衣服,给他点香烟,在浴室里擦洗他身上每一块皮肤,可是隐在他默默无语里的话语,我委实是半句也不懂的。
我觉得,甚至番代,也都好像畏惧他几分。番代这人随时都把狡猾的眼光射向周围,用他那张薄薄的嘴唇吆喝小厮们,可是碰上了大哥,总会装出一脸的笑。
不光是番代而已,连老板也一样。我敢打赌,老板一开口就是「贯田啊!」「贯田呢?」宠信有加,骨子里却也是出自对大哥的畏惧。
我由大哥领着去见老板,是被大哥收留后的第三天早上,记得与大哥初逢晚上还在绽放着的樱花,那天已被雨水冲光,嫩叶开始发出熏人的香味。
我在大哥肩后缩着身子跪坐,但见老板投过来一瞥不愧是主宰一个组织的充满男性气概的锐利眼光,接着便又用满脸的笑纹,把那冷酷的眼光给包裹住了。
「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啊!」
老板几乎是谄媚般地向大哥说。满是皱纹的唇缝里,微露出黄褐色的牙齿。
老板撑起上半身,让薄薄的睡衣贴在细瘦如柴的身躯,使我联想到枯朽的废木根部。看来,已经是把半个身子纳在棺木一里的人了 。
事实上,组里的后屋已经搁好了一个棺木,就在等候着老板的死似的。
那是十年前,老板害了一场心臓病,差一点就要翘辫子的时候,他亲自央求棺材店做的。据说,棺木做好,正要抬进来时,人却奇迹般地好转了。不但人小器,身材也矮小的这位老板,虚荣心倒够大,订的是一副桐木的棺。那时已是大正末年,萱场组如日中天的时候——然后,十年歳月过去了,那副棺木像是什么豪华奢侈的装饰,给放在里屋里,那是个宽广的房间,榻榻米都半腐了,墙也斑剥,充满阴截,只有那个棺木的桐材木理还那么新鲜。
我进组那年,整个夏天萱场都去伊豆养病。看到没有人的里屋里,棺木在夏阳烧灼下,彷佛发看白色的火焰,不禁想象到它是在为过住岁月的荣华,而拼命地嘶喊着什么。
我不知大哥观感如何,若说我,我不得不承认实在没法喜欢这样的老板。老板把棺木视同家寳。传闻说有一次有个小厮打扫时碰伤了它,结果被砍去一根指头。我总觉得老板是在靠那个全桐木的棺材,来向手下们逞现已经开始倾斜的权威。事实上,卽使是老板在的时候,它也取代了老板的宾座般,以堂堂威严,威压着组里的空气。
就在这样的夏天里某日,发生了一件事。
大伙儿为了避开猛夏的阳光,聚在玄关里的时候,大姊头——就是老板娘阿慎——气急败坏地出来了。
「是谁啦,把一只死麻雀放在老板的棺木里头?血渗进木理啦,怎么办呢?老板从伊豆回来后看到了,那可怎么得了啊!」
大姊头虽然只有老板的女儿大小,可是倒也很能从背后帮病弱的老板撑持局面,可见是个有毅力的女人。这时,只见她柳眉直竖说:
「麻雀是被扼死的,一定是有人故意干的恶作剧。谁?你们该晓得,把棺木弄污,等于是污辱了老板本身。」
大伙面面相觑,谁也开不了口 。就在这当儿,有人站出来了。
「是我。」
是大哥那副静静的噪音。
「阿征……你是干嘛的?」
「是麻雀闯了进来,我想试试左手管不管用,于是就……是我的疏忽。我会向老板谢罪。喂,阿次,你过去把麻雀拿掉吧!」
我是缩在大哥肩头后的,听了这话,我便默默地进里头去了。
在棺木里头一角,麻雀确实是嘴边挂着血死在那儿。那小嘴好像还在啼叫着。
「好在是阿征哪!」大姊头也进来了。「我还担心会像上次那样,弄得天翻地覆呢!阿征就不会有了,喏,看看这些污渍。」
大姊头指了指棺沿,散着几点黑污。
「这也是阿征不小心用有墨污的手碰的。是好久以前了,那时鴫原还在,当时的阿征就像现在的你,不时都黏在鴫原的身后——那一次,老板也没吭一声。一开始,老板就对阿征另眼看待的。」
大姊头说着,言外有言似地笑了。
我看着那些墨渍想:怎么会这样呢?原来大哥知道是我干的好事。那时候,确实没有人看见的。就是因为没有人.,所以我才一看窗口有一只麻雀就……
大哥确实是知道的,所以才替我担待起来。
回去后,大哥用平常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从袖口里掏出了香烟。我知道大哥虽然没事人似的,可是他分明知道一切,而我倒也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我低下头,万分腼腆地舔了舔嘴唇,把火柴凑过去。
「嗯……」
大哥有意没意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觉得那是对我的回答。陡地,我想到,原来那墨渍,说不定也是大哥故意弄上去的呢。
——事件也就是这一年年末,在大哥和我的这样的关系下发生的。不过在进入本题以前,我
还有一件事得说淸楚。
是有关那个女人的事。
桐棺(2)
老板从伊豆回来,过了约莫半个月光景以后,渐渐地会有河风,开始偶尔穿过夏阳的空隙,吹起了堤岸上的小柳枝,或者在河上掀起细细的碎浪。
这样的一天,当我正在玄关大盖特盖的时候,大姊头出来了。
「贯田呢?」
「出去办点事。说是傍晚会回来。」
「去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自从老板回来后,大哥常常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就出去。
「那就叫番代过来一下,老板想谈谈秋祭的事——刚刚才听他说渴了,八成是到电车路边的
牛奶屋去了。」
我照话跑到「小舟」牛奶店,从入门的玻璃看了看,果然番代正在里头。
由于番代的肩膀十分宽大,所以直到我走近番代,都不知道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要开口向番代说什么,看到我挨近,便把眼光盯在我脸上。梳着髻,脸圆圆的,大约有三十了吧!那眉毛细细地,眼里却有着一股倔强味,白白的肌肤上,一双唇瓣格外醒目。鲜红的衣裳挂在斜斜的肩膀上,看来又文静又自然。
女人碰了碰番代的袖口 ,他这才往我这边同过了头。
「什么事?」
是含怒的暖眘。不声不响就挨近,好像使他吃了一惊。.
「老板找您。」
「知道了 。说我马上回去。」
「是。」
我欠欠身,同时女人也站起了身子。
「那我也走了。」
番代把桌上的一只小包包推向女人。女人做了谢谢的手势接了过去。
「真对不起。下个月就不会有问题的,可是这一个月,实在没办法……虽然等于是被赶了出来的人,可是老家里,我妈还是只有依靠我一个人。」
「不,这一点事,用不着妳挂心。」
女人摇了摇头说:「秀哥,本来不应该再拜托您的,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没办法。对不起,下个月一定还您。」
女人把小包包收好,伸手要拿伞时,一碰伞就往我的脚边倒了下来。我捡起来交给她。
「秀哥,这位是……」
「他?」番代答:「是今年春贯田捡来的新面孔,叫次雄。目前在照料贯田。」
「以前那一位呢?」
「那家伙没待上一个月就跑了。这个家伙还很听话,贯田也好像满喜欢的,所以才待了这么久。」
「嗯……」
我正想低头致意,不想她已经把眼光移开了。看她那副侧脸,根本就好像把我给忘了。
「那就告辞了。」
她先向番代欠欠身,走出店门去了。被夏日的最后一道光灼成白花花的路上,印着女人小小的影子,接着,很快地从张开的伞影下消失了。从我面前走过时,领口冒出了一抹香香的味道,直到伞影不见了以后还留在我的鼻子里。我彷佛觉得全身都被那香味扫了一遍,不过这也只是片刻而已。那不是胭脂白粉之类的香味,也不是我在妓院搂抱的女人的香味。
「听着,不许向贯田说我刚刚见了谁。」番代付了牛奶钱,把找还的零钱塞给我,然后急步走出店门。
番代交给女人的好像是钱。据我猜想,那女人在老家的母亲病了,需要一笔不小的款子,便来向番代借的。
是小事一椿嘛!真不懂为什么要守密,不过我还是没告诉大哥。
然而——
十天后,我由贯田大哥安排,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偶尔,大哥也会去花街逛逛,而且每次都带我去。大哥在和女人玩的时候,我就在楼下喝喝啤酒,或者也可以用大哥给我的零钱,到别家去找乐子。
大哥没有老相好,也很少上同一家,碰巧进了以前进过的,便一定要别的女人。看样子,好像害怕跟同一个女人有一个晚上以上的关系。
每次去花街,大哥都是穿那件外套。平常,他总是僧衣般地披着那件藤紫色有麻叶花纹的外衣,可是换上这一件,便显得风流倜傥了。卽使光着身子,也必定从肩上披着那一件,盖住没有指头的右手——这是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到一家妓楼时碰上的,并且凑巧和大哥有过一次交涉的女人告诉我的。据说..大哥命女人揩掉口红,这样也还不放心,办事的当中要她侧过脸。女人想跟他开玩笑,装出要咬他肩膀的样子,却突然被撑开,还挨了一记巴掌。
好像即使是一个女人的,大哥也不愿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别人的痕迹。我还猜想,就是在抱住女人的当儿,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独处。
「可是,也有了椿有趣的事呢!」
那女人绽开火红的嘴唇,浮现卑贱的笑又说:
「我脱下衣服后,他从柚口里取出一大把细细的花,撒在我身上……后来,身上留下点点靑痣样的痕,敎人不晓得如何是好。」
「是什么花?」
「好像是桐花吧——记得是夏天刚来的时候。」
九月快过完了 , 一天晚上,逛过花街,回程上大哥突地停住了脚步说:
「阿次,我要你去抱一个女人;…」
这一晚,大哥没有给我零钱,想来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吧!
也不等我回答,大哥就走向另一条路。月开始缺了,带着秋的澄淸。我在泛白的夜路上踩着大哥的影子,默默的跟在后头。
沿法印河上溯了好一段路,过了逆缘桥,在毗连的水手旅店对面有一倏迷宫般的小巷,接着
便是一幢长排屋。巷口有一盏街灯。大哥在那儿站住,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掀下来,往我肩上一挂说:
「最里边的一家。不必说什么,进去就是了。」被大哥一推,我就走向前。那一家的格子窗还有灯光。来到门口 ,回过头一看,大哥被罩在灯影下,就像他惯常的模样,把右手藏在袖口站在那里。
轻轻地推开玻璃门,玄关口搁着一双女用木屐。竖在一角的阳伞,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出在哪儿看过的。
阒无声响,往里头窥望了一眼,是四迭半的小房间,矮几上伏着一把女人颓发。好像睡着了,却有声音扬起来。:
「请上来吧!」
女人抬起了面孔。头发蓬乱了,不过分明是十天前在牛奶店和番代谈话的女人。我微微一惊,女人倒好像一点不觉意外,站起来就把电灯捻熄了。在微有月明的幽闇中,女人背过身子开始解开带子,这才又想起来似的,把面孔转过来说:
「你在发什么呆嘛!穿着衣服,能干什么呢?」好像有几分酒意,跟十天前判若两人,嗓音里还含着自弃的味道。
我光了身子,在房间一角的铺盖上坐下,女人却踅过来,用她手上的绳带缠住我的右手腕。
我听任她摆布。女人缚好了我的手,把另一头绑在柱子上,我的右手便不能动弹了。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告诉我的话:「那个人总是把二只手蔵在柚口里头……」我仿佛觉得自己被缚在法庭上受审,低下头默然不响。
在牛奶店里掠过我鼻尖的那奇异的香味,比女人的肌肤先触到我的身子。在闇夜里,这香味来得更浓烈,而且把我周身都染红了。
「照老样子就好……」
女人说着,像是帮助我那无法动弹的右手般地,自己抓住自己的一边胸口 ,用另一手把我拉过去,同时倒卧下去。这小小的动作,使得在薄明里微微泛白的女人香味,突然激起了汹涌波涛。那香味,比女人的柔肌更强烈地诱发了我。我好像要溶入那香味般地,让自己滚热的血流迸涌进女人里头。
——当我发现到女人自始至终都侧开着脸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完毕了。
——那人要我侧着面孔——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
「你什么话也没问……」
我穿好衣服,正想出去时,女人这么说。丰腴的脸上,驻着一丝轻笑。我还是默然。
「是贯田要你什么也不要问吗?」
我摇了摇头。
「是吗?反正会明白的——你走吧,脚步轻些。」
我悄悄地推开玻璃门。忽然有一个人影,从巷口街灯下一闪就不见了。我知道那是大哥。
这是说,我在屋里抱住女人的那半个钟头里,他一直站在那儿默察着屋里的动静——这是为什么呢?我如坠入五里雾中。
我是模糊地了解到大哥与这女人,确实是由某种我还不知的阴暗纽带互繋在一起,可是大哥为什么要我去抱她,还有那女人又为什么不让我动右手,我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就在那「浅茅原」抱过了鬼魔似地,我迷迷糊糊地回到染屋町的大哥家。
我回到家后没多久,大哥也回来了。我连忙起身,正想把电灯扭亮的时候,大哥的嗓音传过来了。
「不用啦!你背过身子去。」
我依言默然而立。大哥挨过来,把手搁在我肩头上。就像一只莫名的怪兽在舔我一般地,那怪异感觉传遍整个臂膀。
我彷佛觉得背后的漆闇凝固了。月光就像刚才的女人家里一样,把榻榻米染成苍白色。那儿印着两个重迭在一起的影子。大哥那宽大的影子把我的影子呑噬进去,而当它晃了一下,然后碎裂时,刚刚熏在我身上的女人香味,忽然从我胸口涌上来。
我只靠纸牌知道桐花的样子,不过在这一刻,也不知怎么个缘故,我觉得这香味,活像桐花的花香。
桐棺(3)
这以后,每一次到花街的回程,大哥照例必把外套脱下披在我肩上。于是我便跑向女人家,抱抱等在那儿的那个女人,回到家,便有大哥的手臂等着我。
一个月间大概跑过有四趟了吧,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在一团漆黑里,我被女人绑上右手,几乎不发一言地办完事,然后用那件外套把染上女人体香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裹住,间到大哥那里。
第二次的时候,女人说:
「好白的身子,像是天生的一块江湖料子……」
我像是一只传信鸽,拿这白白的身子来当信函,来回于大哥与女人之间。
我模糊觉得,在女人来说,我是大哥的替身,而在大哥,我却又成了女人的代理,然而我连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没法找出系住大哥与女人之间的线索。
错不了, 一定有什么的。第三次,我要回家时,她交给我一条折迭好的毛巾说:
「把这个交给贯田吧!」
下一次,换上贯田大哥说:
「把这个还给她。」
也是那条毛巾,他把它塞进披上我肩头的外套袖口里。我微微察觉到那折迭好的毛巾里夹着什么薄薄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我没法想象。
至少总该知道她的名字吧。有一次我这么想着,奋勇地问.
「大姊,妳的名字……」
「很快会知道的。」
她这么回答着,浮起意味深长的浅笑。
真的,我不久就知道了她的来么。
秋祭后,十月也近尾声的时候,上一代老板的二十年忌也轰轰烈烈地展开。
这位上一代的头头,在明治末年,是邻近几个地区无人不识的大老板,因而在附近的寺里办的法会里,这一带的大头头们都披着黑外套,坐在人力车上赶来。
唐津的老板也带着大约十个喽啰来到。秋祭的时候,我们组里的人伤了第一批来到的木材贩子,唐津那边对这事是很不偷快的。在这以前,双方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局面,可是这件小事发生以后,彼此间就有了不稳的空气。在祭礼时的集上,发生了几椿小冲突。
然而,唐津的老板鎭静如恒,上过香后,浮着满脸的笑,向老板致意:
「听说您身子好多了,好高兴。预祝贵组从此越来越发展。」
唐津的喽啰和我们这边的年轻家伙打起来,他也笑着制止。
「如今的年轻人,太沉不住气。」
只因白天里的法会盛况空前,因而到了夕暮时分,显得特别地淸静,就在这当儿,组里的玄关来了一个女人。一阵秋风掠过,那熟悉的香味就从那黑衣上飘过来了 。
「请通报一声,说鴫原际来了。」
我吓了一跳,可是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答腔,却不料里头传出了声音。
「是阿际姊啊!欢迎欢迎,请上来吧!」
大姊头赶出来了 。
「真抱歉。一早起就不太舒服,躺着就起不来啦。结果寺里也没去……」
女人的白袜子发出窸窣声进去了。
鴫原际——那么是两年前死了的鴫原礼三的亲戚,不,八成是鴫原的老婆吧!这鴫原,不就是大哥的大哥吗?
没多久,里头便有交谈声了。老板也在其中。有人提起了大哥的名字,我凝神倾听。
「阿征吗?去年我那口子的忌日那天见过一面,以后就没看到了。可是,中元和彼岸(注:春分、秋分、前后七曰为彼岸,日俗为扫墓日)他都会在墓前供花。想必是知道我一心从良,所以就客气了的。」
「说起他,刚刚还在外头的——阿次,你看到阿征哥吗?」
大姊头探出了头说。
「这个……」我四下瞧了瞧答:「我想他没离开吧!」
「帮我找找。不,我自己去。」
大姊头出去了,里头静了一会儿,接着老板沉沉的噪音传出来了。
「阿际啊——我就向妳透露透吧!我在想,过年以前,就让阿慎和征五郞成亲吧!」
女人没搭腔。
「这话太突然,也许妳会吃一惊,不过我好久以前就这么盘算着。我没多少日子啦!从伊豆回来以后,这些日子里虽然好了不少,也可以四下走动走动,可是这八成是回光返照吧!下次再发作,我想就没指望了。」
「老板,您别说这种……」
「不,不,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明白。顶多半年吧!组里的事,有番代接手,我可以放心,可是阿慎的未来,可敎我搁在心口上啊!我不是想藉老板的权威,要把自己的女人塞给人家。妳也知道的,我自从把阿慎娶过来后,身子就不行了。这几年来,她等于是个原封货,而且我好久以前就看出来了,她是爱五郞的。」
「……」
「前些天,我和征五郞也提了提。那家伙,凡事都不说好或不好,不过这件事,倒好像不太讨厌的样子。妳看,那家伙,年纪也差不多了,总不能老敎年轻的来招呼吧!」
「……」
「我对待阿慎,好像就是女儿似的,征五郞也像是儿子的替身,所以这安排,我相信是最好的。阿际,妳以为呢?」
「老板旣然这么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并且,鴫原生前也疼过阿征的,如果他人还在,一定也会高兴的。」
「是吗?听了妳这话,我就放心了。」
「……」
「可是,阿际,我觉得对妳很过意不去。妳是知道的,鴫原被杀以后,唐津那边越来越坐大了。从结果来看,鴫原是白死了。妳一定觉得我没用,可是如今要和唐津拼,一点胜算也没有。是时势呀……」
「不,老板,请别这么说……嫁给鴫原的时候,我就看开了。我没有恨唐津,更从来也没想到过老板是没用的……我相信这一切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如今,我的做发工作也顺利……」
「我知道妳和阿慎不同,是个能干的人,所以不用我操心,可是妳还这么年轻,如果有喜欢的男人,那就不必顾虑了,找自己的幸福才是真的。鴫原也才会高兴。」
交谈停顿了一会儿。
「咦,阿际,妳怎么啦?脸色好像不太对。」
「没什么,是有一点点不舒服……对不起,我还是先告辞吧!向大姊头道歉一声。」
「我叫车子吧。」
「不,不用。请老板多保重。」
刚好番代回来了 。
「啊!阿秀哥,刚刚好。」
那苍白着脸出来的女人,向番代说:
「这是那天借的。」
确实是在牛奶店看到的那只小包包。
「姊儿,那不用……」
「不,我张罗好了。真感谢你。」
阿际把包包塞给番代就逃一般地离去。
番代向我投过来严厉的一瞥,然后进里头去了 。
「老板,刚刚在花五陵,我们家的隆二和唐津的年轻小子,为一点芝麻小事打起来……」
我不经意地就走到外头。黄昏的路上,阿际的影子已经不见了。我向河岸那边信步而走,却不料看到两个人影绕到制材厂后边去了 。好像是大哥和大姊头阿慎呢!
我悄悄地溜进了制材厂。
工作的人走光了 ,在薄阍的静寂里,只有圆锯的尖齿发着光。听说,大哥的右手四根手指头,就在那把圆锯上给锯掉的。好像是把手伸到旋转的圆锯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四根手指头和血花一块飞溅出去,可是人们都说,大哥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番代就说,那家伙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吧。大家怕大哥,可能正是因为他这种把自己整个都丢弃的脾气。
从窗口瞧瞧,河岸上正并排着两个背影,在看着河面上蜿蜒的波影。
「征哥,老板也是那个意思,所以如果你不反对,那我们就结婚吧……难道你讨厌我?」
「不,当然不是啦!只是,我想还是缓些时候再谈吧。」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好啦!对老板,我一直觉得只像父亲一样的,可是终归是十年来的老公,人家的老婆,你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如果你不是讨厌我,那就请你考虑吧。」
大哥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忽然咳嗽了 。
「征哥,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大哥使劲压抑着咳嗽间答。那种咳嗽,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
「隆二就说过,在地藏池医院附近看到过你两、三次,而且近来你常常独自到外头去。我在担心你是不是偷偷地去看病。」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看医院里的一个熟人……大姊头用不着担心。」
「那就好。咱们该回去了,阿际姐等着。」
我抢先回到组里,在玄关等他们。
阿慎大姊头一回来,就发现到女用木屐不见了。
「咦,阿际姊回去了吗?」
「是,刚刚走的,说是不太舒服。」
我一面答一面瞧瞧大哥。我相信大哥发觉到我已明白了那个女人是谁。可是大哥脸上一点也没有变。一如往常地默然不响,而且侧脸上好像有股冷漠,若无其事地跟在大姊头后面进去了。
桐棺(4)
三天后,我又披着大哥的外套,到女人的家去了。
「你吓了一跳吗?」
照老样子完事之后,女人不肯马上离开我,用一只手指头在我瘦薄的胸口上,一根根地抚着我的肋骨间。我的右手还被绑着。
「你不想听听贯田为什么把你差到以前的大哥的女人那儿吗?」
我默然。
「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终究你会知道的,所以先知道也好。好吗?贯田是为了想杀害我,才差你过来的。」
「杀害妳?」
我不自觉地反问一声。
「嗯——过些日子就会告诉你的。有个人,想请你把我做掉,还会交给你一把短刀说,要用右手才成。那样,他就不会被怀疑了。我每次都绑你的右手,便是为了提防你。当然,我不会认为一开始你就受到这样的命令……可是那命令,一定会下来的。」
「……」
「你怎么办?」
「什么?」
「我问你,时候你怎么办?你会听他话,拿着短刀,到这里来杀我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的,虽然很奇特,却也十分合情合理。大哥抱我,那不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来把我的身体束缚住,然后把我的意志整个地掌握住吗?
「妳觉得呢?」
「觉得什么?」
「妳以为我会听大哥的?」
在微光里,我第一次定睛看女人的面孔。她也用同样的热烈的眼回看我。两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叹口气说:
「一定会听的。我发现到,你比以前贯田所差过来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聪明。你没有被贯田蒙骗,知道贯田是个糟糕的家伙。知道却不响,默默地听从他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其实你是憎恨贯田的。」
我还是默不作声。
「虽然恨他,却也因为这样才更无法逃出他的控制。所以你一定会听他的,不过……」
女人说到这里,就起身披上长袍,打开电灯,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只丝绸的包包打开来。
里头是一把短刀,刀尖聚拢了电灯光,看去像是一只有生之物,就要跳起来似的。
女人用袖口小心地包住刀柄,往我这边走过来。要杀我!一瞬间,我这么想。
但是,女人挥了一刀,砍下的却是把我的右手绑在柱子上的带子。那带子在女人全身的力量一挥之下,无声地,又那么干脆地给砍断了。女人眼里的光,比刀尖的光来得更闪亮。
「不过……」
女人那面具般白白的脸上,泛起了冷冷的笑说:
「贯田在梦想。看,我不是也有这一把吗?」
这一晚回家时,女人又交给我折迭好的毛巾,要我带给贯田大哥。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迈开步子时,女人又说:
「带把雨伞去吧!」
玄关一角竖着两把雨伞。
「黑柄的,是鴫原留下的,你拿另一把吧!」
我拿起了另一把胶色柄的粗纸伞,走到外头。
——大哥想干掉鴫原的老婆,所以才把我差往女人家。但是,这又为什么呢?
也许我是一劲地想着这些的缘故吧!过了逆缘桥后,我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绊倒了 。顺手捡起从怀里掉下来的包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
在雨里发着蒙蒙的光的路灯下,我把它翻转过来。
咦!
是一张纸牌。
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
桐棺(5)
次日就是明治节,又过了两天的晚上,我跟着大哥前往一所赌场。
十月下半月以后,大哥常常去赌场。官方抓得紧,赌场都一所一所转入地下去。这一所也是开设在街尾一家小饭馆的脏兮兮的屋顶间。没有窗,灯上还挂着灯罩,下面的草席和赌具,倒也还很新。
是唐津属下的一个叫大江组的小组织开设的,不过大哥好像也很有面子,人人都慌忙退了一步低低头。说不定这是人们在传告他左袖里,不时都藏着一把手枪的缘故。事实上,自从和唐津的不和表面化以后,大哥的确随时都在左袖里紧握着一把家伙。由于袖子摆起来若无其事,故而隐藏在里头的手枪,也就来得更吓人。
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迭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头,总似乎透露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了,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塞进柚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他说罢一个人走向染屋町那边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我又一次推开。阿际接过了毛巾,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的短刀藏在棉被底下。我这是第一次能自由使用右手,我用它激烈地拥抱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吐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裹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宁可说是为了躱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鴫原际。像是刚做完了假发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姊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姊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鴫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不是向谁说的,也像是向我和大哥两人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却在这一眨眼工夫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怪怪的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的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里,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 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大哥在河边蹲下去。两脚在河道里,聚集着一堆落叶。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条纸捻,在一头点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凑向张开着伞的一个破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这把黑柄的伞,正是阿际说的那把鴫原的遗物。
伞着了火,风一吹,很快地烧着了伞沿。火花飞到大哥手背上,他却一动也不动。火焰成了一只火圈,被风一吹就整把地燃烧起来,大哥这才放开手。
伞落在水面上,随着漩涡打了几个旋,然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过去一般地随波而下。两天来的雨使河水流得很急,那团火也飞鸟一般地拖着尾巴远去。大哥还是定定地目送着它。
火变小了,末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浊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传出一句话。
「阿次,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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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棺(6)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赌场出了个小小纰漏。
那个晚上,场里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是一身刺眼的崭新西装,还油亮着头发。这小家伙的打扮,当然是会惹人注目的。从这种打扮也可以看出,应该是第一次混足赌场。不住地东张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从相当厚的荷包掏出钱放在席上。还常常半路上换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热气,有了这样一个角色,便觉冷漠多了。
小家伙正好坐在大哥对面,很快地可以明白,他是在学大哥的样子。明明押在单这边,看到大哥押双,就慌忙转过来。大哥顺了,一路赢,然后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输了一局。那家伙倒奇异地押在另一边,好像早就料到结果似的。大哥的钱往小家伙那边移过去了。小家伙那得意的笑,当然是惹眼的。大哥面不改色,但倒也可以察觉出焦躁。
大哥又赢,接下来又一局输。这次,小家伙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这位年轻朋友……」
大哥的低沉噪音戳破场子的空气。
「你还不懂赌场的起码门坎,实在不应该来玩。这里,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玩玩的地方呢。」
这时,躱在背后的另一张脸,从小家伙身边露出来了 。是唐津的人,常在赌场出现的。这人好像想说点什么,这便使大哥冒起火来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挥,掴在小家伙脸上。啪!发出了一声好像用竹刀砍的干裂响声,从细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出,拖着小家伙离去。大江的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劝大哥,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座。
事情只是这些而已。我虽然从来也没看过大哥会这样激烈,却也不以为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大哥和春天时分大不相同,他在场子里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赌场,大哥把外套交给我。往常,他都会说一声「去吧!」,可是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还有话。
我想起来赌场前,在浴室蹲着身子为他洗脚时,他也好像有话要告诉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浑浊,他开口就要说话了,却又吞回去了。
「不,没什么。」
大哥说着就住我背上推了一把。这时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扬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过这时也没去留心。
来到阿际家,这才看到手背下有一丝血渍。错不了。 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际擦身而过后,提过一次就没有再提的话,这必定就是他想说的。
——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里藏着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给我的。
这一晚分手时,阿际又交给我一条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
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增加了一张雨牌。
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我总算模糊知道了 。
小心折迭好毛巾,这才回到家。大哥却还没回来。
后来我听人家说,就在我和阿际睡觉的时候,组里出了一桩事。
原来,大哥给赏了一个巴掌的小家伙,是和唐津有勾结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这小家伙刚从英国回来,公爵要唐津当向导,逛逛夜里的玩乐世界。
大哥回到组里不久,唐津的一个代老板带了几个手下,来到组里要求做个了结。也许,这件事可以说是就想和萱场组拼一场而设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当儿,大哥起身进里头去了。
人们说,还不到一分钟吧,大哥又出来了,脸色是苍白了 些,却也跟平常无异。右手用白布裹着,还在殷殷地渗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两半的毛巾交给那位唐津组的代老板,平静地说:
「请交给贵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后一根手指头。
别说只是小指头一根,就是有胆量的人,砍的时候,有的人会失神,有的人会呼天抢地。大哥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使唐津的来人铁靑了脸,默默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也不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住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果然,那件赌场里的事件成了导火线,从这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故意找碴的事态。
这种情形继续大约十天,一径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往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
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同过头,盯了我一阵。
「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夺口反问了一声。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鴫原际。
「才不,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出乎意料之外。
「是咱们老板——萱场辰藏。唔,就明天晚上去下手好了 。」
大哥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
桐棺(7)
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偁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萩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萩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出外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太理想,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地,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了夜里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厮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动摇。番代鎭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
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赌场里的事件,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姊头两人。大姊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躱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这里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踩上榻榻米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抑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讶异的脸浮现。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光只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姊头阿慎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的,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做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家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断,也是很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
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住屋门口 ,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里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现,已近午夜了 。我一身都是雪。
「这个时候——唉唉,在干嘛呀!老板死了 ,你知道吗?我也是刚刚过去看了的。」
阿际穿着一身以前看过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着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无法正视阿际的面孔。
「这个时候?贯田叫你的?」
「是昨天。叫我这两、三天内送过来的。」
她好像有点害怕着,从伞下窥了我半侧的身子说:
「过来吧!」
我们又走回去。
来到逆缘桥上,阿际站住了 。雪花切断了街灯的影子,落进河上的漆闇里。没有人影,只有雪花的窸窣。
我像一只狗般地跟着她,这时她把伞交给我,打开了毛巾。我从来也没偷看过大哥交给我的毛巾里的东西。不出所料,是一迭钞票。有一百圆吔!她看了我一眼,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头,把钞票撕成碎片,扔进河里。纸花夹在雪花里,一瞬间就散了。
接看,阿际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 一件东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将它打开说.
「借个火。」
从我颤抖的手上接过了火柴,在扇子上点了火。
「是鴫原的遗物,从来没离开身的,可是,如今是最后一件了。」
它倏地杂开了阿际映红的手,被风一吹,往上飘了一下,在漆闇里开了一朵火花,在飘舞的一股雪流里飘荡了那么片刻,这才落进闇夜的底部。阿际一直在目送着那\火焰,脸上静得就和上次在这里,目送了鴫原的遗伞的大哥眼光里出现的平静一模一样。
看完了最后的火光,阿际就向闇夜微微笑了笑说:
「要抱我吗?」
嗓音里好像有一抹空虚。我全身的额抖,再也没法控制了。
「可以呀!不是说,这样的时候,你们男人都想抱女人吗?你就是为了这才来的吧?就在这里也行,抱抱,抖会止住的。」
我不由自主地拼命摇头,正想背过身子,却被她的手阻住。我好像被斥骂着,把低垂的头摇个没完。我还发觉到因为发抖而全身摇晃起来。
「真的没关系......」
我还是摇头不停。阿际的话一点没错,我好想好想抱。抱了那么多次的她的身体,那甘甜,那隐藏着奇异秘密般的香味,就像第一个碰到的女人般逼向我。可是,我还是摇头摇个没完。我想起了第一次碰到大哥时,摆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我饿得半死,却举不起筷子,情形竟是一样的。我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桥栏上,我突然哭起来。
阿际让念珠缠看的手,裹住我震颤的手,塞进她的胸口里。当我的指头碰触到女人柔美的肌肤时,我的血流决溃了。手上的伞掉落,「哇!」大叫一声,我疯狂了 一般地扑向女人。
阿际的身子仰靠在栏杆,像要承接雪一般地微启着双唇。泪水滑落在她的脸、脖子。我不知那是阿际的泪水,或者是我的。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干嘛听贯田的……那种人的话,怎么也去听呢?」
阿际激烈地喘息着,片片断断地,把这些话念咒般地说着。
——不错,阿际知道了。她知道我杀了老板。不可能光从我的样子察觉出来的,一定是早就猜到大哥会向我下这么个命令。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际告诉我贯田大哥是要杀她,而不是杀老板?
「贯田不是杀我,便是杀老板,两条路中,他必须选一条。」
回到长屋住居,在棉被里暖了被雪冻冷的身子后,阿际向我这么说。她把手肘撑在枕头上,用手指头玩弄着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杀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变卦,要杀老板。」
「为什么呢?」
我想不出大哥为什么要杀阿际,可是要做掉老板,更叫我如坠入五里雾中。难道大哥想继位?不,老板死后,由番代继承,这一点大哥也明明知道的。想和阿慎大姊头结成夫妇?这正是老板所希望的,而且老板最多也活不过这半年。连半年都等不及,弄这危险的手段,这是为什么呢?至于大哥和阿际间的关系,我依旧摸不着头绪。难道在大哥和老板之间,也同样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某种关系吗?
「那么大姊和大哥……」
阿际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似地,仍侧着脸,从茶杯里滚出骰子玩着。
「下注呀……」
也许是当做回答吧,自语般地喃喃说:
「我说,把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一头乱发,埋在我这个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吗?」
「嗯,把贯田杀掉,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可以杀吧!」
突地,嗓音里有了一本正经的味道,但马上却又改成另一种口吻笑笑说:
「跟你说着玩的。我可不愿让你再重复一次。」
再重复一次这话,我以为是指我杀了老板以后再去杀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有另外意义的。
两天后,丧礼顺利办完。警方认定是自杀,把案子结了。年轻的徒众们嚷个没完,可是根本就没有唐津涉嫌的证据,而且干起来也没有胜算。
唐津老板率领十来个手下来烧香,大伙也只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继承了位子,可是组里好像泄了气,注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头来人们不由地想,老板虽然不中用,却也有存在意义的。
这样的老板成了一只小小骨灰盒回来了 里垦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以前搁棺木的地方泛着一抹苍白。
整个葬礼中间,大哥一言不发,我也照老样子,躲在大哥的肩后。
葬列里阿际也露了脸,可是她和大哥连一个眼光也不曾交换,碰上了也只是互相低低头而已。我则从大哥肩上,目送她避着人家眼目,捡着没有人的小径,悄悄地离去。
番代总是拿老板的话——不可以跟人家打架——来做挡箭牌,劝大家隐忍。然而以后的事我就不淸楚了。因为葬礼后没几天,我受征召入伍,给遣到国外。夏天打起来的中日战争变成了不可收拾之势,组里被拉去的,我是第二名。
开赴前线前夜,我去阿际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里头点着灯,所以也可能不想见我。阿际是不知道我被征召的。我只好另外找个女的,次日被组里的二三个小厮欢送着,开往战地去了。
离家时,大哥好像有话要告诉我,可是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低下头,他就「唔」了 一声,只从柚口取出了香烟。我替他划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头。大哥和我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桐棺(8)
战地里,我看到好多的尸首被搁在用木头架设起来的架子上烧掉。那些尸首仍穿着军服,被黑影罩住,然后变成灰。是火葬,但在战场上当然不会有棺木。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材的——在异国的野地里看着燃烧起来的火光,我突地这么想:
——烧死尸是不必用棺材的。但是,烧棺材,却需要尸首呢!
在战场上,我常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杀老板。这儿是人人不知明天性命的战场。当我来到地狱时,不知原因就杀了人,那要叫我如何向阎王报禀呢?
大哥对老板一无仇恨,也没有理由认为他阻碍了他什么,普通的杀人理由也没有。然而,一个人杀某一个人,理由也不只这些而已。我还想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烧棺木需要尸首。
大哥是不是想烧掉那具摆在里屋的老板的桐棺木呢?他不必杀老板,只要把棺木烧掉就好。
可是大哥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把那具老板认作是家宝的棺处理掉,因此只好为它准备了 一具尸首。在火葬场,没有人认为被烧的是棺木。大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层呢?在我引起的事件里,老板的身子扮演了棺木的角色。一般的场合,棺木是为了死尸而被烧的。但那事件里,死尸是为棺木而被烧的。并不是棺木从人们眼光里遮住了死尸,而是为了死尸,棺木才从人们眼光里被连住。
虽然尽管这么想,可是这么一来,大哥为何一定要处理掉棺木的原因,便又成了哑谜了。我是有个模糊的想法,可是这想法直到半年后我又踩上日本的土地,才明晰过来。
在一次战斗里我受了伤,被命退伍,次年春末就回来了。
虽然才半年,可是一切都改变了。后来才听到,这年春间,审代把萱场抵让给唐津,如今在唐津组里当上了一个小单位的老板。
更使我吃惊的是据说我出征后不久,阿际把大哥杀死,现在在邻县的一所监牢服刑。阿际在鴫原的忌辰等在墓里,在大哥的胸上戳了三刀。
这话我是回到街上,马上去找阿际的住居时,听隔壁的木匠告诉我的。好像被判了五年。
我正要离开时,木匠叫住了我。
「你这位先生,是不是叫六车次雄?」
我回答说是。
「阿际姊有东西托我交给你。她说的是脸白白的,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
我在大陆被炮弹熏成像一个黑炭了。木匠说,阿际杀大哥前天,告诉木匠暂时不回来,把一个纸包托付给他的。
我接下了纸包,在逆缘桥畔打开。层层剥开,最后出现的是一把短刀。是有一次阿际替我割断缚住我手腕的带子的那一把。柄上有点点黑污,像是血渍。是某个人的指痕。是有人曾经用这把短刀做了某个人——我想起了阿际拿它来割断绳子时,用袖口多么珍贵似地把柄裹住,同时也想起最后一晚,阿际向我说的话:「不能让你再重复同样的事……」。我突地想到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我们在说着做掉大哥的话时,阿际说出的一句话。意思是{阿际知道以前也有过弟杀兄的事件。
原来是贯田大哥杀了鴫原,用的正是这把短刀。柄上指痕,岂不就是大哥右手上已失的指头留下的?
想到这里,那短刀上的指痕与老板的棺木上大哥所留之的墨渍,好不容易地才在我的脑子里重迭在一块。.
是的,大哥就是为了淸灭棺木上自己所留下的指痕,才决心要把棺木——也就是老板——烧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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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棺(9)
我猜,贯田大哥和阿际,可能是背叛着鴫原,偷偷地互爱着。大哥因此把横阻在他们之间的鴫原杀掉。可是,是不是也因为这椿凶杀案,反而使大哥失去了阿际的身子呢?
由于阿际保有那把短刀,因此我想象大哥是在做掉鴫原后,马上去看阿际。鴫原的血都还没干,大哥就急着要抱阿际。为了占有阿际的身体,不惜杀人,然而大哥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能抱阿际了呢?可能是阿际没料到大哥会闯下这样的大祸,所以峻拒了染有丈夫的血的手;因此也可能是由于大哥事实上是个胆小的人,在罪恶的自责下,在面对阿际的时候失去了做为一个男人的生命。
总之一句话,杀人换来了反效果,那把短刀造成了把两人隔离的结果。
大哥疯狂了 一般地去找别的女人。这又使两人的关系更加地扭曲。
想来,丈夫被杀后,阿际对大哥的暗淡心情,恐怕在她自己也是无法了解的。因自己而使丈夫死于非命的自责,加上对失去了自我而只好去猛抱其它女人的胆小男人的愤怒,两者复杂地纠缠在一块,而会从这样乱成一团的心绪里涌现的,恐怕就只有憎恨而已。
这种憎恨,使得她把那把大哥所遗忘在她那儿的短刀做为把柄,开始向他勒索。当然,这项勒索,一方面也由于阿际故乡里的老母病倒,不得不筹一笔钱来充做母亲的医药费。
大哥干掉了鴫原的第二年夏天,因一件事故而丧失了四根手指头。正是杀了鴫原的右手。谁能说这是巧合呢?干犯了他们世界的法条,罔顾仁义道德,干下了这种邪魔外道的行为,报应不爽啊!只因如此,他才益发地害怕自己的罪过,远离阿际,不过倒也奇迹似地保存了一根手指头。可以说,阿际给那只大哥的命所系的最后一根手指头,押了她的赌注。
她靠花牌上的数字来提示所需款子的数目,钱送来了以后,她便一件一件地交出鴫原的遗物,权充收据。
不光只有钱。被大哥差来的小厮,阿际应该是主动地去抱的。也许这是大哥在外胡搞使她赌气才出此下策。
大哥知道了这种情形,便好像要讨她的欢心般地,开始主动地差遣男人到她那儿。他被她抓在手上的把柄,几乎是致命的。他自己无法拴住她的心,迫不得已只好希冀手下能发生缰绳的效果,替他把阿际的感情拴住。大哥这种卑劣的作法,更加地煽起了阿际的憎恨。她也拼命地贪求年轻汉子的抚慰了,就像藉此来嘲笑大哥一般。
入了九月,所有的事都同时爆发了。阿际听到了大哥和阿慎大姊头的事;正好这时,母亲的病恶化,她需要一笔大钱,在牛奶店碰到我,该也是这样的时候吧!阿际主动提出要求,指名要我,并恢复了中断一时期的恐吓。从阿际撕毁了那笔钱来看,加上番代借的款子,八成是徒劳无功——母亲病故了。阿际透过我所勒索来的钱,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然而,阿际却提出了前所未有过的大笔款子的要求。
这个数目,使得大哥知道了阿际这一招,终于下了最后一笔赌注。事实上,阿际也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做了最后一搏。她从老板那儿听到了大哥与大姊头两人的归宿,老板这一项安排是决定性的。大哥和别的女人一起过幸福的日子,这岂是她所能容忍的。她决心逼迫大哥,夺去他的一切。
据说,大哥常常到地藏池的医院去。我猜,那医院里说不定有个医师正是大哥的摇钱树吧!
可是这笔款子终究不是轻易可以筹足的。在赌场里,他也赌得凶,但毕竟无济于事。大哥这边也只好赌上最后一赌了。
杀阿际,要不,就是抹淸世上所有自己留下的指痕——二法只能择其一,这在大哥也是一椿困难的决定吧!末了,大哥选了后者。尽管如此,大哥还是让自己捡来的手下小厮来代替自己,甚至自己抱女人时,还要把右手藏在柚口里,小心避免留下小指指痕,但是他依然有无法拂拭的两个指纹留在世上。
其一是在老板的棺木上印下的墨渍,另一是仅余的小指头上的指纹——幸亏这根小指头有个不让世上任何人怀疑的砍断仪式。
那桩赌场上发生的事件,原来是大哥细心策划的。为了砍掉那根小指头,他明知道对方是唐津的娇客,还是向那个小家伙挑衅。
卽令是为了保命,自己砍掉自己指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我倒怀疑大哥是不是耍了个手段。大哥经常和医院里的医师有来往,弄到一些麻醉药品,该不会太难。大哥是不是先打一针麻醉药,在不感疼痛的情形下下手的?我想起从赌场回来的路上,我的手碰了大哥的袖口被划伤,那会不会是针筒呢?
总之,大哥顺利弄掉了小指头,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指痕——印在老板棺木上的。
「玩骰子……」
我又想起了做掉老板的那个晚上,阿际喃喃说的话。那时从阿际手上滚下来的两粒骰子,我觉得活似大哥与阿际两人。
两人的关系,只是互憎,一个勒索,一个被勒索吗?我摇了摇头。才不呢!我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下,正是他们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的情书。大哥让我成为他的替身去抱她。让我披上他的外套——阿际也把我当做是大哥吧!她一定要把我的右手绑住,那不只是怕而已。我相信,她必是拼命地想使自己相信我的身体就是大哥的。
还有:大哥也抱我,这个眞正的含意是:大哥抱的并不是我,而是染在我身上的阿际的花香。大哥的情与爱,只有靠这唯一的方式,才能获得排泄的途径。他们尽管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地点,看过焚烧鴫原遗物的火光,可是眼光却是同样的。
只是因为一把短刀把两人的身子隔开了,结果都失去了互相探悉对方心情的途径,于是只有等候对方的出手。正当他们在互相摸索对方心情的时候,事情却被扭曲,成为杀与被杀的激烈对峙情况。说起来,这不正和两个在黑漆一团的杯子里跳跃,然后不管滚出怎样的数字,都要由另一个的数目来决定胜负的骰子,一模一样吗?换一种说法,他们的关系,正是被封闭在黑暗里,各自在不知对方数目的状况下,只有自个儿跳着空虚的舞步。
大哥只有做掉鴫原的一法,而阿际也只有刺杀大哥的一途,这使我深深觉得哀怜。
从木匠那儿接过短刀的次日,我到邻县的监狱。不晓得什么缘故,阿际就是不肯见我。我一连跑了七天,总算在第八天,才在只点着一个灯泡的阴暗的兵舍般的会面室见到了她。
暌隔了半年的阿际,在铁丝网的另一边,虽然有点憔悴的样子,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散后的澄明亮色。她泛起了微笑,为七天来不肯露面而道歉,也为我的归来而庆幸。铁丝网的影子,在苍色的囚衣上染上了格子纹。
阿际表示想听听我在战地的故事。想是希望能避免谈大哥和组里的事吧!
时间一到,静穆的脸上又浮现微笑说:
「好好干吧,捡回了一条命,可不是容易的事呢!贯田的份也活着。」
她正要起身,我叫住了她。
「大姊,跟我……跟我玩玩骰子吧?」
出乎我自己意料地,竟是这样的话语。
我来看阿际,原来是想请她亲口证实一下她托付一把短刀向我吐露出来的事件眞相,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觉得这一切都已无关宏旨了。
阿际诧异地回过了头。
「这样的时势嘛,不晓得还能活多久。可是大姊,妳出来后,让咱们一起过下去好不?两个人好好地干吧!最低层的也好,咱们一块……」
「你知道我杀了贯田……鴫原也等于是我杀的。像我这样的人……」
「我也一样呢,尽管是大哥下的命令,在战场上,我也杀过两个人。而且,大姊,妳的罪过,我已经补偿过了。」
我说着,把一直藏在破破烂烂军服下的右手举起,按在铁丝网上。手掌上,连一根手指也没有。这也就是我在战地上受的伤。
「妳要我把大哥的生命也活下去,那就让我用这只手抱抱妳吧!」
阿际伸过手,从网隙里握了我那只与大哥一样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泪,我的眼光也朦胧了。从阿际那朦胧的身子里,我所熟悉的香味又蒸腾而起。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只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没有变。
我觉得比起那泪水,香味更能使我领略到阿际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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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序章)
尸首就像是要从那条臭水沟的水面,捞起浮在水面上的什么东西般地伸长着右臂,倒卧在那儿。
那是一条在下街一带相当有名的花街,名叫「六轩端」街。那条河沟,就是沿花街后面的小巷子流过去的。不,与其说是流过去,倒不如说是一年到头,因泥巴和街道上扔下来的垃圾而阻塞着,连那儿的居民都把它的名字给忘了。
昨晚下了一场大风雨之后,虽然风停雨止,一些铁皮屋簪和桥板,好像还在觳觫着。在这样的风景当中,只有那条臭水沟奇异地静止着。
身上仅有内衣和破裤子,这样一身打扮,在两、三天前还肆虐着残暑的这一阵子,倒也算常见,然而被夜来那阵风雨打过后,尸首上像是蒙了一层泥巴似的,让那仅有的衣裤紧贴在身上。
偏偏又是在这样一个地点,因而看过去,显得格外寒酸而凄凉。
年龄约在三十五、六吧——后来才査出来,这人在「六轩端」一带,说起「一钱松」便无人 不识的汉子,而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他左耳下有一块一分钱铜板大小的红斑才被叫出来的。就像是要缠住这块红斑般地,脖子上有两条痲绳类的绳索勒过的瘀痕,鉴定结果,这就是此人的死因。
行凶时刻是尸首被发现前的数小时,算起来该是风急雨骤的当口吧!
由于是热闹的花街,因此即使是后面的巷弄,也会有一些行人的,就是因为那场暴风雨,街上行人绝迹,居家也早早打了烊,熄了霓虹灯。过了那么久才被发现,正是因了这缘故。
我们赶到现场时,天还没有大亮,但见对岸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鱼肚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一片微紫的云块挂在那儿——我还记得,它刚好和尸首脸上浮现的紫斑的颜色相似。两只眼睛好像不知天色已微亮,空洞地睁着瞪向闇夜的天空。
垂落的右手臂几乎碰到水面,而那紧握的拳头,我们都以为是由于死前的痛苦造成的。
首先发现到的是验尸官。它从无名指与小指之间露出来。
「是桔梗花呢!」
验尸官费了些劲扳开了僵直的手指头,把面孔凑过去说。
在那汉子发黑的指头里,花瓣被撕成碎片了,可是在花茎和叶子都是泥污的当中,只有花奇异地白着。粗大的手指好像已有微臭散发出来,我忽然有个奇想,觉得那花是这汉子临死前所抓住的梦幻。
生平第一次目睹的异死尸体,使我忘去了自己的职务。我苍白着面孔兀立着,陡地一个画面掠过了我的脑际。
——在暴风雨敲打下的后街巷子里,两个人影在激烈的争执着。其中一个,把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的脖子凶猛地扼住。那汉子痛苦地挣扎,这时他在黑漆一片的水面上,看到娼家的灯光照射下,淡淡地浮出水面的那朵白花。陋巷里的一条混浊的河沟,正承受着倾泻而来的雨水,而它却能浮在水面,这在汉子的眼里看来,该不是现实的,而是梦幻般的。他伸出了手,忘了自己濒临死亡,拼命地想抓住那朵梦幻之花。那是在狂风里飘摇于波浪间的花,他就向这朵花没命地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钟声,撕裂了我想象里的情景。也是以后才知道的,六轩端西边尽头,有一所叫凌云寺的小庙,庙里葬着在这条街上死去的不幸女人的骸骨。就是从这所小庙传出来的报晓钟声。
在一片朝霞里,它拖着长长的余韵,直到下一记钟声响起。我觉得,那正好也是为了一个汉子之死,以及伴随而去的一朵花之死所响起来的哀悼钟声。
这便是我与那花的第一次邂逅。时当昭和三年(公元一九二八年)九月末,我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出来,当上了一名刑警后第一个承办的案子。正是由于这朵花,它成了我终生难忘的案件。
一朵桔梗花(1)
三天后,我陪同前辈菱田刑警,往访六轩端的一家小小的娼家梢风馆。
经两天来的侦察,尽管知道了些事,但是对于破案,却还一点眉目也没有。
汉子名叫井田松五郞,据说直到两年前,还在六轩端的一家最大的娼馆锦丽馆干拉皮条的活儿。那时候已经有些鬼鬼祟祟的,老板说那名字可能也是假的。自从两年前,工会议决不准再拉皮条之后,人就不见了。不料今年开春以后,摇身一变,成为客人,经常在六轩端出现。出手大方,还常常在女郞们面前炫耀厚厚的荷包。自称是在做些流当品的买资,不过也有人风闻他从事的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例如他的老相好,「吉津屋」的丰子姑娘就说:「不像是个在过危桥的人物。」被警方追缉的人喜欢偷偷地出入的地方,女人们往往都能嗅出男人黑暗的一面,因此说不定这个女郞的说法较可靠。
我们猜想,凶手的目的,可能是一钱松拿出来炫耀的钞票,因为尸首上找不着钱包了。
还有一桩,是属于当天晚上一钱松的行动。那晚,一钱松一如往常,曾经上过六轩端的某一家娼馆,这一点大概可从凶案现场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可以确定。
我们挨家挨户往访那些娼家,可是两天来一无所获。
就在这当儿,我们接到了告告密信。窵的是:
——那个晚上九时,看见一钱松进了梢风馆。
只有这样的几个字,没有发信人署名。笔拙而右倾的字迹,八成是为了怕被认出字体,用左手写上去的。
娼家互相间,不免有些恩恩怨怨什么的,因此这信可能是诬攀的,不过好歹总得査査看。
正当要在六轩端站下电车时,晴朗的天色忽变,雨云聚拢,陡然袭过来的一阵风,把纸片、垃圾、砂尘卷起来,马路上被大颗雨点染黑,转眼间街道上就满是雨脚了。远远传来雷鸣,是迟来的西北雨,在暴风雨留下一具尸首远去后,秋色忽然浓起来的日子里,那么突然地光临这花街上。
我与菱田刑警过了六轩端牌楼下,急步跑进第一幢屋子的屋檐下。
白天里,反正是一片死寂,不过这突如其来的雨,更使得整条街道阒无人影。原本铅灰色的屋宇,在阴成靑铜色的天空下,几乎消失一般地溶化了 ,只有打在铁皮屋顶的雨声聒噪不已。
前面两、三家的屋檐下,一个女郞挽起衣服的下襬躲雨,露出的两只脚满是泥污。
问她梢风馆在哪里,她默然摇了摇头。据称这小小的地区有二百五十家娼馆,所以这位女人即使是同业,也可能不知道。她好像不太关心,蹲下腰身开始吸烟。不知是在追逐飘去的烟呢?
或者是在望着瀑布般落下的雨脚,她睁着死了 一般的眼往上看着。这样的女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到晚上,就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寻芳客打情骂俏。
在躲雨的这一家问出了梢风馆,等雨点稍小了以后,我们就出到路上。
在街道的尽头,路忽然变小了,也复杂起来。两天来明明已走过几趟,可是到此以后还是迷失了。同样的薄铁皮屋顶一间连着一间,路就像网一般地左岔右分,然后又回到原处。后巷的小窗口上,几条枯萎的牵牛花藤,也都是一样的。
菱田刑警想必是对这高犯罪率区域早弄熟了,光听过了 一次就有了十足把握似地,以平稳的步伐前进。三天前的大雨造成的水洼都还没干便又下起来,滚滚浊水从水沟四溢,他那小小的背脊那么熟悉似地在成了黑泥河的小巷里穿过去,可是我不只一次地陷进泥泞里,几乎进退失据。
过了窄窄的河沟,来到称为第二区的地区。这条河沟好像是凶案现场那一条的支流,它和一道薄铁皮围墙,划清了和第一区的分界。这铁皮墙虽然薄,然而它和关住女人们的栅栏,却是毫无两样的。
一脚踩进第二区,马上有第一区所没有的异臭扑过来。那不只是河沟的臭味,还加上了一种腐臭。屋子的木板墙和屋顶,都比第一区更细更薄,路上的泥泞,也比第一区更叫人难堪。
即使如此,到了晚上,这里还是会被五彩灯光和女人的娇声装点得像个欢乐街,可是在铅灰色的雨幕里,却是如此地叫人感到无奈。我想起了一椿古老的传闻:大正初期,这一带曾经流行过肠窒抉斯的传染病,死者大部份都是这一区的住民。
这个时候,并排的供狎客看女人的小窗口都关上了,倒也有一个未关的,一个女人正在那儿,看到我们,便露出了职业性的媚笑。
梢风馆在一个小弄的巷口转角处。和邻近的店口毫无两样,入口处的一个吊灯,写着店号。
「离现场很近呢。」
菱田刑警有意思地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说。
我们从入门进去喊了喊。里头不声不响,也不像会有人出来。
我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揩了揩脸和镜片。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似有一道眼光投射过来。
戴好眼镜看过去,从玄关的木板地板通向楼梯的地方,有一张脸慌忙返去了。虽然是惊鸿一瞥,却也觉得好像是个年轻女孩。
又喊了几声,总算从布帘后闪出了像是老板娘模样的女人。
「不到五点,恕不招待。是工会订的规定呢。」
好像不耐烦的样子,可是明白了我们是警方来的,马上就绽开了笑容。该是年轻时抹多了脂粉吧,微黑的脸,年纪可能近五旬了。
菱田刑警在木板阶上坐下,马上就开始问话。意外地,对方竟那么干脆地回答了。
那天晚上,记得是九点左右吧,确实来了一位奇突的客人。
「不,我猜想是因为别家都提早打烊了,所以才会进来我们这里的——是,是生客。那样的暴风雨晚上,怎么也会有客人上门呢?我觉得有点奇怪,所以记得很清楚。」
所说的身材与服装,都和一钱松相近。
「这边是不是有块这样的红斑?」
菱田刑警在脖子上画了个圆圈。
「那倒没注意到。」
「几点走的?」
「大约十一点——那以后,风雨变大了,还为他担心怎么回去。」
「我想见见那一晚他叫的女孩。」
女人有些不悦的样子,不过还是向楼梯上头叫:「昌子——昌子哪——」
没有同答,不过不久楼梯上端出现了女人的脚,拖着散乱的衣服下襬下来了。好像还在睡觉的,那么慵懒地在最后一阶坐下去了 。洗过脂粉后的脸,虽然有点混浊,不过容貌倒不错,有二十四、五岁了吧。我知道不是刚才在楼梯上瞥了一眼的那个女孩。
老板娘告诉她我们是警方的人,她仍丝毫没有反应。
「被吓死人啦!在后面^杀的男子,嗯,就是这几天人人在说个没完的一钱松,好像就是那个晚上的客人呢!」
「是吗?」女人好像无聊似地漫应了 一声。
「嗯……」女人回答菱田刑警的话说:「确实有那样一块红斑的。」
女人说罢,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我连忙低下了头。我不喜欢眼睛和女人对看,因为我知道女人对我的尊容抱何观感。还只有廿五岁的人,头发却薄了 ,还戴着副厚厚的圆眼镜——也是因了这副尊容,去年在故乡的一桩婚事告吹了 。
「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讨人厌的。炫耀着钞票,还说,要不是这样的天气,一定找一家更好的……」
「大槪有多少钱?」
「五百块。他自己说的。」
我和菱田刑警互相看了 一眼。这一来,像是谋财害命吧,可是一笔巨款呢!
「我想看看他上去的房间。」
老板娘显然嫌麻烦了,女人倒说:「那就请吧!」
她仍然不耐烦似地起身,我们跟着上去,那里的一个房门口露着紫色的衣裾,这时忙着缩回
去了。从房内投射在廊上的淡淡的影子,也倏地滑开消失——我又一次感受到什么人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昌子的房间除了色彩鲜艳的帘幕之外,是个清净的房间,不过仍旧给人空虚感。
菱田刑警没有进去,光从廊子上往里头扫视了 一周说:「你们这里有几位上班的?」
「现在是我和另外一位——春天时有三个。」
「那个晚上,除了一钱松以外还有别的客人吗?」
「阿铃那边也有一位。」
「跟一钱松同一个时候吗?」
「是。那人走了以后不久,阿铃那边的也走了 。」
菱田刑警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光。一钱松走后不久——这句话使他留意到了。
「我想见见那位小姐。」
「阿铃什么也不懂的……」
昌子尽管这么说着,还是在廊子上走向另一头,从纸门外喊了 一声:「阿铃,警察先生有话要问你。我打开啦!」
正是紫色衣裾缩回去的房间。我从菱田刑警背后,越过他低矮的头上往里头看过去。
窄窄的,像堆放杂物的贮藏间,榻榻米黑黑的,有湿气的样子,而且一股臭味扑上来了 。斑驳的墙上,南珠流成帘子的模样。
女孩坐在一架涂料剥落的茶橱边。里头够阴暗了,像是沉淀着混浊的薄闇。
年纪看来十五、六吧。脸上化妆过了,连面孔的轮廓都被白粉遮掩住,双唇也是浓浓的红。那斜俯的脸,该是为了躲避我们的眼光,可是眼里的稚幼之气还是无法隐匿。不,宁可说,化妆的浓,正,好暴露出面相的幼弱。那褪色的紫色衣裳与裾部的银波图样,也与她的年齢不配合,八成是人家给的吧!:
女孩看到我们进来,慌忙地把抱着的玩偶塞在背后。是穿上绯红衣裳,有女孩一半高的大娃娃。窗边的一只橱里,还塞着种种色色的玩偶,活像一堆尸山。
「你叫阿铃是不是?几岁啦?」
菱田刑警温和地问,女孩却只是惊悸地看着他。
「十八岁啦!」
不知什么时候,老板娘来到门口 ,代答了一声。昌子在老板娘背后靠着一根柱子,用脚趾在廊上写着没意义的字。
「十八了吗?」
女孩点点头,求救似地仰起脸看看老板娘。
「那么,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女孩还是默然,半天才细声说:「阿谨哥。」
这以后约有五分钟那么久一来一往地交谈,可是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她一径地以惊悸眼光交互地看着菱田刑警和老板娘,有时想开口 ,也马上给老板娘抢过去。
有关那个叫阿谨哥的事,也都是老板娘说的。
那人名叫福村谨一郞,从口音知道是关西方面的人,事实上他也说过以前在大阪当一名演布偶戏的艺人。有一次到东京公演的时候,后台失火,他为了抢救布偶,把手烧坏,从此再也不能演布偶了。他手上缠着绷带,就是为了遮掩伤痕,离开了布偶剧团后,在东京住下来了 。目前靠什么过活,她也不知道。
一钱松也好,福村也好,都叫人摸不清目前生活情形,这一点在这样的花街,毋宁是当然而然的。通常,客人都不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女人,女人也不会高兴向客人说出自己沦落风尘的经过。再相好的也是如此,说起来这儿正是男人与女人萍水相逢的世界而已。
据云,今春起福村认识了铃绘,常常来找她。
「阿铃,阿谨哥没告诉过你他是干什么活儿的吗?」
「他总是默默地坐着;…」
阿铃只能说出这些。那种懒散的嗓眘,倒不符合那张幼弱的脸。我觉得,这条街路上的女人,嗓音都是一模一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