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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告别的聚会_米兰·昆德拉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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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1
秋天来了,在宜人的山谷里树叶变成了黄色、红色和褐色。小小的矿泉疗养镇看上去象是被裹在火焰里了。女人们在疗养地的林荫道上散步,她们不时停下来,俯在水花四溅的喷泉边上。这是些没有孩子的女人,她们来到这儿,希望能获得生育力。
这些病人中,也有少数男人,因为除了妇科的奇迹外,矿泉疗养地的治疗对于各种精神病症看来也是有益的。尽管如此,女人仍然要比男人多出九倍——对于象茹泽娜这样一个年轻的护士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恼怒的比例,意味着整天都得照料那些没有生育力的妇女们。
茹泽娜出生在这个疗养镇,她的父母仍然住在这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这个尽是妇女的巢穴中逃出去。
星期一下午,快要轮到她下班的时候,还剩下要给最后几个肥胖的女病人裹上被子,并要微笑着让她们在床上躺下来。
"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茹泽娜的同事一齐鼓动她,一个大约三十五岁,长得很胖,另一个稍微年轻和消瘦些。
"唔,那倒是。"茹泽娜回答。
"没什么可担心的。"年长点的护士再一次鼓劲她,并朝茹泽娜背后的更衣室瞅了一眼,那儿有职工们的存衣柜,小桌和电话。
"你该往他家里打电话。"瘦点的护士刻薄地说,她们三人一齐笑起来。
笑声平息后,茹泽娜说:"我知道他那个排练场的号码,我往那儿给他打。"
2
这是一场令人心悸的谈话。当他一听出她的声音时,他就十分惊慌。
他一直害怕女人,但当他这样告诉她们时,她们却从不相信,宁愿认为,他的表白是一种骑士风度的幽默。
"你好吗?"他问。
"不太好。"
"怎么啦?"
"我需要和你谈谈。"她很忧伤地说。
这正是他预感到的那种悲哀的声调,多年来。他一直对这类事情感到恐惧。
"好吧,"他压低声音说。
她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必须和你谈谈。"
"出了什么事?"
"我有了。"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他虚弱地说:"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已经有六个星期了。"
他试图控制自己,"那种事有时是会有的,不过是来迟了一点,"
"不,这次是真的。"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无论如何,这不是我的原因,肯定不是!"
她顿时火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天哪!"
他怕她,怕使她发怒,"别责怪我,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伤害你,为什么我要伤害你呢?我只是想说,这也许不是我的原因,因为我没有那样做,你用不着担心,这在生理上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她冷冷地说,"原谅我打扰了你。"
"噢,不!"他赶忙说,生怕她会挂上电话,"你给我打电话是很对的!我自然乐意帮助你。当然,这件事是可以安排的。"
"你说安排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语塞,不敢说出它的真正含义,"哦,你知道的,安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决不会做那样的事,除非先把我杀掉。"
恐惧又攫住了他,但他立即设法反驳:"如果你不想听我的意见,干吗打电话给我?你是想同我商量一下这事呢?还是你已经下了决心?"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么,好吧,我来见你。"
"什么时候?"
"我会告诉你。"
"好吧。"
"现在,你要保重自己。"
"你也保重。"
他挂上电话,回到舞台上,他的乐队正等着他回来重新排练。"先生们,今天就到这里。"他说。
3
她放下话筒,脸气得通红,克利马对这事的反应刺痛了她,实际上,她很久以来就感到忿恨了。
他们早在两个月前就认识了,当时这位著名的小号手和他的乐队正在矿泉疗养地演出。音乐会后,人们特地为这些音乐家们举行了一场舞会,她也应邀参加了,在舞台上所有的女人中,小号手对她最表好感,并同她一起度过了一夜。
那以后她再没有得到他的一点消息。她给他寄去两张明信片,亲热地向他问候,但他都没有理睬。一次,她去首都参观时,往他的排练场打电话,一个男人接了,问了她的姓名,说他就去找克利马,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告诉她排练已经结束,小号手也走了。
她怀疑他是想躲避她,随着她逐渐察觉自己已经怀孕,她对他的忿恨也日渐增长。
"他说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你能反驳他吗?生理上不可能!当这个孩子生出来时,我倒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她的两个朋友激动地点点头。同那位著名的音乐家度过了一个难以言传的夜晚之后,第二天早晨,她把这事全部告诉了她的同事,这件事随即在水汽迷蒙的治疗室里传开来,打那以后,这个小号手就成了全体护士们的共同财富。他的肖像彼张贴在集体宿舍的墙上,每当他的名字出现时,她们都要暗暗抿着嘴笑,仿佛他是一个知交。当这些护士们得知茹泽娜怀孕时,她们的内心都充满一种奇妙的快意,因为现在她们同他之间已有了一种有形的、持久的纽带,这种保证物己深深植入了茹泽挪的肚子里。
年长的护士拍拍茹泽娜的背,"喏,现在,亲爱的,镇静点。我给你看样东西。"她很快地翻动一期带有插图的杂志,"瞧,这儿!"在折好的一页上是一个年轻迷人、皮肤浅黑的女人照片,她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
茹泽娜凝视着这张照片,试图从这张长方形的光滑的纸上看出她的命运。"想不到她是这样年轻。"她悻悻地说。
"得了吧!"她的中年女友笑了,"这张照片是十年前照的!你知道,他俩岁数一样大,她是不能和你相比的!"
4
在电话里同茹泽娜交谈时,克利马渐渐意识到她的话里有着多年来他一直害怕的那种厄运的声音。这倒不是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那个倒媚的夜晚,他果真使茹泽娜怀了孕(相反,他肯定她的指控是假的),而是在他认识茹泽娜之前许多年,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种消息。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个迷恋他的金发碧眼姑娘就曾经假装怀孕,想迫使他同他结婚。那是一个可怕的日子,最后他得了胃部痉孪症,整个人都萎了。打那以后,他明白了怀孕是一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奏效的打击,是一种任何避雷针都无法躲避的雷电。电话里某种悲哀的声调预兆着风暴的来临(可不,当年那个坏消息也是首先在电话里打击了他),自年轻时那场经历以来,虽然他在同女人们发生关系时并不缺乏热情,但随之而来的总是忧虑之感,每次发生了这样的关系后,他总是恐惧地等待着不幸的后果。从理智的角度看,他想到由于他那近乎病态的小心,他便差堪自慰,灾难的可能性几乎是千分之一。但是,这种千分之一的偶然仍旧使他吓得够呛。
一次,他发现有个可供自由支配的晚上,便给一个已有两个月未见面的姑娘打电话。当她一听出他的声音,她就叫起来:"亲爱的,是你!我一直在盼望你来电活!我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她是那样迫切,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令人焦虑的阵痛又充塞了他的胸腔,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感到他的厄运已定。
不过,他还是迫切想弄清原委,于是冲口而出,"你干吗用这样悲惨的声调说话?""我母亲昨天去世了。"她回答说。
他宽慰地叹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种可怕的时刻迟早还是会来临的。
5
"那好,快说!发生了什么事?"鼓手一个劲地询问终于使克利马清醒过来,他看着乐师们着急的面孔,于是把这事告诉了他们。这些小伙子们放下乐器,聚拢在他们的头儿周围。
十八岁的吉他手首先提出的建议较为激进,那种女人必须让她放乖一点,"叫她见鬼去吧,那不是你的孩子,你根本不要理睬,无论如何,只要验一次血就足以马上证明那是谁的孩子。"
克利马反对说,验血往往什么也证明不了,到最后那个女人的指控仍然站得住脚。
吉他手反驳道,实际上并非真要验什么血,对待那种姑娘,只要态度强硬,她就会识相,不再罗里罗嗦。一旦她知道被控的男人不是一个懦夫,她会自己花钱把那玩意儿弄掉的。"总之,如果她一意孤行,生下孩子,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誓同她睡过觉,那时,让他们去猜测到底谁是真正的父亲吧!"
但是克利马说:"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们,可到那时我早已急得要命了,遇到这种事,我就是世界上最胆小的人,我得尽快做到心中有底。"大家都同意地点点头。吉他手的办法在原则上是合理的,但并不适合于每一个人。它显然不适于那种神经衰弱的男人,也不适于那种被女人死死缠住的名人。因此,大家都觉得还是不直接对抗好,说服这姑娘去堕胎最为明智。但应当用什么理由呢?他们提出了三个基本方案:
第一个是利用姑娘的同情心。按照这个方案,克利马要把她看作是最亲密的朋友,向她畅开心扉,倾诉衷肠,告诉她他的妻子患有重病,如果她知道另一个女人同她丈夫有了孩子,她的身心准会崩溃。无论从道德上还是心理上,克利马都不能承受这样的灾难,他要恳求这护士怜悯他。
但是,有人对这点提出一条根本的反对意见:把这一策略完全建立在那个姑娘可能会有的软心肠上面,这是愚蠢的,因为它未经检验,毫无把握。如果她恰巧没有同情心,她将会以此作为武器,反过来对付他。由于让另一个女人知道了她极力想给自己的孩子找个父亲,这种屈辱会使她更加冷酷地继续干下去。
第二个方案是有意抓住这姑娘的正常心理:克利马应当向她解释,他不能肯定这孩子确实是他的,这种怀疑将常驻心中,毕竟他与这个护士在一起只度过一个夜晚,对她实际上一无所知,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可能还有其他男朋友,诚然,他不会指责她的行为是蓄意欺骗,但是她肯定不能保证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即使她坚持这样说,克利马又怎么能相信无疑呢?生一个孩子,他的父亲老是疑惑是不是自己的,这难道是明智的吗?难道能期望克利马为了一个甚至不能确定是自己的孩子而抛弃他的妻子吗?茹泽娜肯定不会愿意养育一个注定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孩子吧?
这种办法也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大提琴手(乐队里年龄最大的人)指出,指望一个姑娘的正常心理甚至比指望她的同情心还要愚蠢。合乎逻辑的说服在这里肯定达不到日的,而姑娘的心必定会因她的情人不信任而受到伤害。这只会增强她那哭哭啼啼的执拗,激发她做出更加厚颜无耻的决定。
第三个可行的计策是:克利马可以向怀孕的姑娘保证,他过去爱她,现在仍然爱她。他非但不能责备她存心欺骗,而且还要给予她大量信任和温存。他将答应一切,包括马上同他妻子离婚,向她暗示出一个美好的共同未来。为了这个未来,他将要求她终止怀孕。他将解释说这不是他们生孩子的最佳时机,过早做父母将使他们失去婚姻幸福的最初几个美好年头。
这个方案缺乏前两条所具有的一个性质:逻辑性。假若克利马这样迷恋那个护士,他为什么在过去两个月里完全不理她?但是,大提琴手坚持说,逻辑和爱情是两回事,当然,克利马要作出一些说得过去的解释。最后,大家都同意第三种方案可能是最佳方案,因为它利用了整个风流韵事中唯一合理的一种因素——姑娘的爱情。
6
大家在剧院外面分手,吉他手一直陪着克利马回家,他是唯一反对采用这项方案的人。在他看来,这方案与乐队的头儿——他心中的英雄和偶像的身份太不相符。
"去找女人吧,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他引了一句尼采的话,他对这位哲学家的其它言论毫无所知。
"我的伙伴,"克利马叹道,"不幸的是,手中有鞭子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女人。"
吉他手于是提出由他开车去疗养地,把那个护士骗到公路上,然后用车将她碾死。"没有人能证明这不是一次交通事故。"他说。
吉他手是乐队里最年轻的成员,他热爱克利马,克利马为他的话所感动,对他说:"你真可爱。"
吉他手越发热情地阐述他的计划,他的脸颊发红了。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但这是行不通的。"克利马插了一句。
"干吗要犹豫?她不过是条母狗!"
"不行。你这人很不错,谢谢你。但是,这是行不通的。"克利马说,于是告辞离去。
7
当克利马独自一人时,他默想着那个年轻人的计划和他拒绝的理由。倒不是因为他比吉他手更道德,而是因为他更胆怯。他惧怕被控是一个凶千,就象他惧怕被控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想象一辆汽车从茹泽娜身上碾过的情录。她躺在路上,血肉模糊。他感到一阵极度的轻松,但他意识到靠这种美妙的幻想来安慰自己是无济于事的,无论如何,他面临着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明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将近六点钟,商店正准备打烊。他冲进最近的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他想到明天准是一个痛苦的日子,他必须装做同妻子心心相印,必须殷勤地呆在她身边,陪着她笑,使她高兴,而实际上他却得老想着远处一个陌生女人隆起的肚子。他将谈笑风生,但是,他的心却会溜向远方,禁锢在另一个女人体内的黑暗深处。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在家中和妻子共度生日,他决定不再把与茹泽娜的会面拖延下去。
当然,这趟旅行不会是令人兴奋的,一想到遥远的疗养地,就好象有一种枯燥乏味的沙漠气息扑来。除了一个美国人,他在那儿不认识任何人。这个美国人给人留下一个蜗居乡间的富裕地主的印象。在那次倒楣的音乐会后,这个美国人在他的寓所为乐队接风,盛宴款待他们。把所有漂亮的护士介绍给他们,因此,他对克利马和茹泽娜之间的关系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噢,要是这个美国人还在那儿就好了,他曾如此热忱地款待过他!克利马抱着这个幻想,仿佛他的得救就全靠它了。处在象他所面临的这种困境中,没有比另一个男人的深切理解更令人镇静的了。
他回到排练厅,让看门人给茹泽娜挂通长途电话。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告诉她将在明天去她那儿,他丝毫没有谈及她先前提到的那事。他跟她谈话的口气,就象他们是两个完全无忧无虑的情人。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顺便问问,那个美国富翁还在那儿吗?"
"是的,他还在这儿。"茹泽娜说。
他感到一阵宽慰,用更愉快的口气说他多么盼望见到她。"告诉我,你现在穿的什么衣服?"他问。
"干嘛?"
这是他在电话里最喜欢玩的花招,多年来他一直很成功地运用了它。"我想知道你的穿着打扮,好让你的形象浮现在我心里。"
"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
"我敢说红色对你很合适。"
"我也这样想。"
"那么,里面穿的是什么呢?"
她笑了。她们听到这个总会笑起来。
"你穿的是什么短衬裤?"
"也是红的。"
"我真想早点看见穿着这身衣服的你。"
他挂上电话。看来他已找到一种合适的语气跟她谈话。但这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意识到,他不能从心中抹掉茹泽娜这个问题,要企图保持和妻子只谈琐事,将可能使他感到非常紧张。他路过影剧院时,在售票窗口停下来,买了两张美国西部的电影票。
8
克利马夫人容貌美丽,然而虚弱多病。她那糟糕的健康状况迫使她放弃了歌唱生涯,正是这种经历使她投入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怀抱。
经历了疾病的折磨,这个年轻美丽、习惯于被人崇拜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毫无乐趣,隔绝沉闷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她已经失去了的那个光辉的舞台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克利马同情她,看着她那悲伤的面容,他的心都碎了。他试图从自己那个迷醉的世界中走出来(穿过那些想象中的天壤距离),怀着同情心和她接近。凯米蕾不久就发现她的悲伤具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打动人的力量。她默默地开始利用这一偶然发现的优势(也许是无意识的,但却很频繁),说到底,只有看到他在注视着她那痛苦的面容时,她才会有理由相信他的心不在其他女人身上。
这个美丽的妇人十分害怕其他女人,总是感到她们无处不在。她从未漏掉一个女人,当克利马在门口问候她时,她知道怎样从他的声调中,甚至从他衣服的气味中察觉出她们。近来她在他书桌上发现一份撕坏的报纸,上面他用笔草草记下一个日期。自然,这可能包括各种约会,比如一次乐队排练,或同代理人的一次会晤。但是整整一个月,她除了在想那一天同克利马幽会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外,其它什么都想不进去。整整一个月她都未曾睡过一次好觉。
倘若她对不可靠的女人世界如此恐惧,她难道不能在男人的世界中得到安慰吗?
这几乎不可能。嫉妒往往会使女人把狭窄的聚光投到一个男人身上,而所有其他男人都消失在漆黑一团的背景中,克利马夫人陶醉在这种痛苦的聚光中,她对世上所有男人都视而不见,只除了一个人:她的丈夫。
她听见钥匙在门上转动的声音,接着她丈夫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
她起初感到一阵快活,但是立刻就产生了怀疑:他干吗现在就带花束来,明天不才是她的生日吗?发生了什么事?"你明天不在家吗?"她问他。
9
当然,他在她生日前夕献玫瑰花,井非一定意味着他明天不回家,但是她那过分的敏感,长期的警惕,无穷的猜忌,使她总能预先察觉丈夫的隐秘。每当克利马感觉到这种可怕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在暗中窥伺他,要将他剥得精光,他就觉得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疲劳抓住。他恨这种眼光,他确信,如果他的婚姻受到什么威胁,那便是这种该死的、捉摸不定的眼光。他总是认为(怀着一种问心无愧的对立情绪),即使他对妻子有什么欺骗,那也是出于想爱护她,使她免受无谓的烦恼。他确信她是在自寻烦恼。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脸上露出猜忌、忧郁和不祥的神情。他很想把花束往地上一扔,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在未来的几天里,他的自制力还将经受更严峻的考验。
"你不介意我的花献早一点了吧?"他说。妻子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怒气,她摇摇头,开始给花瓶里上水。
"该死的社会主义。"克利马说。
"你说什么?""这样太痛苦啦,他们指望我们义务开音乐会,一点报酬都没有。每天他们都带来一些新的借口,今天是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明天是革命的周年纪念日,后天又是庆祝某个要人的生日。如果我想把乐队维持住,就得附和这一切。你不知道他们今天又给我套上了什么?"
"什么?"她无精打采地问。
"一个地方委员会的女人在排练时跑来,然后教训我们,什么是允许演奏的,什么是不允许演奏的,最后还想骗我们为共青团义务开音乐会。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明天,我还得去开一整天愚蠢的会议。在会上他们将喋喋不休地大谈音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作用,一整天都泡汤了,当然,你的生日也被他们剥夺了!"
"我不相信他们会要你在那儿呆到晚上!"
"不,我想不会。但是你能想象我回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所以,我想让我们今天晚上,先来享受一会儿愉快的时光。"他握住妻子的手说。
"你真好。"克利马夫人说。克利马从她的嗓音里察觉到她压根儿不相信明天开会的故事。她不敢当场揭穿它,因为她知道她的疑心会激怒他,但是,克利马早已不再相信她那做出来的深信不疑,无论他说谎还是讲真话,他总是疑心她在怀疑他,对此他无可奈何,他必须不停地说话,仿佛他完全相信她信任他。而她(带着一种悲哀、恍惚的神情)也问一些关于明天开会的事,以便向他表明,她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然后,她走进厨房,去准备晚餐。她把盐放多了。她喜欢烹饪,而且精于此道(生活还没有完全摧毁她,也没有使她放弃家庭主妇的责任)。克利马知道这顿饭没做好,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由于她心绪不宁。他似乎看见她的手在神经质地颤抖,他的心都痛了。他每吃一口饭,都象是在品尝她的眼泪和自己的罪孽。他知道凯米蕾正陷在猜忌的痛苦中,今天夜里她不能入眠了。他想吻她,爱抚她,安慰她,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因为她会察觉出这不是他的温存,而只是他内心有愧。
最后他们出门去看电影。克利马看着银幕上的英雄,他正设法靠镇定自若来逃避各种阴谋。克利马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他觉得那个斗士就是自己。他感到要说服茹泽娜堕胎,将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战斗,这使他振作起来,他与那个自信的银幕英雄融为一体,由于他的运气和魅力,他一定能轻易取胜。
当后来他俩相挨着躺在大床上时,他仔细窥视她,她仰身躺着,头陷进枕头,下巴微微翘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身躯习惯性地绷得紧紧的(她总是使他想起绷紧的琴弦,有一次他对她说,她有一颗小提琴的灵魂)。他突然窥见了她那人的全部底蕴。的确,这种事时有发生(这是一些不可思议的时刻):她的一个简单的动作或姿势往往会忽然向他展露出她的全部外表以及内心的历史。对于克利马来说,这是一种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富有同情心的时刻。这个女人在他还默默无闻时就爱上了他,随时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她理解他的内心,他的全部思想,他可以和她谈阿姆斯特朗,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谈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严肃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她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想象着这个美丽的身躯和脸庞一旦不复存在,他感到自己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知道他愿意终其一生保护她,他能够为她献出生命。
但是,这种无边的爱浪一下子就消退了。因为他内心充满焦虑和恐惧,他躺在凯米蕾身边,知道他非常爱她,但他却心不在焉,他抚摸着她的脸,却感到他们相隔很远,很远。
第二天
1
大约早晨九点钟,一辆漂亮的白色小轿车停靠在疗养镇外的停车场(疗养镇内禁止机动车辆通行)。
沿着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条栽着树木的狭长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铺着细沙,旁边的长椅漆着各种颜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几幢楼房,其中一幢是卡尔·马克思楼。茹泽娜的单身房间就在那里,小号手正是在那个房间度过了倒楣的两小时。在大街的另一边,正对着卡尔·马克思楼,矗立着矿泉疗养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物,建筑的式样具有上世纪末的风格,外表涂抹着灰泥,大门上方镶嵌着一块很大的瓷砖。这幢大楼叫里士满楼,是行政机关中唯一允许保持原名的楼房。
"巴特里弗先生还住在这儿吗?"克利马问看门人。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后,他急忙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一阵敲门。巴特里弗穿着睡衣出来迎接他,克利马有点困窘,他为自己没有预先通知就突然到来表示抱歉,但是巴特里弗打断他,说:
"我亲爱的朋友,不必客气。在这样早的时刻又看见你,没有比这更使我高兴的了。"
他摇着克利马的手,继续说:"在这个国家,人们不会欣赏早晨。闹钟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突然醒来,就象是被斧头砍了一下。他们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种毫无乐趣的奔忙之中,请问,这样一种不适宜的紧张的早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象样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着他们恰当地称为闹钟的一阵铃声开始生活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一天天变得习惯于紧张,而不习惯于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
巴特里弗把手放在克利马肩上,示意他坐在扶手椅里,他继续说:"我喜欢早晨那些闲散的时刻,就象一尊矗在桥头的美丽雕塑,我跨过它,从夜晚慢慢步入白天,从梦中慢慢进入现实。在这一刻,我多么盼望一个奇迹!一个小小的奇迹,一次不期而遇。它将使我确信,我夜间的梦并没有随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睡梦中的冒险和白天的冒险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面用手抚平灰色的头发。听着他那悦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里弗有着浓重的美国口音,他选择词有一种好听的、老式的音调,这很容易理解,事实上他从未在自己祖辈的故土上生活过,他主要是从他的双亲那里学会他的母语的。
"你会相信吗,我的朋友?"他又说,带着信任的微笑倾向克利马。"在整个这地方,没有人愿意适应我,甚至连那些护士们,她们虽然在其它方面很有礼貌,但是,当我试图说服她们在早餐时同我度过一个愉快的辰光时,她们总是瞪我一眼,以至我不得不把这样的时刻推迟到晚上,可这时我已经有点累了。"
他走到一张小桌旁,上面有一架电话。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马说,"我开车来的。"
"你一定饿了,"巴特里弗说,他拿起话筒,要了两份早餐:"四个煮鸡蛋,奶酪,卷饼,牛奶,火腿,茶。"
在这同时,克利马打量着房间,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一张扶手椅,镜子,两张长沙发,一个门通向洗澡间,另一个门通向邻室——他记得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正是在这儿,在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开始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当这位美国富翁为乐队和护士们举行那场带来灾难的舞会时,他和他那醉醺醺的乐队伙伴们就坐在这儿。
巴特里弗说:"你对面那幅画还是你离开这儿后挂的。"
这时,小号手才注意到那幅画,上面画了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脑后有一个奇特的、淡蓝色的光圈,手中举着一支画笔和调色板。这幅画看上去不很熟练,但是小号手知道,许多好象很笨拙的画,实际上都是著名画家的手笔。
"谁画的?"
"我画的。"巴特里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画家。"克利马说。
"我喜欢画画。"
"那人是谁?"克利马大着胆子问。
"圣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个画家吧?"
"这不是圣经中的那个拉撒路,而是圣拉撒路,九世纪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个修道士,他是我的保护神。"
"我明白了。"小号手说。
"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圣徒,他不是因为信仰基督教而被异教徒杀害,而是因为他热爱画画而被坏基督徒杀害的。你也许知道,在八世纪和九世纪,严厉的禁欲主义者控制了东正教会,禁欲主义者敌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绘画和雕塑本身被视为有罪的享乐。提阿腓罗皇帝毁掉了成千上万张优美的画,并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路画画,但是拉撒路明白,绘画是他赞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绝服从,提阿腓罗把他关进监狱,严刑拷打,强迫他放弃画笔。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给了拉撒路力量,去忍受最残酷的折磨。"
"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小号手有礼貌地说。
"是的。不过,我相信你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看我的画,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侍者托着一个大盘进来,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忙着为他们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里弗让小号手在桌边坐下,他说:"这早餐还可以,但它不会使我们的谈话分心。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事!"
于是,小号手一边吃饭,一边讲他的事。巴特里弗不时插进来,提一些问题。
2
首先,克利马对茹泽娜的冷淡使巴特里弗感到困惑:为什么他不理会她的明信片,为什么她给他打电话时,他假装不在那儿,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个友好的姿态,这本来会给他们那个短暂的爱之夜,留下一个令人慰藉的回声。
克利马承认这事他做得既不得体,也不聪明。但是,他一再声称他没有别的办法,和这个姑娘的任何进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这话不能使巴特里弗满意,"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引诱一个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样离开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说得对,"小号手懊丧地承认,"但是,我对她的冷淡和难以克服的厌恶,远远超过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会是说,你是一个厌恶女性的人吧!"巴特里弗叫道。
"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评价。"
"但是,你看来不象是这种人,你不象是一个阳萎患者,或是一个同性恋者。"
"的确,我的问题不是阳萎或同性恋,不过它还要严重得多,"克利马以一种忧郁的语调说,"我爱我的妻子,那是我性爱的秘密,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这样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动,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号手继续说:"没有人理解这一点,特别是我妻子,她认为男人持久的爱情标志是他对其他女人缺乏兴趣,但那是瞎说,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驱使我去接近别的女人,但是,一旦我占有了她,一种有弹性的力量会突然又把我弹回到凯米蕾身边,有时我感到我追求这些女人,仅仅是为了弹回到妻子身边时那美妙的一瞬(这一瞬充满温柔、渴望和谦卑),随着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来越爱她了。"
"因此,同茹泽娜发生关系,仅仅更加证明了你对妻子的坚定的爱。"
"确实如此,"小号手说,"这也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证明。茹泽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两个小时内就完全消失了。一个男人不会被女人长期迷住,这有很大好处,他可以指望得体地离开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亲爱的朋友,你简直是一个滥施爱情,不道德的典型。""我认为,对妻子的爱,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错了,你对妻子过分的爱,并不能作为你无情无义的理由,而是你无情无义的根源。由于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于是所有别的女人对你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不过是妓女。但是,这是亵渎神明,是极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朋友,这样的爱是异端邪说。"
3
巴特里弗推开空茶杯,从桌边站起来,走进洗澡间。克利马听见冲水的声音,接着传出巴特里弗的声音:"你认为人们有权利杀害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吗?"
克利马又想起那张头顶光圈的圣徒画像。他记得巴特里弗是一个天性快活、讲究饮食的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也会有宗教信仰。他有点沮丧,担心巴特里弗会来一番说教,担心这块充满敌意的沙漠里,他那唯一的绿洲也会变成沙地。他不安地说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堕胎称为谋杀吗?"
巴特弗里沉默半晌,最后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谋杀这个词大有刽子手绞索的味道,"他说,"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应该绝对承认的,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条。今天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对未来总是一无所知。我想说的是,对生命的绝对承认就是对未知事物的承认,而婴儿正是不可预知的事物,他的本质就是不可预知的,你不知道他会成为什么人,他对你将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你所以必须欢迎他的原因,否则,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个蹩脚的游泳者,在海边的浅水中划水,而真正的大海却是始于深水的地方。"
小号手表示异议,说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巴特里弗反驳说,"为了讨论起见,我们假定你是对的,但是,你必须诚实地承认,要是你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你仍会尽力去说服茹泽娜堕胎,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过分的夫妇之爱,你会这样做的。"
"是的,我承认这一点,"小号手回答说,"我无论如何都会劝她去堕胎。"
巴特里弗靠在浴室的门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变你的意愿,我老了,不能从事于改变这个世界的工作,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看法,用不着再说了,尽管你不顾我的劝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尽管我不赞成你,我仍将帮助你。"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他用一种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语调说完了最后几句话。他身上有一种庄严的东西。在克利马看来,巴特里弗所说的每句话,都可以用作布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种现代福音书的一个重要章节。他不禁对他五体投地(我们记得他总是处于紧张的情绪中,而且容易夸大这种情绪)。
"我会尽力帮助你,"巴特里弗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就去访问我的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他会处理医疗方面的问题。告诉我,你打算怎样解决茹泽娜那方面的问题,她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
4
这是他们讨论的第三个问题。小号手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巴特里弗说:"这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荡的青年时代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在码头上做工,有一个经常给我们送咖啡来的姑娘,她是一个少有的好心肠的姑娘,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男人们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来报答这种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礼的人,尽管我也是唯一没有跟他睡过觉的人,我的温文尔雅使她爱上了我,如果我不跟她睡觉,这将会使她感到痛苦的耻辱,于是我便这样做了,然而仅此一次。后来我对她解释,我会永远对她有一种精神上的爱,但是再发生肉体关系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流着泪跑开了。当她在街上遇见我,她总是瞧着别处,她对别的男人益发招摇。过了两个月,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那么说,你的经历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经历也是所有男人的经历吗?"
"你怎么办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试图装作爱茹泽娜,而我却对那个姑娘怀有真诚的爱。对我来说,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姑娘,一个除了我淮都不会起恻隐之心的可怜人儿。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这样做,对于出自她那头脑简单的自私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因此而对她发怒。我这样告诉她:我非常清楚是别人使你怀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为你爱我,我要报答你的爱情,我不在乎这是谁的孩子,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愿跟你结婚。"
"这简直是发疯!"
"也许吧,但总比你故意欺骗更有效果。我一再向她保证,我非常喜欢她,对于跟她结婚,对于孩子及其一切,都是认真的。最后,这个小妓女哭了,承认她对我说了谎。她说,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上我,她决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结婚。"
小号手陷入了沉思,巴特里弗又说:"我希望这故事能对你起到一种寓言的目的,不要试图假装爱茹泽娜,而是要真诚地爱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骗你时,也要看到她的骗局乃是她的爱情的手段。我相信她不可能抵御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己将会采取必要的措施,避免伤害你。"
巴特里弗的话给小号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当他脑海里更生动地浮现出茹泽娜的形象时,他认识到巴特里弗所指出的爱的途径在他是太难了,这是圣徒的道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
5
茹泽娜坐在宽敞的治疗室里的一张桌子后面,那些接受各种疗程的女人们,躺在沿墙排列的床上休息。她正在查看两个新来病人的治疗卡,在卡上写下当天的日期,发给病人衣帽柜钥匙、毛巾和长长的白被单。然后,她瞧了瞧表,朝大厅后部的浴池走去(铺着瓷砖的大厅里蒙着温暖胁的水汽,她裸着身子,只在外面罩着一件白大褂),二十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疗的浴池中泼起水花。她叫着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好让她们知道,规定的沐浴时间已经结束。女人们顺从地爬出浴池,摇晃着她们沉甸甸、湿滴滴的乳房,跟在茹泽娜后面匆匆离开。她领着她们到前面的治疗室,让她们躺在空床上,然后开始依次照料她们:把被单裹在她们身上,用被单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后拉过温暖的毯于盖住她们。她们朝她微笑,但茹泽娜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生在这样一个小镇里是不幸的,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女人拥进这个小镇,却几乎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光顾。如果一个女人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儿,到她十五岁时,她也许已经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给她的全部恋爱前景。至于移居别处——茹泽娜工作的疗养地根本不愿放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她的父母对任何可能迁徙的暗示也都会勃然动怒。因此,即使茹泽娜对工作认真负责,完全履行了她的职责,但她对病人恰恰没有多少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态度出于以下三种原因:
嫉妒:到这个疗养地来的女人们,她们来自丈夫和情人的怀抱,来自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茹泽娜相信这个世界给了人们千百个焕发青春美丽的机会,而她却永远不可企及,尽管她比她的大多数病人有着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长的腿,和更漂亮的容貌。
除嫉妒外,还有烦躁:那些女人来到这儿,她们都有着丰富多彩的过去,而她却困在这里,无过去可言。年复一年,她的命运毫无变化。在这个一成不变,枯燥无味的小镇里,她将度过她的一生,这使她感到恐惧,虽然她还年轻,但她却时常满腹心事,想到在她有机会开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许就已结束。
第三,她对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厌恶,她们在一起会削弱单个女人本身的价值。她周围充斥着过多的令人压抑的女人胸脯,这种充斥甚至使一个象她这样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价值。
她面带烦恼,刚刚把最后一个病人裹好,这时,那个瘦精精的同事把头伸进房间来,叫道:"电话!"
她显得异常兴奋,茹泽娜顿时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当她拿起话筒时,脸上一阵发红。
克利马向她问候,并且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点钟才能做完,"她回答,"我们大约四点钟能见面。"
然后,他们讨论了一下最合适的会面地点,茹泽娜提议在镇上最大的饭馆,那儿整天营业,那个瘦瘦的同事紧挨着茹泽娜,盯着她的嘴巴,赞同地点点头。小号手却说他宁愿在别处与她会面,这样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他提议坐他的车到郊外去。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开车到哪儿去呢?"茹泽娜问。
"至少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
"如果你为我感到羞耻,你本来可以待在家里。"茹泽娜说。她的朋友有力地点点头。
"我没有那个意思,"克利马说,"那好吧,四点钟我在饭馆门前等你。"
"太棒了,"茹泽娜挂上电话后,那个瘦护士说,"他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和你会面,但你一定得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你们。"
茹泽娜对这次会晤感到激动和紧张,她已不大记得克利马的样子了,他的微笑是怎样的?他的举止又是怎样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回忆。她的同事们热切地向她打听过这位有名的小号手,她们想知道他的一切:他都说了什么话,他没穿衣服时是什么样子,以及他怎样做爱。但是,她不能确切地告诉她们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说,那就象一场梦。
这倒不是一个陈词滥调,那个同她在床上度过了两个钟头的男人,就象一幅广告上的画忽然有了生命,变成一个有形、有热气、有重量的实体,最后又溶进一幅平面无色的画中,重叠成千百张复制品,从而变得更加抽象和不真实。
是的,他使她感到困惑,他突然出现,转瞬又消失了,给她留下一个对于他的完美的不自在的感觉。她不能抓住一点具体的细节,使他下降而变得更为亲近。只要他还离得很远,她就充满坚决的决心,然而,由于感到他的临近,她却觉得自己失去了勇气。
"祝你走运!"瘦护士说,"我要一直为你祝福!"
6
克利马与茹泽娜通了电话后,巴特里弗挽着他的胳膊,引他去马克思楼,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和住处就在那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候诊室里。巴特里弗径直朝诊疗室走去,在门上短促地敲了四下。过了片刻,一个高高的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出来,他的眼镜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梁上。"请等一下。"他对候诊室的女人们说,然后引着两个客人上楼,到二楼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们的大艺术家,"等他们都坐下后。那人向小号手问候,"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们举办一次音乐会?"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开音乐会了,"克利马回答,"这地方使我倒透了霉。"
巴特里弗向医生讲了小号手的困境。克利马说:"我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首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怀了孕。也许她的那个只是来迟了一点,要不然,也许她是在作弄我,这种事我以前已遇到过一次,当时也是一个金发姑娘。"
"你应当躲开这些金发女人。"斯克雷托医生说。
"你说得对,"克利马同意道,"金发女人是我的祸水。斯克雷托医生,你不知道,那简直是一场梦魇。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体检,可是,在怀孕的早期阶段,体检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所以我就想要他们做一次妊娠试验,他们把女人尿液注入老鼠体内——"
"而如果这只老鼠的卵巢开始排卵,这位女士就是怀孕了。"斯克雷托突然插话。
"她带上一小瓶晨尿样品,我跟她一道去,正当我们到了门诊所时,她忽然把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上,我猛扑向这些玻璃碎片,仿佛它们是圣杯,试图救出几滴珍贵的尿液。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完全明白她没有怀孕,她只是想尽量让我的神经紧张。"
"典型的金发女人的行径。"斯克雷托医生注重实际地说。
"你认为那些金发女人与褐发女人的行径不同吗?"巴特里弗问,他显然对斯克雷托关于女人的看法不以为然。
"当然,"斯克雷托回答,"浅色和深色代表两类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发意味着男人气概,勇敢,直率,主动精神,而金发则象征着女人气质,温柔、服从。一个金发女人实在算得上两个女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公主必须是金发,而女人们——为了尽量女人气——总把她们的头发染成金色,而绝不染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样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巴特里弗说。
"这与染料无关。一个金发女人,不管那是真的还是染的,都会下意识地使自己的性格与头发相适合。她极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脆弱的人,一个玩偶,一个公主,她需要礼貌、温存、殷勤、赞美,她不能对自己做任何事情,表面上温柔可爱,内心却肮脏淫荡。如果褐发成为时髦,整个世界将会更加令人愉快,那将是人们曾想得到的最有益的社会改革。"
"那么,你认为茹泽娜可能只是在作弄我,"克利马说,试图在斯克雷托的话里抓住一点希望。
"不,前天我已对她作过检查,她的确是有孕了。"斯克雷托医生回答。
巴特里弗注意到小号手脸色苍白,便说:"医生,我相信你是流产事务委员会的主席,对吗?"
"是的,"斯克霄托说,"我们本星期五要开会。"
"太好了,"巴特里弗说,"在我们的朋友完全垮掉之前,这事得赶快解决。我知道在这个国家,要得到合法的流产是一件麻烦事。""非常麻烦,"斯克雷托同意,"委员会里有两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她们本应代表人民的声音,可是她们却很乖戾,她们仇恨所有到我们这儿来的女人。世界上最厌恶女人的是谁?是女人!不是男人——甚至也不是克利马先生,虽然他已经两次遭到要求承认父亲身份的讹诈——我认为,没有一个男人象女人那样怨恨她们的同胞。你认为她们为什么要追逐我们男人?仅仅是为了伤害和羞辱她们的姐妹。上帝在女人心中播下彼此的厌恶,因为他想要人类繁殖兴旺。"
"我要原谅你刚才说的话,但只是因为时间很紧,我们的朋友需要帮助,"巴特里弗说,"就我所知,你在那个委员会里有决定权,那些爱唠叨的女人都听你的话。"
"我的确是有决定权,这是事实,"斯克雷托反驳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老早就想甩掉这一切。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而且在这上面挣不到一个钱。告诉我,大艺术家,你在一次音乐会中能挣多少钱?"
克利马说出的数字,使医生呆住了,"我常想知道,作为一个业余的音乐家,我是否也能挣一些很容易的外快。你知道,我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鼓手。"
"你会敲鼓?"克利马问,尽量振作起热情。
"可不,在我们的俱乐部里,有一架钢琴和一套鼓,没事儿时我常到那里去练习敲鼓。"
"这太想不到啦:"小号手叫道,很高兴有一个恭维医生的机会。
"问题是这一带没有人能组成一个合格的爵士乐队,只有药剂师的钢琴还弹得可以,我们在一起玩得挺不错。听着,我有一个主意!"他顿了一下,"当茹泽娜与委员会约见时……"
"但愿她会到场!"克利马叹道。
斯克雷托医生摇摇他的胳膊,"别担心,她们都会出场的。不过,委员会也要求父亲到场,这样,你就必须同她一道来,但你用不着仅仅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再跑一趟,我建议你提前一天来——也就是这个星期四——我们在那大晚上安排一场音乐会,有小号、钢琴和一套鼓。海报上有你的名字,音乐厅里肯定会座无虚席。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马一直带着近乎狂热的赤诚维护他那演出的专业水平,假若是在前一天,他会认为医生的这个建议是十分荒谬的,然而,他现在除了对某一个护士的生殖器官感兴趣外,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以一种适度的热情响应了医生的建议:"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是吗?你真的喜欢这个想法?"
"当然。"
斯克雷托转向巴特里弗,"那么,你认为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我只是担心时间的安排——两天不允许你们有充分的准备。"
作为回答,斯克雷托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他拨了一个号码,但是没有人接。"首先要办的事是海报,我们得马上着手搞起来,但我们的秘书象是出去吃午饭了,"他说,"借用俱乐部大厅没有问题,公众教育会在星期四要主办一次有关酗酒的讲演,由我的一个同事在那天晚上演说。但他会非常乐意托病取消它。当然,你得在中午前后到达这里,好让我们有时间排练一下,也许你觉得这没有必要?"
"恰恰相反,"克利马回答,"这主意很好,我们需要一道做点准备。"
"这正是我想的, " 斯克雷托说,"让我们准备一场轰动的演出,来几个象圣路易的布鲁士,当圣徒们……这样受欢迎的节目。我还练习了几首独奏曲,我真希望你会喜欢它们。顺便问问,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来试奏一下。"
"狠不凑巧,今天下午我得同茹泽娜谈一次话,说服她堕胎。"
斯克雷托挥挥手臂,"让它见鬼去吧,她会同意的,不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如此,斯克雷托医生,"克利马征求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是把这事留到星期四再说吧。"
巴特里弗支持克利马:"我也认为还是星期四好,今天几乎不能指望我们的朋友把他的心放在音乐上。另外,我相信他也没有把乐器带来。"
"你说得对。"斯克雷托承认。于是领着两个客人到街道对面的一家饭馆去。然而,斯克雷托的护士赶上他们,用一种急迫的声调,要求医生回诊所去。斯克雷托只得道歉,然后让那护士给拽回去,照料他那些不育的病人去了。
7
茹泽娜大约半年前搬进卡尔·马克思楼,在此之前,她同父母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在这六个月里,她渐渐明白,独立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和满足。
这会儿,她下班回家,诧异地发现父亲安坐在她起居间的沙发里,这使她很不高兴。他来的太不是时候,她正急着要把自己尽量打扮得更有魅力,梳理好头发,选择一件合适的衣服。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烦恼地问。她对看门人很生气,他和她父亲十分亲密,似乎总是在她不在家时让她父亲进来。 "我们今天要采取行动,"她的父亲说,"这会儿我先休息一下。"他是市民文明秩序团的成员,疗养地的医务人员老是嘲笑这些六、七十岁佩带臂章的勇士们,装模作样,爱管闲事。茹泽娜很为她父亲卷进这样的团体活动感去羞耻。
"我不懂你干吗要烦这些无聊的事。"她抱怨道。
"你应该感到自豪,你的父亲从来没有虚度过一天,将来也决不会,我们这些老头子仍然能教给你们年轻人一些东西。"
茹泽娜决定随他去唠叨,专心换她的衣服。她打开衣柜。
"是吗?哪些东西呢?"
"你会感到吃惊。就拿疗养地来说:它举世闻名,有可能成为一个旅游胜地。但瞧瞧它现在又脏又乱的样子!孩子们在草坪上到处乱跑……"
"那又怎样呢?"茹泽娜叹道,继续翻检她的衣服,但没有一件使她满意。
"这些小家伙够坏的了,可那些狗更坏!法律上有一条,应该用皮带把狗拴住,套上口络,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下一次,你好好地瞧一瞧那个公园!简直是丢脸!"
茹泽娜抽出一件衣裙,开始在半开着的衣柜门背后试换。
"那些杂种狗到处乱撒屎尿!甚至撤在玩具沙箱里面!你想想一个孩子在沙里玩耍,把饼干掉在这样的臭东西上!难怪这一带有这么多的病,过来!"茹泽娜的父亲指着窗外,"瞧瞧!我马上就能数出四条狗,在公园里乱跑。"
茹泽娜穿好衣裙,走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面,仔细审视自己。镜子很小,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
"我看你对我讲的不感兴趣。"她的父亲说。
"不,我很感兴趣。"茹泽娜回答,踮着脚从镜子前慢慢后退,以便看到衣裙在她腿上产生的效果。"别生我的气,爸爸,一会儿我得去见一个人,我现在很忙。"
"依我看,唯一合法的狗是警犬和猎狗,"她的父亲说,"但我不懂人们干吗总想在家里养一条狗,要不了多久,女人们就会停止养小孩,而是整天推着装满卷毛狗的婴儿车!"
茹泽娜对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形象不满意,她转身回到衣柜前,开始另找一件衣裙。
"我们决定,在公寓里可以养狗,但必须首先在房客会议上提出来,并且要没有一个房客反对才行。我们也建议要提高养狗执照的手续费。"
"我但愿有你的烦恼。"茹泽娜说。她想到不必再住在家里真太好了,从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起,她的父亲就用喋喋不休的说教和训诫折磨她的神经。她渴望着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都讲不同的语言。
"用不着说讽刺话。狗的问题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不只是我的看法,也是我们国家一些最高领导人的看法,我想他们是忘了请教你的高见。自然罗,你会告诉他们,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选择漂亮的衣裙。"他加了一句,注意到他的女儿又躲到衣柜背后去换另一件衣服了。
"我的衣裙肯定要比你的狗重要得多。"她锐声说,再一次在镜子前舒展身躯。这一次她仍然不太满意,但是,对自己样子的不满意,渐渐变成一种挑衅的心情,想到小号手将看见她穿着一件廉价和不漂亮的衣裙,不管他喜欢与否,这都给了她一种恶意的满足。
"这件事有关卫生,"她的父亲继续说,"只要人行道上尽是狗屎,我们的城市决不会清洁,这也是一个道德问题。人们对一群蠢狗牢骚满腹,正说明这现象是不对的。"
某种茹泽娜未意识到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挑衅心情正在微妙而神秘地与父亲的愤慨发生共鸣。她不再对他感到那样强烈的厌恶,恰恰相反,她下意识地用他的气话来加强自己的挑衅情绪。
"我们家里从来不养狗,当然没有人想到它。"他说。
她继续照镜子,因为怀孕而感到一种新的力量在她的内部生长。即使她不喜欢自己的外貌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是小号手仍然要开车来看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见面。事实上(她瞧了一下手表)他这会儿可能正等着她哩。
"我们会把事情整顿好的,等着瞧吧!"她的父亲笑道。她温和地、差不多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但愿如此,爸爸。不过,我现在真的该走了。"他们一道下楼,在卡尔·马克思楼的大门口道了再见。茹泽娜慢慢朝饭馆走去。
8
克利马一直不能与一个著名的受人欢迎的艺术家的角色完全一致。在他目前的个人烦恼中,他的社会名声尤其显得麻烦。当他一走迸饭馆,看见他的画象正从上次音乐会留下的一张海报上朝下凝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就攫住了他。他把茹泽娜引进餐室,不安地瞧瞧周围,看看是否有人己认出他。他害怕他们的眼光,似乎他在被审查一样,他不能要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姿势。他感到几个好奇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他试图不理睬他们,瞅准了后面的一张桌子走去,那儿有一个大窗子,可以看见公园的景色。
他们一坐下来,他就朝茹泽娜微笑,抚摸她的手臂,并说她的衣裙穿得很合适。她谦虚地表示异议,而他则殷勤地坚持,试图延长关于她的魅力的话题。他告诉她,她的容貌让他感到惊奇,这两个月他一直在想她,而他对她外貌的想象远远不如她本人。他说,即使他怀着激情和爱想念她,她本人还是比他想象的更可爱。
茹泽娜反驳说,小号手在两个月里全然不理睬她,这是非常奇怪的,既然他声称如此这般想念她。
他对这种反驳已有充分的准备,他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告诉这姑娘,她不可能知道这两个月里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她要求他解释,但他说他宁愿不去细述这些伤心的事,只是说他是一次可怕的忘恩负义的受害者,他忽然发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完全孤独的,没有一个朋友。
他担心茹泽娜会逼他进一步细述他的痛苦,而他也许会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谎话中纠缠不清。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茹泽娜听得很热心,并且很高兴听到了一个对于克利马两个月沉默的解释,但她并不在乎他的"不幸",唯一使她对他的忧郁感兴趣的是,他们都很忧郁。
"我老是想到你,我本来是愿意帮助你的。"她说。
"我是这样厌恶这个世界,以至我不想看见任何人。阴郁的人不会有好交际。"
"我也很孤独、悲伤。"
他抚摸着她的手,"我明白。"
"很久我就知道,我们快要有一个孩子了,可你从不给我打电话。我无论如何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怎样,即使你不来,即使你决不想再看见我。我对自己说,即使我被完全抛弃,至少我还有你的孩子,我决不打掉他,决不……"
克利马顿时十分惊慌。
幸亏,懒散地施着脚步在桌子之间走的服务员,这时来到跟前,要他们点菜。
"一杯白兰地,"小号手轻声说,随即又改口,"来两杯白兰地。"
一阵沉默。
茹泽娜低声说:"我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孩子打掉,没有什么能阻拦我。"
他终于恢复了镇静,"不要这样说,你毕竟不是唯一的当事人,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这关系到两个人,我们必须共同处理好这事,否则我们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这话从他嘴里一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他刚才已经间接承认了,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后同茹泽娜的全部谈话都得以这一假定为基础。他正在按照计划行事,这是预先反复斟酌过的一个让步,尽管如此,克利马还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服务员端着两杯白兰地回来,"您是克利马先生,小号演奏家。"他说。
"是的。"
"厨房里的姑娘们认出了你,那海报上是你!"
"是的,"
"我听说,你是所有十二岁到七十岁的姑娘们崇拜的对象,"服务员说,他转向茹泽娜:"那些女人们都嫉妒得要命,当心她们把你的眼珠抠出来!"当他回厨房去时,他几次回过头来,露出粗俗放肆的笑容。
茹泽娜重新说:"我决不会让他们把孩子打掉,总有一天,这孩子也会使你感到幸福的。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烦扰你,你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这是我的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完全留给我。"
没有比这种一再保证更令男人紧张的了,克利马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他已完全不抱任何挽回的希望,于是陷入了沉默,茹泽娜最后的话在这沉寂中发出回声,仿佛在嘲笑他的完全无助。
然而,他随即想到他的妻子,意识到他决不能投降。他把手滑过大理石桌面,触到茹泽娜的手,他抓住她的手指,说:"我们把这孩子忘掉一会儿吧,不管怎样,这不是主要的事,你认为我们两个没别的事可谈吗?你认为我是为一个胎儿才开车到这儿来看你的吗?"
茹泽娜耸耸肩膀。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你。说来好笑,我们相识的时间这样短,但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停了一下。茹泽娜说:"整整两个月你没有写一个字来!我给你写了两封信!"
"别生我的气,亲爱的,"小号手说,"我故意没有给你回信,我害怕我内心风暴般的感情,我极力抗拒爱情的袭来。我想给你写一封长信,事实上,我涂了一张又一张纸,但是,后来我把它们都扔掉了。我以前从未象这样爱过,这使我感到恐惧。而且这中间还有其它原因,我干嘛不承认呢?我想要弄清楚我的感情是真实的,而不是中了魔法,它会来得迅速,也去的迅速。我对自己说:如果到月底我仍然这样深深地爱着,那么,我就知道这是真的,而不是一个幻觉。"
茹泽娜轻声说:"那你现在怎么想?它仅仅是一个幻觉吗?"
茹泽娜刚说完这话,小号手就感到他的计划开始奏效了。于是他继续握住姑娘的手,越来越放心他说个不停。他说,此刻坐在这儿瞧着她,他觉得没必要再考验他的感情,他心中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谈论那孩子毫无意义,因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茹泽娜,而不是她的孩子。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只不过是把他召到了茹泽娜身边。这就是那孩子的真正意义。的确,她怀的孩子使他来到疗养地,说明他是多么爱她,为了这个原因(他举起白兰地酒杯)他现在要为这孩子的健康干杯。
突然,他又感到恐惧不安,由于他措词热情,竟说出这样该死的祝酒辞。然而已经太迟了,话刚落音,茹泽娜就举起她的酒杯,轻声说:"是的——为了我们的孩子!"然后呷了一口白兰地。
小号手试图用滔滔不绝的话掩饰这个不适宜的祝酒,他再次表明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茹泽娜。
她说她相信在那个大城市里,肯定会有许多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他。
他反驳说他对她们的傲慢和狡侩已经腻了。她们摆臭架子,而茹泽娜才是真正的女神。他觉得被迫同她天各一方太遗憾了,难道她不能迁到首都来吗?
她说她很愿意这样做,但在城里不容易找到工作。
他宽容地笑笑,说他认识许多有影响的人物,把她安置在某个医院或诊所并不困难。
他这样滔滔地说了很久,一直握住她的手,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姑娘走近他们的桌子,她不管是否打扰了他们,活泼地大声叫道:"您是克利马先生!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您,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克利马的脸红了,意识到在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他一直捉住茹泽娜的手,向她表白爱情。他感到他好象坐在一个圆形剧院的舞台上,全世界的人部兴致勃勃,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
那姑娘递给他一张纸头,克利马恨不得尽快签完名,但是他和姑娘身上都没有带笔。
"你有笔吗?"他轻声对茹泽娜说。
茹泽娜摇摇头,那姑娘回到她的桌上,现在她的所有伙伴都借此机会来与一个著名的音乐家见面。他们围着克利马,递给他一支圆珠笔,不断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张纸,让克利马签名。
根据预定的行动计划,这太好了,目睹他们亲密关系的人愈多,茹泽娜就愈自信她与克利马的恋爱关系更加巩固。但是处在克利马的心境,这种合乎情理的想法却搞得他心乱如麻。他差一点惊慌失措,他摆脱不了这种念头:茹泽娜和所有这些人勾结,他们都将在一场关于父亲身份的诉讼中作证反对他:"是的,我们看见过他们,他们象一对恋人似的偎在一起,他抚摸着她的手,狂喜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小号手的虚荣加重了这些忧虑,他并不认为茹泽娜的魅力值得他当众表露爱。在这点上他有点不公平,实际上她此刻比他想象的漂亮得多,正如爱情会使可爱的女人显得更美丽,而烦恼会使可厌的女人的毛病更加夸大……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克利马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地方,开车出去逛一逛,好吗?"
她很想看看他的汽车,于是同意了。克利马付了帐后,他们就出去了。饭馆对面是一个小公园,有一条铺着黄沙的小径。十来个人沿着小径排成一行,他们中大多数人上了年纪,在他们打皱的短上衣袖子上,佩戴着红臂章,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根长竿。
克利马非常惊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茹泽娜很快地说:"没事,走吧,让我看看你的汽车。"试图把他拉开。
然而,克利马不能把目光从这些老头身上移开。他完全不理解这些一端装着金属环的长竿的用途。这些人也许是老式路灯的点灯人,也许是飞鱼的猎捕者,也许是用一种秘密武器武装起来的住宅守护者。
在他凝望时,他们中间一个人好象在朝他微笑。他吓了一跳,他担心他开始得了幻觉症,老是在幻想人们在暗中监视他。他跟着茹泽娜很快地离开这里,朝停车场走去。
9
"我很想把你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他说,一只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搂着茹泽娜的肩膀,"到南方去。我很想同你沿着公路,一直把车开到大海边。你知道意大利吗?"
"不知道。""答应我,你将同我一道去。"
"这样,你不是做得过头一点了吗?"
茹泽娜出于一种稳重这样说,但是,小号手却生怕她所说的"做得过头"是指他所有的花言巧语。
"是的,我是要做得过头,我的想法总是过头,我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不象别人,我总想实现我的那些过头的想法,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一个辉煌的梦变成现实更美丽的了。我希望我的生命正是一个奢侈的梦,我希望我们永远不必回到这个疗养地,我希望我们能驾驶着车一直向前开,直到我们到达海边,我将在某个乐队找到工作,我们将漫游一个个海滨胜地。"
他把车停在一处风景区,两人跨出车门,他提议在树林里散散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木凳上坐下来,这张木凳还是远在人们没有大量使用汽车,乡村郊游更为流行的时代留下来的。他让胳膊一直搂着她,突然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
"你知道,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的生活是寻欢作乐,没有比这更不符合事实的了,实际上我很不幸福,不仅仅是最近的几个月,而是有很长的时间了。"
在她看来,小号手关于去意大利旅游的话是不现实的(她知道很难获准去国外自由旅游),这使她产生一种模糊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现在从他话中透出的悲痛对她却有一种诱人的味道,她品尝着它,就象品尝着烤熟的猪肉香味。
"你怎么竟然会不幸福呢?"
"是的,相信我。"克利马叹道。
"你有名,有一辆高档的小汽车,有钱,有一个美丽的妻子……"
"也许她是美丽的……"小号手苦涩地说。
"我知道,"茹泽娜说,"她已不再年轻,她和你一样大,对吗?"
小号手知道茹泽娜已经了解了他妻子的情况,这使他感到恼火。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是的,我们年龄相同。"
"噢,在这点上你没有问题,你实在并不老,你看上去几乎是个孩子。"
"但是男人需要女人比他年轻,"克利马说,"尤其是一个艺术家。我需要青春,茹泽娜,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的青春,有时候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是那样渴望使自己解脱,渴望从头开始。茹泽娜,昨天你打来的电话(它使我寒气彻骨!),我感到它就是命运的召唤。"
"这是真的吗?"她柔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马上给你回了个电话?我强烈地感到我决不能耽搁,我必须立刻见到你,立刻,立刻……"他顿住了,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爱我吗?"
"是的,你呢?"
"我非常爱你。"他说。
"我也是。"
他俯下身吻她的嘴,这是一个光洁的嘴,年轻的嘴,优美的嘴,有着柔和弯曲的线条和洁白的牙齿,它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毕竟两个月前他就发现这张嘴是完全值得一吻的。然而,恰恰因为它是这样迷人,当时他透过一种朦胧的情欲去感觉它,一点也不知道它的真相:他觉得她的舌头象一团火焰,她的唾液象一剂令人陶醉的麻药。只有对他没有吸引力的嘴巴才是真正的嘴巴,一个吞噬大量面团、马铃薯和汤汁的繁忙的洞穴,一个有着带斑点的牙齿和不是麻药而是粘腻唾液的嘴巴。现在塞满小号手嘴巴的便是一块真正的舌头,一块他既不能吞下也不能吐出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他们的嘴终于分开了,他们继续散步。茹泽娜差不多要感到幸福了,但是,他意识到导致她给小号手打电话,促使他来这儿的那个问题,在他们的谈话中奇怪地被回避了。她无心详细谈论它,相反,他们此刻的话题似乎更加令人愉快,更加重要。不过,她还是想把这个被忽略的问题提出来,尽管需要谨慎,委婉,有所节制。所以,当克利马向茹泽娜保证——在表露了种种的爱之后——他愿意尽力为她创造一种新生活时,她说:
"你真好,但是你别忘了,我已不再是一个人。"
"是的。"克利马说,他担心的正是这个时刻,这是他所有花言巧语中最薄弱的一点。
"是的,你说的对,"他又说,"你不再是一个人,但这并不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因为你怀了孕。"
"是的。"茹泽娜叹道。
"两个人仅仅为了他们的一时疏忽,为了生一个儿子而结婚,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其实,亲爱的,说实话——我要你象从前一样,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要其他人来到我们中间,你懂我的意思吗?"
"哦,不,那不可能!我不能那样做!我决不会做那样的事。"茹泽娜断然反对。 她的话虽然激烈,但她的抵抗并不太坚决。毕竟,她只是在两天前才进一步证实自己已经怀孕,,这件确凿的事过于突然,还不能使她在头脑中产生任何新的行动计划或方案。然而,她已意识到怀孕在她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不会频频再来的机会。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盘棋中的卒子,已经到达棋盘底线,变成了一个皇后。她欣赏着这意外的新力量,她看到她的一个电话使各种各样的事都活动起来:著名的小号手离开家,奔向她身边,用他的漂亮的小汽车陪她兜风,跟她谈情说爱。显然,在她的怀孕和这种突然的力量之间有一种联系,放弃这个也许就意味着丧失另一个。
小号手只得继续搬弄他的如簧之舌,"亲爱的,我不渴望一个家庭,我渴望爱情,你是我的爱,而孩子却会使所有的爱变成一个家庭,变得无趣,烦恼,琐碎,一个可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母亲。我不能看到你成为一个母亲,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哪怕是一个孩子。"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茹泽娜听了很高兴,但她还是摇摇头,"不,我不能那样做,这是你的孩子!我怎么能打掉你的孩子?"
他想不出新的理由,于是不断地重复同样的话,同时担心她会看透他的虚假。
"你已经三十出头了,"她说,"你从来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事实上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他非常爱凯米蕾,孩子看来会是个障碍。当他刚才向茹泽娜表达这个想法时,并不是完全在杜撰,多年来他一直真挚诚恳地对他的妻子说同的样话。
"你结婚六年,还没有孩子,我很高兴能给你生一个儿子。"
他感到事情重又转而对他不利,他对凯米蕾的挚爱,在茹泽娜看来,却成了凯米蕾没有生育力,这鼓励了她那厚颜无耻的想法。
天气渐渐凉下来了,夕阳垂在地平线上。时间正在消逝,他不断地重复讲过的话,而她则不断地摇头,不,不,我不能。他感到他走在一个死胡同里,不知道从哪条路才能转出去,周围似乎险象环生。他非常紧张,以致忘了抓住她的手,亲吻她,或者用温和的语调说话。他忽然意识到这点,试图使自己振作起来。他停下来,微笑着搂住她。这是一个疲惫的搂抱,他紧紧贴住她,他的面颊触着她的面颊,事实上,他是靠在她身上,休息,喘气,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前面的路又显得太陡峭了。
不过,茹泽娜也是智穷计尽,她也不想再争下去了,她知道一味的反对,肯定不能赢得男人的心。
他们的拥抱持续了很久,在克利马把她从胳膊里放开后,她低着头,用一种顺从的声调说:"好吧,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
克利马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出乎意外,简直使他惊喜万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来。他抚摸着姑娘的脸颊说,斯克雷托医生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她需要做的只是出席三天后的一次听证会,他们将一道去那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茹泽娜没有反对,他重新鼓起精神去结束这场战斗,他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再次把她拉到身边,吻她(他是那样快活,以致茹泽娜的嘴唇再次蒙上一层薄雾),他不断重复说,他希望茹泽娜能迁到首都去,他甚至重又说起去南方旅游的话。
这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树林里渐渐变得黑暗,月亮正升到树梢。他们步行回到小汽车那儿,当他们到达公路时,忽然发现一束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起初,他们以为这是一辆过路汽车的头灯,但接着就变得很明显了,这束灯光正在追随他们,它来自一辆停在公路另一侧的摩托车,一个男人骑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来呀,我们走快点。"茹泽娜说。
当他们走近汽车时,那个人下车朝他们走来。小号手只看到摩托车前灯勾出来的一个黑色轮廓。
"等等!"那人奔向茹泽娜,"我必须和你谈谈!听着!我必须看到你!"他激动地大叫大嚷。
小号手也很紧张、困惑,他对这个陌生人的冒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恼怒,此外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个年轻姑娘是跟我一块儿的。"他厉声说。
"我也有几句话对你说!"那人冲他嚷道,"你以为仅仅你有名,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不受惩罚!你以为你能牵着姑娘的鼻子团团转!你以为你是一个大人物,这一切就很容易!"
当摩托手把注意力暂时转向克利马时,茹泽娜趁机迅速爬进小汽车,她把车窗摇起来,打开收音机,响亮的音乐声顿时响彻汽车。小号手也爬进车,快劲把门关上。透过挡风玻璃,他们看着那个高声叫嚷的人的轮廓,和他挥舞着的手臂。
"他总是在追踪我,他是一个疯子,"茹泽娜说,
"我们离开这儿吧。"
10
他停放好车,陪着茹泽娜到卡尔·马克思楼,分别时和她亲吻了一下,当她消失在门口时,他感到疲倦得象是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已经是深夜了,他很饿,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力气坐在方向盘前开车,他渴望从巴特里弗那里听到一些安慰话,于是开始穿过公园去里士满楼。
当他到达门口时,他注意到被一盏路灯照着的一张大幅海报。他的名字用很大的,笨拙的字母写在最上部,下面用较小的字母写着斯克雷托和药剂师的名字。海报是用手写的,还不太熟练地画了一只金色喇叭,显得非常醒目。
斯克雷托医生这样迅速地组织了对音乐会的宣传,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医生显然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克利马爬上楼梯,敲着巴特里弗的门。
没有回答。
他再一次敲门,仍然没有回答。他来不及细想是否轻率(大家都知道这个美国人和女人的许多风流韵事),他的手已经转开了门把手。门没有锁,小号手走进去,接着突然停住,吓了一跳。房间里黑咕隆冬,只有一个角落里发出一团光,这团光既不象荧光灯的白光,也不象白炽灯的黄光,它是蓝色的,一种奇特的蓝色辉光。
这时候,小号手迟钝的头脑终于醒悟到他的冒失,他想到他未经邀请便闯进别人的房间,再说也太晚了,他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耻。他走回过道,很快关上身后的门。但是,他很困惑,没有离开,仍然站在门口,试图理解他刚才看见的神秘现象。他想这个美国人也许一直都躺在紫外线灯下晒黑自己。但是,门突然打开,巴特里弗出来了。 他穿着整齐, 并且穿着早晨穿过的那件衣服。他朝小号手笑笑,"我很高兴你的来访,请进。"
小号手怀着好奇心走进屋,但他发现房间里只有一盏普通的吊灯亮着。
"我恐怕打扰了你。"小号手说。
"没关系,"巴特里弗回答,指着窗子,小号手刚才看见的光亮就是从那个方向发出来的,"我正坐在那儿,想想,就这样。"
"我刚才进来时——原谅我这样闯进来——我看见一团奇特的光。"
"一团光?"巴特里弗笑笑,"你不要把怀孕的事看得那么重,它使你产生了幻觉。"
"也许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走廊里很暗。"
"也许,"巴特里弗说,"对了,告诉我你同茹泽娜的会面!"
小号手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过了一阵,巴特里弗打断他:"你一定饿了!"
小号手点点头,巴特里弗打开食橱,拿出一包饼干,一听火腿,立刻着手把它们打开。
克利马继续说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一边探询地瞧着巴特里弗。
"我想结果一切都会好的。"巴特里弗让他放心。"你认为那个骑摩托车的是什么人?"
巴特里弗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但总之,现在这已没有什么关系。""这倒是。我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向凯米蕾解释,会议为什么开得这样长。"已经很晚了,小号手恢复了精神,镇定下来,然后爬进他的小汽车,向首都驶去。一轮很大的圆月照着他的道路。
第三天 (一)
1
星期三早晨,疗养地又一次在单调刻板的忙碌中醒来,喷射的水流涌入浴缸,按摩师们屈曲着胳膊,正在铺着清洁的床单。这时,一辆私人小汽车驶进停车场,这不是以前停放在同一地点的那种豪华轿车,而是一辆外表平常的普通轿车。一个约模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驾驶盘前面,他独自一人,后座上高高堆着几个小提箱。
那个人走出来,锁上车门,递给管车人一些零钱,然后朝卡尔·马克思楼走去。他拐来拐去穿过走道,来到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他穿过候诊室,敲着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那人作了自我介绍,过了一会儿,斯克雷托医生出来了。
"雅库布!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就这会儿。"
"好极了!我这还有许多病人要检查……听着,"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我不能离开,跟我来,我给你一件白大褂。"
雅库布不是医生,他从未看过妇科医生的诊所内部,但是斯克雷托医生已经抓住他的胳膊,引着他进入一个白色墙壁的房间。一个脱光衣服的妇女大叉着腿,仰躺在那儿。
"给这位医生一件外套。"斯克雷托对护士说,她打开衣柜,递给雅库布一件浆得很清爽的白大褂。"到这儿来,"斯克雷托转向雅库布,"我想请你进一步证实我的诊断。"那个女人看来十分高兴,又有一个专家来探索她的卵巢的奥妙,尽管费了很大力,它还是不能给她带来一个后代。
斯克雷托医生重新开始检查病人的阴部,不时说出几个拉丁词,雅库布咕哝着同意,然后他问:
"你在这儿可待多久?"
"一天。"
"只有一天?真糟糕,我们几乎没有时间交谈。"
"你这样摸我时有点疼。"那个女人抬着腿说。
"总是有点疼的,这很正常。"雅库布说,跟他的朋友逗趣。
"是的,这个医生说得对,"斯克雷托说,"没什么,很正常,我要给你开一些针剂,以后你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这儿来,护士会给你注射,现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雅库布说。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出国了,他们终于允许我移居国外。"
那个女病人穿好衣服,向斯克雷托和他的同事告辞离去。
"这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点不知道!"斯克雷托叫道,"我要把这些女人打发走,这样我们就有时间在一起了。"
"可是,医生,"护士突然插话,"昨天你也是这样做,到本周末,我们会完不成计划了!"
"好吧,叫下一个病人。"斯克雷托叹道。
护士把下一个病人叫进来,两个男人心不在焉地瞟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比前一个女人漂亮。斯克雷托问她洗浴是否使她感觉好一点,然后要她脱掉衣服。
"费了很长时间,他们才发给我护照。我把它一拿到手,就准备过两天离开。我甚至不想费事去和任何人道别。"
"你来这儿,我非常高兴。"斯克雷托说,他要那个年轻女人爬上检查桌,他戴上橡皮手套,把手伸进她的阴道。
"我只想见见你和奥尔加,"雅库布说,"我但愿她一切都好。
"她很好。"斯克雷托说,但是他的声调显然表明他在机械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我们得做一点手术,"他说,"别担心,一点也不疼。"他走到关着的玻璃柜前,取出一只注射器,上面没有针头,只有一只短短的塑料嘴。
"这是什么?"雅库布问。
"这些年我到底想出了一个高效的新方法,你也许会认为我有点自私,但是,眼下我宁愿保守我的秘密。"
"我真的没问题吗?"那个女人屈着腿,用一种忸怩甚于害怕的语气问。
"绝对没问题。"斯克雷托医生回答,把注射器的尖端插进一只小心拿着的试管里蘸蘸,然后,他走到病人跟前,把注射器插入她的两腿之间,慢慢推压针栓。
"这不疼,是吗?"
"是的。"她回答。
"我来,是还想归还你的药片。"雅库布说。
斯克雷托医生再次勉强听懂了雅克布的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病人占去了。他带着一种严肃、沉思的神情,从头到脚仔细给她作了检查,然后说:"根据你的情况,如果没有孩子就实在太遗憾了,你有漂亮的长腿,良好的骨盆,结实的肋架,和可爱的容貌。"
他摆弄着她的下巴,又说:"还有一个漂亮、结实的颌骨,每一个部位造型都很好。"
然后,他抓住她的大腿,"而且你有非常结实的骨头,它们实际上就在你的肌肉下闪光。"
他继续欣赏他的病人十分匀称的体型,抚摸她的身躯。她既不反对,也不买俏地傻笑,因为医生那种感兴趣的严肃样子,使人们不可能产生任何不道德的联想。
最后,他示意她穿上衣服,转身对着他的朋友:"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把你的药片还你。"
"什么药片?"
病人穿衣服时说:"你认为我有希望吗,医生?"
"我很满意,"斯克雷托医生回答,"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俩——你和我——可以期望成功。"
那个女人谢过医生后便离开了。雅克布说:"你曾为我搞到一种药,这种药没有人愿意给我,现在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没关系,你可以保存它,象这样的药,在哪里迟早都有用。"
"不,不。这药实在是这个国家的财产,我不想带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可以叫下一个病人进来吗?"护士问道。
"把这些女人统统打发回家,"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今天已完成了我的工作量,刚才出去的那个病人肯定会有孩子的,我敢打赌,这对一天的工作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不对?"
那个护上温和而又坚决地看了斯克雷托医生一眼,医生明白了:"好吧,好吧,不要把她们打发走,请告诉她们,我半小时后回来。"
"昨天你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我不得不出去,在街上抓住你。"
"别担心,我会正好过三十分钟回来。"斯克雷托说,他把朋友的白大褂挂在衣架上,然后领着他出门,穿过公园去里士满楼。
2
他们爬上楼梯,到了二楼,沿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走到过道尽头。斯克雷托医生打开门,走进一间小而舒适的房间。
"你总是把我安排得非常好。"
"在过道尽头,他们给我分配了几个房间,为了我的那些重要的病人。隔壁有一套漂亮的房间,过去是实业家和内阁大臣们住的,我把一个重要的病人安置在那里,一个富裕的美国人,他的祖籍原是这个国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那奥尔加住在哪儿?""象我一样,住在那幢马克思楼,那地方不错,你放心。"
"我很高兴你给了她许多照顾,她现在怎么样?"
"她具有神经过敏的女人那种通常的毛病。"
"这不奇怪,我给你写信讲过她的生活经历。"
"大多数女人都是为了能生育才到这个地方来的,可你的被监护人没有这些生育问题,境况总是较好。你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裸体?"
"噢,上帝,没有!"雅库布叫道。
"一会儿去好好瞧一瞧她,她的乳房很小,悬在她的胸部象两个梅脯,你可以数得清她的肋骨。从现在起,你应当更加留心肋骨架,一个好的肋骨架应该是有进取心的,外向的,开朗的,好象它要包容尽可能多的空间。可是,有些肋骨架则是采取守势,它们退出这个世界,它们象紧身衣收得越来越紧,直到使一个人窒息而死。她的肋骨架就象这样,让她给你看看。"
"我不做这种事。
"你担心如果看见了她的胸脯,你不会再要她做你的被监护人。"
"恰恰相反,"雅库布说,"我担心我会更加为她感到难过。"
"顺便说说,"斯克雷托说,"那个美国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雅库布问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她?"
"谁?"
"奥尔加。"
"你现在找不到她,她正在接受治疗。她整个早上都应当在浴池里。"
"我很想看见她,不能给浴室通电话吗?"
斯克雷托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一边继续跟雅库布谈话:"我要把你介绍给她,我想要你帮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我和她有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雅库布问,但是斯克雷托已经在通话了。
"是茹泽娜护士吗?你好?……别担心那个,在你的情况,这十分正常。听着,我打电话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里,你认识,那个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儿吗?那么告诉她,有个人在这儿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点钟将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托挂上电话,"你都听见了,她将在中午和你见面。该死,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那个美国人。"
"哦,对了,"斯克雷托说,"他是一个迷人的家伙,我治疗过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么毛病?"
"心脏病。"
"你说你和他有一些计划?"
"这实在是一个耻辱,"斯克雷托忿忿地说,"在这个国家,一个医生为了能过上一个象样的生活,他得经受多少磨难啊!明天,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要来,我得为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挣一点零用钱。"
雅库布认为斯克雷托在开玩笑,但他假装把朋友的话当真:"你是什么意思?你演奏鼓?"
"当然,我能有什么选择?既然我打算有一个家庭。"
"什么?"这一次雅库布真的感到惊异了,"家庭?你不会是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疗养地的医生,她和斯克雷托是多年的亲密朋友,但是,他总是设法逃避结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托说,"你还记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总要散步到气象台去吗?"
"那么,你终于还是结婚了。"雅库布惆怅地说。
"每次我们去爬气象台的高塔时,科薇德就试图和我谈起结婚的事,"斯克雷托继续说,"而在爬到塔顶时,我总是那样精疲力尽,喘个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惫,打算还是结婚算了。但是,我总是在关键时刻设法控制住了自己。下来时,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愿意独自一人过下去。可是,在一个倒楣的星期天,科薇德带着我绕了一个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结果在我们到达塔顶之前,我就气喘吁吁地同意结婚了。现在,我们正盼着有一个孩子,我不得不考虑到钱。那个美国人会画宗教画,它们能赚来一笔可观的钞票。你觉得怎么样?"
"你相信这儿有宗教画的市场吗?"
"当然!每逢有一次朝圣活动,我们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设一个货摊,我们会卖出去上百张画! 我们两个都会富裕的! 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润。""他怎么说?"
"那个家伙有许多钱,都不知道怎样花掉它,看来我不能跟他谈起任何生意买卖。"斯克雷托医生说,低声咒骂了一句。
3
奥尔加明明看见茹泽娜在池边朝她招手,但是她继续泡在水中,假装没有注意到她。
这两个女人互相憎恶。斯克霄托医生把奥尔加安置在茹泽娜隔壁,茹泽娜习惯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奥尔加却喜欢安静,有几次她猛敲墙壁,作为回报,这个护士便把收音机开得更大。
这会儿,茹泽娜耐心地挥着手,直到她终于引起病人的注意,并告诉她,一个首都来的客人,将在十二点钟在门口见她。
奥尔加立刻猜到这是雅库布,她内心充满极度的快活,这快活使她感到诧异,她问自己,为什么听见他要来她是这样高兴。奥尔加是这样一种现代女性:她们喜欢把自己分裂成感觉的人和观察的人。
但现在,甚至观察者奥尔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个自我——感觉的奥尔加如此高兴是很不妥的,因为观察者奥尔加对这种不妥给地带来的快乐怀有恶意。她试图想象雅库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会感到怎样害怕,并以此自娱。
浴地上面的时钟指针指着十一点三刻。奥尔加试图想象,如果她扑上去搂住雅库布的脖子,热烈地吻他,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她游到池边,爬出来去小屋换衣服。她没有马上知道他的到来,这使她感到懊恼。她本来会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现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这破坏了她的情绪。
平时象这样从池子里回来,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现在她却站在一面小镜子前面,看着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仅仅几分钟前,她还带着恶意地想到抱吻雅库布,但那是在池子里的想法,她正象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那样漂浮,此刻,灵魂重又钻进身躯和衣服内,她感到那种轻灵的自我远远离开了,她知道她又回复到总是不幸地被雅库布看作的那个奥尔加: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姑娘。
倘若奥尔加仅仅少一点聪明,也许她会认为自己很漂亮。但是,由于她很过敏,她觉得自己比实际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实上,她既不漂亮也不丑,任何有着正常审美标准的男人本来会愿意和她过夜的。
观察者奥尔加责备她的另一个自我,她长得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折磨自己,忧虑地照着镜子,她只是一个为了男人眼光的可怜人吗?为什么不使自己独立于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着象男人一样自由的权利吗?
她走出大楼,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会握她的手,而是会轻轻拍拍她的头,好象她是一个好女儿——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我们在哪儿吃中饭。"他问。
她提议就在病人食堂,因为她的桌上有一个空座位。
食堂是一个挤满桌子和人的大厅。雅库布和奥尔加坐下来,然后等了很久,女服务员才给他们上汤。另外两个人也在这张桌上,他们立刻猜想雅库布是一个病友,并开始同他交谈。雅库布同奥尔加的谈话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换几句实际性的问题上:她觉得疗养地的伙食怎样?她对她的医生满意吗?对她的治疗满意吗?当他问到她的食宿情况时,她回答说她有一个讨厌的邻居,她用头朝茹泽娜那边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边的两个同座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雅库布瞧着茹泽娜说:"黑格尔对古希腊人的脸型有一个有趣的观察,从侧面看,他们的鼻子和前额连成一条端直的线条,照黑格尔的说法,这种脸型的美是由于头的上半部分明显突出,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邻居,同希腊人相比,她的整个脸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专心一意地咀嚼,同时又在高声说话的样子,这种脸的下部的突出,这种动物式的脸型会使黑格尔感到厌恶——但是尽管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还是得说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奥尔加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懊恼。
雅库布迅速说道:"但她那张嘴使我害怕,我怕它会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尔就不会发现你有什么不对,你的脸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额,它立刻就让人们看出,你是多么聪明。"
"这种看法总让我心烦,"奥尔加尖刻地说,"这就是说,一个人的外貌表现了她的心灵。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想象我的灵魂应当有一个大下巴,一个富于美感的嘴,可实际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从未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不得不根据我从内心认识的自己去描写我的外表,那这张画看起来绝不会象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我!"
4
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写雅库布和奥尔加的关系,这是很困难的。她是他一个朋友的女儿,还在奥尔加七岁时,他就被处死了。雅库布当时决定照料这个孤女,他没有孩子,让自己受一种自由契约的父亲身份约束,这种想法吸引了他,他开玩笑地称自己是她的监护人。
这会儿,他们坐在奥尔加的房间里,奥尔加把一壶水坐在电炉上烧热。雅库布感到向她说出这次来访的原因,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每当他打算告诉她他是来告别的,他就担心这样一种宣告听起来太悲哀,会产生一种不适宜的感情气氛,他一直怀疑她对他怀有一种隐秘的爱情。
奥尔加从食橱里取出两个杯子,在里面放了一匙速溶咖啡,倒上开水。雅库布放了一块方糖,慢慢搅伴着。他听见奥尔加说:"告诉我一桩事,雅库布,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于嘛问这个?"
"他的良心真的干净吗?"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雅寒布问,奥尔加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已公开恢复名誉,他的被处死己被宣布是不公正的,没有人怀疑他的清白无辜。
"我不是那个意思,"奥尔加说,"实际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没有对别人做过完全同样的事,就象别人对他做过的那样。说到底,把他送上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们有着同样的信仰,他们是同样的狂热者,他们坚信所有持异议的看法——不管它怎样微不足道——都是对革命的致命威胁,他们全都病态的多疑。他们把他处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称信奉的神圣教义的名义。那么,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在对别人做同样的事上,他是清白无辜的?"
雅库布迟疑地说:"时间流逝得这样快,过去的事正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他终于说道,"关于你的父亲,你知道些什么?除了几封信,几页他的日记,他们把它还给你还是够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们的一些回忆。""你为什么回避问题,"奥尔加坚持说,"我的问题很清楚:我父亲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样的人吗?"
雅库布耸耸肩,"也许。"
"那么,他为什么不会干同样残酷的事?"
"理论上讲,"雅库布缓慢而审慎地说,"理论上讲,他也许做过别人对他做过的同样不公正的事。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在杀死他的一个同类时,会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从未发现过这样的人。如果人类改变了这一点,那就会失去一个晕基本的特征,他们将不再是人类,而是其它一种类型的生物。"
"我就喜欢你们这些人的态度!"奥尔加高声叫道,仿佛正在对上千个雅库布讲话,"由于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刽子手,你们自己的刽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为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了!"
"大多数人都生存在一个质朴的小圈子里,限制在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住房,他们的工作中,"雅库布回答:"他们生活在一个善良和邪恶之间的安全领域,他们看见一个凶手,会真诚地感到恐惧。不过,你只需要让他们离开这个安全的圈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就变成了刽子手。历史时常使人们面临某种无法抵抗的压力和圈套。但是,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父亲理论上讲可能做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无论如何,这是无法证明的。你唯一需要关心的事是,他实际上做了还是没有做,在这方面,他是问心无愧的。"
"你绝对肯定这点吗?"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听到你这样说,我的确很宽慰,"奥尔加说,"你知道,我不会毫无来由问你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们说我无权扮演一个殉难者的女儿,因为我父亲应对迫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负责,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们的世界观与他不同。"
"胡说。"雅库布说。
"他们把我父亲描绘成一个非常狂热和残忍的人,这些信虽然是匿名的,令人讨厌,但是并不粗俗,写信者表达得具体明确,毫不夸张,我几乎觉得自己要相信他们了。"
"这都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报复,"雅库布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你父亲被捕时,监狱里已关满了人,他们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们认出你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同狱的犯人一有机会就袭击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们却带着恶意的笑瞧着这一幕。""我知道。"奥尔加回答,雅库布意识到她早已多次听过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决定闭口不谈这些事情,但是仍然没有起作用,这同要一个经历过撞车事故的人别去想它一样困难。"我知道,"奥尔加重说一遍,"但尽管如此,我不责怪那些囚犯。他们常常毫无缘由,不经任何审讯就被关进监狱,而突然间,他们竟同一个被认为应对他们的境遇负责的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了。"
"为你的父亲穿上囚服时,他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攻击他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着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守们。这不过是怯懦的报复,是践踏一个无助的受害者的卑鄙冲动。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样是出于报复的欲望,正如我现在意识到的,这种欲望比时间更有力。""听着,雅库布,十多万人被关进监狱!数以千计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对这种似乎已受到惩罚的不公正负责!这种报复的欲望,象你所称它的,正是对正义的渴望未能得到满足。"
"因为父亲与正义不相干,就迫害他的女儿。还记得你是怎样不得不离开家,离开你的故乡,放弃你的学业——全都是因为你的父亲,一个去世的父亲,你对他几乎没有了解!现在为了你父亲的缘故,你又得遭受另一边的迫害吗?我要告诉你我一生最悲哀的发现: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们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象他们的角色调换一下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称为一种不在犯罪现场学说,一种逃避责任,把一切归咎于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的造物主的企图。也许你那样看问题是对的。因为断言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就会使人到一种放弃所有希望的地步。而这,亲爱的,正是地狱的定义。"
5
茹泽娜的两个同事没能等到她前一天会晤的结果,而整个上午她们又都在忙活别的事务,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她们才找到与朋友说话的机会,争先恐后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茹泽娜有点犹豫,她不很肯定地说:"他对我说他爱我,他要跟我结婚。"
"你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那个瘦瘦的护士眉飞色舞,"他打算离婚吗?"
"他说是的。"
"他完全应当这样做,"年长的护士也激动地说,"儿子到底是儿子,他的妻子又没有孩子。"
茹泽娜只好坦白地告诉她们实话:"他说他要带我去布拉格,他会在那里替我找到一个工作。他说我们将去意大利度假。但他不愿意我们现在就被孩子拖住,他说得对,头几年是最美好的,如果我们现在有了孩子,我们将不能彼此欣赏了。"
中年护士一下子愣住了,"什么?你想要打掉孩子?"
茹泽娜点点头。
"你发疯了!"瘦瘦的护士叫道。
"他用迷魂汤把你灌昏了!"年长的护士说,"一旦你打掉孩子,他就会把你打发走。"
"他干吗要这样做?"
"你想打赌吗?"
"如果他爱我呢?""你怎么知道他爱你?"
"他是这样说的。"
"那么,你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有听到他的一点声音?"
"他害怕陷入爱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向你解释呢?他害怕他爱上了我。"
"这就是他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
"他想要考验一下自己,看看他是否能忘掉我,这很合情理,对吗?"
"我明白了,"年长的护士继续说,"当他发现你已经怀孕时,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不能忘掉你了。"
"他说我怀孕他很高兴,不是因为这孩子,而是因为他从我这儿听到这一消息,这使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爱我。"
"我的上帝,你简直是一个大傻瓜!"瘦瘦的护士说。
"你干嘛这样说我?"
"因为这孩子就是你的全部资本,"年长的护士回答,"要是你失去这个,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会离开你。"
"我要他为了我而跟我结婚,而不是为了孩子!"
"你以为你到底是谁?他凭什么要为了你而跟你结婚?"
这场鼓动性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两个同事都一再坚持说,这孩子是茹泽娜的王牌,她决不能放弃。
"我决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可以告诉你!永远都不会!"瘦瘦的护士重说一遍。茹泽娜开始感到自己象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说(正是这同样的话在前一天使克利马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那么,告诉我该怎么办?""坚守你的阵地!"年长的护士说,她打开抽屉,递给茹泽娜一管药片,"拿着,吃一片!你太紧张了,这会使你镇定下来。"
茹泽娜把一片药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你留着这管药,用量是一天三次,但是,只要当你需要使神经镇静下来时,你就服用它。人太兴奋时就容易干傻事。别忘了他是一个老滑头,他已经滑过去多少次,但这一次他的诡计将不会得逞!"
茹泽娜再一次感到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刚才她还确信自己已拿定主意,但是,朋友们的理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使她又动摇起来。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当她走到楼下门厅时,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朝她跑来。
她皱紧眉头,"我对你说过一百遍了,不要在这儿等我。无论如何,在你昨天的小表演之后,我很奇怪,你居然还有脸来露面。"
"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恳求道。
"嘘!"她对他嘘了一声,"我看你现在又想在这儿闹一场了。"她转身走开。
"如果你不想闹一场,那就留下来,跟我谈谈!"
她别无选择。病人们正打周围通过,间或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或医生经过这里。茹泽娜不想引来注意,于是她只得留下来,做出一副随随侯便的样子。
"你想要干什么?"她低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你原谅,我确实为我干的事感到抱歉。但是,你对我发誓,你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发誓。"
"别傻了,我不相信发誓这种无耻的事。"
"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没有,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是一个老朋友,我想,交交朋友总没有什么过错吧?我尊敬他,跟他认识我感到很荣幸。"
"我明白了,我不责怪你了。"年轻人说。
"明天他要在这儿举办一个音乐会,我希望你不要再暗中监视我。"
"我不会,只要你向我保证,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不是对你说过多少次,发誓这种事有伤我的自尊。但是,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如果你继续监视我,我将永远不再跟你说话。"
"茹泽娜,这完全是因为我爱你。"小伙子哀怨地说。
"我也爱你。"茹泽娜干巴巴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在马路中间吵架。"
"你不爱我,你为我感到难为情。"
"胡说。"
"你从不想要我在你身边,从不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嘘!"她再次嘘道,因为他提高了嗓门。"我父亲要是发现我们继续来往,他会杀死我的。我告诉过你,他象老鹰一样监视着我。呀,现在我必须走了。"
小伙子抓住她的手,"不要走!"
茹泽娜无可奈何地把视线转向天花板。
小伙子说:"如果我们结婚,一切都会不同了。你父亲不能阻拦我们,我们将会建立一个家庭。"
"我不想有个家庭,"茹泽娜厉声说,"在我有一个孩子之前,我会杀死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爱你,茹泽娜。"青年男子重新说道。
茹泽娜说,"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试图逼得我自杀,对吗?"
"自杀?"他问,吃了一惊。
"是的,自杀。"
"茹泽娜!"
"你会逼得我自杀,你记住!你准会逼得我到这个地步!"
"我今天晚上能来看你吗?"他低声下气地问。
"不,今晚上不行。"她回答,随即她感到需要抚慰他一下,又温和地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在另外的时间打电话给我,过了星期天以后。"她转身想走。
"等一等。"年轻人说,"我给你带来一点东西,作为和解。"他递给她一个小包。
她接过它,迈着步子走掉了。
6
"斯克雷托医生果真象他装出来的那样,是个怪人吗?"
"我认识他那么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这个。"雅库布回答。
"行为古怪的人如果能让人们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古怪,他们并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奥尔加说,"斯克雷托医生总是奇怪地显得心不在焉。在谈话中间,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所谈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谈话,当他醒悟过来,上班时间已过了两个钟头。但是,没有人敢对他发火,因为这个好医生是一个公认的行为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否认他这个权利。"
"古怪也罢,不古怪也罢,我想他是一个不错的医生。"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行医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副业,一桩必要而又讨厌的事情,占去了他更重要计划的时间。比如说,明天他将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库布打断她的话,"你肯定这点吗?"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到处都贴上了明天音乐会的海报,由著名的小号手克利马主演,斯克雷托为他伴奏鼓。"
"这真是想入非非,"雅库布说,"斯克雷托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白日梦者,但是,他的梦好象从来没有实现。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回到大学后,他那会儿身无分文。他总是缺钱用,整天梦想着怎样发财。那时,他有一个养狗的计划,因为有人告诉他,每只威尔士幼犬可卖四千克郎,他做了详细的计算,一只成年母狗每年可产两胎,每胎生五只幼犬,一年就是十只,十乘四千就是四万。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获得学生食堂管理人员的欢心,那人同意让他的狗吃厨房里的剩饭剩菜。他又为两个同学写学位论文,作为他们答应为他遛狗的报酬。宿舍里不许养动物,他就不断地用糖果和鲜花去哄女管理员,直到她同意他的情况可以作为一个例外。他这样继续干了两个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需要四千克郎买一只母狗,但没有人借给他钱,没有人认真对待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梦想的人,一个有着非凡的才能和创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这的确很动人,但我还是不懂你对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从不守时,今天答应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这不很公平。事实上,他曾经帮了我一个大忙。在我一生中,还没有人帮过我更大的忙。"
雅库布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着的薄纸,他小心地打开它,里面包着一个淡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奥尔加问。
"毒药。"
雅库布有一会儿欣赏着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后继续说:"十五年来我一直带着它。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后,我懂得了一件事:一个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这一点,即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够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当你肯定做到这点时,你就能忍受几乎所有的一切。你时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随时能够选择逃避人生。"
"你在监狱里就带着这药片?"
"很可惜,没有。但当我一出来,我就设法搞到了它。"
"可那时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这个国家,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这种需要。另外,这也是我的一个原则问题,我认为每个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并且还要举行庄严的赠送仪式,这不是为了引诱人们去自杀,相反,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为了让每一个人带着这种确定活着,即他们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
"那你是怎么设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托是一个生化学家,是他在一个实验室里搞出来的。起初我去求别人,但那人认为拒绝我是他的道义责任,而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地就为我制做了这药片。"
"也许纯粹是出于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在玩自杀把戏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药片还给他,我不会再需要它了。"
"危险全都过去了吗?"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了,有人邀请我去一个外国大学教书,当局已经允许我出国。"
终于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加,看见她露出笑容。她拉着他的手:"真的?这太好啦!我真为你高兴!"
她表现出一种无私的快活,如果他听到奥尔加要去某个她会得到欢乐的地方,他就会感受到这种快活的。这使他感到惊异,他一直担心她会离不开他——在感情上依恋他。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既高兴,但同时又有点怏怏。
奥尔加被雅库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对那个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用一张揉皱的薄纸包着的淡蓝色药片失去了兴趣。她要雅库布详细告诉她他的近况。
"我非常高兴你终于如愿以偿。在这里,你终生都会被看作是一个可疑的人,甚至不会允许你在自己的领域里进行研究。他们总是向我们宣扬热爱祖国是光荣的,你会爱一个不许你工作的国家吗?我要很坦率地告诉你——我对我们的国家一无所爱。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雅库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块土地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是我错了,"奥尔加继续说,"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任何依恋,在这儿我能有什么依恋呢?"
"甚至悲伤的回忆也能产生一种依恋。"
"依恋什么呢?依恋某一个地方上空的月亮,因为你碰巧在那里出生?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侈谈自由,而又仍被这种负担所束缚,说到底,要是这土壤贫瘠,根须就扎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树才能发现它真正的本土。"
"那么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吗?"
"一般来说,是的,既然他们终于同意我学习,我很满意。我将从事我的科研,其余的事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会恭维目前的状况,我并不对他们负责。但是,告诉我,你到底打算什么则候动身?"
"明天。"
"这么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这样好,打老远来向我告别,你不能多留一阵吗?"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现得既不象是一个在悄悄爱着他的姑娘,也不象是一个会表露出女儿般感情的被监护人。她轻轻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重新说道:"别急着走!要是你只是来说声再见,而且就这样走掉,这真太遗憾了。"
雅库布回过神来,"我们再看一看吧,"他说,"斯克雷托也想让我多待几天。"
"你一定得留下来,"奥尔加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这么少。现在,我又该去治疗了。"她停了停,接着宣布说她决定不去治疗了,要和雅库布呆在一块。
"不,不,你不要这样做,你的健康还是主要的,"雅库布说,"我陪你去。"
"太好了。"奥尔加高兴他说。她打开壁橱,四处翻寻一些东西。
那片淡蓝色的药仍然放在桌上。奥尔加是听到雅库布吐露他的这个秘密的唯一一个人,她正背朝它站着,在壁橱里仔细翻寻。雅库布不知怎么想到这片淡蓝色的药似乎象征着他的人生戏剧,一幕凄凉的,被遗忘的,也许还相当枯燥乏味的戏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是结束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时候了,应当赶快打出剧终,然后就把它彻底抛开。他重新用薄纸把药包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奥尔加从壁橱里取出一只大手提包,往里面塞进一块折叠的毛巾,关上壁橱门,然后对雅库布说:"走吧!"
第三天 (二)
7
谁也不知道茹泽娜在公园里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长凳上,大概因为她的思维也绝望地堵住了。
仅仅是在昨天,她还相信小号手,不但因为他的一番话令人愉快,而且因为相信他是一种最简单的出路:她可以问心无愧地从一场她力不能及的竞赛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们嘲笑了她的轻信,她又开始怀疑他,并且带着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怀疑自己没有足够的聪明和韧性战胜他。
她不太情愿地拆开弗朗特给她的小包,里面包着一件淡蓝色的料子制成的东西,茹泽娜猜想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见她穿着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视着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蓝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爱情之湖,一片虔诚忠实的蓝色泥潭。
她更怨恨谁呢?是那个不想要她的男人,还是那个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这样坐在长凳上,被这两种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所发生的事。一辆运货车在路边停下,从后面的一辆绿色小卡车里发出嘈杂的号叫和吠声。运货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袖子上戴着红臂章。茹泽娜呆呆地瞧着他,一点也不明白。
那个人高声发出一个命令,接着第二个人从车里走出来、也是上了年纪,袖子上也炫耀着一个红臂章,手里拿着根一端缚着一个金属环的长竿。更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全都装备着红臂章和带环的长竿。
那个首先出场的人又发布命令,这队古里古怪的长矛骑士时而立正,时而稍息。然后,那个头儿粗声粗气地发出号令,这队人便小步跑进公园,在那儿散开队形,各自向一个方向散去,一些人沿着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过草坪。公园里有许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诧异地停住,瞧着这些老头子举着长竿向前冲锋。
茹泽娜也瞧着这些举动,她终于从犹郁的沉思中苏醒过来,从系着红臂章的队伍中认出父亲。她带着模糊的厌恶但并不感到特别惊异,观看着这一切。
一条小狗正围着草坪中的一棵白桦树欢跳。一个老头开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来惊异地瞧着。老头尽量把长竿伸出去,企图把金属套索套在狗头上,但是,竿太长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这位迟缓的老头不能正中目标,金属环在小狗的头上不停地摇摆,而这只生物则目不转睛地瞧着。
与此同时,另一个戴红臂章的老头冲过来帮助伙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这条小狗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套上了金属项圈。那个老头猛拉长竿,金属圈勒进毛茸茸的脖予,小狗发出一声号叫,两个老头都笑起来,拖着小狗穿过草坪,朝停放的车辆走去。他们打开运货车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狂怒的吠声,然后他们把小狗扔进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茹泽娜目睹着这一切,但她仅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类似的事:她是一个夹在两种力量之间的女人,克利马的世界拒绝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无趣,失败投降的世界)却象这个无情的缉捕队一样追逐她,仿佛也要把她套在一个金属环里拖走。 一个约模十二岁的男孩站在铺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唤着他的狗,这只狗乱窜进了灌木丛。然而,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不是狗,而是茹泽娜的父亲,他手中拿着一根长竿。那个男孩立刻不作声了,他不敢唤狗,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头会把他拉走。于是他惊惶地沿着小路奔跑,想逃脱追捕的人,但老头马上在他后面颠颠地追起来。他们并排跑着,男孩开始大哭起来,然后转身又跑回来,茹泽娜的父亲也跟着跑回来,他们再次并排跑着。
一条德国种猎狗从灌木丛中溜出来。茹泽娜的父亲朝它伸出长竿,但是这条狗躲过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怀里。另一个缉捕队员过来帮助茹泽娜的父亲,从男孩怀中抢走了德国猎狗。男孩又哭又嚷,扭来扭去,老头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因为叫声正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他们转身观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泽娜老是看着她父亲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腻味。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在她的住所里,除了一本读了一半,毫无吸引力的侦探小说外,没有什么可使她高兴的东西。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经看过的影片。最叫人兴奋的场所是里士满楼的门厅,那儿有一台旧的电视机。她决定还是去看电视,她站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老头们的叫喊,又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体内安静的、宝贝的胎儿。它象是某个神圣的,能改变和提升她的命运的东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热的人区别开来。她开始坚信她决不能放弃,决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宫里,怀着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来的保证。
当她快走出公园时,她看见了雅库布,他正站在里士满楼前面的人行道上,瞧着人们围捕狗。几小时前,她在吃午饭时只见过他一面,但还记得他。茹泽挪非常讨厌那个住在她隔壁的病人,无论收音机的音量放得怎样小,她都喜欢把墙敲得砰砰响,因此,茹泽娜常常带着强烈的故意注视着与她邻居有关的一切。
她不喜欢这人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带有讽刺意味。她憎恨讽刺,在她看来,这种讽刺——所有的讽刺——就象是一个看守着通向她未来大门的武装守卫,对她仔细盘查,倨傲地拒绝她进去。她昂着头,挺起胸,想要充分摆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骄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库布身边经过。
忽然,这个人(她正从眼梢瞟着他)用一种安详、柔和的声调说:"过来……来吧,到这儿来……"
起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叫她,她被他声音中的温柔弄迷糊了,有点不知所从。但是,她随即转过身来,看见一条肥大的、有着一张丑陋的人脸的哈叭狗,正紧跟在她脚后。
这条狗对雅库布的召唤作出响应,朝他跑去。雅库布抓住它的颈圈,"跟我来,要不你就要倒楣了。"这狗朝他抬起信赖的头,它约舌头象一面鲜艳的小旗摇摆着。
这是一个羞辱、可笑、细小,但却明白无误的时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却是在对一条狗说话。她打他身边走过去,停在里士满楼前的石阶上。
两个老头从街对面朝雅库布冲来。她怀着恶意的期望看着,不由得站在老头们一边。
雅库布正牵着狗的颈圈朝大楼石阶走去,这时一个老头叫道:"赶快放掉那条狗!"另一个老头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义!"
雅库布不理睬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根长竿从背后伸过来,差点碰到他的身体,金属圈试探地在哈叭狗头上摆动。雅库布抓过长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个老头跑了过来,他叫道:"你扰乱公务!我要叫警察!"
另一个老头尖声尖气地抗议道:"它在公园里到处乱跑!它在不准遛狗的游戏场所!它在沙箱里撒尿!哪一个更重要,是孩子还是狗?"
茹泽娜从阶梯上俯视着这一幕。到现在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里感到的骄傲,开始在她的全身增长,使她充满挑战的力量。当雅库布走上阶梯,朝她走过来时,她说:"这狗不准带到这儿来!"
雅库布温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让了,她叉开腿站在里士满楼的大门中间,重说道:"这楼是给病人住的,不是给狗住的,这儿不准带狗。"
"小姐,你的长竿和套索在哪儿?"雅库布说,他抱着狗,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
茹泽娜听出雅库布话里的讽刺——这可恨的讽刺总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来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恼怒得两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颈圈。现在,他们都在用力拉颈圈,雅库布拉过来,她又拉过去。
雅库布抓住茹泽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摇晃了一下。
"我敢断定你是在婴儿车里装满狗的模范!"她在他背后叫道。
雅库布转过身,他们的目光顿时碰在一起,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
8
这条哈叭狗好奇地满屋子嗅着,仿佛不知道它刚才险些大难临头,雅库布展身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拿这条狗怎么办。他喜欢它,它看上去挺温顺,讨人喜爱。事实上,这条狗在生疏的房间里很快就感到舒适自在,信赖一个陌生人,这种若无其事近于傻里傻气。在审视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后,它跳上沙发,在雅库布身边躺下。雅库布吃了一惊,但对这种友谊的表示没有反对。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着它身上发出的热气。他一直喜欢狗,它们富有感情,忠实可爱,同时又完全深不可测。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来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节,它们的头脑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他搔着狗背,默想着刚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带着长竿的老头,他把他们视作是监狱看守,审讯员。窥探邻居而希望发现一次偶然的政治议论的告密者一样的人。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些人去干他们这种可悲的工作?忿怒?当然是,但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机器世界,在那儿一切都将准确地运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从于一个无视个人的制度。然而,向往秩序就是向往死亡,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地破坏秩序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对秩序的热望是一个堂皇的托同,一种恶毒地厌恶人类的借口。
接着,他回想起那个企图挡住他路的金发姑娘,他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憎恨,他并不对那些带竿的老头感到愤怒,他知道他们那一类人,他从不怀疑那种类型的人存在,他们不得不存在,他们永远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则另当别论,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沦。她很漂亮,她不是作为一个迫害者,而是作为一个被这幕场景吸引过来,与迫害者一致的旁观者出现在他面前。雅库布总是对这些旁观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刽子手一边,自觉地帮助压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惧。在一个时间内,刽子手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厌弃的贵族气味。大众的心也许曾和可怜的受害者一致,但现在却同可怜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纪,猎捕人就是猎捕享有特权的人:那些读书的或拥有狗的人。
他的手触摸着狗的温暖身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金发姑娘是一个征兆,她带来一个神秘的训示,表明他命中注定永远不会被这块土地所接收。她——大众的使节——将总是很高兴把他交到那些拿着有套索的长竿的人手中。他抱着狗,把它紧紧贴住。头脑里掠过一个念头,他绝不能把这只动物抛弃不管,让它没有保护。他要把它带到国外去,作为一个遭受迫害的纪念品,作为那些逃出来的人的一个纪念品。但是,他接着意识到自己正在庇护这只性情温和的狗,仿佛它是一个陷于绝境的逃亡者,这一切顿时显得有点荒谬可笑。
有人敲门。斯克雷托走进来,"你回来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儿去啦?"
"我和奥尔加在一起,后来……"他正要讲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有这么多的事需要办,我己告诉巴特里弗你在这里,他邀请我们到他的寓所那边去。"
这时,那条狗跳下沙发,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后腿,把前爪搭在医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着狗的后颈,不以为奇地说:"喂,博比斯,哦嗬,真是一条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并解释说,这狗属于近郊一家小饭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认识它,因为它喜欢到处跑。
这狗意识到他们正在谈它,显得很高兴,它摇着尾巴,试图舔斯克雷托的脸颊。
斯克雷托医生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你得为我分析一下巴特里弗,我不知道怎样接近他,我有一个为我们俩的宏伟计划。"
"你是说那些圣画?"
"让圣画见鬼去吧,"斯克雷托说,"我头脑里有更重要的计划。我想要他收养我。"
"收养你?"
"收养我做儿子。对我来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儿子,我就自动获得了美国国籍。"
"你想移居国外?"
"不,我不想。我的远大试验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们中断。我今天要对你讲的是另一码事,因为在这些试验中我需要你的帮助。就美国国籍来说,要紧的是我会得到一个美国护照,这样我就可以自由周游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们国家的一个普通公民,你将永远被钉在这儿,可我却非常渴望去访问冰岛。"
"为什么单单是冰岛?"
"因为那是捕大马哈鱼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释,继续说:"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就是巴特里弗仅仅比我大七岁。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收养严格地讲是一个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亲身份没有关系,从理论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轻,他也可以做我的养父。我希望他会明白,尽管他有一个很年轻的妻子。她是我的一个病人,预定后天到达这里,我派了科薇德到城里机场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计划吗?"
"当然。我告诉她要不借任何代价,必须试图获得她未来婆婆的欢心。"
"那个美国人怎么样?他对于你的建议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来根本不会接受这个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么会使他发怒,以便我能适当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后说巴特里弗正等着。
"可是,博比斯怎么办?"
"它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雅库布向朋友解释他如何救下了这条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仅仅听进去一半。当雅库布说完后,他说:"这个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个病人,两年前她生下一个美丽的婴儿。他们很喜欢博比斯,明天你应该把它带到它家去。这会儿,我们给它一颗安眠药吃,让它别打扰我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管,把一片药抖在手掌里,他捉住狗,掰开它的双颚,把药片投进它的喉咙。
"它很快就会做起美梦来。"他说,领着雅库布走出房间。
9
巴特里弗向他的两个客人表示欢迎。雅库布四下打量着房间,他走到有胡须的圣徒画像前。"我听说你是一个画家。"他对巴特里弗说。
"是的,这是圣拉撒路,我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把他的光环画成蓝色?"雅库布问。
"我很高兴你问这个,人们通常看一幅画,往往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我把光环画成蓝色,仅仅因为事实上光环是蓝色的。"
雅库布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巴特里弗继续说:"怀着罕见的热忱热爱上帝的人,由于充满内心和溢于外表的欢乐而得到报偿,这种神圣的欢乐之光是温和的,平静的,有着蓝天的颜色。"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雅库布打断他的话,"你实际上相信光环胜过相信画像的象征,对吗?"
"的确,"巴特里弗回答,"自然,我并不想象它们会不停地闪耀,或者那些圣徒会象活动的灯杆走遍世界。当然不会。只有在某个强烈的内心欢乐时刻,他们才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辉。在耶稣死后的最初几个世纪,有许多圣徒和许多在内心了解他们的人,光环的颜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时所有的油画和壁画上,你会发现它们都是蓝色的,只是从五世纪起,画家们渐渐开始用别的颜色描绘光环,例如橙色或黄色。到中世纪,它们一律用金色表现出来,金色更富于装饰性,更能显示教会的世俗权力和荣誉。但是,与那个时期类似原始基督教的教会相比,它并不更象一个真正的光环。"
"这很有趣。"雅库布说。巴特里弗走到酒柜跟前,问他的客人想喝点什么,大家都要了法国白兰地。巴特里弗转身向着斯克雷托医生说:"我希望你不会忘掉那个不幸的父亲,这对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证,结果一切都会好的。雅库布问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向他解释了这个话题(我们得称赞这两人具有骑士风度的谨慎:他们一点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库布对那个不知名的孕妇深表同情。
"我们中谁没有经历过磨难!这是一种人生的考验。那些违背自己意愿屈从,成为父亲的人将终生遭到失败,他们变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败者,希望别人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里弗叫道,"你怎么能在一个幸福的父亲面前讲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两三天,你将有机会看到我那个出色的儿子,你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不会收回这话,"雅库布说,"因为你并没有违心地成为一个父亲!"
"这的确是真话,我是一个出于自己意愿和斯克雷托医生意愿的父亲。"
斯克雷托满意地点点头,声明他对做父亲也有与雅库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产证明的一样。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对人类生育有点怀疑的是,父母的选择是愚蠢无知的,世界上一些最无魅力的人感到他们必须拼命繁殖,他们显然抱着幻想,如果与后代分担,丑陋的负担就会变得轻一些。"
巴特里弗表示斯克雷托医生的观点具有种族审美主义的特点。"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样丑陋,不要忘了许多有名的情侣都缺乏肉体上的尽善尽美。种族审美主义几乎都是一种没有经验的表现。没有深入探究过恋爱的快乐生活的人,严格地根据外貌来评价女人,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却知道,我们的眼睛展示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财富的一个微小碎片。当上帝要人类彼此相爱和繁殖的,斯克雷托医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丽的人,也是指丑陋的人。无论如何,我坚信这个审美标准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上帝。在天堂里,没有丑陋与美丽之分。"
接着,雅库布加入了讨论,他强调审美的考虑对他的厌恶做父母并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举出十个别的理由反对做父亲。"他加了一句。
"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里弗说。
"首先,我不喜欢母性,"雅库布说,沉思地停了一下,"现代社会已经使所有的神话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弗洛伊德发现了婴儿的性欲,告诉我们关于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达还保持着神秘,没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纱。母亲的身份是最后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这里,掩盖了最大的灾难。没有比母子之间的束缚更难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丧失活动能力,而一个快成人的儿子会使母亲产生最强烈的性欲痛苦。我再说一遍,做母亲是一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还有另一个我为什么不想看见母亲们生育的理由,"雅库布显得有点不安地说,"我喜欢女人的躯体,一想到一个可爱的乳房变成了一个奶袋,我就感到恶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我们这位医生肯定会证明说,那些选择流产的妇女,比生孩子的妇女更少得到医务人员的同情,护士们对那些接受流产的女人表示出一种轻蔑、尽管在她们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她们自己也许不得不遭受同样的经历。但是,这种蔑视比必然性强得多,因为对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这就是为什么在宣传人口增长时寻找必然性是多此一举的。在教会宣讲的人口训戒中,你听出了耶稣的声音吗?或者,在官方关于人口增长的共产主义观点中,你认为反映了马克思的声音吗?保存人类的强烈欲望最终将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们的宣传却在拼命灌输,公众被一幅幅喂奶的母亲或露齿浅笑的幼儿的宣传画感动得流泪。这使我感到厌恶。当我想象自己象千百万愚蠢的父亲一样,带着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辆婴儿车上,我就不寒而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而且,我当然必须考虑,我将把我的孩子送进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马上就会被赶进学校,在那儿,他的头脑里将灌满我曾终生与之搏斗的十足的谎言和废话。我难道能看着我的后代慢慢变成一个合格的白痴吗?难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遗传给他,仅仅是为了在他陷入和过去相同的冲突时,看着他遭受挫折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然后,我当然也得为自己着想,在这个国家,父母因他们的子女不顺从而受到惩罚,子女因他们父母有罪也受到惩罚。多少年轻人因他们的父母失宠被赶出了学校!又有多少父母仅仅为了避免连累他们的子女,使自己度过了怯懦、屈从的一生!在这个国家,任何想要维护自由的人都应该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库布说完,陷入了沉默。
"你只给了我们五个理由,你还需要举出五个来凑成十个。"巴特里弗说。
"最后一个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个理由,"雅库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着完全肯定人的生命。当一个孩子的父亲,就如同向世界宣布:我来到世上,我体验了生命,我发现它是多么美好,我认为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么,你没有发现生命是美好的?"
雅库布试图把话说得更确切,他谨慎地说:"我所知道的是,我决不会深信不疑地说:人是优秀的生物,我希望他们繁衍。"
"那是因为你经历的生活只是一个方面,一个最糟的方面。"斯克雷托医生说,"你从不知道怎样生活,你总是认为处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责任,就是说,处在活动的中心。你如此关注的活动是什么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实,最少价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肮脏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却发生在深处。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经进行了几千年,这是一个坚实可靠的历史,哪一个政府碰巧在此刻当权,对它毫无影响。当我戴上橡皮手套,触摸一个女人的子宫时,我比你更接近于生活的中心。你在关注人类的幸福中,却几乎丧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库布非但不反对朋友的指责,相反却同意地点点头。斯克雷托得到鼓励,继续说:"阿基米德用他的圆,米开朗基罗用他的石头,巴斯德用他的试管——这些都是改变了人类生活,创造了真正历史的人,而政治家们……"斯克雷托轻蔑地挥挥手。
"政治家们吗,我来回答这个,"雅库布说,"艺术和科学是真正的历史舞台,而政治实际上则是一个用人来进行新奇试验的封闭的实验室,供做实验的人被猛推进活板门,然后被提到舞台上,为观众的喝彩所吸引,为刽子手的绞索所恐吓,遭受诽谤和被迫诽谤别人。我是这个实验室的一部分,既是一个研究者,又是一个实验动物,我知道我没有创造新的价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但是,我认为我比大多数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里弗说,"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种实验室,尽管我的角色从来不是一个研究者,而总是一个供实验用的人。战争期间我正在德国,我所爱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去她那里,给她看一张我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伤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伤害的爱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被关进监狱时,明显地感到正是爱情把我弄到了这儿。发现自己落到盖世太保手中,并且意识到这种命运实际上是一个被热烈爱着的男人的特殊荣幸,这不是非常美妙吗?"
雅库布反对说:"真正使我对人感到厌恶的就是这种欺骗,人的残忍、卑鄙和狭隘常常掩盖在激情和感伤的面纱下。一个人把你送上死路,并对这种失望的爱的行动而流着眼泪。你却由于某个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绞刑架,还确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亚写的悲剧中扮演一个崇高的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流着眼泪回到我身边,"巴特里弗继续说,仿佛没有听见雅库布的话,"我告诉她:不用害怕,巴特里弗不是一个爱报复的人。"
"在这点上,"雅库布说,"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这故事,他信以为发现了未来的犹太王的出生,因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杀掉了所有的男婴。我自己对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点怪念头,我仍认为希律王是一个有教养、聪明和高尚的国王,他在政治的实验室里度过了很长的学徒期,对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实际上,他的怀疑并非象看上去的那样毫无根据,罪孽深重,如果我没弄错,甚至上帝本人对人类也有过重新考虑,打算除灭他的创造物。"
"这是对的,"巴特里弗同意,"在《创世纪》里写道:我要毁灭我所创造的人……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
"当上帝允许诺亚在方舟里自救,以便让人类的故事继续演下去时,也许对上帝来说,这只是一个软弱的时刻,我们能肯定上帝从来没有懊悔过这个软弱时刻吗?但是,不管他后悔与否,都已经太迟了,上帝不能频频改变他的决定而使自己显得可笑,也许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这个念头?我们能排除这样一个可能性吗?"
巴特里弗耸耸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负责,他决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绝传宗接代。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知道他有责任做出决定,不仅为他自己,而且为别的许多人。他代表整个人类做出决定,人将不再重复自己,这就是"无辜者的大屠杀"之所以发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于传统所认为的那种卑鄙动机,而是受到从人类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愿望的鼓舞。"
"我很喜欢你对希律王的解释,"巴特里弗说,"事实上,我是这样喜欢它,以至于从现在起,我要象你那样去思考无辜者的大屠杀。但是不要忘记,正是在希律王决定除灭人类时,一个小男孩躲过了他的屠刀,诞生在伯利恒城。这男孩长大了,他告诉人们,为了使生命有价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爱。也许希律王受过良好教育,深谙人心,也许耶稣实际上是个年轻人,对生活知之甚少,也许他的全部教义都可以用他的年轻和不谙世故来解释,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欢这样说,却是对的。""对?有谁证明过他是对的?"雅库布好辩地说。
"没有人,"巴特里弗回答,"没有人证明过,也没有人愿意。耶稣非常爱他的圣父,他不忍看见主的造物结果很糟,他依靠爱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希律王和耶稣之间的争论只能在我们内心做出裁决。做一个人值不值得?我没有证明,但靠了耶稣,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带着笑容,用手指着斯克雷托医生,"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这儿来,送到我们这位好医生这儿来。在我眼里,他是耶稣的一个圣洁的信徒,他知道怎样创造奇迹,怎样唤醒女人子宫内沉睡的新生命。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
10
雅库布总是用父亲般的关心对待奥尔加,喜欢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家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他对待她们完全不象这样,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库布真的有点老了。他的行为散发出一种年轻人在他们长辈中感到的衰老的虚弱气味。
吹嘘他们忍受过的苦难,把他们痛苦的过去变为一种坚忍的博物馆,是渐人老境的特征(哎,这些悲痛的博物馆,通常很少能吸引参观者!)。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是雅库布的博物馆里一个主要的活展品,他对她那高尚无私的关系是打算使参观者感动得唏嘘不已。
今天,已经给她介绍了这个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死展品:那个淡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摊开它时,她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动。她了解雅库布经历过可怕的折磨,并认真地考虑过自杀。但是,他叙述自己经历时那种悲怆神情却显得有点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纸的动作也显得做作,仿佛他正在公开一个无价的钻石。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坚决地要归还毒药,既然他竭力宣布每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掌握自己的生死。离开这个国家以后,他也可能会成为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这片毒药,不,对雅库布来说,很显然这药片不仅是一个有用的权宜手段,而且是一个必须按照仪式归还给高级神父的神圣象征,但这是可笑的。
她正从浴室回来,到里士满楼去。尽管她想得很刻薄,她还是盼望跟雅库布在一起。她非常想亵渎他的博物馆,表现得象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展品。因此,当她发现门上有张便条,告知她雅库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里弗的房间,要她去那儿见他们时,她有点失望。她在和人接触时常会感到不安,她对巴特里弗毫无所知,而斯克雷托医生通常用一种仁慈而冷淡的态度对待她。
然而,巴特里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对她表示欢迎,并责怪斯克雷托没有早把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介绍给他。
斯克雷托分辩说,雅库布已把这姑娘委托给他照顾,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绍给巴特里弗,是因为他知道没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诱惑。
巴恃里弗十分愉快、满意地接受了这个托辞,他拿起电话,定了几份晚餐。
"很难相信,"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们的朋友怎么会设法过得这么好,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一个供应象样饭莱的饭店都没有。"
巴特里弗用手指了一下电话机旁边一个打开的雪茄盒,里面装满零碎的美钞。"一个人必须大方……"他笑着说。
雅库布议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象巴特里弗那样的人,如此热衷于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热衷于设法享受体面的生活。
"这说明你也许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巴特里弗说,"福音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喜讯,对生活的享受是耶稣留给我们的最主要的遗训。"
奥尔加觉得这似乎是她加入谈话的好时机,"我的老师们总是强调说,基督徒把现世的存在仅仅看作是一条泪谷,他们热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后才会开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巴特里弗说,"绝不要相信老师们的话。"
"我们还被告知,圣徒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舍弃生活,"奥尔加又说,"他们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爱,他们把自己关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谈,他们咀嚼树根和浆果而不是打电话定饭菜。"
"你一点不了解圣徒们,亲爱的奥尔加,他们是非常渴望生活欢乐的人,只不过他们靠特殊的方式达到这些欢乐。你认为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么?你甚至不能猜出这个回答,因为你没有足够的真诚。这不是一个责备,因为真诚需要认识自我,顶认识自我需要有某种成熟,因此,一个显得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是真诚的呢?她不会,因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内在本质,但是,如果她果真了解自我,她会同意我,人的最大快乐是受到赞美。"
奥尔加回答说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乐。
"这我不相信,"巴特里弗说,"就拿最近报纸上大出风头的那个有名的短跑运动员来说,他在奥林匹克比赛中连续三次获胜,你认为他是那些放弃生活的人吗?但他无疑得放弃许多愉快的交谈,谈情说爱和宴会,围着练习跑道,跑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一个运动员的日常训练很象我们那些圣徒的苦行。亚历山大的圣马卡呈奥斯住在沙漠里时,经常在一个篓子里装满沙子,把它背在背上,连续几天在无边的大漠里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尽。但是,那个奥林匹克的赛跑运动员和亚历山大的马卡里奥斯都认为报偿是这样吸引人,它超过了他们的所有辛劳。你知道在一个巨大的奥林匹克赛场听别欢呼声是怎么样吗?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圣马卡里奥斯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背着沙篓,他那破纪录的沙漠朝圣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基督教世界。圣马卡里奥斯正象你们的奥林匹克运动员:在五千米赛跑中获胜后,接着又参加了一万米赛跑,一万米赛跑获胜后,直到也取得马拉松赛跑的胜利他才休息。对赞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圣马卡里奥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时没有被认出来,他要求人们把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僧侣接受。他等待着四十天斋戒开始,接着他光荣的时刻到来了:当所有人坐下来斋戒时,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着!你简直不能想象这种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圣西缅,他在沙漠中部为自己造了一个顶上有平台的高柱,大小刚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这个柱子顶上。基督教世界热烈地赞美他那难以置信的记录。一个人靠这个成就便象是超越了人的限度。圣西缅是五世纪的尤里. 加加林当巴黎的圣安妮通过一个高卢的传教团,听到圣西缅知道她的生活,并从他的柱子顶上为她祝福时,你能想象充满她内心时欢乐吗?你认为他为什么这样渴望打破纪录?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吗?别天真了!教会神父们完全知道圣西缅充满自负,他们使他受到一次考验,以他们精神权威的名义,命令他从柱子上下来,停止追求一个纪录。这对圣西缅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他相当聪明,或者说相当狡猾地服从了。教父们并不反对他的行为,他们只想证实他的自负没有超过他的服从,当看到他沮丧地从栖身处下来,他们就命令他又爬上去。这样,圣西缅一直到死都待在柱于顶上,并赢得了全世界的钦佩和赞美。"
奥尔加听得很认真,但听到巴特里弗的最后一句话,她大笑起来。
"对赞美的强烈渴望是令人感动的,并不可笑,"巴特里弗说,"一个渴望得到赞美的人属于人民,他感到与他们紧紧相连,没有他们就不能活着。圣西缅独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个一米见方的柱子上,可他还要和所有人谈心!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千百双眼睛渴慕地盯着他,这使他内心感到快活。这是一个爱人、爱生活的典例。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奥尔加,西缅苦修者给我们今天的影响是多么强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们所有人中间。"
有人敲门。侍者推着一辆盛满食品的手推车进来,他展开一张桌布,开始摆桌子。巴特里弗伸手在雪茄盒里抓了一把角子,放进侍者的口袋。他们都开始吃起来,侍者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里弗品评着各式各样的菜。 斯克雷托说, 他不记得何时吃得这样好过,"也许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的饭菜,还是在我母亲活着时,她为我烧的。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我五岁时就成了孤儿,我被抛进的那个世界显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对食物的享受只有在爱的气氛中才会产生。"
"千真万确,"巴特里弗同意,一边用餐叉叉起一块牛肉。
"一个孤独的孩子食欲会减退。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自己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我的心就会作痛。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漂泊,可是相信我,为了有一个爸爸,我宁愿献出我的右手。"
"你过高估价了家庭的关系,"巴特里弗说,"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亲人。别忘了耶稣说的话, 当人们试图叫他回到他母亲和兄弟身边时, 他指着他的门徒说:他们就是我的母亲和兄弟。"
斯克雷托医生反对说:"尽管如此,教会还是丝毫不会打算削弱家庭的关系,或者用某种松散的公社制来取代家庭。"
"教会不是耶稣。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在我眼里,圣保罗不仅是一个耶稣的门徒,而且还是一个歪曲他教义的人,他从扫罗到保罗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难道我们还没有看够那些一夜之间就改变信仰的慷慨激昂的狂热者吗?不要对我说,那些狂热者是由于爱的驱使!他们是咕哝着十戒的说教者,但耶稣不是一个说教者,请回想一下他说的话,当他们责备他对安息日不够尊重时,他说:安息日是为了人,而非人是为了安息日。耶稣喜欢女人!可你能想象圣保罗是一个有情的人吗?圣保罗会谴责我,因为我喜欢女人,但耶稣就不会。我认为,爱女人,爱许多女人,而又被她们回报以爱,没有什么错。"巴特里弗微笑着,对自己很满意,"朋友们,我没有过安静的生活,我曾几度面临死亡。但是另一方面,上帝对我却是慷慨的,我认识许多女人,我了解她们的爱。"
饭吃完了,侍者已经在开始收拾桌子。这时又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胆怯,似乎有人在等待着鼓励。巴特里弗说:"进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孩子,一个约摸五岁的小姑娘。这孩子穿着一件白色衣服,宽松的袖子,腰上系着一根宽大的白带子,在背后打成一个大蝴蝶结,活象是两只翅膀。她手上拿着一朵花,一朵硕大的大丽花。当她看见满屋人都停下来,把目光转向她。她便站住不动,不敢再往前走。
巴特里弗站起来,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们的小天使,进来吧。"
这孩子象是彼巴特里弗的笑容迷住了,她笑着跑向他,巴特里弗接过花,吻吻她的额头。
所有的人望着这一幕场景,包括那个侍者在内。都惊讶得愣住了。这孩子带着她的白蝴蝶结,的确象一个展翅飞翔的小天使,而巴特里弗倾着身子,手里拿着大丽花的花柄,看上去就象一个装饰在乡镇广场上的奇特的圣徒雕像。
他转身向着他的客人,"亲爱的朋友们,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很高兴,我希望你们象我一样,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我很愿意跟你们坐到夜深,但是,你们已看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位可爱的小天使叫我到一个正等着我的人那里去。我要告诉你们,生活在许多方面亏待过我,可我在女人的爱情上却一直是走运的。"
巴特里弗把大丽花举在胸前,另一只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朝四周鞠躬,奥尔加觉得他象是在演戏似的,很可笑。她很高兴他的离开,她终于可以和雅库布单独在一起了。
巴特里弗转过身,领着孩子朝门口走去。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伸手在雪茄盒里抓了一大把银角子,装满他的口袋。
11
侍者把碟子和空瓶堆在手推车上,他刚离开房间,奥尔加就说。
"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我以前从没见过她。"斯克雷托回答。
"她的确长得象一个小天使。"雅库布。
奥尔加笑起来,"一个拉皮条的天使?"
"是的,一个拉皮条的人。他本人的天使正应该象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天使,"斯克雷托说,但是这肯定很奇怪,我以前从没见过这孩子。这一带所有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雅库布笑道,"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不管她是一个天使,还是一个本地清洁女工的女儿,有一件事我敢断定,"奥尔加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可爱的女人在等着他!他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的人,总是禁不住要自吹。"
"我喜欢他。"雅库布说。"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说他是这个地球上最自我中心的人,"奥尔加争辩道,"如果在我们到来前一小时,他给这个小女孩一把角子,要她在某某时间带着花来这儿,我一点儿不会感到惊奇。信仰宗教的人都非常善于演出奇迹般的场面。"
"我希望你是对的,"斯克雷托医生说,"你知道,巴特里弗先生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每天晚上做爱对他来说会有很大危险的。"
"你看!到底还是我正确!他所有关于女人的暗示都不过是一种空话!"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斯克雷托说,"我是他的医生和朋友,可我仍然不能肯定这点,我完全不知道。"
"他的病真的很严重吗?"雅库布说。
"你想他为什么会在这个疗养地待了一年多?他的妻子,他迷恋着的那个女人,只是偶尔到这里来。"
"要是没有他,这儿就太沉闷了。"雅库布说。
事实上,在这个生疏的房间里,他们三人都忽然觉得孤单,不愿再待下去。
斯克雷托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要把奥尔加小姐带回去,然后我们可以去散散步,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
"我还不觉得象是犯困了!"奥尔加反对说。
"是时候了,我作为你的医生,命令你去睡觉。"斯克雷托正经地说。他们离开里士满楼,然后穿过公园。在路上,奥尔加抽个空子对雅库布悄声说:"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单独在一起……"
雅库布只是耸耸肩膀,斯克雷托无可争议的权威影响了他的意愿。他们带着这姑娘到了马克思楼。在他朋友面前,雅库布甚至没有吻她的脸颊,就象他往常做的那样,医生对她梅脯般胸脯的反感使他气馁。他看到奥尔加脸上的失望表情,很为伤害了她而感到歉意。
"那么,你觉得怎样?"当斯克雷托发现和朋友单独在一起时,他问,"听了我需要一个父亲的解释,就是石头也会落泪,可他光是在不断地胡诌什么圣保罗。难道抓住要点对他真的这么难吗?两年来,我一直向他灌输,我是一个孤儿,我反复说明一份美国护照的好处。我本来应该告诉他关于各种各样收养例子的一千件轶事。我一直指望他很早就懂得这个暗示,并收养我。"
"他把自己裹得太紧。"雅库布说。
"是这样。"斯克雷托同意。
"你实在不能责备他,如果他是一个病人,"雅库布反驳说,加了一句:"当然,假如他的状况的确象你说得那样严重。"
"甚至比这还糟,"斯克雷托说,"半年前,他由于一种新的血管梗塞病倒了,一种很严重的血管梗塞。打那以后,他从不敢离开这个地方。他住在这里就象一个囚犯,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而他知道这点。"
"假若这样,"雅库布沉思地说,"你早该认识到间接的表示不会有意义,因为你的暗示只会消溶在他对自己的冥想之中。你应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想要什么,我肯定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喜欢让人愉快,这符合他的自我形象,他想要使人们幸福。"
"你是一个天才!"斯克雷托叫道,顿时停下来,"这就象哥伦布的鸡蛋一样简单。你是完全正确的!我象一个傻瓜,浪费了两年的时间,只是由于我把他判断错了!不必要的吭哧吭哧,使我失去了两年时间!这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早就应该劝告我!"
"你本应当问我!"
"你有两年多没来访问。"
两个朋友轻快地穿过黑黑的公园,呼吸着秋天的清澈空气。
"我让他成为了一个父亲,"斯克雷托说,"所以,他应该让我成为一个儿子,这样才公平。"
雅库布表示同意。
"你知道我的苦恼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斯克雷托又说,"我周围都是些白痴,在这个地方,难道有一个人我可以向他请教吗?聪明的人全都被迫流亡了。我日夜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我的领域:人类生产出难以置情的大量白痴。越是蠢笨的人就越喜欢繁殖,那些较优秀的人至多生一个孩子,而那些最优秀的人——象你自己——却得出结论一个也不愿生,这是一个灾难。我总在梦想着有一个世界,在那里一个人将不是生在陌生人中间,而是生在兄弟们中间。"
雅库布听着斯克雷托的议论,并不觉得它们特别令人感兴趣。斯克雪托继续说:"我并不是在说一个空话!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个医生,兄弟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着具体的含义,兄弟们就是那些至少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或母亲的人。所罗门所有的儿子都是兄弟,尽管他们来自千百个不同的母亲。那一定是妙极啦!你不这样认为?"
雅库布呼吸着凉爽的夜气,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然,"斯克雷托又说,"强迫人们出于对子孙后代的考虑,克制他们的性生活,这是很难的。但不管怎样,这不是事情的关键,二十世纪应当能发现解决人种合理繁殖问题的新方法。我们不能继续长久把爱与生育混淆起来。"雅库布发现自己是赞同这个观点的。
"你只是关心把爱从生育中解放出来,"斯克雷托说,"可是我更关心把生育从爱情中解放出来。我想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我已用自己的精液建立了一个精子库。"
雅库布终于竖起了耳朵。
"你觉得这怎么样?"
"看上去象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是吗?我已经用这种方法治愈了许多没有孩子的妇女,别忘了许多妻子不生育只是由于她们丈夫的缘故。我有很多来自共和国各地的求诊者,另外,最近四年我一直在负责这一地区的常规妇科检查。没有比鼓捣一个注射器更容易的事了,装满这种产生生命的原质,把它注射进这些女人体内。"
"你至今已有了多少孩子?"
"我这样做已经有几年了,可是我只能对确切的数字进行猜测。有时候我不能肯定我的父亲身份,因为我的病人对我不忠实,就是说,和她们的丈夫睡觉。除此之外,她们回到自己的城市,甚至常常不让我知道我的治疗是否成功。对本地的病人我掌握得多一点。"
斯克雷托停下来。雅库布完全沉浸在温柔的冥想之中,斯克雷托的计划使他狂喜和感动,这正是他老朋友的特性,不可救药的白日梦者。"这肯定是伟大的,同这么多女人有这么多孩子……"他说。
"而他们都是兄弟。"斯克雷托加了一句。
两人继续散步。芬芳的空气充满他们的肺部。最后,斯克霄托说道:
"你知道,我常常对自己说,尽管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星球上,有许多我们不喜欢的事,但我们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自由地周游这个地球,使我感到愤怒,可我绝不愿永远离开我的祖国,我也绝不愿诽谤它,我宁愿首先骂我自己。我们哪一个做了什么使祖国变得更好?我们又做了什么使它更适于居住?使它成为一个我们真正感到安适的国家?"斯克雷托的声音变得亲切柔和:"家……一个人只能在自己的同胞中感到安适。因为你告诉我你快离开了,我决定得让你参与我的计划。我给你留出一个试管,你就要出国了,去很远的地方,但与此同时,这块土地上将要生出你的孩子!再过一、二十年,你将会看见这个国家变得多么可爱!"
一轮圆月高挂天上(它将一直在那儿,直到我们的故事的最后一夜。因此,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把这故事称做"月下的冒险")。斯克雷托陪送雅库布回到里士满搂,"明天不要走。"他说。
"我一定得走,他们正等着我。"雅库布回答,但是他知道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胡说,"斯克雷托说,"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计划,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下。"
第四天(一)
1
早晨,克利马夫人准备离开家时,她的丈夫还躺在床上。
"你还不起床?"她问他。
"我干吗着急?那些傻瓜不值得这样。"克利马回答,打着呵欠翻了个身。
他已经告诉她,在两天前那次讨厌的会议上,人们逼迫他保证献出一些空余时间给业余管乐队。已经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个山区疗养地,同一个爱好爵士乐的医生和另一个业余音乐家举办一次音乐会。他怒冲冲地咒骂着,但克利马夫人盯着他的脸,非常清楚他的发怒是在作戏,所有关于音乐会的故事都不过是掩盖某个恋爱私情的花招。对她来说,他的脸是一本打开的书,他决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当他此刻抱怨着,转身面向一边躺着,她立刻明白了,他这样做不是由于困倦,而是为了掩藏他的脸,以免她审视它。
于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夺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后,雅库布为她在剧院里找了一个秘书工作。这工作不赖,她常常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欢有相当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起草几份公函。但是,她发现很难集中思想。
没有什么东西能象嫉妒那样完全地占有一个人。一年前凯米蕾母亲的去世肯定比小号手的不忠更为不幸,但是,居丧并不怎么使她感到痛苦,尽管凯米蕾非常爱她的母亲。她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广大多面的,有悲伤,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责,也有平静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从她母亲的灵柩边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还回溯到她母亲的童年。她头脑里忙于想着许多现世的事务,想着广阔的未来,想着在旁边安慰她的忠实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里,克利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个钻头对着一点旋转。母亲的死打开了未来的大门(一个不同的,孤独的,但更成熟的未来),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痛苦却没有打开一个大门。她的一切都关注在他那不忠实的身躯的一个单纯的(不变的)印象上,关注在一个单纯的(不变的)谴责上。母亲死后,凯米蕾还能听听音乐,甚至读读书。但是在一次嫉妒发作期间,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当克利马一提到他的出门时,她就产生了去疗养地的念头,去核对一下这可疑的音乐会。可她放弃了这个计划,她知道克利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现。然而,嫉妒在她内心象一个赛车马达那样旋转,她禁不住拿起电话筒,给火车站打电话。她装得没有任何特殊意图,极力表现得不那么心虚紧张,集中精神地通了话。
她得知火车将在早晨十一点钟开出。她似乎看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一个陌生城镇的街道上,寻找有克利马名字的海报,在疗养地问事处询问人们是否知道她丈夫举办的音乐会,发现并没有这样的音乐会预告,最后,她不知所从,身心交瘁,怀着被欺骗的心情回到家中。她进一步想象第二天克利马给她讲起音乐会,而她却逼使他详细叙述,她将注视着他的脸,听着他那些杜撰的故事,并带着苦涩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满谎言的有毒饮料。
然而,她立即又谴责自己:这决不是她行动的方式,她决不能接连几天、几星期把时间花在暗中监视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这种恐惧最终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用狡猾的天真语气回答道:说到底,暗中监视他并不是一个问题!克利马说他打算开一个音乐会,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边,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不是说他不愿去,担心不得不在那儿度过令人厌烦的一昼夜吗?所以她想要跟着他去,让他高兴地吃一惊!在音乐会结束时,满脸不悦的克利马将一边鞠躬致意,一边想着漫长而疲倦的归程——转瞬间,她将忽然出现在舞台脚下,他会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然后,他们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她走进导演的办公室,把仔细起草的公函交给他。在剧院里他们都喜欢她。她是一个著名音乐家的妻子,但她不摆架子,待人友好。她脸上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会解除戒备,导演通常对她十分和气。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离开一段时间的要求。她答应在星期五下午回来,并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离开。
2
正是十点钟,奥尔加开始了她的常规治疗。她从茹泽娜手中接过一床白色大被单,一把钥匙。然后去她的小屋,脱掉衣服,把它们挂在一个衣架上,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锁上小屋,把钥匙还给茹泽娜,然后去隔壁的大厅,那儿是浴池。她把被单扔在栏杆上,从金属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经泡在水里的女人中间。浴池并不大,但奥尔加确信游泳对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试图划两下,激起的水花溅到一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嘴里。"你干什么?"她恼火地对奥尔加嚷道,"这儿不是游泳池!"
女人们象一只只巨大的青蛙,围着水池的边上坐着。奥尔加害怕她们,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们身材臃肿,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皱的皮肤。她谦卑地坐在她们中间,曲肩拱背,皱紧眉头。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门边,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细斜纹工装裤,一件破旧的毛线衫。
"那年轻人在这儿干什么?"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顺着奥尔加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并开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泽娜出现了,大声宣布:"拍电影的人来了,他们准备为大家拍一部新闻短片。"
女人们中间爆发出一阵新的笑浪。
"多么愚蠢的主意!"奥尔加抗议道。"他们有上面的许可。"茹泽娜说。
"我不愿意,没有人征求过我的许可!"奥尔加愤怒地抗议。
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摇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边,带着一种奥尔加觉得侮慢的笑容注视着她,"女士,成千上万的人在屏幕上看见你,他们都会神魂颠倒的!"
女人们重新爆发出一阵笑声。奥尔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这并不难,如我们所知,她的乳房就象一对梅脯),蜷缩在其他人背后。
又有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人说道:"女士们,大家的动作随便一点,就象我们根本没在这里一样。"
奥尔加伸手抓过挂在栏杆上的被单,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来,从镶着瓷砖的水池边爬上来。被单湿淋淋地滴着水。
"嗬嗨!你这人到哪儿去?"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冲她叫道。
"按照规定,你得在这个池子里再待一刻钟!"茹泽娜对她叫道。
"她害羞!"她们在她背后笑道。
"她怕有人会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泽娜说。
"一个公主!"池子里的人全都异口同声。
"任何不想上电影的人当然都可以自由离开。"那个高个男人平静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们都是美人鱼!"一个肥胖的女人十分响亮地说。又爆发了一阵笑声,水面都晃动起来。
"但是,这个姑娘无权离开!她应该在这儿再待一刻钟!"当奥尔加挑战地走向她的小屋时,茹泽娜仍旧反对说。
3
没有人会由于茹泽娜的脾气不好而责备她。但是,她为什么会对奥尔加拒绝拍电影这样恼火?为什么她同这群用尖叫和傻笑欢迎男人到来的直率的己婚妇女这样完全一致?这些女人究竟为什么要快活得尖声叫喊?想必不是因为她们想给这些年轻男人留下可爱的印象,并且勾引他们?
不,但是她们厚颜的表现正是由于她们知道,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诱人的魅力,她们对年轻女性的可爱充满厌恶,希望展览她们无用的女性身躯,作为对裸体女人的一个嘲弄侮辱。她们渴望破坏女性美丽的荣耀,因为她们知道,归根结底,一个躯体多少象另一个躯体。丑为自己向美报了仇,它在一个男人耳边悄语:瞧,这就是你觉得这般迷人的那个女性体态的真相!瞧,这个讨人厌的、下垂的乳房,和你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个匀称胸脯是同样的东西!
池子里这些已婚女人兴高采烈的起哄,是对青春转瞬即逝的一个恋尸庆功会,并且由于一个年轻姑娘在场而变得益发欢腾。当奥尔加用被单遮盖住自己时,她们看出这是对她们刻毒的庆典的一个挑战行为,她们变得狂怒了。
然而,茹泽娜又是为什么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实上她比奥尔加还要好看。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休戚相关的感觉?
如果她已决心打掉她的孩子,并且确信同克利马会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她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反应。男人的爱情会使一个女人超群出众,茹泽娜将狂喜地尝到她的独一无二。她会在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敌人,而在奥尔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将会祝愿她好,就象漂亮对漂亮微笑,幸福对幸福微笑,爱情对爱情微笑一样。
但是,茹泽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决心不能相信克利马的爱,这样,有可能把她从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个正在她腹里生长的小生命,它受到社会和传统的保护。她所有的一切是全体女人光荣的集体性,一种允诺提供她保护的集体性。
池子里的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们是永恒的分娩,养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个女人相信自己被爱,感到自己是独一无二时,她们就要嘲笑这种短暂的瞬间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与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在一个不眠的、绞尽脑汁的夜晚之后,茹泽娜坚定地(呵,可怜的小号手)站在了永恒的、全世界的女人一边。
4
雅库布开着车,博比斯坐在他旁边,不时企图舔他的脸。在城镇的最后几个房屋之外,隐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建设物。这些公寓在近两年才突然冒出来,雅库布觉得它们显得有点突兀,象花坛里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绿色的田野中。雅库布拍拍狗的脑袋,于是它继续平静地眺望着乡野,这使雅库布想到,上帝没有用审美感给狗的脑袋里加重负担,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库布的半边脸(也许它感到雅库布正在想它)。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曾经遭受过对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对狗的追捕。他觉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戏,警察的角色由迟暮的领养老金的人担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条哈叭狗,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和一条德国种的小猎狗担任。
他回忆起几年前在首都时,他的邻居们在门前发现他们的猫,舌头被割掉,捆着腿,几颗钉子钉进两只眼窝,邻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游戏。雅库布摸摸博比斯的头,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车。
当他走出小汽车时,他以为这狗会立即欢快地跑向它的家门。可是,博比斯在雅库布周围跳着,还想玩玩。这时,有一个声音叫道:"博比斯!"于是这狗便朝一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她对狗说,然后抱歉地问雅库布,这狗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解释说,他同这只畜生度过了一夜,一大早开车出来正是为了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时,这女人非常感谢他,并热诚地邀请他进屋。在一间显然用作家宴的房间里,她要他别客气,然后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同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了。他拖过一张椅子靠着雅库布,摇着他的手:"你准是个真正好心肠的人,单单为了博比斯打老远来到这儿。它是个真正的流浪汉,总是到处游荡。但我们喜欢它。你吃点中饭好吗?"
"好的,谢谢。"雅库布说。那个女人急忙离开到厨房去。雅库布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从一队持长竿的领养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杂种!"年轻男子叫道,并冲他妻子大声叫喊:"薇拉!到这儿来!我要你听听城里头那些杂种最近干的事!"
薇拉端着一个带有蒸锅的托盘回来,她拖过一张椅子。雅库布不得不重新叙述一遍昨天发生的事。那条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库布喝完汤后,男人站起身,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烤猪肉和布丁。
雅库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惬意。那个男人在咒骂着"城里头"那些杂种们(这使雅库布迷惑,这个男人认为他的小客店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一个超然的天堂,一个高耸的了望台)。他的妻子牵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对这个好人说声谢谢,他把你的博比斯带回来了。"
孩子咿呀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对雅库布露齿一笑。太阳当空照着,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小客店远离世界的喧嚣之外,充满着和平。
尽管雅库布不想要后代,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说。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儿来这么一个大鼻子。"
雅库布顿时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说:"斯克雷托医生告诉我,你曾是他的一个病人。"
"你认识这个医生?"青年男子热切地问。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很感激他。"年轻的母亲说。雅库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也许体现了斯克雷托优生学计划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魔术师!"青年男子崇敬他说。
雅库布想到,在这个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环境中,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圣洁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父的后代,而是一个神医的后代。
那个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几句话,青年男人慈爱地看着他,然后转向他妻子,"谁知道?也许你的一个远祖曾经突然长出了一个长鼻子。"
雅库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的问题:难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怀孕归功于一只玻璃注射器吗?
"这不可能吗?"年轻的父亲笑道。
"你说得对,"雅库布回答,"想到也许在我们死去和被埋葬后很久,我们的鼻子仍然继续在这个世上漫游,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他们全都笑不可抑。雅库布头脑里关于斯克雷托也许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念头,渐渐消溶在一个纯粹飘渺的梦中。
5
弗朗特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钱,他刚为她修好电冰箱,他走出房子,骑上他那忠实的摩托车,驶向城边负责这一地区维修业务的事务所,去交付今天的营业额。到两点钟,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发动摩托车,驶向疗养地。在停车场他看见一辆白色敞篷轿车,他把摩托车停靠在它旁边,沿着树行朝俱乐部走去,因为他怀疑小号手可能在那儿。
他并非受傲气和好斗的驱使,他并不想制造事端。相反,他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他对自己说,他的爱情这样强烈,他准备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话里的王子忍受种种磨难,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与恶龙搏斗,游过大海。因此,他也准备经受英雄的考验。
为什么他这样谦卑?为什么他不去追求周围的姑娘,在疗养地有这么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泽娜年轻,因年轻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当他成熟后,他会渐渐意识到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性。他将会懂得,当一个女人一旦在地平线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弗朗特对时间还一无所知,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里,一种不变的永恒里。虽然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但使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茹泽挪,就象天穹一样笼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
他已经顺从地答应停止暗中监视她,他真诚地决心不再挡她的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对那个小号手感兴趣,跟踪他实际上不会违背他的诺言。当然,同时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茹泽娜肯定会谴责他的行为。但是,有某种比任何反省和决心都更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他,这种东西和吸毒成瘾一样强烈。他必须看见这个男人,必须再就近仔细瞧瞧他。他必须窥视一下这个使他痛苦的人的脸,他必须看看他的身躯,因为它同茹泽娜身躯的结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难以置信的。他必须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告诉他,他们的身躯是不是确实能够结合。
正在进行排练。舞台上,斯克雷托医生正在敲鼓,一个矮家伙在弹钢琴,克利马拿着小号。大厅里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是逛进来听听的爵士乐迷。弗朗特并不担心人们察觉他在场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于摩托车灯光照花眼,小号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由于茹泽娜的缄默,没有别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关系。
小号手让乐队停下来,在钢琴边坐下,对那个矮家伙说明某一乐段的正确速度。弗朗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在那一天片刻都不离开小号手的影子。
6
他从小客店开车返回来,为身边不再有一条快活的狗舔他的脸而感到忧郁。他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在他生命的四十五个年头里,他一直在他身边留出一个空位,以至于他现在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国家,独自一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带着一种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觉,象一个刚刚开始为一生奠定基础的学生。
他试图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离开的祖国。他试图回忆他过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将遗憾地留在背后的辽阔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线的巨大景象。可是,他发现这样做很难,他在想象中设法看见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泽,象一架没打开的手风琴。他只有尽很大努力才能唤起几个回忆,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充满命运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夹道的树木,树叶是绿的,红的,黄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将在一个树林正在燃烧,他的生活和记忆被这些美丽而无情的火焰吞没的时候离去,他干嘛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不,他并不为离去感到悲伤,但他也不觉得需要勿匆离开。按照他同国外朋友们制定的计划,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边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拖延习惯的牺牲品。他曾为此而名声在外,他的朋友们常常拿这取笑他。他总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确果断的行动时刻,屈从于这种习惯。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将声明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但他也知道,从清晨起他一直在尽量拖延待在这个令人愉快的疗养地,一个他多年来一直访问的地方——有时隔很长时间,但总是怀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车停放好(并且,小号手的白色敞篷车和弗朗特的红色摩托车也都停放在同样的停车场),走进他过一会儿要与奥尔加会面的饭馆。他喜欢后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园里一簇簇艳丽的树叶。但是很不巧,一个男人刚好坐在那里。雅库布在旁边坐下来,从那儿他不能看到公园,但是那个占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分明显得很紧张,不断地用脚叩拍子,一边紧紧盯着饭馆的入口。
7
她终于来了,克利马跳起来;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对着她微笑,这微笑试图在说"我们的理解依然存在,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平静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脸上搜索一个肯定的反应,但是没有发现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谈到这个正使他忧虑的话题,于是开始讲一些无谓的、琐碎的话,想要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但是,他的话撞在她的沉默上弹回来,仿佛它们碰到了一堵悬崖。
忽然,她打断他的话,说:"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一桩罪恶,你或许能干这种事,但我不能。"
在小号手心中,一切都崩溃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泽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到无望的精疲力尽。茹泽娜重说:"这会是一桩罪恶。"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实的。这女人,他从来想不起她的长相,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一个厄运的终身判决。(象我们大家一样,只有那些正常地、渐渐地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是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的了。)
后来,服务员出现了,就是两天前认出小号手的那个人。他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杯白兰地,然后快活地说:"我希望你们会满意。"他转向茹泽娜,说了一句和上次同样的话:"当心!姑娘们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他笑着走开。
克利马的心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没有听懂服务员的话,他吞下一大口法国白兰地,俯向茹泽娜,"你怎么啦?我想我们把一切都讲好了。我想我们是互相理解的。你干吗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也同意我们首先需要两年时间全归我们自己。喔,茹泽娜!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我们都真正想要孩子时才生他吧!"
8
雅库布立刻认出,这姑娘正是那个想要把博比斯交给老头们的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一句话,但他感觉到谈话充满紧张。
那个男人的脸上的表情不久就变得很明显,他得悉了某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使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恳求这姑娘,但她还是坚决地保持沉默。
雅库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他依旧把那个金发女人看作是乐于帮助刽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观者。他片刻都不怀疑那个年轻男人站在生命一边,而她却站在死亡一边,那个年轻男人试图拯救一条生命,他在乞求帮助,但是那姑娘拒绝了。因为她的缘故,有人将会死去。
接下来,他看见那个男人不再恳求,他微笑着,甚至还抚摸姑娘的面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吗?一点也不。淡黄色头发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避开男人的脸。
雅库布不能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移开,他现在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她的脸漂亮而空虚,漂亮是为了吸引男人,空虚是为了使男人可怜的请求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张脸也是骄傲的,雅库布想到,它的骄傲不是因为漂亮,恰恰是因为空虚。
在雅库布看来,这张脸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千万张脸,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这张脸没完没了地对话。每当他试图解释,这张脸就傲慢地转过去,换用其它话题来挫败他的争论,声称他无礼来抹去他的微笑,指责他傲慢来否决他的要求——这张一无所知却决定一切的脸,象荒漠一样贫乏却又为它的贫乏自豪的脸。
他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这种类型的脸了。
9
茹泽娜也注意到雅库布,并且认出了他。她感觉到他凝注的目光,这使她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好象被两个秘密联盟的男人包围了,两道目光象两只枪管对准她的头。
克利马在重复他的理由,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试图稳住自己,当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时,推理是不得当的,只有感情要紧。她避开两人的视线,转脸望着窗外。
在这专注内心的过程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被欺骗、被爱和被误解的母亲,她的心乱了。一种愤恨的感情象发酵的面团在她的心里胀大,由于她不能用话表达出来,她就通过她的眼睛讲出来,这双眼睛正执拗地凝望着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点上。
但是,正好在她坚定的目光集中的一点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只枪管直接对准她。这只枪是所有枪中最危险的。起初(就是说,几星期前),茹泽娜还不敢肯定事实上是谁使得她即将做母亲,这个此刻半掩在公园里一株树后,试图暗中监视她的年轻人,也得作为一个可能性加以考虑。但那只是在开始,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小号手才是使她怀孕的人,直到她最后断定他肯定是使她怀孕的人。我们应当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并不想撒谎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没有选择欺诈而是选择了真话:她完全认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须是这样。
此外,她觉得象做母亲这样神圣的事竟会是某个她实际上鄙视的人所造成,这是难以置信的。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出于一种超验的启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会因她所喜欢,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怀孕。当她在电话里听见她选择做她孩子父亲的人非常震惊,对他做父亲的天职不满时,一切就己决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选择是合乎事实的,并且准备为她的这一选择而斗争。
克利马陷入了沉默,抚摸着茹泽娜的脸颊。她从沉思中惊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说他们应当再开车去郊外,因为这张桌子象一堵墙把他们分开了。
她有点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树后,盯着饭馆的窗子。如果他们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烦怎么办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样,再打算闹一场怎么办呢?
"请算帐,我们喝了两杯白兰地。"克利马在对服务员说。
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只玻璃管。
小号手递给侍者一张钞票,挥挥手拒绝找零钱。
茹泽娜拧开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药,迅速吞下去。在她准备把管口拧紧时,小号手又向她转过身来,恳求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指接触在一起。她让那只药管落到桌布上。"来,走吧。"他说。茹泽娜站起身,她看见雅库布的注视,热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开她的目光。
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她担心地看了一眼公园,弗朗特已经不在那儿了。
10
雅库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张空出来的桌上。他惬意地望着窗外公园里正在变红的树木,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一堆烧火柴,他把在这个星球上的四十五个生命年头都投在那上面了。后来,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烟灰缸旁边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来检视着,上面标着一个他不熟悉的药名, 还有一个铅笔作的记号: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里的药片是一种淡蓝的颜色,显得引人注目。
这是他在祖国生活的最后时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并被转变为一出寓言剧。他在心里问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给我一管淡蓝色的药,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送给我这只药管的正好是一个特别的女人——迫害者的女仆,刽子手的朋友?她试图告诉我,对淡蓝色药片的需要还没有过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药的事,以便证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试图让我知道,离开这个国家是一个投降行为,就象吞下我放在衬衣口袋里的淡兰色药一样?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个小纸包,把它打开。现在,他实际上正看着他的药,它的蓝色好象比管子里的药显得更深一些。他拧开管子,抖出一片药。的确,他的药显然颜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让两颗药都掉进管子里,现在,它们看起来这样相象,乍一看是不会发现它们的区别的。最上面的这些药,本来也许是为了一个不重要的治疗目的,现在却潜伏着死亡。
这时,奥尔加出现了。他迅速盖上药管盖子,把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站起来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刚才认出了小号手克利马,这可能吗?"她喘息着说,隔着桌子坐在雅库布对面。"他正同那个讨厌的女人手挽着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在浴池里——"
她突然顿住,因为这时茹泽娜出现在他们桌边,说道:"我把药忘在这儿了。"
不等雅库布回答,她已看见放在烟灰缸旁边的药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库布用手拦住她。
"把它给我!"茹泽娜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雅库布说,"给我一片这药好吗?"
"别罗嗦,我没有时间……"
"我刚好也在服这种药,而……"
"我不是一个流动药房。"茹泽娜说。
雅库布打算拧开药管的盖子,不等他这样做,茹泽娜已伸手来夺它,雅库布迅速把药管攥在拳头里,把手从姑娘的手中抽出来。
"你要干什么?把这些药给我!"她冲他大叫。
雅库布注视着她的眼睛,接着慢慢地,象举行仪式似的摊开他的手。
11
车轮有节奏的铿锵声仿佛正在不断重复着一个预言,她这趟出门是完全无益的。说到底,她非常确信她的丈夫并不在疗养地,那么干嘛费事去那儿?她坐四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查明她已经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车回家吗?她不是受理智驱使,而是受某个转得越来越快,不能停下来的马达驱使。(在这点上,凯米蕾和朗弗特象两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纵的火箭, 掠进我们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称作"操纵"的话。)
连接首都和山区之间的铁路不很好,凯米蕾不得不换乘了三次车。当她终于出现在站台上时,她已经相当疲劳了。站台上贴满宣传本地矿泉和泥浴疗效,象画一样的广告。她沿着白杨夹道的道路朝疗养地走去。当地走到树行跟前时,一张手写的海报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显著地用红色字母拼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来,非常惊异,读着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简直不能相信:克利马说了实话!这正是他所说的。在最初几秒钟,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种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复了。
然而,她的快活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意识到,单单一个音乐会的存在决不能证明她丈夫的忠实。他同意在这个偏远的疗养地演出,也许仅仅因为这给了他一个与情人会面的好机会。她忽然感到,实际上一切比她所担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来到疗养地, 是为了证实她丈夫不在那儿, 这样就能间接证明他欺骗了她(象她过去有许多次被他欺骗过一样),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不准备证实他有欺骗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实的行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显地)。无论她想还是不想,她准备注意着与克利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念头几乎使她的膝盖发抖。确实,很久以来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还从没看见过任何东西(他的那些女人)。说真的,她其实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这样一个印象,她知道和给了这个印象肯定的砝码。她相信他的不忠实,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见的。一想到今天她将看见克利马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内心就充满恐惧,就象一个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个电话,告知说他要来吃午餐时那样。
焦虑抓住了她的全身,接着,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三个年轻男人站在树行中间。他们穿着毛线衫和蓝色工装裤,洒脱不羁的目光显然使他们在其他过路人令人厌烦、谨小慎微的目光中显得很突出。他们朝她微笑。
"萨留德!"她朝他们叫道。他们是拍电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时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个导演,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会是多么美妙,想象你是为了我们而来,只是来看我们……"
"可是,他只是来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说。
"多倒楣,"导演说,"全首都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小号手竟然就把她全部占为己有,一年到头把她关在囚笼里……""得啦!"摄影师说,他就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咱们去庆贺一下!"
他们觉得他们正在向一个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献殷勤,在他们把贡品投进她的金库前,她冷淡地瞟了它们一眼,这个金库已经装满了别的不屑一顾的礼物。然而,她抓住了他们的恭维,象一个跛脚姑娘感激有一只臂膀可以倚靠。
12
奥尔加继续说个不停,而雅库布心里却老占着一个念头,他刚才把毒药给了一个陌生人,她随时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
奥尔加还在抱怨地讲她新近的经历。雅库布在内心试图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真想把药管给那个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这样做的。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虚伪的借口。他本来可以利用上千种可能性,拒绝那个姑娘的要求。对她的无礼,他本来可以用自己的无礼加以还击,然后平静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药,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虽然缺乏镇定自若这样做,但他仍然能够追上她,坦白承认这只药管里含有毒药。说到底,解释整个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并不会太难。
可是,他却坐在这里,坐在一张桌边听奥尔加说话。这时,他本来应该去追那个护士,还有时间,竭尽全力去救她的性命,这是他的责任。那么,他干吗还坐着不动?
奥尔加仍在说话。他不知道他干吗继续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