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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故事_塞林格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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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
旅馆单住了九十七位纽约来的广告业务员,他们简直把长途电话线全给霸占了,住507号房间的那位姑娘为要通长途只好从中午一直等到快两点半。不过她倒也没闲着。她看了小开本妇女杂志上登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性是乐趣——也可能是受罪》。她洗了她的梳子和头发刷子,把她那身米色套服裙子上的一处行债刮掉,又把她在萨克斯买的那件衬衫上的纽扣挪了挪位置。而且,还用镊子把她一颗痣上新冒出来的两根毛拔掉。在接线生终于拨响她房间的电话时,她止坐在窗前座位上染指甲,左手上的已经快染完了。
她是那种姑娘,绝不会听到电话响便把手里任何东西胡乱一扔的。瞧她那副架势,仿佛是自打进人青春期起,电话就一直在响似的。
电话零零地响着,她继续用小刷子涂抹小手指指甲,刻意描绘着那个月牙形的边缘。接着,她把盖子放回到指甲油瓶上,站起身,把她的左手——那只湿的——在空中前后甩动。她用那只干手把烟灰缸从窗台拿到床头柜上,电话就是放在这里的。她在两张铺叠整齐的单人床中的一张上坐下,捏起话筒,此时,铃声已经口自了五六遍了。
“喂,”她说,左手五指揸开着,伸出去,离她那身白丝绸晨衣尽可能远些,这晨衣是此刻她身上惟一穿着的东西,另外就只有一双拖鞋了…那几只戒指她都留在洗澡间里了。
“您要的纽约长途电话接通了,格拉斯太太。”接线生说。
“谢谢你。”姑娘说,一边在床头柜上给烟灰缸腾出个地方。
电话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穆里尔吗?是你吗?”
姑娘把听筒从耳边稍稍斜开一些。“是的,妈妈。你好吗?”她说。
“你可让我担心死了。你干吗不来电话?你没事吧?”
“我昨儿晚上、前天晚上都一遍遍给你拨电话来着。这儿的电话可--”
“你没事吧,穆里尔?”
姑娘把话筒从耳边再多支开去一些。“我挺好的。就是觉得热。这么多年来,佛罗里达还没有这么热过——”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我真为你担心——”
“蚂妈,亲爱的,别冲着我叫。你的声音我听得真真儿的,”那姑娘说。“昨儿晚上我给你打了两回。一回就在刚剐——”
“这不,我就跟你爸爸说过没准你昨儿晚上打过电话。可是,没用,他非说——你没事吧,穆里尔?要跟我说实话呀。”
“我挺好的。别再问这个了,求求你了。”
“你们什么时候抵达的?”
“我也说不上来。星期三上午吧,挺早的。”
“谁开的车?”
“他呀,”姑娘说。“你别激动嘛。他开得非常棒。我都没想到。”
“真的是他开的?穆里尔,你要向我保”
“妈妈,”姑娘打断了话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开得非常棒。一整天时速都没超过五十,我是实话实说。”
“他没冲着树什么的玩什么花招吧?”
“我说了他开得非常棒,妈妈。行了,求求你了。我跟他说了要紧挨白线,该说的都说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也照着做了。他甚至都没打算刘着树看上一眼——这是明摆着的。哦,对了,老爸把丰子拾掇好了吗?”
“还没呢。人家要四百块钱,光就——”
“妈妈,西摩跟爸爸说过这钱由他来出。没有理由让——”
“好吧,以后再说。他行为怎么样——在汽车里和别的地方?”
“挺好的呀,”那姑娘说。
“他还是没完没了地叫你那难听的——”
“不了。他现在又趁了新的了。”
“是什么?”
“哦,这又有什么两样呢,妈妈?”
“穆里尔,我必须知道。你爸爸——”
“好吧,好吧。他管我叫‘1948年度精神流浪小姐’,”姑娘说,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这没什么好笑的,穆里尔。这根本就一点也不好笑。简直是让人作呕。实际上,是让人感到悲哀。我一想到怎么一’
“妈妈.”姑娘打断了话头,“听我说。你记得他从德国给我寄来的那本书吗?你知道吧——那本德国诗集。我把它怎么的啦?我想得脑袋生疼——”
“书你没丢。”
“你敢肯定?”姑娘说。
“当然啦。也就是说,我没有丢。就在弗雷迪房间里呢。你把它丢在我这儿了.我没地方放--怎么啦,他又要啦?”
“不。他只是问起这事,在我们开车来的路上。他想知道我读了没有。”
“那可是德文的!”
“是啊,亲爱的。这没什么区别,”姑娘说,交叉起了双腿。“他说那些诗正是本世纪独一无二的伟大诗人写的。他说我该去买一本译本什么的。要不就学会这种语言,如果我愿意的话。”
“可怕。可怕。简直是可悲,的确是的。你爸爸昨儿晚上说——”
“等会儿,妈妈,”姑娘说。她走到窗台前取来香烟,点上一根,又回到床边坐下。“妈妈?”她说,吐出了一口烟。
“穆里尔,好,现在你听我说。”
“我听着呢。”
“你爸爸跟西威茨基大夫谈过了。”
“是吗?”姑娘说。
“他跟他谈了所有的情况。至步,他说他这样做了…你是了解你爸爸的。那些树的事。窗户的事儿。他对奶奶说的关于她故世的打算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怎样对待百慕大带来的所有的漂亮图片的事情——一切的一切。”
“怎么样?”姑娘说。
“哼。头一条,医生说部队把他从医院里放出来简直是在祀罪—我说的全是实话。他非常明确地告诉你父亲很有可能——非常大的可能,他说——西摩会完完垒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我说的全是实话。”
“这儿旅馆里就有一位精神病专家,”姑娘说。
“谁?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清楚,像是叫里塞尔什么的。听说他非常卅色。”
“从没听说过他嘛.”
“嗯,反正大家都认为他很了不起。”
“穆里尔,别那么幼稚,好不好。我们太替你担心了。你爸爸昨儿晚上直想打电报让你回来,老实说——”
“我这会儿不想回家,妈妈。你别紧张嘛。”
“穆里尔。我一点儿没瞎说。西威茨基大夫说西摩很可能会完全失去控——”
“我刚到这儿,妈妈。这是多年来我头一次休假,我可不想把什么都胡乱往箱包里一塞就回家,”姑娘说。“再说我现在也走不了哇。我皮肤晒坏了,简直没法动。”
“你晒得很厉害吗?我在你包里放了那瓶布朗兹防晒油,你没有抹吗?我就放在——”
“我抹了。可还是挨晒了。”
“太糟糕了。你哪个部位晒坏了?”
“全身上下,好妈妈,哪儿哪儿都是。”
“那真糟糕。”
“我死不了的。”
“告诉我,你跟这位精神病专家淡过啦?”
“唉,也算是谈了吧,”那姑娘说。
“他说什么来着?你跟医生说的时候西摩在哪儿?”
“在大洋厅里,弹钢琴呢。我们来到这儿接连两晚他都弹钢琴了。”
“噼,那医生说什么了?”
“哦,也没几句话。是他先跟我搭话的.昨晚玩宾戈…时我坐在他旁边,他问我在那个房间里弹钢琴的是不是我的先生。我说是的.话就是这么说起来的,接着他问我丽摩是不是确病或是有什么别的事儿。我就告诉他——”
“他怎么会问起这个来的?”
“我哪里知道,妈妈。我琢磨是因为他脸色不好这样的事吧,”姑娘说。“反正,宾戈散局后他和他太太问我愿不愿跟他们一起喝上一杯。我就去了。他太太真让人受不了。你还记得咱们那回在邦维特橱窗里见到的那件难看的晚礼服吗?就是那件,你说穿的人得有一个非常小,非常小——”
“那件绿的?”
“她正穿着呢。就只看见两爿屁股了。她不断地问我西摩是不是跟在麦迪逊大街开一家店——是女帽店——的苏珊妮•格拉斯有亲戚关系。”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那医生?”
“哦。唉,其实也没说几句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在酒吧里呆着,喝了点酒。那里吵得要命。”
“是的,可是你可曾——可曾告诉医生他想把奶奶的椅子怎么样吗?”
“没有,妈妈。我可没谈得那么细,”那姑娘说。“我可能有机会跟他再谈一次。他一整天都泡在酒吧里。”
“他有没有说他认为西摩有可能变得——你明白吧——反常什么的•也许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倒没这样蜕-”那姑娘说。“他得掌握更多的情况呀,妈妈。他们得从你小时候的情况知道起——一切有关的情况。我方才跟你说了,我们简直没法谈话,那里吵得什么似的。”
“对了。你那件蓝色的外衣怎么样了?”
“没问题。我把里面的村垫取了些出来。”
“今年的时装有什么新情况?”
“太可怕了。不过倒是真漂亮。满眼都是闪光装饰片——真是应有尽有,”姑娘说。
“你们的房间怎么样?”
“还行。也就是还行吧。战前我们住过的那间这次没弄到,”姑娘说,“今年来的人档次太低了。你真该瞧瞧在餐厅里坐在我们身边的是些什么人。在我们旁边那一桌的,简直像是一路挤在一辆太卡车里来的。”
“唉,现在哪儿哪儿都是这样。你的软底低跟便鞋怎么样?”
“太长了。我早就对你说那鞋太长了。”
“穆里尔,我就再一次问你一句——你真的没事儿吗?”
“是的,妈妈,”姑娘说。“都跟你说了快一百遍了。”
“那么你真不想回家?”
“不想,妈妈。”
“际爸爸昨天晚上说,要是你愿意一个人独自到某个地方去把事情好好掂量掂量,他非常愿意支付费用。你满可以作一次惬意的海上航行的。我们俩都认为——”
“不,谢谢了,”姑娘说,把叉着的腿放平了。“妈妈,这长途电话很贵—~”
“我一想副你在整个战争中怎样一直等着那小子--我的意思是当你想到所有那些中了魔法似的年轻妻子,她们——”
“妈妈,”姑娘说,“咱们还是挂上电话吧。西摩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进来的。”
“他在哪儿?”
“在海滩上。”
“在海滩上?就他自己一个人?他在悔滩上表现得好吧,”
“妈妈,”姑娘说.“你这么说他就好像他是个乱叫乱嚷的疯子似的——”
“这样的话我可一个字也没说呀,穆里尔。”
“哼,你话里就有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光是躺在沙滩上。他连浴袍都不肯脱。”
“他不肯脱浴袍?为什么不肯,”
“我不知道。我猜他觉得自己太苍白了吧。”
“我的天,他正需要晒太阳呢。你就不能让他听你的?”
“你是知道西摩的脾气的,”姑娘说,又一次把腿交叉起来。“他说他不想让一堆傻瓜盯看他身上的图徽。”
“他身上没刺任何花纹呀!他在部队里史过身啦?”
“没有,妈妈。没有,亲爱的,”姑娘说着又站起了身子。“听我说,没准明天我再给你去电话。”
“穆里尔。等一下,你先听我说。”
“好吧,妈妈,”姑娘说,把身体重心全移到右腿上。
“只要他行动,哪怕说话上有一点点古怪的迹象,马上给我打电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听见了吗?”
“妈妈,我又不怕西摩。”
“穆里尔,我要你答应我。”
“好吧,我一定做到就是了。再见了,妈妈,”那姑娘说,“跟爸说我爱他。”她挂上了电话。
“又看见更多玻璃了,”西比尔•卡彭特说,她跟她母亲也住在这座旅馆里。“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
“坏小妞,不许再那样说。妈妈简直要给你逼疯了。别乱动,求求你了。”
卡彭特太太正往西比尔双肩上抹防晒袖,往下涂匀在她背上那两片细嫩的、翅膀般的肩胛骨上。西比尔摇摇晃晃地坐在一只充了气的海滩大皮球上,面对着大海。她穿着一套嫩黄色两件式的游泳衣,其中一件即使再过十年八年也未必对她有用。
“那其实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丝巾——你靠近了就能看清了,”坐在卡彭特太太旁边一张躺椅罩的那个女人说。“我真想知道她是怎么系的。那真招人喜欢。”
“听起来也招人喜欢,”卡彭特太太应了一句,“西比尔,别动,淘气包。”
“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西比尔说。
卡彭特太太叹了口气,“算了,”她说。她把防晒油瓶子的盖子拧上。“好了,你走开去玩吧,小淘气。妈眯要回旅馆去和哈贝尔太太喝杯鸟提尼酒。我一会儿给你带橄榄来。”
西比尔得到解脱,马上就奔过一段平坦的海滩,开始朝渔人亭的方向走去。她仅仅停下了一次,为的是把脚往一个被海水袍透、坍塌的沙堡狠狠地踩下去,很快,她就走出了旅馆为游客划定的海滨浴场。
她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突然斜着朝海滩的一个松软部分冲上去。最后.在一个仰面躺着的年轻人的跟前猛地收住脚步。
“你打算下水吗,见到更多玻璃?”她说。
年轻人吃了一惊,他的右手伸上去捏住毛巾浴袍的翻领。他翻过身趴着睡,任凭一条卷起来盖住眼睛的毛巾掉落下来,接着他眯起眼睛仰望着西比尔。
“嘿。你好,西比尔。”
“你想下水吗?”
“我在等你呢,”年轻人说。“有什么新鲜事?”
“什么?”两比尔说。
“有什么新鲜事?今天有什么节目?”
“我爸爸明天要坐一架奈里飞机来,”西比尔说,一面踢着沙子。
“别往我脸上踢呀,宝贝儿,”年轻人说,把手按在西比尔脚踝上。“我说,他也该来了,你爸爸。我每时每刻都在等他来。每时每刻呢。”
“那位女士在哪儿?”西比尔说。
“那位女士?”年轻人掸出些他稀疏头发里的沙子。“那可难说了,西比尔。那么多地方谁知道她在哪里,没准在美发厅。把她的头发染成貂皮颜色。要不就在她房间里,给穷苦孩子缝布娃娃。”年轻人此刻采取了平卧的姿势,他捏起两只拳头,把一只撂在另一只上,又把下巴搁在上面的那只拳头上。“问我点儿别的什么,西比尔,”他说。“你穿的游泳衣挺不错的。要说我喜欢什么,那就是一件蓝游泳衣了。”
西比尔盯着他看,接着又低下头看看自己鼓嘟嘟的肚皮。“这件可是黄的,”她说。“这件是黄的。”
“是吗?你走过来一点。”
西比尔往前跨了一步。
“你完全正确。瞧我有多傻。”
“那你准备下水吗?”西比尔说。
“我正在严肃考虑这个问题呢。我正翻过来覆过去地想呢,西比尔,你一定会很想知道的。”
西比尔捅了捅年轻人有时用来作枕头的那只橡皮气床。“这得打气了,”她说。
“你说得不错。它需要的气比我认为的还要多了。”他移开两只拳头,让下巴落在沙子上。“西比尔,”他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见到你真好。给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儿。”他伸出胳膊把西比尔两只脚腕都捏在手里。“我是山羊座的,”他说。“你是什么座的?”
“沙伦•利普舒兹说,你让她跟你一块儿坐在钢琴凳上,”西比尔说。
“沙伦•利普舒兹这么说了吗?”
西比尔使劲儿点了点头。
他松开她的脚腕,收回双手,把一边儿的脸靠在他的右前臂上,“哦,”他说,“你也知道那样的事儿怎么来的,西比尔。我坐在那里弹琴。没见到你的人影。而沙伦•利普舒兹正好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我总不能把她推下去吧,是不是?”
“能的。”
“哦,不,不行的。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年轻人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我假设她就是你。”
西比尔立刻弯下腰去,开始在沙滩上挖掘起来。“咱们下水吧,”她说。
“好吧,”年轻人说。“我寻思我也能抽空去泡一会儿的。”
“下一回,得把她推开,”阿比尔说。
“把谁推开?”
“沙伦•利普舒兹呀。”
“哦,沙伦•利普舒兹,”那年轻人说。“这名字怎么起的。里面混合着回忆与欲望。”他猛地站起身子,朝大海看去。“西比尔,”他说,“我告诉你咱们干什幺好。看看咱们能不能逮到一条香蕉鱼①。”
“一条什么?”
“一条香蕉鱼呀,”他说,同时解开了他浴衣的腰带,脱掉浴衣。他的肩膀又白又窄,他那条游泳裤是宝蓝色的。他折好他的浴袍,先是竖着对折,然后横里折成三叠。他把盖眼睛的毛巾展开,铺在沙滩上,然后把叠好的浴袍放在上面。他弯下身子,捡起气床,把它夹在右胳肢窝底下。接着又伸出左手去拉住西比尔的手。
这两个人开始朝海里走去。
“我猜你长这么大准见过不少香蕉鱼吧,”年轻人说。
西比尔摇了摇头。
“你没见到过?你是住在什么地方的,那么说?”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必然知道。沙伦•利普舒兹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而她只有三岁半。”
西比尔站住脚,猛地挣开被他拉住的手。她拾起一只普普通通的海滩上的皿壳,仔仔细细地察看着。她把吼壳扔掉,“是康涅狄格州的惠利森林,”她说,又开始彳乇前走巾肚皮挺出在蛀前面。
“康涅狄格州的惠利森林,”年轻人说。“这么说,你的家正好是在离康涅狱格州惠利森林不远的某个地方?”
西比尔看着他。“那正是我住的地方,”她不耐烦地说。“我就住在康涅狄格州惠利森林。”她跑了几步,把他甩在后面,用左手吊住左脚,单腿跳了两三步。
“你不知道这一来事情就变得非常清楚了,”年轻人说。
西比尔放开了她的脚。“你看过《小黑人萨姆博》吗?”她说。
“你问我这个太有意思了,”他说。“巧得很,我昨天晚上刚看完。”他怄下身去再谈捏住西比尔的手。“你觉得这书怎么样?”他问小姑娘。
“那些老虎全绕着那棵树跑吗?”
“我认为它们从来没停下过。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老虎。”
“拢共只有六只呀,”西比尔说。
“只有六只!”年轻人说。“你还说是只有?”
“你喜欢蜡吗?”西比尔闾道。
“我喜欢什么?”年轻人问。
“蜡。”
“非常喜欢。你不喜欢吗?”
西比尔点点头。“你喜欢橄榄吗?”她问。
“橄榄——喜欢的。橄榄和蜡。我不管什么时候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它们的。”
“你喜欢沙伦•利普舒兹吗?”
“是的。是的,我喜欢的,”年轻人说。“我特别喜欢她的是她从不欺侮旅馆大厅里的小小狗。就拿那位加拿大太太的那只小型大头狗来说吧。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是有些小姑娘就喜欢用气球杆去戳弄它。沙伦不这么干。她从来不那么歹毒,那么不存好心,这就是我那么喜欢她的原因。”
西比尔不吱声了。
“我喜欢嚼蜡烛。”最后她说。
“又有谁不喜欢呢?”年轻人说,把脚泡湿了。“唷!好冷呀。”他把橡皮气床平扔到水里。“不,先等等,西比尔。咱们再走出去一点点。”
他们蹬着永往海里走,直到水没到了西比尔的腰。接着年轻人把她抱起,让她面朝下平躺在气床上。
“你从来也不戴游泳帽什么的吗?”他问。
“别撒手,”西比尔命令道。“你抓住我呀,喂。”
“卡彭特小姐。行了。我是懂行的,”那年轻人说。“你就只管睁大眼睛看有没有香蕉鱼好了。今天可是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呀。”
“我没见到有鱼嘛,”西比尔说。
“那是很自然的。它们的习性非常特别。”他继续推着气床。水还没有没到他胸口。“它们过着一种非常悲惨的生活,”他说,“你知道它们干什么吗,西比尔?”
小姑娘摇了摇头。
“嗯,它们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馋得跟猪一样了。嘿,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些香蕉鱼,它们游进一个香蕉洞,居然吃了是是有七十八根香蕉。”他推着气床和上面的乘客又往海平面前进了英尺。“自然,它们吃得太胖了,就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了。连挤都挤不出洞口了。”
“别离岸太远了,”西比尔说。“后来它们怎么样了?”
“后来谁怎么样了?”
“那些香焦龟呀。”
“哦,你是说吃了那么多香蕉出不,香蕉洞的那些鱼后来怎么了吗?”
“是啊,”西比尔说。
“唉,我真不忍心告诉你,西比尔。它们死了。”
“为什么呢?”西比尔问。
“哦,它们得了香蕉热。那是一种可怕的病。”
“有个浪头冲过来了,”西比尔紧张地说。
“咱们不理它。咱们瞧不起它,’那年轻人说。“两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①。”他双手捏住西比尔的两只脚腕,往下压也往前推。气床头一跷盖过了浪头。海水让西比尔的金发湿了个透,不过她的尖叫声里充满了欢乐。
气床重新平稳后,她用手把盖住双眼的一绺扁平的湿发撩开,报告说:“我刚才见到了一条。”
“见到什么啦,我的宝贝儿?”
“一条香蕉鱼呀。”
“我的天哪,真的吗!”那年轻人说。“嘴里有香蕉吗?”
“有啊,”西比尔说。“六根呢。”
年轻人突然抓起西比尔垂在气床外缘的一只湿漉漉的脚,亲了亲弓起的脚心。
“嗨!”脚的主人转过身子来说。
“嗨什么嗨!咱们该回去了。你玩够了吗。"
“还设呢!”
“对不起了,”他说,把气床朝岸边推去一直到西比尔从上面爬下来。剩下的路他把气床抱在手里。
“再见,”西比尔说,毫无遗憾地朝旅馆的方向跑去,
年轻人穿七浴袍,把翻领捏捏紧,把他的毛巾使劲塞进了口袋。他捡起湿滑沉重的气床,夹在胳膊底下。他独自踩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柔软、灼热的沙滩朝旅馆走去。
在旅馆专门让洗海水澡的人走的地下大厅里,一个鼻子上涂了含锌软膏的女人和年轻人一起进了电梯。
“我看到你是在瞧我的脚,”电梯开动后他对那女的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那女的说。
“我说我看到你在瞧我的脚。”
“对不起。方才我是在看地板。”那女的说,把脸转向电梯门。
“要是你想看我的脚,就直说好了,”年轻人说。“别他蚂的这么鬼鬼祟祟的。”
“请让我出去,”那女的急忙对开电梯的姑娘说。
电梯门开了,那女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两只脚挺正常,褴他妈一丁点儿值得别人盯着看的,”年轻人说。“五楼,劳驾。”他从浴袍口袋里掏出钥匙。
他在五楼走出电梯,穿过走廊,进了507号。房间里一股新小牛皮箱子和洗甲水去除剂的气味。
他朝在一张单人床上睡着的姑娘瞥了一眼。然后他走到一件行李前,打开它,从一叠短裤、内衣底下抽出一把7 65口径的奥特基恩自动手枪。他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去。他扳上击铁。接着他走过去在空着的那张单人床上坐下,看看那个姑娘,把枪对准,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
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
都快三点钟了,玛丽•简才总算找到了埃洛依斯的家。玛丽•简向跑到车道上来迎接她的埃洛依斯解释说,本来一切都绝对顺当,路怎么走她记得真真儿的,直到她拐开了梅里克林阴大道。埃洛依斯说:“是梅里特林阴大道,宝贝儿,”并且提醒玛丽•简她从前有两次都是自个儿找到这所房子的,可是玛丽•简光是含糊其辞地哀叫出几个字,像是跟她那盒克林尼斯纸巾有关的什么事儿,接着便奔回到她那辆有活动顶篷的汽车旁。埃洛依斯翻起驼绒外衣领子,转身背对着风,等着。玛丽•茼倒是立刻就回来了,用纸巾擦拭着,仍然显得心里很烦,甚至是气呼呼的。埃洛依斯乐呵呵地说。真倒霉,整顿午餐全给烧煳了一小牛胰脏以及所有的一切——但玛丽说反正她已经在路上吃过了。两个人朝房子走去时,埃洛依斯问玛丽•简她怎么今天正好得空。玛丽•简说她并不是垒天有空;只是因为韦困伯格先生疝气犯了,不得不呆在拉契蒙镇家里,由她每天下午把他的信件送去,另外再带走几封。她问埃洛依斯,“对了,疝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埃洛依斯把手里的烟头往脚下污雪里一扔,说她也不真正清楚,不过玛丽•简尽可以放心,她是不大会得这种病的。玛丽•简说了声“哦”,于是两个姑娘便走进了屋子。
二十分钟以后,她们已经在起居室里快喝光她们的第一高脚杯威士忌酒了,并且以曾在大学同住过一个房间的那种特殊的、也许是仅限于“室友”才能有的方式聊起天来了。再说她们之间还有一层更深的关系;两人都没有念到毕业。埃洛依斯是在1942年二年级念到一半时离开学院的,一个星期前,她在宿舍三楼紧闭的电梯里跟一个大兵被人抓了个正着。玛丽•简退了学——就在同一年,上同一班时,几乎是同一个月里—嫁给了驻扎在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的一个空军学校学员,那是个来自密西西比州迪尔的瘦瘦的、对飞行着了迷的小伙子,他和玛丽•简的婚姻只维持了三个月,其中有两个月他倒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因为用刀子捅了一个宪兵。
“不对,”埃洛依斯说了。“那其实是红色的。”她手伸着躺在长沙发上,那双细细的却非常好看的腿脚腕处搭在了一起。
“我听说是金黄色的嘛,”玛丽•简重复了一遍。她坐在一张蓝色的直靠背椅子上。“那家伙名叫什么来着,赌咒发誓说那是金黄色的。”
“哎。错不了。”埃洛依斯打了个哈欠。“她染头发那会儿我等于跟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呢。怎么搞的’那里面连一根香烟都没有了吗?”
“不要紧。我这里有整整一包呢,”玛丽•简说。“在哪儿来着。”她在她的手提包里摸采摸去。
“我那傻女佣,”埃洛依斯说,躺在长沙发上一动没动。“一小时之前,我就在她鼻子跟前扔下两条拆都没拆开的烟。你瞧着吧,不定什么时候她会进来问我,这些烟该怎么办。我方才究竟说到哪儿啦?”
“休林格,”玛丽•简提醒她,同时点燃了一根她自己的烟。
“噢,对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她就是在嫁给那个弗兰克•亨克头大晚上染的发。你对那人还有点印象吗?”
“有那么点儿吧。又矮又显老的小兵?非常不起眼?对吗?”
“什么不起眼。我的天一他看上去整个儿个脏不拉儿的贝拉•卢戈西。”
玛咖•简仰天呵呵大笺。“妙极了,”她说,又恢复了原来的喝酒姿势。
“把杯子递给我,”埃洛依斯说,那两只穿长筒袜子的脚晃了晃落到地上,她站了起来。
“我可一点也没瞎说,那笨蛋。为了让她出来跟咱们果在一起,我仆么劲儿全使出来,光剩下没让路易去跟她睡觉了。现在我真后悔我——你那玩意儿哪儿来的?”
“这个吗?”玛丽•简说,摸了摸她咽喉处的一只浮雕饰针。“你还不知道,我在学校时就有了。原先是我母亲的。”
“我的天,”埃洛依斯说,双手捏着两只空酒杯。“我连一件可“佩戴的神圣纪念物都没有。要是路易的妈妈有天死了--哈,哈——她没准留给我的是个印有姓名起首字母的碎冰锥或是这一类东西。”
“对了,你这一阵跟她相处得还好吗?”
“嗨,你就别逗了,”埃洛依斯边说边朝厨房走去。
“喝完这杯我是绝对不能再喝了!”玛丽•简在她背后喊道。
“鬼话。是谁上谁家来啦,又是谁晚到了两个小时?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果着直到我厌烦了你为止。你那破工作就给我见鬼去吧。”
玛丽•简脖子一仰,又哈哈疯笑起来,此时埃洛依斯已经进到厨房去了。
玛丽•简一个人留在屋里没什么事好做,便站起来走到窗前。她撩开点窗帘把手腕搁在窗玻璃之间的一根横档上,但是觉得有沙子硌,便把手抽回,用另一只手把沙子抹掉,然后把身子挺得更直地站着。窗外,污脏的雪水显然在开始结成冰。玛丽•简橙开窗帘,重新往蓝椅子那边走去,她经过两只塞得满满的书柜却对哪怕几本书的标题都没有瞥一眼。她坐下来,打开手提包,取出小镜子来照照牙齿。她闭上嘴唇,用舌头使劲舔上边的门牙,然后义照照镜子。
“外面那么冰冷冰冷的,”她说,一边把身子转过来。“天哪,这么快啊。你褴往杯里对苏打水吗?”
埃洛依斯一手捏着一杯刚对好的酒,猛地站住。她伸出两只食指,装成枪口状,升口说:“谁也别动。这鬼地方我全包围了。”
玛丽•简哈哈大笑,一边把镜子收起来。
埃洛依斯端着酒走过来。她把玛丽•简的那杯不大稳当地放在杯垫上,自己的那杯仍然拿在手里。她又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你想像得出那婆子在里面干什么吗?”她说。“她那太黑屁股坐得稳稳的,正在读《长袍》呢。我取出冰块盒的时候把盒子弄到了地上。她还抬起头看看,挺恼火的呢。”
“这是我的最后一杯。我可是当真的,”玛丽•简说,一边拿起她的酒杯。“哦,听着!你知道上星期我见到了谁?在洛德.泰勒公司大厅里?”
“嗯哼,”埃洛依斯说,把脑袋下面那只枕头调整了一下位置。“阿基姆•塔米洛夫呗。”
“谁?”玛丽•简问。“这家伙屉什么人?”
“阿基姆•塔米洛夫。他是电影里的人物。他总是说,‘你的玩笑开得戒大了——啊?’我喜欢他…”这屋子里就没有一个我用着不难受的鬼枕头。你到底见到谁啦?”
“杰克逊呀。她那会儿——”
“哪-个杰克逊?”
“我说不清楚,跟我们一块上心理学课的那位,老是——”
“两个杰克逊都跟我们一起上过心理学课。”
“唉。就是那个有着特——”
“马西娅•路易丝。我有一回也撞上她了。她是不是跟你说个没完?”
“老天,就是她。可是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啦?惠廷博士死了。她说她收到巴巴拉•希尔的一封信,说惠廷去年夏天得了癌,后来死了,等等等等。她死的时候.体重才六十二磅。你说可怕不可怕?”
“这没什么。”
“埃洛依斯,你心肠越来越硬了。”
“可不。她还说什么啦?”
“噢,她刚从欧洲回来。她丈夫驻扎在德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她随丈夫一起。他们有幢四十七个房间的太宅,她说,只跟另一对夫妇合用,有差不多十个用人。她有自己专用的马,他们雇的马夫,原先还是希特勒私人骑术教练什么的呢。哦,她还告诉我她怎么差点儿给一个黑人太兵强奸了呢。就在洛德泰勒正厅跟我大谈起来你知道杰克逊这人脾气的。她说那太兵是她丈夫的司机,有天早上正拉了她上市场或是去干别的什么事儿。她说她吓坏了,甚至都没有--”
“先等一等。”埃洛依斯抬起了头,也提高了嗓门。“是你吗,拉蒙娜?”
“是的,”一个小小孩的声音回答说。
“进来了就把前门关上,别忘了,”埃洛依斯大声喊道。
“那是拉蒙娜吗?哦.我可太想见到她了。你明白吗,我一直都没见到过她,自从她一”
“拉蒙娜,”埃洛依斯嚷道,闭起了双眼。“到厨房去让格雷斯帮你把套鞋脱了。”
“好的,”拉蒙娜说。“来吧,吉米。”
“哦,想见她可把我想死了,”玛丽•简说。“哦,天哪!瞧我闯了什么祸了。我太抱歉了,埃尔。”
“别管它了。别管它,”埃洛依斯说。“反正我已经讨厌这块鬼地毯了。我给你重新倒上一杯。”
“不用,瞧,我这杯子里还剩下一半多呢j”玛丽•简举起她的杯子。
“真的?”埃洛依斯说。“给我一根烟。”
玛丽•简把她的那包烟递过去,一边说:“哦,我想死她了,她这会儿长得像谁啦?”
埃洛依斯划燃一根火柴,“阿基姆-塔米洛夫。”
“别呀,说真的。”
“路易,她长得像路易。他妈妈过来的时候,他们仨看上去就跟三胞胎似的。”埃洛依斯褴有坐起来,伸出手去够茶几那头的一摞烟灰缸。她还真捏起了最上面的一只,把它放在了自己肚子上。“我需要的是小磺犬之类的东西,”她说。“那就会像我了。”
“她眼睛现在怎么样啦?”玛丽•简问道。“我的意思是没变得更不好吧,是不是?”
“天哪!我可说不上来。”
“她不戴眼镜不会什么都看不见吧?我是说如果她晚卜起来上厕所或是干别的事的话?”
“她埘谁都币说。她是保密夫十。”
玛丽•简在椅子里转过身来。“嗳,你好,扣蒙娜!”她说。“哦,这裙子真漂亮!”她放下她的洒杯。“我敢说你都不记得我了吧,拉蒙娜。”
“她当然记得。这位女士是谁啊,拉蒙娜?”
“玛丽•简”拉蒙娜说,一边挠着痒痒。
“真了不起!”玛丽•简说。“拉蒙娜,你亲我一小口行吗?”
“别那样干,”埃洛依斯对拉蒙娜说。
拉蒙娜停住不再挠挠了。
“亲我一小口行吗,拉蒙娜?”玛丽•简又问。
“我不喜欢亲别人。”
埃洛依斯鼻子里哼了一声,问:“吉米在哪儿呢?”
“他在这儿呢。”
“吉米是谁?”玛丽•简问埃洛依斯。
“哦,我的天!她的小情人儿。她走哪儿他跟到哪儿。她干啥他也照着干。完全是瞎胡闹。”
“真的呀?”玛丽•简很感兴趣地说。她身子往前倾。“你有了小情人儿啦,拉蒙娜?”
拉蒙娜的眼睛藏在厚厚的近视镜片后面,压根儿看不出对玛丽•简的热情有丝毫反应。
“玛丽•简问你话呢,拉蒙娜,”埃洛依斯说。
拉蒙娜把一只手指伸到她那小小的塌鼻子里去。
“不许那么干,”埃洛依斯说。“玛丽•简问你是不是有小情人”
“是的,”拉蒙娜说,还在不住地抠鼻孔。
“拉蒙娜,”埃济依斯说。“不许抠。马上给我停下。”
拉蒙娜把手放了下来。
“哎,我觉得这事真了不起,”玛丽•简说。“他叫什么名宁?你愿意告诉我他叫什么吗,拉蒙娜?这不至于是个大秘密吧?”
“吉米,”拉蒙娜说。
“吉米?哦,我喜欢吉米这名字!吉米什么呢,拉蒙娜?”
“青米-吉默雷诺,”拉蒙娜说。
“站好了,”埃洛依斯说。
“噢!这倒是千挺特别的名字。吉米在哪几呢?你可以告诉我吗,拉蒙娜?”
“在这儿,”拉蒙娜说。
玛丽•简往四下看看,又把眼光收回对着拉蒙娜,尽可能笑得甜一些。“这儿的什么地方,宝贝儿?”
“就这儿,”拉蒙娜说。“我正拉着他的手呢。”
“这我就不明白了,”玛丽•简对埃洛依斯说,她正要把她那杯酒喝干。
“别死劲儿盯着我,”埃洛依斯说。
玛丽•简又转过头来看着拉蒙娜。“哦,我明白了。吉米只是一个让人信其有的小男孩。这太奇妙了。”玛丽•简亲热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你好啊,吉米?”她说。
“他不会跟你说话的,”埃洛依斯说。“拉蒙娜,给玛丽-简说说吉米的事儿。”
“给她说什么?”
“站直了,行不行…••告诉玛丽-简吉米长得什么模样。”
‘他有一舣绿眼睛,黑头发。”
“别的方而呢?”
“没有妈咪也没有爹地。”
“还有呢?”
“没有雀斑。”
“还有呢?”
“有一把剑。”
“还有呢?”
“我不知道了,”拉蒙娜说,又开始挠起痒痒来了。
“听起来这孩子蛮不错的嘛!”玛丽•简说,身子从椅子里更往前倾了。“拉蒙娜。告诉我。你进来的时候,吉米也脱掉他的套鞋了吗?”
“他穿着皮靴呢,”拉蒙娜说。
“太了不起了,”玛丽•简对埃洛依斯说。
“你倒想想看。我整天都得受这一套。吉米跟她一块儿吃东西。跟她一块儿洗澡。跟她一起睡觉,她紧挨着床的一边睡.生怕翻过身来把他压着了。”
听说这样的情况,玛丽•简显得很入迷很开心,她把下唇吸进去咬了咬,然后又松开并且问道:“不过他这名字是打哪儿来的呢?”
“吉米•吉默雷诺?天跷得。”
“没准邻近有个小男孩叫这名字。”
埃洛依斯打着哈欠摇了摇头。“邻近没住着什么小男孩。根本就没有小孩。人家在背后都管我叫能下崽的芳妮了——”
“妈咪,”拉蒙娜说。“我出去玩行吗?”
埃洛依斯看着她.“你刚刚进来嘛,”她说。
“吉米又想出去了呢。”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把他的剑丢在外面了。”
“唉,他跟他那把该死的剑,”埃洛依斯说。“好吧,走吧。再穿上你的套鞋。”
“我拿上这个行吗?”拉蒙娜说,捡起烟灰缸里的一根烧过的火柴梗。
“应该说请给我这个好吗?行。别到街上去,听见了吧。”
“再见,拉蒙娜!”玛丽•简拿腔拿调地说。
“再见,”拉蒙娜说。“走吧,吉米。”
埃洛依斯猛地站起身来。“把杯子给我,”她说。
“真的,不喝了,埃尔。我本该在拉契蒙的。我是说韦因伯格先生待我这么好,我真不想——”
“打电话去说你绐人杀了不就行了。松开那该死的杯子。”
“不了,真的不行,埃尔。我是说外面正冰冻得很厉害。我车子里几乎没一点防冻剂。我是说如果我不——”
“让它冻去。去打电话呀。就说你死了,”埃洛依斯说。“杯子给我。”
“那……电话在哪儿?”
“它在,”埃洛依斯说,拿着两只杯子朝餐厅走去,“——往这边走。”走到起居室和餐厅之间的一块地板上时,她突然停步,把屁股扭了一圈又往后一顶。玛丽•简乐不可支,格格地笑了。*
“我的意思是你那时并不真正了解沃尔特,”埃洛依斯说,此时已是五点一刻,她仰面平躺在地板上,一杯酒放在她乳房扁扁的胸口上,居然还放得挺稳。“他是我认识的男孩子里惟一能逗我发笑的一个。我是说真正开心地笑。”她朝玛丽•简望过去。“你记得那个晚上吗——咱们在学校的最后一年——那个疯疯癫癫的路易丝•赫曼森穿着她从芝加哥买来的黑奶罩闯进房间来了?”
玛丽•简格格地笑着,她面对埃洛依斯趴着睡在长沙发上,下巴搁在扶手上。她的杯子放在地上手够得到的地方。
“嗬,他能那么样地逗我发笑,”埃洛依斯说。“他跟我说话能逗我荚。他打电话能逗我笑。他甚至写封信来也能逗我笑。面最最妙的是他甚至都没想显得滑稽——他人本来就滑稽。”她把头稍稍转向玛丽•简。“嗨,给我扔根烟过来,行不?”
“我够不着呢,”玛丽•简说。
“去你的。”埃洛依斯又朝天花板看去。“有一回,”她说,“我摔倒了。我总在公共汽车站那里等他,就在军人商店的外面,有一回,他来晚了,汽车都开动了。我们拔腿追,这时候我摔倒了,扭了脚腕。他说:‘可怜的威格利大叔。’他指的是我的脚腕。可怜的威格利大叔,他这么说我的脚腕……天哪,他真有意思。”
“路易就没有幽默感吗?”玛丽•简说。
“什么?”
“路易就没有幽默感吗?”
“哦,上帝!谁知道呢?有的吧。我想是有的。他看了卡通漫画这类东西也会哈哈大笑的。”埃洛依斯抬起头,把胸口上的杯子举起,喝了口酒。
“其实,”玛丽•简说。“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那也算不了什么。”
“什么算不了什么?”
“哦…一你知道。让你大笑什么的。”
“谁说算不得?”埃洛依斯说。“听着。如果你不想出家当修女什么的,那你还是笑笑的好。”
玛丽•简格格地笑了。“你这人真难伺候,”她说。
“啊,上帝啊,他真是挺有意思的,”埃洛依斯说。“他要么很滑稽,要么就挺可爱,伺也不是小男孩那种乏味的乖甜。这是一种特殊的温柔。你知道有一次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呀,”玛丽•简说。
“我们坐火车从特伦顿去纽约——那是在他刚被征兵人伍之后。车厢里很冷,我把我的外衣好歹搭在我们俩的身上。我记得我在外衣里面穿的是乔伊斯•莫罗的毛衣--你还记得她的那件漂亮的对襟蓝毛衣吗?”
玛丽•简点点头,可是埃洛依斯眼睛没有转过去,因此也没注意到。
“嗯,他一来二去把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你知道吧。总之,他突然说我的肚子真是太美了,因此他希望能有个军官出现命令他把另外那只手伸到窗子外面去。他想他事情应该做得公平些。接着他把手抽了回去.并且告诉列车员得把胸挺直了。他告诉那人,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能容忍的就是一个人不尊重自己所穿的制服。那列车员光是对他说接着睡你的觉吧。”埃洛依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有趣的不总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是怎么说的。你明白吧。”
“你告诉过路易他的事吗——我是说,是不是压很儿没提?”
“哦,”埃洛依斯说,“有一回,我开了个头。可是路易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军阶是什么?”
“他的军阶究竟是什么呢?”
“哈!”埃洛依斯说。
“别呀,我的意思只不过是——”
埃洛依斯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发自她的小腹深处。“你知道他有一回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觉得自己在军队里得到提升,不过方向正好跟所有别的人相反。他说他得到第一次提升时,不是多了几道杠而是两只袖子被扯下来。他说等他当上将军,那就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了。他身上惟一剩下的就是肚脐眼上那颗小步兵服的军扣了。”埃洛依斯朝玛丽•简看去,见到她并没有笑。“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是的。不过,你干吗不找个机会跟路易谈谈他的事呢?”
“干吗?因为路易这人太没有头脑,就因为这个,”埃洛依斯说。“另外,听我的,职业女性。如果你有一天再次结婚,什么事儿也别告诉你的丈夫。你听到了吗?”
“为什么呢?”玛丽•简说。
“就因为我是这样说的,这就是原因,”埃洛依斯说。“他们愿意相信每回有一个男的接近你,你一辈子都为此觉得恶心。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知道吧。哦,你当然可以给他们说点儿什么。但永远不要老老实实地说。我的意思是永远别说老实话。如果你告诉他们以前认识一个挺帅的男孩,你得用同一口气接下去说这男孩也未免太漂亮了点儿。要是你告诉他们你认识一个风趣的男孩,你得告诉他们不过是那类爱招摇卖弄的角色,或者是精得过了头。如果你不这么说,他们会逮着每一次机会拿这个可怜的男孩来敲打你的。”埃洛依斯停住话头,边喝杯里的酒边考虑。“哦,”她说,“他们会非常有修养地听着,像模像样的。他们甚至还会显得很有智慧,挺了不起似的。可是你别给蒙住。相信我。要是你真的有丁点儿相信他们聪明,那你可有苦头要吃了。记住我说的话好了。”
玛丽•简显得很沮丧,她从长沙发的扶手上抬起下巴。她要换换姿势,把下巴搁在前臂上。她把埃洛依斯的忠告想了想。“你总不能说路易这人不聪明吧,”她大声说。
“谁不能说?”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挺聪明的吗?”玛丽•简有点天真地说。
“噢,”埃洛依斯说,“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咱们不谈了。我只会让你心情不好的。别让我说了。”
“唉,那你干吗跟他结婚呢?”玛丽•简说。
“噢,上帝!我不知道。他当初告诉我他喜欢简•奥斯汀@。他说她的书对他来说无比重要。这都是他的原话。我们结婚后我才发现她的书他连~本都没有读过。你知道他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玛丽•简摇摇头。
“L•曼宁•瓦困斯。听说过此人吗?”
“哼。”
“我也没有听说过。别的人也全没听说过。此人写了一本书,讲四个男人在阿拉斯加活话饿死的事。路易记不得书名了,但那是他读过的书里写得最摄美的一部。耶稣呀!他其实满可以老老实实说,他喜欢它因为写的是四个家伙在一座圆顶雪屋或是别的什么地儿饿死的事。他却非耍说因为它写得租美。”
“你也太苛刻了吧,”玛丽•简说。“我说你太苛刻了。没准那书当时也算是本好——”
“相信我的话好了,那根本不可能,”埃洛依斯说。她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至少,你有一份工作。我的意思是至少你——”
“不过,你听我说,”玛丽•简说。“你是想连袄尔特牺牲的事都不告诉他吗?我认为他不会妒忌的,他还会吗,如果他知道了沃尔特已经——你明白吗。牺牲了,一切都过去了。”
“哦,多情种子!你这可怜的、天真幼稚的职业女性,”埃洛依斯说,“他只会更加恶劣。他会成为一个盗墓食尸鬼的。听着,他只会记住我跟一个名叫沃尔特的家伙来往过——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大兵。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告诉他祆尔特死了。再怎么着也不会。要是我真的说了——那是绝对不会的——不过要是我真的说了,我会告诉他袄尔特是在战斗中被打死的。”
玛丽•简把她的下巴往前移了移,靠到自己前臂的外缘。
“埃尔……”她说。
“怎么啦?”
“你干吗不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我发誓对谁也不说。真的。求求你了。”
“不行。”
“求求你了。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埃洛依斯喝完她的酒,把空杯子重新立在了自己胸前。“你会告诉阿基姆-塔米洛夫的,”她说。
“不,我不会的!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
“哦,”埃洛依斯说,“他那个团在某个地方休整。那是在两次战斗或是什么事的间歇之中吧,给我写信的他那朋友是这么说的。沃尔特跟另一个小伙子正把这只小型的日本炉子打包装箱。有个上校要把它寄回家去。也可能是他们正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以便重新包装一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总之,装满了汽油和乱七八糟东西的炉子在他们面前爆炸了。另外的那小伙子仅仅是瞎了一只眼睛。”埃洛依斯开始哭了起来。她伸出~只手去拢住胸前的那只空杯子,不让它掉下来。
玛丽•简从长沙发上溜下来,她双膝着地往前挪动了三步,来到埃洛依斯跟前,开始轻拍她的脑门。“别哭,埃,别哭了。”
“谁哭了?”埃洛依斯说。
“我知道,可是别这样。我是说犯不着的,没意思的。”
这时,前门开了。
“是拉蒙娜回来了,”埃洛依斯糖着鼻子说。“帮我这个忙。你到厨房去告诉那婆娘早点儿给拉蒙娜开饭。行吗?”
“行啊,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哭了。”
“我答应。去吧。我这会儿不想在那鬼地方露面。”
玛丽•简站起来,打了个越趄,又重新站稳,走出了房间。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拉蒙娜跑在她的前面。拉蒙娜尽可能让整个脚掌着地,以便让解松的套鞋发出最大的声音。
“她不肯让我帮她脱套鞋,”玛丽•简说。
埃格依斯仍然仲面躺在地板上,正用手绢擦拭嘴。她透过手绢说话,是在吩咐拉蒙娜。“去那边房间告诉格雷斯让她给你脱套鞋。你知道你是不应该进来弄得——”
“她在上厕所呢,”拉蒙娜说。
埃洛依斯放开手绢,把身子挺坐起来。“脚伸过来,”她说。“先坐下来,好不好……不是那边——是这边。天哪!”
玛丽•简跪在地上找她的烟盒,她说:“嗨,你猜吉米出了什么事。”
“猜不出来。另外那只脚,那一只脚。”
“他让车压了,”玛丽•简说。“这是不是太惨了点儿?”
“我看到斯基珀叼着一根骨头,”拉蒙娜告诉埃洛依斯。
“吉米出什么事啦?”埃洛依斯对她说。
“他让车压了,死了。我瞧见斯基珀叼着一根骨头,它不肯放--”
“把脑袋伸过来会儿,”埃洛依斯说。她伸手出去摸了摸拉蒙娜的前额。“你有点发烧。去告诉格雷斯你得在楼上吃晚饭。吃完马上给我上床睡觉。我待会儿就上来。好,去吧,快点儿。把这些东西一块带上。”
拉蒙娜慢腾腾地跨着大步走出房间。
“扔一根给我,”埃洛依斯对玛丽•简说。“咱们再喝一杯吧。”
玛丽•简拿了支烟递给埃洛依斯。“有点儿意思吧?关于吉米,想像力够丰富的!”
“嗥。你去倒酒,行不?干脆把瓶子拿来……我不想再去那边了。整幢房子一股橘子汁的气味。”*
七点过五分,电话响了。埃洛依斯从窗前椅子上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鞋子。她没能找到。于是她光穿着袜子,沉稳地,几乎是慢腾腾地朝电话走过去。电话铃声没吵着玛丽•简,她脸朝下趴睡在长沙发上。
“喂,”埃洛依斯对着话筒说,也不去打开头顶上的电灯。“跟你说,我没法去接你。玛丽•简在这儿哪。她把车停在我车子面前,可她找不到车钥匙了。我出不去。我们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找钥匙,在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里面——雪和脏泥那类东西。你是不是可以搭迪克和米尔德里德的车子?”她听着。“哦。是的,这太惨了,宝贝。你们这些小伙子干吗不组成一个排列队回家呢?你们可以喊一、二、三、四这一套呢。你可以当头儿呀。”她又听对方说话。我没在开玩笑,”她说。“真的,我没有。就只是我那张脸让人觉得可笑。”她把电话挂了。
她走回到起居室,步子没那么稳了。在窗前椅子那里,她把瓶子里剩余的酒倒进自己杯子。那大概有一指深。她把酒喝光,打了个冷颤,坐了下来。
格雷斯开亮餐厅电灯时埃洛依斯吃了一惊。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大声对格雷斯说,“你最好等到八点再开饭,格雷斯。温格勒先生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格雷斯身影出现在餐厅亮光里,但她没有再往前走。“那位女士走啦?”她说。
“她在休息呢。”
“哦,”格雷斯说。“温格勒太太,我想问一句,能不能让我丈夫在这儿过一夜。我的房间里地方还够,这样他就可以明天早上再回纽约去了,外面天气太糟糕了。”
“你丈夫?他在哪儿?”
“哦,这会儿,”格雷斯说,“他就在厨房里呢。
“啊,我怕他不能在这儿过夜,格雷斯。”
“太太?”
“我说恐怕他不能在这儿过夜。我不是开旅馆的。”
格雷斯站了片刻,接着说,“那好吧,太太,”接着便走出房间上厨房击了。
埃洛依斯离开起居间登上楼梯,餐厅泛出来的光使这里幽幽地有些微亮。拉蒙娜的一只套鞋躺倒在楼梯口平台上。埃洛依斯捡起来朝栏杆外摔去,使出了她最大的劲儿,套鞋在门厅地板上通地发出很响的一声。
她啪地打开拉蒙娜房间的灯,手一直按在开关上,仿佛耍支撑住身子。她站住不动有好一会儿,注视着拉蒙娜。接着她松开电灯开关,快步走到床前。
“拉蒙娜。醒醒。给我醒醒。”
拉蒙娜紧靠床边睡着,右边屁股都出了床沿。她的眼镜放在一张唐老鸭模样的小床头柜上,整齐地折起,镜脚朝下。
“拉蒙娜!”
孩子猛抽了一口气,醒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几乎立刻又眯紧了。“蚂眯?”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吉米•吉默雷诺给车压死了。”
“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很清楚,”埃洛依斯说。“你为什么紧靠那边睡?”
“因为,”拉蒙娜说。
“因为什么?拉蒙娜,我不喜欢——”
“因为我不想压坏米基。”
“谁?”
“米基,”拉蒙娜说,揉了揉鼻子。“米基•米基雷诺。”
埃洛依斯把嗓门提高到尖叫的程度。“你给我睡到床中间去。快点。”
拉蒙娜吓呆了,光是往上盯看着埃洛依斯。
“好啦。”埃洛依斯抓住拉蒙娜两只脚腕,半提半拖地把她拉到床中间。拉蒙娜也不挣扎也不哭,任凭自己被拖过去,其实是一心的不乐意。
“现在睡觉,”埃洛依斯说,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听见没有,给我闭上。”
拉蒙娜闭上了眼睛。
埃洛依斯走到开关前,啪地把灯关掉。不过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她在黑暗中朝床头柜冲了过去,膝盖撞在床脚上,只是注意力太集中也没觉得疼。她拿起拉蒙娜的眼镜,双手捏着,把它贴向自己的脸颊。眼泪顺着脸流了下米,打湿了镜片。“可怜的威格利大叔,”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最后,她把眼镜放回到床头柜上,这回是镜片朝下。
她弯下身来,有点站不稳.开始把拉蒙娜床上的毯予往里掖了掖,拉蒙娜醒着呢。她在哭而且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埃洛依斯吻了拉蒙娜的嘴,泪水口水混在了一起,她把按子眼前的头发撩撩开,接着便走出房间。
她下楼去,此刻脚步已是踉踉跄跄的了,她弄醒了玛丽•简。
“那是谁?谁?呃?”玛丽•简说,腾地在躺椅上坐直了身予。
“玛丽•简。听着。求求你了,”埃洛依斯说,一边抽噎着。“你记得咱们念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穿过的那件在博伊斯买的棕黄色长裙吗,米里亚姆•鲍尔告诉我纽约没人再穿这类衣服了,我整整哭了一夜,记得吗?”埃洛依斯摇晃着玛丽•简的胳膊。“我那会儿是个好姑娘,”她恳求地问,“我那会儿是的,对吗?”
就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
接连五个星期六的上午,吉尼•曼诺克斯都跟她在贝斯霍尔小姐学校的同班同学塞利纳•格拉夫一起,在东区网球场打网球。吉尼毫不掩饰地认为,在贝斯霍尔小姐的学校里——这所学校明摆着全都是大号的讨厌鬼——而塞利纳更是个特大号的讨厌鬼,但同时她又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像塞利纳那样带来一筒又一筒崭新的网球。莫非塞利纳她爸是造网球的不成。(有一天吃晚饭时,为了让曼诺克斯全家人长点见识,吉尼描绘出一幅格拉夫家用餐时的景象;说是那儿有个好得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仆人,他来到每位就餐者的左侧,送上的并非一杯番茄汁,而是一筒网球。)可是,每回打完球,都是先进塞利纳到她家门口下车,而全部的出租车车费却由吉尼来出——哪一回都是这样——这事让吉尼很不痛快。何况出了网球场坐出租车而不是乘公共汽车回家还是塞利纳的主意。到了第五个星期六,出租车开始沿着约克大街向北行驶时,吉尼突然发难了。
“嗨,塞利纳……”
“什么事?”塞利纳问,她正忙着用一只手在出租车地板上摸来摸去。“我找不到我的网球拍套子了!”她呻吟着说。
尽管5月天气已经很暖和,两个姑娘还是在短球裤外面套了一件薄大衣。
“你把它塞在衣服口袋里了,”吉尼说。“嗨,听我说——”
“噢,上帝!你真是救了我一命!”
“听着,”吉尼说,根本不想听塞利纳的甜言蜜语。
“什么事儿?”
吉尼决定直截了当把话挑明。出租车快到塞利纳住的那条街了。“我今天不想再~个人出全部的车费了,”她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你知道的。”
塞利纳先是觉得惊奇,接下去则是感到受了伤害。“我不是每回都出一半车钱的呜?”她问,显得挺冤枉似的。
“没有,”吉尼不客气地说。“你就头~个星期付了一半。那还是上个月月初的事。以后就一次也没有付过。我不是想斤斤计较,可是事实上我一星期就靠那四十五块钱活着。这笔钱我得用来--”
“球每回都是我带来的,不是吗?”塞利纳挺不高兴地说。
有时候,吉尼真想把塞利纳宰了。“那是你爸爸自个儿做的,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她说。“这些球不用你花一个子儿,而我却得出钱为每一件小——”
“行了,行了,”塞利纳说,声音很响而且摆出一副不必再谈的模样,以使自己显得占了上风。她很不耐烦似的摸遍了大衣的每一只口袋。“我只有三十五分,”她冷冰冰地说。“够了吧?”
“不够。对不起,你欠我的是一元六十五分。我可记着账呢,关于每一次的——”
“那我还得上楼去跟我蚂要呢。就不能等到星期一啦?早知道你喜欢这样我是可以带着钱去体育馆的。”
塞利纳的态度毫无妥协的余地。
“不行,”吉尼说。“我今晚必须去看电影。我得用钱。”
两个姑娘都憋着气,一言不发,各白往自己一方的窗外盯着,直到车子在塞利纳所住的公寓前面停下。接着,坐在靠便道一边的塞利纳钻出汽车。她只让汽车门留下一道缝,便轻快地而且是故作姿态地走进公寓楼,就像是去拜访好莱坞的大亨似的。吉尼脸都气红了,付了车费。接着她收拾起自己打球用具——网拍、毛巾,还有遮阳帽,紧跟在塞利纳的后面。十五岁的吉尼大约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穿9-b号网球鞋,她走进门厅时,自己也觉得她那双橡皮跟球鞋太次,充分暴露出她是个一眼就能看出的业余生手。她这模样使塞利纳都不想看她,宁愿把双眼盯住在电梯高头的指示灯上。
“这下子你就欠我一块九了,”吉尼说,一边大步朝电梯走去。
塞利纳扭过头来。“没准你会感到兴趣,”她说,“我妈正病得厉害呢。”
“她怎么啦?”
“她可以说是得了肺炎,如果你以为我喜欢就为了钱的事去打扰她……”塞利纳尽了最大的努力沉着地说出了这半句话。
事实上吉尼情绪上已经为这消息稍稍受了一点影响,不管它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但是还没到使她心软的地步。“又不是我把病传染给她的,”她说,跟着塞利纳进了电梯。
塞利纳按响她家套间的门铃,两个姑娘给让了进去——或者不如说,门让人朝里一拉任其半开着——开门的是个黑人女佣,看来塞利纳平时都跟她不搭话。吉尼把她的打网球用具扔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跟着塞利纳往前走。进了起居间,塞利纳转过身来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我说不定还得叫醒妈妈什么的呢。”
“好吧,”吉尼说,一屁股朝沙发上坐下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一点点小事这么小气,”塞利纳说,她生气得很,用了“小气”这个词儿,但是胆子还不够大,没有在语气上加以强调。
“现在你知道了吧,”吉尼说,打开放在她面前的一本《时尚》杂志。在塞利纳离开房间之前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然后才把它放回到收音机的顶上。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在自己的想像中把家具都作了重新安排,那几只台灯得扔掉,那些假花得撤走。在她看来,这个房间丑陋不堪——钱花得不少却俗气得像蹩脚干酪。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公寓另一头传出来,“埃里克?那是你吗?”
吉尼猜想这准是塞利纳的哥哥,此人她从未见到过。她叉起自己修长的双腿,把大衣下摆拉过膝盖,等着。
一个戴眼镜,穿睡衣睡裤,光着脚,嘴张开着的年轻人闻了进来。“哦,我还以为是埃里克呢,我的天,”他说。他没有站住,继续以他极不像样的步势穿过房间,把什么东西接紧在自己狭窄的胸口前面。他在沙发空着的那头坐下。“我刚把我倒霉的手指割破了,”他挺激动地说。他看着吉尼像是早已想到她会坐在那儿似的。“你割破过手指吗?一直深到骨头那儿什么的?”他问。他吵吵闹闹的大嗓门里有一种真正恳求的声调,仿佛吉尼只要一回答,就可以免得他一个人出头独自受罪似的。
吉尼盯着他看。“嗯,倒没一直割到骨头,”她说,“割是割伤过的。”他是她见到过的模样最最可笑的男孩,或是男人了——到底该归到哪一类还真不好说。他的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稀稀落落的黄胡子有两三天没刮了。他显得——怎么说呢,挺傻的。“你是怎么割伤的?”她问。
他正松开下巴低头盯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什么?”他说。
“你是怎么割伤的呢?”
“妈的,我要知道才怪呢,”他说,语气里显得要回答这个问题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方才在那只臭纸篓里寻找什么东西,那里却满是些刮脸的刀片。”
“你是塞利纳的哥哥?”吉尼问道。
“是的。天哪,我要流血致死了。别走开。没准我得输好多血呢。”
“你抹药了吗?”
塞利纳的哥哥把他的伤口从胸前往外伸伸,不再挡住好让吉尼看清楚。“就盖了他妈的一些手纸,”他说。“想止住血。刮脸刮破时也是这样做的。”他又看了看吉尼。“你是谁?”他问。“那蠢姑娘的朋友?”
“我们是同一班级的。”
“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弗吉尼亚•曼诺克斯。”
“你就是吉尼?”他说,透过眼镜斜瞟了她一眼.“你是吉尼•曼诺克斯?”
“是的,”吉尼说,把她交叉的腿放平。
塞利纳的哥哥的眼光又转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显然,对他来说房间里只有这才是真正值得自己注意的焦点。“我认得你姐姐,”他毫无热情地说。“他妈的势利鬼一个。”
吉尼像只猫似的拱起了自己的背。“你说谁是势利鬼?”
“你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不是势利鬼!”
“她不是才怪呢。她是大王。是势利鬼堆里的大势利鬼。”
吉尼看着他抬起手指朝好几层手纸底下的伤口窥去。
“你连我的姐姐都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前面那个叫什么?”吉尼问道。
“琼呗……大琼势利鬼。”
吉尼不吭声了。“她长得什么模样?”突然,她又问道。
没有回答。
“她长得什么模样啊?”吉尼重复了一句。
“要是她长得有自己以为一半的那么好看,那就算是撞上大运了,”塞利纳的哥哥说。
吉尼暗自觉得,这样的回答倒挺有趣,有点水平。“我可从没听她提到过你嘛,”她说。
“这就让我太担心了。这可让我担心得活不成了呢。”
“再说,她反正也订了婚了,”吉尼说,盯看着他。“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跟谁?”他问,头抬了起来。
吉尼充分利用他抬起了头的这个机会。“反正不是你认得的什么人。”
他又重新去拨弄自己的急救措施。“我可怜他,”他说。
吉尼嗤之以鼻。
“血仍然流得很厉害呢。你看我是不是该上点药?上什么药好?红药水行吗?”
“碘酒更好一些,”吉尼说。接着,觉得自己的回答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免太客气,又加了一句。“对那样的刀伤红药水根本不起作用。”
“为¨么不?道理何在?”
“对那样的伤一点用也没有,反正就是没用。你得用碘酒。”
他看着吉尼。“不过上碘酒可疼哟,是不是?”他问。“疼得让人受不了吧?”
“疼是疼,”吉尼说,“可是总不至于让你疼得死过去什么的吧。”
塞利纳的哥哥显然对吉尼的口气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去。“疼我可不喜欢,”他说。
“没人喜欢疼。”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是啊,”他说。
吉尼看着他有一分钟。“别碰它了,”她突然说。
就像受到电击似的,塞利纳的哥哥猛地缩回他那只未受伤的手。他稍稍坐直了些——或者不如说,身子稍往下缩了一些。他望着房间另一端的一件什么东西。那张邋里邋遢的脸上出现一种几乎是梦幻般的神情。他用那只未受伤食指的指甲去剔门牙缝,剔出了一粒食屑,他转向吉尼。“恰嘎啦?”他问。
“什么?”
“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吉尼摇摇头。“我回家再吃,”她说。“我回到家妈妈总给我准备好午饭的。”
“我房间里还有半块鸡肉三明治。你要吃吗?我可一点儿也没碰过。”
“不要,谢谢你。真的。”
“你刚打过网球,这绝对错不了,你就不饿?”
“倒不是那么回事,”吉尼说,又叉起了她的双腿。“只不过我回到家我妈妈总是把午饭准备好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吃不下她会发脾气的。”
塞利纳的哥哥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至少,他点了点头,目光转了开去。可是突然他又扭过头来。“来杯牛奶怎么样?”他说。
“不了,谢谢…“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他心不在焉地弯下腰去,挠了挠没穿袜子的脚踝。“她要嫁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他问。
“你是说琼吧?”吉尼说。“叫迪克•赫夫纳。”
塞利纳的哥哥仍然在挠他的脚踝。
“他是悔军的一个少校,”吉尼说。
“大买卖嘛。”
吉尼格格地笑了。她看着他把脚踝都挠红了。到他开始用指甲把腿肚子上裂开的一小片皮刮下来时,她不再看了。
“你在哪儿认识琼的?”她问。“我在家里和别处都从没见到过你嘛。”
“压根儿就没去过你们那个鬼家。”
吉尼等着,可是这句话之后就再没下文了。“那你是在哪儿遇到她的呢?”她问。
“在聚会上。”他说。
“在一次聚会上?什么时候?”
“我可说不清了。是1942年的圣诞节吧。”他用两根手指从睡衣胸前口袋里夹出一根香烟,看去像是睡觉时被压过的。“把那边的火柴扔给我行不行?”他说。吉尼把身边桌子上的~小盒火柴递给他。他连弯曲的香烟都不捏捏直便将它点燃,接着又把用过的那根火柴放回到小盒里去。他头往后一仰,慢慢地从嘴里吐出一大口烟,然后又把烟吸回到鼻孔里去。他继续以这种“法国式吸入法”抽烟。非常可能,这不是靠在沙发上显示的某种特技表演,而是一个在某段时问里没准曾试着用左手刮胡子的青年人那种想让人知道他个人能达成什么成就的炫耀。
“为什么琼是势利鬼?”
“为什么?因为她就是。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得,不过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说她是?”
他有气无力地转向她。“听着。我他妈的给她写过八封信。八封呢。她连一封也没有回。”
吉尼迟疑了一下。“呃,说不定她那会儿正忙。”
“是啊。忙。忙得他蚂的像一只海狸。”
“你说话非得带那么多脏话不行吗?”吉尼问道。
“我他妈的就是非说不可。”
吉尼格格地笑了。“说实在的,你认识她有多久啦?”她问。
“时间够长的。”
“哎,我的意思是你给她打过电话什么的吗?我的意思是你打过电话什么的没有?”
“那倒没有。”
“嗨,我的天。如果你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什么的——”
“我没法打,老天在上!”
“干吗没法?”吉尼说。
“那会儿不在纽约。”
“噢!那你在哪儿?”
“我吗?在俄亥俄。”
“噢,是上大学吗?”
“不是。退学了。”
“噢,那你在部队里?”
“不是。”塞利纳的哥哥用捏着香烟的手敲击左胸。“这滴答响的玩意儿不行,”他说。
“你的心脏,你是说?”青尼说。“它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来它他妈的有什么问题。我小时候得过风湿热。这儿他妈的疼——”
“那么,你是不是不应该抽烟?我是说你是不是该戒烟什么的?医生告诉过我的 ”
“哎呀,他们就会说别这别那,”他说。
吉尼控制住了自己。但只忍住很短的瞬间。“你在俄亥俄干什么来着?”地问。
“我吗?在一家该死的飞机工厂里干活。”
“你干过?”吉尼说。“你喜欢那恬儿吗?”
“‘你喜欢那活儿吗?’”他模仿地说。“我喜欢。我特爱飞机。它们是那么的精巧绝伦。”
吉尼此刻已经过于投入,以致都没觉出他是在说反话。“你在那儿干了多久?在哪家飞机厂?”
“我说不上来,老天在上。三十七个月吧。”他站起来朝窗口走去。他朝底下的街道看去,一边用大拇指蹭刮自己的脊背。“瞧瞧他们,”他说。“十是的大傻瓜。”
“谁?”吉尼说。
“我说不上来。个个都是。”
“如果你让手指这么往下垂,它又要开始流血了,”吉尼说。
他听从了她的话。他把自己的左脚放到窗座上,把受伤的那只手搁在横着的大腿上。他继续朝下面街道看去。“这些人全都是上他妈的征兵局去的,”他说。“我们挨下来就要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了。知道不?”
“跟谁?”吉尼说。
“爱斯基摩人…~竖起你的耳朵行不行,老天爷呀。”
“为什么跟爱斯基摩人?”
“为什么我可说不上来。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这一回所有的老家伙都得上战场了。六十上下的老家伙。除了六十上下的,别人都去不了,”他说。“理由就是让老家伙早点儿死。…•这笔买卖大赚了。”
“你反正是不用去的了,”吉尼说,她也没什么用意只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可是话还没说完她就明白自己说了句不合适的话。
“我知道,”他急急地说,一面把脚从窗座上放下来。他把窗子抬起一条缝,将烟屁股朝街上弹去。接着他转身,但转到窗前就停住了。“嗨,帮我个忙。那家伙来了,你能不能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好。我最要紧的是得刮刮脸。行吗?”
吉尼点点头。
“你要我催催塞利纳还是怎么着?她知道你在这儿的吧?”
“哦,她知道我在这儿,”吉尼说。“我不急。谢谢你。”
塞利纳的哥哥点了点头,接着他朝他受伤的手指最后一次地看了许久,仿佛要研究伤口情况能不能允许他回自己房间去。
“你为什么不用护创胶布贴一下呢?你就没有胶布这类东西吗?”
“是没有,”他说,“哎,不要紧的。”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
过了几秒钟,他又回来了,带着那半块三明治。
“吃了吧,”他说。“味道不错的。”
“真的,我一点也不——”
“拿着,老天爷。我又没有投毒什么的。”
吉尼接过那半块三明治。“那好,太谢谢你了,”她说。
“是鸡肉的,”他说,站在她身边瞅着她。“是昨儿晚上在一家鬼样的熟食店买的。”
“看上去不错。”
“那好,吃了吧。”
吉尼咬了一口。
“是不错吧,嗯?”
吉尼费劲地咽下去。“非常好,”她说。
塞利纳的哥哥点点头。他心不在焉地扫视房内,挠了挠胸口凹陷处。“嗯,我咂摸我也得去穿衣服了……天哪!门铃响了。不过你不用慌!”说完他不见了。
剩下她一个人,吉尼没有站起来,她环顾四周,找个合适的地方扔掉或是藏起那块三明治。她听到有人穿过门厅走来。她把三明治往自己运动外套口袋里一塞。
一个年轻男子,三十刚出头,不高也不矮,走进房间。他面容没什么特点,头发留得短短的,西服样式、领带花纹也都很普通,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他没准是一家新闻杂志社的工作人员,或是正打算去那儿谋职,他可能是个刚从费城的一场戏演出归来。他也可能是一家律师事务所里的人。
“你好,”他亲切地对吉尼说。
“你好。”
“看到富兰克林了吗?”他问。
“他在刮脸呢。他告诉我请你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出来。”
“刮脸。老天。”年轻人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接着他在一张大红缎子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跷起腿,用双手掩住脸。仿佛他一直很疲倦,或是刚干完一件很费眼力的工作,他用伸直的手指尖揉揉合上的双目。“这真是我整整一生中最最倒霉的一个上午了,”他说,…边把手从脸上挪开。他说话时光用喉头那口气发声,好像他真是精疲力竭,连横膈膜都动不了了。
“出什么事啦?”吉尼问,朝他看去。
“哦……说来话长了。不是我认识至少上千年的朋友,我是从来小拿自己的不顺心事让他们感到厌烦的。”他目光蒙胧,充满失落感地朝窗口那边望去。“不过,我今后再也不认为自己对人性有任何最最细微的判断力了。我这话你可以随意引用。”
“出了什么事啦?”吉尼重又问了一遍。
“哦,天哪。跟我同住一套公寓房间已有那么多月那么多月那么多月的那个人一我甚至都不想提起他……这个作家,”他得意地添上一句,也许是记起了海明威一部小说里的一个人所共知的坏透了的人物形象。
“他干了什么啦?”
“坦白地说,我宁愿不立刻进人细节描述,”那年轻人说,他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没去理会桌子上的那个透明的保湿烟罐,并且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他那双手挺大,看上去既不强有力也不灵括敏感。但是他使用双手时就仿佛它们本身就具有某种小易控制的艺术冲动力似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连想都不去想这件事了。可是我实在是太气愤了,”他说。“我是说从宾夕法尼亚州阿尔吐纳一或是某个这样的小地方,冒出来这么一个卑鄙小人。明摆着他都快要饿死了。我够好心仁义的——我十足是个好撒玛利亚人哪——竟把他收容进我的套间,这个绝对缩微的小套间连我自己在里面都几乎转不了身。我把他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让他把他那些讨厌的稿纸、香烟屁股、生萝卜以及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整个套间。介绍他认识纽约的每一个戏剧界老板。到洗衣店去取送他那些肮脏的衬衣。这些都还不算——”年轻人打住了话头。“可是我全部的好心好意和高尚行为,”他又继续往下说了,“换来的却是他今天一清早五六点钟时的不辞而别——连张字条都没留下——带走了他那双下流肮脏的手够得着的所有东西。”他停下话头,懒洋洋地继续抽烟,并从嘴里吐出一股淡淡的带咝咝声音的烟。“我不想说这件事儿。我真的不想。”他朝吉尼身上看过来。“我喜欢你的外衣,”他说,已经从他椅子里站起身了。他走过来,把吉尼轻便大衣的翻领捏在自己几根手指之问。“这真可爱。这是战后我第一次见到的真正好驼绒。我能问问你是在哪儿买的吗?”
“我妈妈从拿骚带回来的。”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回到他椅子那边。“那可是能买到真正好驼绒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之一。”他坐了下来。“她在那儿呆的时间长吗?”
“什么?”吉尼说。
“你母亲在那儿呆的时间长不长?我问你是因为我妈妈12月也在那儿,还有1月的上旬。我通常都是跟她一块儿去的,不过这一年里事情很乱我根本抽不开身。”
“我妈妈是2月份去的,”吉尼说。
“太好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和我姨住在一起。”
他点了点头。“我能问你叫什么名字吗?我猜你是富兰克林妹妹的朋友吧?”
“我们是同一班的,”吉尼说,只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是塞利纳常提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马克辛吧?”
“不是的,”吉尼说。
那年轻人突然开始用手掌去擦拭他的裤腿口。“我浑身上下都是狗毛,”他说。“母亲去华盛顿度周末,把她的赖狗撂在我的公寓里了。那倒是条蛮有趣的狗,可是那些臭毛病真要不得。你有狗吗?”
“没有。”
“老实说,我认为把它们圈在城里是件残忍的事。”他不再拂拭了,往后靠着坐好,再次看了看他的手表。“我从来没听说这家伙哪次准时过。我们要去看科克托的《美女与野兽》,看这部电影你可真的得准时。我是说如果你去晚了那整个魅力就全没了。你看过了吗?”
“没有。”
“噢,你可一定得看!我都看了八遍了。那可是纯粹的天才之作呀,”他说。“几个月以米,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动员富兰克林去看。”他绝望地摇了摇头。“他的趣味呀。战争期间,我们俩在同一个鬼地方干活,那孩子硬要拖我去看世界上最最糟糕的影片。我们看了警匪片、西部片、音乐喜剧片——”
“你也在飞机厂干过活吗?”吉尼问道。
“老天在上,正是这样。干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咱们不谈这个了,好吗?”
“你也是心脏不好?”
“上帝保佑,没有什么不好。咱们敲敲木头吧。”他两次敲击了椅子的扶手。“我的体质可是 ”
塞利纳走进房间时,吉尼快快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塞利纳已经把短裤换成了一条裙子。在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事会使吉尼很不愉快的。
“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塞利纳言不由衷地说,“但我必须等我母亲醒过来……你好,埃里克。”
“你好,你好!”
“这钱我还是不收算了,”吉尼说,把嗓子压得低低的只让塞利纳一人能听见。
“什么?”
“我方才想了。我的意思是,每回球都是你出的,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是你方才说因为我这些球不用花钱买——”
“送我到门口去吧,”吉尼说,自己先走在头里,也没跟埃里克说声再见。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今晚要去看电影所以需要这笔钱什么的嘛!”塞利纳在门厅里说。
“我太累了,”吉尼说。她弯下腰去捡起她的打网球的用具。“听着。晚饭后我会给你打个电话。今天晚上你没什么特别的事吧?说不定我能上你这儿来。”
塞利纳瞪大了眼睛,说了句,“好吧。”
吉尼推开大门.走向电梯。她按了电梯铃。“我方才见到你哥哥了,”她蜕。
“你见到啦?他有点儿怪吧?”
“对了,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古尼随便问道。“他工作了呢还是在做别的事儿?”
“他刚退下来。爸爸要他重新念大学,可是他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愿意?”
“我可不知道,他说他年纪太大了什么的。”
“他有多大?”
“我也说不清楚。二十四吧。”
电梯门开了。“呆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吉尼说。
出了楼,她往西走,到莱克星顿街去乘公共汽车。走在第三大街和莱克星顿街之间,她伸手到外衣口袋里去掏钱包,却摸到了那半块三明治。她把它拿出来,把手往下垂,想把三明治扔在街上。但是,她还是放回到兜里。几年前,她足足用了三天,才把在废纸篓锯木屑上发现的一只复活节死小鸡处理掉。
笑面人
1928年,我九岁那会儿,怀着最强烈的esprit de corps(团队精神),我参加了一个叫“科曼切人俱乐部”的组织。上课日每天下午三点钟,在阿姆斯特丹大街附近109街上的第165公立学校男生出口处,我们二十五个科曼切人由我们的酋长收集拢来。接着我们推推搡搡,挤进酋长的那辆经过改装的商用货车,由他开车(根据他和我们的父母作出的收费安排)将我们带去中央公园。要是天气好,我们就玩上半个下午的橄榄球、是球或是棒球,主要看(这也是很随便的)什么球正好当令。要是逢下午有雨,酋长便毫无例外地带我们去自然史博物馆或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遇到星期天和大多数的法定假日,酋长便一大早来到我们各家公寓门口,把我们收进他那辆其貌不扬的客车,带我们离开曼哈顿进人相对较为开阔的范科特兰公园或是帕利塞兹丘陵。倘若我们脑子里对哪项体育运动有具体想法,我们就去范科特兰,那里的场地大小都合乎标准,对手队伍里绝不会包括一辆婴儿车或是一位拄着根拐棍脾气乖戾的老太婆。要是我们科曼切人一门心思要野营,那我们就上帕利塞兹去风餐露宿。(我还记得一个星期六,在利尼特指示牌和乔治•华盛顿桥西头工地之间那段错综复杂的地带上,我迷路了。但我没有乱了方寸。我干脆在一个巨大广告牌的阴影里坐了下来,尽管眼涓汪汪,仍然扣开我的饭盒照吃不误,我有一半把握,酋长准会找到我的。酋长没有一次丢掉过我们。)
在与科曼切俱乐部无关的时候,这位酋长就是家住斯塔腾岛的约翰•盖德苏德斯基了。他是个极端怕羞、和蔼的年轻人,约摸二十二三岁,在纽约大学念法律,真是个非常令人怀念的人。这里我无意列举他众多的成就与美德。就随便说几点吧,他是鹰级童子军,差点没当上1926年全美橄榄球阻截手,而且谁都知道他曾被极其热情地邀请去纽约巨人棒球队参加试打,每当我们在球场上吵成一团时,他总能公正、冷静地作出裁决,他能让我们群情激奋,又能让大家顿时火气全消,他是排急解难的行家里手。我们每个人,从最矮小的顽童到个头最大的恶棍,无不热爱他与佩服他。
酋长1928年时的形象我仍然历历在目。如果希望能让人长高,我们全体科曼切人恨不得让他一下子变成个巨人,可是事与愿违,他是个只有五英尺三四英寸的矬墩——再多一点就没有了。他的头发黑里带蓝,倒是一点都不秃,他鼻子很大而且肉鼓鼓的,还有他的上身几乎跟他的腿一般长。他穿着皮夹克,肩膀显得很有力,但是却窄了点儿而且斜着往下溜。可是当时,在我眼里,酋长简直水乳交融地荟萃了巴克•琼斯、肯•梅纳德和汤姆•米克斯最上照的容貌的特色。
每天傍晚,天刚暗到眼看要输的一方有借口说看不清场内飞球或是球门区传球时,我们科曼切人就干脆耍赖皮,把出路寄托在酋长讲故事的天才上。在这时候,我们往往变成一伙非常起劲、急不可耐的小猴子,我们乱打乱闹——既用拳头又用尖声嘶叫…~争夺车子里靠酋长最近的座位。(车子里有两排并行的干草填塞的座位。左边那排有三个座位伸出去——那可是头等包厢——可以看到司机的删面。)等我们全坐定后酋长才爬进车子。接着他面朝后骑坐在他的司机座上,用他那刺耳的却又变化多端的男高音,给我们开讲“笑面人”故事的新段子。只要他一开口,我们的兴趣就始终不衰。“笑面人”正是科曼切人最爱听的那种故事。它说不定还有点经典作品的格局呢。这是一种能说到哪算到哪的故事,但是总的来说仍然能让你魂牵梦萦。你回到家里还会念念不忘,哪怕是坐在水快漏光的浴盆里。
笑面人是一对富有传教士夫妇的独子,婴儿时期就被中国土匪拐走。这对有钱的传教士夫妇(出于宗教信仰)拒绝付赎金,土匪们显然恼羞戚怒,便把小家伙的头夹在木匠用的台钳上,往紧拧了几圈。这种不寻常做法的结果是孩子长大后脑袋成了个不长头发的山核桃形状的球,脸上该长嘴的地方仅仅是鼻子底下一个椭圆形的大洞。鼻子则是两个塞满了肉的窟窿。因此,每当笑面人呼吸时,鼻子底下那个丑陋、邪恶的裂口便一张一缩,像是个(我简直亲眼看见似的)可怕的液泡。(笑面人的呼吸方式酋长不是向我们解释而是学给我们看的。)陌生人见到笑面人那张瘆人的脸顿时会昏死过去,熟人也都躲开他远远的。可是说也奇怪,土匪们却让他在匪巢周围游荡——只是要他用一块罂粟花瓣做的轻纱般的粉红面罩把自己的脸蒙上。这面罩不单让土匪免得看到他们养子的那张脸,而且还可以随时了解其行踪;在那样情况下,他总会发出一股强烈的鸦片味儿。
每天早上,感到非常孤独的笑面人总是偷偷溜到(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土匪藏身处周围的密林里去。在那里他和各个种类的许多动物交上了朋友:狗啦、白鼠啦、鹰啦、狮子啦、能缠死人的大蟒啦、狼啦。而且,他还摘下面罩,柔声柔气、用音乐般的嗓音跟它们说话,用的是动物自己的语言。它们没觉得他丑。
(酋长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故事讲到这里。从此时起,他越来越放开大胆发挥了,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讨科曼切人的喜欢。)
笑面人是个非常留神周围动静的人,过不多久,他就掌握了土匪最最宝贵的黑道秘密。不过他没怎么把这些放在眼里,而是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更为有效的做法。起初规模还相当小,他开始在中国乡野间当一名独行侠,只在迫不得已时才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很快,他那高超的作案手段,再加上他独特的对公平竞争的癖好,使全国人都在内心深处喜爱他。奇怪的是,收养他的那帮土匪(原本正是他们才使笑面人走上犯罪道路的)竟几乎到最后才察觉他的业绩。等他们知道后,他们嫉妒得都快神经失常了。有天晚上,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用蒙汗药让笑面人睡死,便排成单行,走到笑面人的床边,每人朝被单下的人戳上一刀。可是被杀死的偏偏是土匪头的老娘——一个招人讨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这下更激怒了这些土匪,他们简直想喝他的血,笑面人只好用计将土匪一个不剩全关进一座深人地下却装修得很讲究的陵墓。他们好几次逃了出来给笑面人添了不少麻烦,可是他却不忍心杀死他们。(笑面人性格中有心软的一面,这简直让我气得发疯)。
不久,笑面人便经常越过中国边界去法国巴黎,在那里他能因为在马塞尔•杜法日面前炫耀自己高超却又深藏不露的天才而感到快乐,这是位国际上知名的侦探,很机智,却患有肺结核。杜法日和他的女儿(一位很优雅的姑娘,但多少有穿异性服饰的怪癖)x成了笺面人的死敌。他们多次想把笑面人诱人一条花同小径。纯粹是为了自娱,笑面人一般都跟他们一起走到牛路上,然后就消失不见,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用什么方法逃遁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还时不时通过巴黎的下水道系统发来一张口气辛辣的告别小字条,这字条竟能迅速送抵杜法日的脚前。杜法日父女费了许多时间在巴黎地下臭水沟里仔细搜寻笺面人。
很快,笑面人便敛聚到世界上最多的私人财富。大部分财产他都匿名捐给了当地一家修道院的修士——这些谦卑的苦行僧终生致力于训练培养德国警犬。笑面人把剩下的财产都换成钻石,放进几个绿宝石镶成的拱顶藏宝箱,漫不经心地让它们沉人黑海。他个人的需求不多。他单靠米饭与鹰血维持生活,栖身在西藏多风暴海边的一所小茅舍里,那里有一个地下运动场和打靶场。四个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同党和他住在一起:一个叫黑翼,是条能言善辩的森林狼,一个叫欧姆巴,是个挺可爱的侏儒,一个叫洪,是条蒙古大汉,他的舌头被白人烙烧掉了,还有一个是美艳绝伦的欧亚混血姑娘,她出于对笑面人的不图回报的爱以及对他个人安全的深切关怀,有时会对犯罪持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笑面人呆在一块黑丝帷帘后面向党羽们发号施令。连可爱的侏儒欧姆巴也不允许见到他的脸。
我不是说我想这么做,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护送读者一小时继一小时地来回穿越中法边界——必要时可以用暴力。我正好是把笑面人视作我的杰出先辈那样的一个人物的——比方说,像罗伯特•e•李,是具有被认为经得起血与火考验那样的品质的。这一幻想与我1928年所怀有的一比,简直就黯然无光了,当时我小仅认为自己是笺面人的直系后代而且是他惟一活着的合法子裔。在1928年,我不仅连我的父母的儿子都不是而且是一个深藏不露了无痕迹的僭儿,一等他们稍有过失便以此为由登堂入室,亮明我的真实身份——当然最好是不用暴力,但是必要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为了预防伤了我那所谓的母亲的心.我打算利用某种不明确然而是恰当合法的手段将她引人我的地下世界。不过我在1928年必须做的最王要任务是留神好自己的行动。得把这场好戏唱下去。我照样刷我的牙。梳我的头发。费尽力气,忍住不让我要自然流露的狞笑爆发出来。
事实上笑面人活在世界上的合法子裔并非只有我一个。俱乐部里有二十五个科曼切人,也就是说有二十五个笑面人的合法子裔——我们全都心怀鬼胎、隐姓埋名地游荡在全市各个角落,打量着一个个开电梯的工人,认定他们是潜在的最大敌人,向那些受宠的矮脚獚犬耳朵里轻声进去一个个用嘴角发出却是很熟练的命令,还用中指在数学老师们的前额上遥画珠子。同时一直在等待,等待大好机会到来让我们大显身手,使得身边的那些凡夫俗子心中又怕又敬。
科曼切人棒球季刚开始不久后,2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在酋长的客车里见到一件新的装备。在挡风玻璃上方后视镜高处有一个小镜框,里面是张头戴学士方帽身披学士袍的姑娘的照片。在我看来,一张女孩的照片跟客车里纯属男子汉的气氛很不谐调,于是便愣头愣脑地问酋长这妞儿是谁。他先是支吾了 阵,最后承认说这是个姑娘。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酋长又很不情愿地说叫“玛丽•赫德森”。我又问她是不是演过电影什么的。他说不是的,她以前在韦尔斯利学院,念书。他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又加了句,说韦尔斯利可是家非常贵族化的学校。我又追问道,不过,他为什么要把她的照片挂在客车里呢。他略微耸了耸肩膀,我感觉那意思仿佛说,这照片多多少少是硬栽到他这儿来的。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这张照片 不管它是硬性还是偶然栽到酋长这儿米的——并没有从汽车里摘下来。它没有跟印有贝贝-鲁思像的包装纸和掉下来的甘草糖屑一起被清扫出去。反倒是我们科曼切人对它逐渐习惯了。它一点点像只时速表一样,丝毫不招人注意了。
可是有一天,就在我们去公园的路上,酋长让汽车在六十大道路口的第五大街的人行道边停了下来,那儿离我们的棒球场还是是有半英里路。约摸二十位后座驾驶员同时开口,要求作出解释,可是酋长却不予理睬。相反,他干脆转过身子坐下,提前开讲“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不过,他还没讲几句就有人拍打车门。那天酋长的反应真是调到高速挡上了。他简直就是呼地转过身子,一下扭开车门把手,紧接着一个穿海狸皮大衣的姑娘登上了车。
我不假思索就能记起,我一生之中只遇到三个女孩,使我一眼看到就强烈地感觉出她们有无法归类的惊人的美。第一位是个穿黑泳衣的身材纤秀的女孩,1936年光景,她在琼斯海滩上费好大的事想撑起一把橘黄色的遮阳伞。第二个是1939年在一条加勒比海游艇上的一个姑娘,她将自己的打火机朝一只鼠海豚扔去。而第三个就是酋长的这位女朋友玛丽•赫德森了。
“我到得太迟了吧?”她问酋长,对着他笑吟吟的。
她还小如问她是不是长得太丑了呢。
”没有!”酋长说.他有点粗鲁地朝他座位边上那几个科曼切人盯看,示意那排人往后退退。玛丽•赫德森在我和另一个男孩之间坐下,那男孩叫埃德加什么的,他叔叔的铁哥们是个私酒贩子。我们为她让开了世界上尽可能多的地方。接着车子莫名其妙地、很业余水平地朝前猛地一冲。
在开往我们照例停车的场地时,玛丽•赫德森从她座位上身子前倾,兴致勃勃地向酋长讲述她没赶上哪班车又赶上了哪班车;她住在长岛的道格拉斯顿,酋长非常紧张,他勉勉强强才答上自己的几句话;他都几乎听不清她在讲什么。那换挡的圆球竟从他手掌心滑脱开去,这我还记得。
下车后,玛丽•赫德森紧紧黏住我们。我敢肯定,等我们走到棒球场时每一个科曼切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副“有些女孩子就是不明白什么时候该回家”的表情。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和另一个科曼切人抛掷硬币决定哪一队先攻球时,玛丽•赫德森竟渴求地表示她想参加比赛。对此我们的反应再鲜明不过了。对着这么一个活物,我们科曼切人原先只是作为一个异性瞪看着,现在我们简直是怒目而视了。她朝我们笑笑,这里有一些掩饰窘态的成分。这时酋长接手处理了,暴露出原先深藏不露的才能其实只是一种不称职。他把玛丽•赫德森拉到一边,刚好不让科曼切人听见,像是很严肃认真地对她说了些什么。最后玛丽•赫德森打断他的话,她的嗓音我们科曼切人倒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是真的,”她说。“我也想打球嘛!”酋长点点头又试着说服姑娘。他指指场地,那里潮滋滋、坑坑洼洼的。他拿起一根普通的球棒,显示它有多重。“我才不管呢,”玛丽•赫德森果断地说,“我这么远来到纽约来看牙和办别的事——可我现在要打球。”酋长又点点头不过这回却服软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本垒板,“勇士队”和“战士队”,科曼切人分成的两支球队,在那儿等着,他看着我。我是“战士队”的队长。他提到我这个队里经常打中外野手那人的名字,这孩子止好牛病没来,建议让玛丽•赫德森顶替他的位置。我说我不需要中外野手。酋长问我,我不需要中外野手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大为震惊。这是我头一回听到他说粗话。更气人的是,我能觉出玛丽•赫德森在冲着我笑。为了有所表示,我捡起一块石头朝一棵树扔去。
我们队先攻球。第一局没中外野手什么事儿。我站在第一垒位置上时不时朝自己身后看去。每回我看的时候,玛丽•赫德森都高兴地朝我挥手。她戴了只接球手的手套,她很固执一定要戴。这简直让人没法看。
玛丽•赫德森在“战士队”的阵式上排第九。当我把这一安排告诉她时,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同时说:“也行,那就快点比吧,好不好。”事实上我们也正想加快节奏。在第一局中她就轮上挥棒了。为此,她脱掉她的海狸皮大衣——以及她的接球手的手套——穿一身深棕色衣裙走进本垒板。我递给她一根球棒时她问我它怎么这么沉。酋长从投手身后裁判的位置上急匆匆走过来。他告诉玛丽•赫德森得把球棒的一端搁在右肩上。“我是这样做的,”她说。他告诉她别把球棒握得太紧。“我没有呀,”她说。他告诉她要把眼睛盯紧球。“我会的,”她说。“别在这儿碍事了。”她用力挥棒,击中了向她投来的第一个球,把球打得飞过了左外野手的脑袋。一般人能打到两垒打就够好的了,可是玛丽•赫德森一直跑到第三垒——而且还站稳了。
我的惊讶一点点消失,接着生出并且消失的是我的敬畏、我的喜悦,这时我看了看酋长。他都不像是站在投手的身后了,而像是在投手的头顶飘浮。他成了个通体快乐的人。玛丽在第三垒那里向我挥},我也向她挥手。我就是有心不想挥也做不到了。先不说她击球技术如何,反正她是个知道怎样从第三垒向别人挥手的姑娘。
在后来的比赛中,轮到她击球时她都能跑到垒。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像是讨厌第一垒;没办法把她留在那里。至少有三次,她都偷到了第二垒。
她的防守却是糟得没法说,不过我们跑垒赢分太多因此谁也不去管她了。我寻思如果她追飞球时随便戴块破布也比戴捕手的无指手套强。她却怎么不肯脱下。她说那样特有气派。
以后的一个多月里,她每星期都和科曼切人一起打两次球(显然都是轮到她要看牙的时候)。有些下午她准时搭我们的车,有些下午她到得晚一些。有时候她在汽车里连珠炮般地说个不停,有时候她光是坐在那里抽她的赫伯特•塔雷顿牌香烟(带软木嘴的)。坐在她身边,你能闻到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儿。
4月里一个刮风的日子,酋长三点钟像经常那样,在109和阿姆斯特丹大街交叉处接人上车,然后开着装满人的车子在110大道那里往东一拐,沿着第五大街照例慢慢巡行。可是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穿着大衣而不是他那件皮夹克,我自然要猜测玛丽•赫德森会来。当我们呼地越过我们一般要走的公园进口时,我就更加肯定了。酋长把车停在六十几街的拐角处,这地方等人最合适不过。接着,为了不让科曼切人觉得时间难熬,他转身反过来坐又讲开了“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我记得里面每一个细节,但我只能简略说个主要内容。
由于环境错综复杂,笑面人的忠实朋友,他的森林狼黑翼-中计落人了杜法日父女之手,杜法日父女深知笑面人最讲义气,提出让他用自己的自由来换取黑翼。笑面人信以为真,同意了这样的做法。(他尽管绝顶聪明但也不是没有弱点,这往往会导致一些古怪的小失误。)双方商定半夜在巴黎周边密林深处某个地段会面,在那里的月光底下,黑翼将被释放。然而杜法口父女却无意交出他们又怕又恨的黑翼。在交换的那晚,他们拴着一只替身森林狼,让它冒充黑翼,还先把它的右后脚涂得雪雪白,企图以假乱真。
但有两点杜法日父女没有料到:笑面人还有多情的一面以及他懂得森林狼的语言。笑面人剐让杜法日的女儿用带刺的铁丝把自己捆在一棵树上,他便觉得有必要用他那美妙,悦耳的嗓音大声对他相信是自己老友的黑翼说几句告别的话。站在月光下几码外的替身森林狼发现这陌生人居然会讲自己的语言便有礼貌地听了一阵笑面人所作的生活上与行业上的临终遗言。但是最后,这替身森林狼越来越不耐烦了,身子重心不停地在几只脚爪之间移动。他突然很不客气地打断笑面人,告诉他,第一,他的大名并不是暗翼、黑翼或是灰腿什么的,而是阿尔曼德,还有第二,他这辈子从未去过中国面且也没一点想去的意思。
笑面人自然气愤至极,他用舌头把面罩顶开,在月光下朝杜法日父女显示他真正的面容。杜法日小姐的反应是当场昏死过去。她的父亲比较幸运,那一刻他刚好低下头去咳嗽,因此没见到那致命的面容显露。等他咳完只见他女儿摊手摊脚仰卧在月光照着的地上。他脑子一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把自动手枪里一满膛的子弹都朝笑面人发出咝咝粗喘气声的地方射去。
这个段子说到这里就告一结束。
酋长从表袋里掏出他那块售价一元的英格索牌表,看了看,然后转过身子发动马达。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快到四点半了。汽车朝前走时,我问酋长他就不等玛丽•赫德森啦。他没回答我,还不等我有时间重复我的问题,他侧过头对我们全体说;“这车子里也他妈的太吵了,都给我静一静行不行。”这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这道命令其实是毫无意思的。车子里原先和现在都非常安静。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惦记着笑面人被撂下的那个关子。我们早就不再为他的命运担心了——我们太相信他总能逢凶化吉——不过遇到他最最惊险的遭遇时,我们还是难以心情平静。
在我们那天下午的球赛打到第三或第四局时,我站在第一垒上瞥见了玛丽•赫德森。她坐在我左边大约一百码处的一张长凳上,夹在两个带着婴儿车的保姆中间。她穿着她那件海狸皮大衣,在抽烟,她像是在朝着我们球赛的方向观看,我为我的发现面激动,便向守在投手后面的酋长大声通报这一消息。他急匆匆地走到我跟前,不过还不是小跑。“在哪儿?”他问我。我又指了指。他朝那个方向盯看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去去就回来,于是离开了球场。他走得挺慢,一边解开大衣扣子又把双手插到裤子的后屁股兜里去。我在第一垒的地上坐下,观看着。等酋长走到玛丽•赫德森跟前时,他的大衣又重新扣上了,两只手也垂到了身边。
酋长在她身边站了大约有五分钟,显然是在跟她说话。接着玛丽•赫德森站起身来,他们俩朝棒球场走过来。他们走的时候没有说话,也没有相互对看。他们走到球场边,酋长又在投手后面站好位置。我对他叫嚷,“她不参加吗?”酋长先让我管好自己的垒。我照做了,但是也斜过眼去看玛丽•赫德森。她在本垒后面慢慢地踱步,双手插在海狸皮大衣口袋里,最后在紧挨第三垒一张放得不是地方的球员长凳上坐下。她又点燃一根香烟并且叉起腿。
轮到“战士队”攻球时,我走到她坐着的长凳边上,问她想不想参加打左外野。她摇摇头。我问她是小是感冒了,她又摇摇头。我告诉她我左外野缺人。我告诉她我不得不让一个球员兼顾中外野和左外野。听了这消息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把我的一垒手用的手套抛到空中想让它落在我头上,可是手套掉进了一个小泥淖。我在裤子上把泥擦掉,同时问玛丽•赫德森愿不愿意哪天上我家去吃饭。我告诉她酋长经常来的。“别缠着我了,”她说。“求求你就让我一人呆会儿。”我瞪眼看了看她,走进球场,朝“战士队”休息时的板凳走去,一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柑橘,并把它扔向空中。我沿着第三垒边线往前,快到一半时我转身倒退着走,一边看玛丽•赫德森一边继续玩我的扔柑橘游戏。我不知道酋长和玛丽•赫德森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且至今也不清楚,仅仅是凭直觉稍稍有所感觉),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绝对肯定,玛丽•赫德森已经永远脱离我们科曼切人的队列了。这是一种能全然肯定的事,尽管你一点事实根据都没有,脑子想着这些使得倒退走更加危险了,这不,我砰地撞在了一辆婴儿车上。
又打了一局之后,光线太弱没法防守了。比赛停止,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我最后看到的玛丽•赫德森是,她在第三垒那儿哭泣。酋长拉了拉她的海狸皮大衣袖子,可是她甩开了。她跑着离开球场,跑上了水泥小路还一直往前跑直到我看不见她。酋长没去追她。他光是站在那儿看着她消失不见。接着他转身走到本垒那里,捡起我们的两根球棒。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是不是和玛丽‘赫德森吵架了。他光是让我把衬衫掖进裤子里去。
就跟平时一样,我们科曼切人是奔跑着向几百英尺外停着的汽车冲去的,一边喊叫和推推搡搡,谁都想把别人挤到后面,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又到听“笑面人”新段子的时候了。越过第五大街时,不知是谁扔下一件他多余的或是不要了的运动衫.我让它给绊倒了。我好不容易冲到车前,可是这时最好的座位都给占了,我只好在汽车中部坐下。这样的结果让我大为气恼,我用胳膊肘向坐在我右边那男孩肋骨上捅了一下,接着便转过脸看酋妊穿过第五大街。天还没完全黑,但已经有五点一刻的那种苍茫了。酋长穿过第五大街,大衣领子竖着,两根球棒夹在左胳膊底下,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车辆上。他那头黑发,早些时候还梳得溜光的,现在已很干了,给风吹得乱乱的,我还想,要是酋长戴着手套就好了。
酋长爬上车时,客车里跟往常一样,很静——至少跟剧场内部灯光一点点暗下来时情况差不多。交谈赶紧以匆匆忙忙的几句耳语收场或是干脆打住。可是酋长劈头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行了,再别出声了,否则就不讲故事”。一刹那间,一种绝对的沉静笼罩着客车,使酋长别无选择只得以讲故事的姿势坐下。他坐定后,掏出一块手帕有条不紊地擤鼻子,先擤一只鼻孔,接着擤另一只。我们看着他,很耐心,甚至还带有一些观察家的兴趣。他手帕用完后,又细心地把它叠成四折,放回到兜里去。接着他给我们讲了“笑面人”的一个新段子,这次讲了还不到五分钟。
杜法日的四颗子弹打中了笑面人,其中的两颗穿透了他的心脏。杜法日当时仍然挡住眼睛避免看到笑面人的脸,他听见从对手那边发出一种奇特的痛苦喊叫声,大喜过望,他那颗歹毒的心怦怦直跳,连忙跑到昏迷的女儿那里帮她恢复知觉,这对父女喜不自胜,竟然再不像懦夫那样胆怯,此刻竟敢对着笺面人直看了。笑面人像死了似的低垂着头,下巴耷拉在血淋淋的胸前。父女俩慢慢地、贪婪地挨近,想细细察看他们的手下败将。可是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大大的意外。笑面人离死还早着呢,他用一种奇特的功夫使劲收缩腹肌。一等丰十法日父女走近,他突然仰起脸,发出怪声的人笑,干净利落,甚至是仔仔细细地把四颗子弹全都反射出来。这一招实在厉害,两个人真是肝胆俱裂,顿时死在笑面人的脚下。(如果酋长确实不想多说,他满可以在这里告一结束;科曼切人好歹能对杜法日父女的猝死作出合理解释。但是故事并没有在这儿结束。)日复一日,笑面人仍然被带刺铁丝捆着站在树前,杜法日父女的尸体在他脚下一点点腐烂,他大量出血,又得不到鹰血的滋养,他真的是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然而有一天,他用嘶哑却很有说服力的嗓音,恳求林中动物帮他一个忙。他让它们去找欧姆巴,那个可爱的侏儒。它们去了。但是来回穿越巴黎中国边界路途遥远,等欧姆巴带了药箱和新鲜鹰血赶到时,笑面人已昏迷不醒。欧姆巴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找回他主人的面罩,那已经给风吹得贴在长痛蛆的杜法日小姐的尸体上了。他满怀敬意将它放回到那张丑脸上,然后再着手包扎伤口。
笑面人终于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欧姆巴赶紧把那小瓶鹰血凑到面罩跟前。可是笺面人没喝。他只是细声呼唤着他心爱的黑翼的名字。欧姆巴俯下他自己那稍稍有些歪扭的头告诉主人杜法日已经把黑翼害死了。笑面人发出一声古怪的、摧人心碎的最后哀鸣。他虚弱地伸出手去握住鹰血瓶并把它捏碎。他仅剩的不多的血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他命令欧姆巴把脸转开去,欧姆巴抽泣着服从了。笑面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扯下自己的面罩,让脸贴住浸透鲜血的土地。
自然,故事讲到这里全部结束了。(再也没法接下去一波三折。)阿长开动客车。坐在过道我对面的比利•沃尔许是科曼切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此时竟哭出声来。谁也没去叫他闭嘴。至于我自已,我记得我的双膝颤抖个不停。
几分钟后.我从酋长的客车里走下来,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恰好是张红色的纱纸,它给风吹得贴在路灯柱根基上。那看上去就像某个人的罂粟花瓣面罩。我在上下牙控制不住的打战中回到家中,立刻就被赶上床去睡觉了。
下到小船里
晚秋时节一个小阳春天气的下午,四点刚过。女仆桑德拉紧抿嘴唇,从厨房那临湖的窗子边走开,从中午到现在,她这样做已不下十五、二十次了。这一回走开时,她不自觉地松开又重新系上她围裙的带子,试试对她那肥大的腰身松到什么程度才算最合适。接着她回到那张搪瓷面的桌子旁,让自己那穿一身新用人服的身子在斯内尔太太对面座位上坐下。斯内尔太太已经打扫完房间,熨烫好衣服,正准备享用她照例在走一段路去公共汽车站之前要喝的那杯茶。斯内尔太太帽子已经戴好。这依然是那顶有趣的平顶黑毡帽,这帽子她戴了不光是这整个夏天,而且还包括以往的三个夏天——它经历了多少次热浪和生活中风风雨雨,也不知在多少块熨板上被压过烫过,让多少个真空吸尘器处理过。那块“卡内基帽店”的招牌仍然贴在帽子内沿,颜色退了可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还死守着阵地。
“我才不着这份急呢,”桑德拉说,已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这话既是对斯内尔太太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下定决心不去操心了。我扯得上吗?”
“一点儿不假,”斯内尔太太说。“我就不着急。我真的没操这份心。把我的提包递给我,亲爱的。”
一只真皮提包平放在餐具架上,很破旧了,可是里面的商标也跟斯内尔太太帽子内沿的那块同样显赫。桑德拉不用站起来就拿得到。她把提包隔着桌子递过去。斯内尔太太打开包,取出一包带薄荷味的香烟和一小盒鹳鸟俱乐部发的火柴。
斯内尔太太点燃一根香烟,接着把她的茶杯举到唇边,可是她又立即将杯子放回茶碟里去。“这荼若是还不快点凉,我真的要搭小上我的公共汽车,。”她抬眼朝桑德拉看去,只见对面那人正心事重重地冲着墙上成排挂着的铜平底锅发呆。“快别操心了,”斯内尔太太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操心又有啥用?他也许跟他娘说了也许没说。不就那么回事吗。操心又有啥用?”
“我倒不是为这操心,”桑德拉回答说。“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呀。只不过会把你逼疯的,这孩子悄没声满屋子转。那劲头。你根本听不见他的动静,你懂吗?我是说任谁也听不见,你懂吗?头两大吧我正剥豆子——就在这桌子旁——我险些踩着了他的手。他就坐在桌子底下。”
“哼,那我也不会为这操心。”
“我的意思是你在他跟前时说一句话都得掂量掂量,”桑德拉说。“这真能把人逼疯喽。”
“这荼我还是没法喝,”斯内尔太太说。-…”那倒真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说一个字都得掂量,生怕出什么事的话。”
“真能把人逼疯喽j我是有啥说啥。一多半的时间里我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桑德拉习惯性地掸了掸她想像中的膝头上的面包屑。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四岁大的小毛孩!”
“他看上去倒是模样挺俊的孩子,”斯内尔太太说。“那双棕黄大眼睛跟别的部位。”
桑德拉又哼了一声。“他那鼻子,长大了也准跟他爸的一个模样。”她举起自己的茶杯,毫无困难地喝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干吗整整一个10月都呆在这儿?”她大为不满地说,一边把杯子放下。“我是说他们现在任谁连水边的近处都不去了。女的不去,男的不去,孩子也不去。仨人谁都不去。他们连那条怪船也不再拖出去。我就不明白他们把好好的钞票白扔在这上头图什么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喝得下你那杯茶。我连一小口都没法喝。”
桑德拉怨气冲天地瞪看着对面的那堵墙。“要是能回城里去我就太高兴了。我不是说笑话。我恨这鬼地方。”她充满敌意地朝斯内尔太太瞥了一眼。“对你倒合适了,你整年到头都住这儿。这儿有你来往的熟人,什么都方便。你不在乎呀。”
“哪怕烫死我也得喝了,”斯内尔太太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电炉上方的那只钟。
“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桑德拉突然发问。“我是说你会怎么做?要说实话。”
这种问题正是斯内尔太太会顺顺当当接过去回答的,就像让她套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样。她立刻松开手中的茶杯。“呣,头一条,”她说,“我压根儿不为这儿的事情着急。要说我会怎么做,那就是另找一份一
“我没着急嘛,”桑德拉打断道。
“这我知道,可是问我会怎么做,我肯定先给自己找”
连接餐厅的转门被推开,这一家的女主人宝宝•坦纳鲍姆走进厨房。她是个矮小,臀部几乎没有曲线的二十五岁年轻女子,那头没有样式、说不清什么颜色、发枯的头发拢在两只耳朵的后面,耳轮倒是特别大。她穿了条齐膝长的牛仔裤,一件高领套头衫,还穿着短袜和平底船形鞋。虽说她名字起得挺可笑,她哪儿哪儿都算不得漂亮,可是——就以恒久能让人记住、默默地善解人意、面孔一小块一小块分开很耐看来说——却不失为一个最终能吸引人的女子。她径直走到电冰箱前,开开它。在她双腿叉开两手撑住膝盖朝里张望时,她透过牙缝不成卢调地吹着口哨,还配合以臀部有点放肆、钟摆般左右扭动的节奏。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都没做卢。斯内尔太太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香烟掐灭。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觉地从斯内尔太太帽子上方望过来。
“泡菜一点都没啦?我想给他捎一块去。”
“他全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临睡时吃的。当时也只剩下两块了。”
“哦。那好,我上车站时再买些来。我寻思没准能从那条船里把他吸引出来呢。”宝宝关上冰箱门走到临湖窗口朝外眺望。“咱们还缺什么别的?”她在窗子那边问。
“就缺面包了。”
“我把你工钱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斯内尔太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斯内尔太太说。“我听说莱昂内尔爱往外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敢情真是这样,”宝宝说,把双手往后裤兜里插去。
“至少他还不往太远地儿跑,”斯内尔太太说,又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
宝宝在窗前稍稍侧过身子,免得自己完全背对这两个在桌边坐着的女人。“倒也是,”她说,把几根头发拢到耳后去。她纯粹像通报消息似的接着说:“他从两岁起就经常爱往路上跑。不过从没跑得特别远。我想他跑得最远的一次--至少,在城里是这样——是中央公园里的林阴道。离家也才几个街区。他走得最不远
或者说最近——的地方就是我们楼房的前门了。他拐到那儿去是想跟他爸爸说声再见。”
桌边那两个女人都笑了。
“林阴道是纽约人老去溜冰的地方,”桑德拉非常热心地对斯内尔太太说。“小孩大人都去的。”
“哦!”斯内尔太太说。
“他那时候才三岁。也就是去年的事儿,”宝宝说,一边从裤子侧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点燃一根烟,这时,两个女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可热闹了。我们弄得整支警察部队都出动了。”
“他们找到他啦?”斯内尔太太说。
“当然找着了呗!”桑德拉满脸不屑的表情。“你以为还会怎样?”
“他们到深夜十一点一刻才找到他的,那是--我的天哪,2月中,我想是。公园里小孩一个影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抢劫犯,我琢磨,还有各色各样的流浪汉和精神病人。他正坐在乐队演出台的地板上,在一道裂缝上来回滚动弹子。人冻得半死,看样子——”
“我的好老天!”斯内尔太太说。“他怎么会这样干的呢?我是说他干吗要往外跑呢?”
宝宝朝窗玻璃吐去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那天下午公园里有个孩子不知听了什么胡说八道,竟跑到他跟前说,‘你很臭呢,小鬼。’反正,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干的。我也说不清楚,斯内尔太太。我头脑里一片晕晕糊糊的。”
“他这么做有多久了?”斯内尔太太问。“我是说他这么干已经有多长时间啦?”
“嗯,从两岁半起吧,”宝宝报履历似的说道,“他在我们公寓地下窒水池底下躲藏过。就在洗衣房里。他的一个要好朋友叫内奥米什么的——跟他说她的热水瓶里有一条虫子。反正,这是我们从他嘴里能掏出的全部情况。”宝宝叹了口气,从窗边走开,手中的香烟还带着长长的一段烟灰。她朝纱门走去。“我还得再去试上一次,”她说,这就算是跟两个女人道别了。
她们都笑了。
“米尔德里德,”桑德拉一边仍在笑着,一边对斯内尔太太说,“再不走你可真的要误车了。”
宝宝出去后随手带上了纱门。
她站在房前草地那片缓坡上,近晚低低、耀眼的夕阳照在她背上。在她前面大约二百码处,她的儿子莱昂内尔正坐在父亲小船的尾座上。船是拴住的,主帆和前三角帆都卸掉了,此时在水中漂荡,与伸入湖中木码头的尽头正好形成直角。在五十英尺开外,有块不知谁丢失或扔掉的精水板底朝天浮在水面上,可是见不到湖上有什么人们玩乐的船艇了,只能看到一只朝利奇码头驶去的县里汽艇的尾部。宝宝发现很奇怪,自己竟难以将眼光固定在莱昂内尔身上。阳光虽然不特别热,却非常明亮是以使任何稍远一些的图像——一个男孩也好,一条小艇也好——看上去几乎像水里的一根木棍似的飘忽不定反光晃眼。几分钟后,宝宝干脆不朝那边看了。她学大兵的派头把烟头往地上一甩,接着朝木码头走去。
此时是10月,码头木板反射出来的热气已不使她的脸觉得太烤了。她边走边透过牙缝吹出《肯塔基宝贝》的调子。走到码头顶端,她膝盖关节发出格格声,在右边蹲下来,低头看着莱昂内尔。他离妈妈还不到一枝木桨远。但是他没有抬起头来看。
“哎嗬,”宝宝说。“铁哥们。大海盗。臭狗子。我回来啦。”
莱昂内尔仍然不朝上看,他像是突然想起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驾船才能。他把那个不起作用的舵一直扳到右面,然后立刻猛拉回自己身边来。他日小转睛地盯着舱面。
“是我呀,”宝宝说。“是舰队副司令坦纳鲍姆呢。本姓格拉斯的那位。我视察后舵手来啦。”
终于有了反应。
“你不是什么副司令。你是个太太,”莱昂内尔说。他由于呼吸控制得不对,说出的句子常常至少出现一个停顿,使得他想强调的字声调非但没有上升,反倒下降了。宝宝不仅是在听,更像是在密切注视着他的声音。
“谁跟你说的?谁告诉你我不是司令的?”
莱昂内尔回答了,但是声音轻得听不见。
“谁?”宝宝说。
“我爸。”
宝宝仍然蹲着,此时伸出一只手穿过两腿之间的v字形空当,撑在码头地板上以保持身子平衡。“你爹是好样的,”她说,“但他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大的旱鸭子了。一点儿不错,我进港后是位太太——这是真的。可是我真正的职业最初、最终和永远绝对是——”
“你不是什么舰队司令,”莱昂内尔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不是舰队司令。你一直都是个太太。”
一时间两人都不吱声了。莱昂内尔乘机再次试着去改变小船的航向他操舵的姿势是两只胳膊全趴在那上面。他穿着卡其布颜色的短裤和一件干净的白T恤,胸前染印有鸵鸟杰罗姆拉提琴的图画。他皮肤晒得黝黑,他的头发在颜色、质地上都几乎跟母亲的一模一样,发顶让太阳晒得都有点退色了。
“好多人都以为我不是舰队司令,”宝宝说,一边盯看着他。“那是因为我没有到处乱吹。”她边保持着平衡,边从裤子侧兜里摸出香烟和火柴。“我几乎从来也不去跟别人谈论我军阶的事儿。特别是那些我和他们说话时连看都不看我的小男孩。我那样做会影响我正在上升的前程的。”她没有点姻,却突然站直身子,直得都有点过了头,接着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椭圆形圈儿,放到嘴边,竟然——像吹玩具笛似的发出了有点像军号那样的声音。莱昂内尔顿时抬起了头。很可能他也清楚这号声是假的,但他显得还是很为之感到振奋;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宝宝将这曲调——它是“熄灯号”与“起床号”奇特的混合体
一连吹了三遍,当中没有任何停顿。接着,又郑重其事地朝湖对岸行了个军礼。当她终于重新在码头边蹲下来时,她像是深感后悔,因为方才在老百姓和小男孩面前竟显示出对海军传统的威仪如此激动,未免失态。她朝湖的不太宽的水平线凝望了片刻,接着又似乎想起自己在这儿绝不是独自一人。她朝下——很庄重地——瞥了菜昂内尔一眼,菝子的嘴还没合拢来。“那是一种秘密的军号曲调,只有舰队司令才允许听的。”她点燃香烟,又将火柴吹得飘出一股引人遐思的又细又长的烟柱,火柴给吹灭了。“要是有人知道我让你听到这号声——”她摇了摇头。她又重新将她那像在看六分仪的眼睛对准着水平线。
“再来一次。”
“绝对不行。”
“为什么?”
宝宝耸耸肩膀。“头一条,这儿附近低级军官太多了。”她改变了自己的姿势,采取了一种盘腿式的印度人蹲坐法。她把短袜拉拉高。“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她说,挺一本正经的。“如果你告诉我你干吗往外跑,我就把所有的秘密军号曲都吹给你听。怎么样?”
莱昂内尔立即把眼光垂下,重新对着甲板。“不行,”他说。
“为什么不行?”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莱昂内尔说,扳了一下舵柄以加重语气。
宝宝遮挡住右边的脸,那儿的太阳很刺眼。“你跟我说过你不再跑的,”她说。“咱们谈好的,你告诉我你不再跑了。你答应我的。”
莱昂内尔回答了一声,但是轻得听不见。
“什么?”宝宝说。
“我没答应过。”
“啊,答应的,你答应过的。你非常明确地答应的。”
莱昂内尔又去扳他小船的舵了。“你说你是舰队司令,”他说,“你的舰队又在哪儿呢?”
“我的舰队嘛,我很高兴你问我这个问题,”宝宝说,一边开始把脚伸到小船里去。
“出去!"莱昂内尔命令道,但是还没有到尖叫的程度,而且眼睛一直是朝下看的。“谁都不许进来。”
“准都不许吗?”宝宝的一只脚已经碰到船头了。但她顺从地缩回到码头地而。“任谁都不让进吗?”她又同复到她的印度人盘坐姿势。“为什么不让?”
莱昂内尔的回答是完整的一句话,可是仍然声音不够大。
“什么?”宝宝说。
“因为不让所以不让。”
宝宝眼睛定定地盯着男孩,是是分钟什么话都没说。
“听你这么说我太难过了,”她终于开口了。“我就是爱上你的船上去呢,没有你,我闷得慌。我太想你了。一整天我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莱昂内尔这回没有转动舵把。他细看把手上的木纹。“你可以跟桑德拉说话呀,”他说。
“桑德拉忙啊,”宝宝说,“再说,我也不想跟桑德拉说话。我想跟你说。我要下到你的船上跟你说。”
“你蹲在那儿也可以说的。”
“不行,我办不到。距离太远了。我得挨近了才能说。”
莱昂内尔摇动舵把。“谁也不许进来,”他说。
“什么?”
“谁也不许进来。”
“好吧,那你能不能在船里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往外跑?”宝宝问道。“而且在你答应过我再也不跑之后?”
舱板上离后座不远处放着一副潜泳护目镜。莱昂内尔一下子答不出话,便用右脚大脚趾和二脚趾去夹住护目镜的带子,然后用腿灵恬、迅速地一挑,把潜水镜甩出了舷边。护目镜立刻沉人水中。
“好哇。干得漂亮,”宝宝说他这回可该高兴了。”她又吸了“那眼镜可是你韦布叔叔的。哦,口烟。“护目镜最早还是属于你西摩伯伯的”。呢。”
“我管小着,”
“我瞧出来了。我知道你满不在乎,”宝宝说。她的香煳在她的手指间形成一个奇特的夹角;眼看香烟要烧到她指戈节一个凹处了。她突然感到烫手,便松开烟头,让它往湖面落去。接着她从只侧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包什么,纸牌般大小,白纸包着,用绿缎带捆扎着。“这是个钥匙串皮包,”她说,觉得孩子眼睛抬起来在看着她了。“就跟你爸那只一样。但是比爸爸的j丕可以多穿几只钥匙。这上面有十个钥匙圈呢。”
莱昂内尔放开舵把,身子往前倾。他伸出双手作抓取状。“扔过来。”他说。“行不?”
“咱们先都坐好不动,宝贝儿。我还得稍微考虑考虑。我照说是应该把钥匙串儿扔到湖里去的。”
莱昂内尔张开嘴瞪视着妈妈。他又合上了嘴。“那是我的嘛,”他说,语气一点点弱下去,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宝宝向下看着他,耸了耸肩膀。“我管不着。”
莱昂内尔身子慢慢地往后坐正,一边瞅着他母亲,一边手往后伸去够舵把。他双眼流露出彻底的领悟力,他母亲早就预料会那样的。
“拿去吧。”宝宝把那个包包往船上他身上扔去。包包不偏不斜地落到他的大腿上。
他看看腿上的包包,捡起来,捏在手里,看看,然后一拨——从身体侧面——把它拨进湖中。接着他马上抬起头来看宝宝,眼里噙含着的不是对抗情绪而是泪水。很快,他那张嘴一瘪,扭曲成一个横写的“8”字,他放声哭开了。
宝宝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剧院里腿坐麻的人那样,然后让身子落到小船里去。不一会儿,她已经坐进后座,把那水手抱在膝上,一边摇着他一边吻他的后颈,并且还告诉他:“水手不哭的,乖宝。水手永远都不哭。除非他们的船快沉了。或者是遇到海难,在救生筏上吃尽苦头,连喝的水都没有除非是——”
“桑德拉--跟斯美尔(臭)太太说——我爸是个又大——又臭的——开克(风筝)”
宝宝抽缩了一下,动作小得仅仅能察觉,可是她把男孩从膝上举起,让他在自己面前站住,又把他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捋了捋。“她说了,是吗?”她说道。
莱昂内尔强调地上下点点头。他接近了些,仍然在哭,站在母亲两腿之间。
“哎,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宝宝说,把孩子抱拢在自己双臂双腿间那两个“v”字形里。“这还不是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呢。”她轻轻咬着孩子的耳朵边缘。“你知道‘开克’是什么吗.乖宝•”
莱昂内尔一下子不是不愿意说便是说不出来。不过,等哭泣所带来的抽噎稍稍缓和了些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他是对着宝宝温暖的脖颈说的,给捂住了但总算可以听清楚。“是那种能飞上天的东西,”他说。“用一根线拴住的。”
为了想把孩子看得更清楚,宝宝把儿子稍稍推开些。接着她把一只动作挺猛的手伸进他裤子的后裆,让孩子吃惊不小,但几乎也就在同时,她把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地帮他把衬衫掖到裤子里去。“跟你说咱们要干什么,”她说。“咱们开车到镇上去,买点泡菜,再买点面包,咱们在车子里把泡菜吃了,然后开车到车站去接爸爸,接下来咱们把爸爸接叫家,让他带我们坐船。你帮爸爸把帆扛到这儿来。好不好?”
“好的,”莱昂内尔说。
他们不是慢慢走回家去的,他们来了一次赛跑。莱昂内尔赢了。
为埃斯米而作
----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就在不久前,我收剑一份航空寄来的请柬,邀请我参加4月18日在英国举行的一次婚礼。这倒是个我愿意为之付了些代价去参加的婚礼,刚收到请柬时,我原以为没准真的能出国一趟,坐飞机去.花多少钱倒是无所谓。可是,后来在跟我太太(那可是个头脑冷静得出奇的女子)仔细研究之后,我们决定不去了——因为,别的先不说,我岳母早就打算4月下旬来我们家住上两周,我把这碴儿给全忘了。我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到格伦彻妈妈了,她又年纪不小了。都五十八了。(她逮谁都先提这档子事。)
虽然如此,不管参加还是不参加,我想自己决非那种为给婚礼助兴连丁点力气都不肯出的人。因此,我还是打起精神草草写下一些说明情况的札记,是关于大约六年前我认识的这位新娘的一些情况的。倘若我的札记会使我从未见过的新郎有几分钟感到不舒服,那我也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打算讨任何人的喜欢。至于教训谁指导谁就更非我的本意了。
1944年4月,大约有六十名美军士兵在英国德文郡英国情报部门办的一个有点专门性质的训练班接受准备反攻的训练,我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这六十个人倒有个非常一致的共同点,那就是没一个是合群的。我们基本上都是爱写信的那种人,除了工作上的话之外,我们被此之间讲的一般话题是问别人有没有富余的墨水。要是有既不写信也不上课的时候,那就各干各的。我的习惯是,逢到天气晴朗,就到附近乡下景色不错的地方去散步。阴雨天呢,就找个干爽的地方看书,常常离乒乓球桌很近,球扣都儿乎抡得到我。
训练班持续了三个星期,结束的一天是星期天,那天雨下得真不小。根据计划,这最后一天傍晚七点钟,我们全体人员要乘火车去伦敦,有小道消息说我们将分别要插进为d日登陆而集结的步兵师和空降师。那天下午三点钟,我已把我全部东西打进背囊,其中包括一只盛满我从大洋彼岸带过来的书籍的装防毒面具的帆包袋。(面具我几个星期前就已从毛里塔尼Ⅱ号一个舷窗扔出去了,我非常清楚要是敌人一旦真的施放毒气,我是绝对来不及把这劳什子戴到脸上去的。)我记得自己在我们那座长拱形活动房了一端的窗前站了很久,凝视着凄风苦雨,右手食指隐隐约约有点痒痒想扳枪,但也仅仅有那么点儿意思罢了。我能听见背后许多枝钢笔在许多张“胜利信笺”上刮擦的很没有战友气氛的沙沙声。突然,我从窗边走开,脑子里没什么特别打算,我穿上我的雨衣,围上开司米围巾,穿上套鞋,戴上羊毛手套和海外兵团的军帽(到今天仍有人对我说,我戴的角度与众不同——两边都拉得较低可以盖住双耳上端)。接着,我把自己的手表与厕所里的钟对了一下,便从小山上那条长长的、湿漉漉鹅卵石路往下走,进人小镇。周围电光闪闪我全然不顾。要是该让雷电打死,想躲也躲不开。
市镇中心也许是周遭最最潮湿的地方了,我在一座教堂门前停下看布告牌,我多半是被写在黑纸卜的白数码宇吸引住了,但也没准因为在军队里呆了三年,我已经看告示看上瘾了。布告牌上说,三点一刻要进行儿童唱诗练习。我看看我的予表,又抬头再看布告。在一张用图钉固定的纸上升列了该来参加排练的儿童的名字。我站在雨地里把所有的名字都看了一遍,然后走进教堂。
长椅上散坐着十几个成年人,有几个膝上放着一双底朝上的小号雨鞋。我直着走,在第一排上坐了下来。讲台上紧挨着坐在三排座椅上的是一十来个孩子,多半是女孩,年纪大约七岁到十三岁。我坐下时,唱诗班的指导,一个穿花呢套装的高高大大的女人,正关照孩子们唱歌时嘴要张大一些。有谁听说过,她问道,一只可爱的小鸟儿在唱好听的歌儿时,竟敢不把它那小嘴张得大大、大大、大大的呢?显然,没一个人听说过。因为回瞪着她的都是一张张没有表情、木呆呆的脸。她接下去又说,她要求她班上所有的孩子都充分领会他们所唱的歌词的意思,而不要像没有脑子的鹦鹉那样,光是从嘴巴里发出声音。这以后她吹定音笛定了个调,于是孩子们像一群未成年的举重运动员似的,把他们的赞美诗歌本举到胸前。
他们唱时是没有乐器伴奏的——或者,在此刻的情况下,更准确的说法是,没有任何干扰。他们的声音优美,毫不装腔作势,几乎达到这样一个水平:倘若听的是一个比我宗教意识多少强一些的人,那么无须多加想像,也会感受到天国的境界了吧。有两三个年龄最小的孩子节奏上稍稍有些滞后,但算不得什么毛病,会稍感不够完美的,大概只有作曲家的母亲了吧。我以前没听到过这首赞美诗,但我不断地希望它有十来节歌词,最好长些。我一面听一面打量孩子们那一张张小脸,但我特别注意的是其中一个的脸,这孩子坐得离我最近,就在第一排最边上的位子上。她大约有十三岁,直直的带点浅灰色的金发齐着耳根,前额很精致秀美,耳光倦怠,我想,没准是在点数到场的人吧。她的声音可以很清晰地与其他孩子的区别开,这小仅仅是因为她坐得离我最近。她进入高音区时一点也不费劲,音质极美,音也最准,自然而然在合唱中起着带头作用。然而这位年轻女士却对自己的歌唱才能稍稍有点感到厌烦,或者仅仅是对时间与环境有所不满;我发现有两回她在换唱另一段歌词的间歇时打了哈欠。那是有修养的女士的打法,嘴巴是闭着的,但是你不会看不出来;她的鼻翅泄露了秘密。
赞美诗一唱完,那位合唱指导立即长篇大论地说起来,对牧师布道时腿脚静不下来嘴巴闭不起来的孩子一一作了评述。我寻思排练的演唱部分到此已告一段落,不等指导刺耳的教训声把孩子歌唱散发出的魅力破坏殆尽,便站起身来走出教堂。
雨下得比方才更大了。我沿着街往前走,透过窗子看看红十字会的娱乐厅,只见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房间深处的咖啡柜台前面,而且,即使隔着玻璃,我也能听见另一个房间传出乒乓球的劈劈啪啪声。我走到街对面,进了一家平民开的茶室,那里除了一个中年的女招待之外再无别人,看她样子,像是更愿接待一个雨衣不湿的顾客的。我尽可能小心地将雨衣在一个枝形衣架上挂好,然后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要了茶和肉桂吐司。这是我一整天头一次跟人说话。接下去我搜遍了我所有的口袋,包括雨衣口袋,终子找到两封可以重读的旧信,一封是我妻子写来的,告诉我第88街那家施拉夫店铺服务质量大不如前了,另一封是我岳母寄来的,她让我一得空走出“军营”,就尽快给她寄些开司米毛线去。
我第一杯茶还未喝完,唱诗时我打量、倾听过的那位年轻小姐也走进茶室了。她的头发湿透了,两个耳轮都露了出来。同她一起来的是个非常小的男孩,显然是她弟弟,弟弟的帽予被她崩两个手指捏提走,仿佛那是实验室里的一什标本似的。在后面压阵的是一个看上去挺精明能干的妇女,戴一顶疲塌塌的平顶帽了
多半是他们的家庭女教师了。那位唱诗班的歌手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衣,并且选定了一张桌子--位置不错,从我的观点看,因为就在我正前方十英尺不到的地方。她和家庭女教师坐了下来。那小男孩,他大概有五岁,却还不打算安定下来。他身子一缩把海军衫脱掉,随手一扔;接着,他以天生捣蛋鬼不动声色的表情,开始淘气,他有条不紊地故意惹家庭女教师生气,好几次把自己的椅子推进又推出,还眼睛瞄过去观察她的脸。家庭女教师一直压低声音给他发出两三道命令,实际上就是要他别再瞎闹,但是只是在他姐蛆发话了他才走回来,把他那小屁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一把将餐巾抓过来扣在自己脑袋上。他蛆姐取下来把餐巾摊开,替他铺开在他膝头上。
大约在我们的茶端上来的时候,唱诗班歌手发现我的眼光在打量她们这几个人。她也回看我,还是以她那种清点屋子里人头的目光,接着,她突然向我展露了一个很小,很矜持的笑容。它却出奇地灿烂,有时候某些浅浅的、含蓄的笑也会让人觉得特别温暖的。我也回报了一个微笑,远没有她的动人,因为我得抿紧上唇,免得露出两颗门牙之间的一道黑缝,那是美国军医给我补牙临时塞上的煤一般黑的填充物。让我料不到的是,紧接着,这位年轻的小蛆已经以很令人歆羡的姿势站立在我的桌旁了。她穿的是一条苏格兰花呢裙子——坎贝尔花呢,我想是。在我看来,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在一个没完没了的下雨天穿这样的衣服,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还以为美国人对茶是瞧不上的呢,”她说。
她说这话倒不是卖弄聪明,而是想弄清事实或是弄清百分比什么的。我回答说,我们美国人也有除了茶别的什么都不喝的。我问她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坐一会儿。
“谢谢你,”她说。“也许我只能坐一小会儿,”
我站起身替她拉出把椅子,我对面的那把,她在椅子前面四分之一处坐下,脊背挺得直直的,很自然也很优美。我走同到--几乎是急匆匆赶回去的——我自己的椅子那里,一心想接上让我扣断了的淡话。但是我坐下后,却又想小起该说什么了。我又笑了笑,仍然极力不让我的煤黑色的填补物露出来。我说这样的坏天气出来真够糟糕的。
“是的,是够糟的,”我的客人说,声音一个个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个爱闲聊碎嘴子的人。她把手指平放在桌子边缘上,像个做降神术的人似的,但是,几乎紧接着,又把双手拳了拢来一一她的指甲是给啃嗑掉的,一直咬到肉根处。她戴了一只手表,是军用的那种,看上去几乎像是飞机驾驶员的精密计时器了。表面对于她纤细的手腕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来看我们的唱诗排练了,”她平平淡淡地说。“我方才瞧见你了。”
我说我确实去了,而且从合唱中听出了她的声音。我说我认为她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将来要做一名职业歌唱家的。”
“真的?是唱歌剧吗?”
“我的天,不是的。我要在广播电台上唱爵士,挣大堆大堆的钱。然后,到三十岁,我就退休并且住到俄亥俄的一个牧场上去。”她用手掌摁了摁湿漉漉头发的顶端。“俄亥俄你熟吗?”她说。
我说我有几次坐火车经过这个州,但是不真正熟悉。我问她要不要吃一片肉桂吐司。
“不了,谢谢你,”她说。“我食量真跟一只小鸟的差不多。”
我自己咬了一口吐司,告诉她俄亥俄有不少荒凉的野地。
“我知道。我遇到的一个美国人跟我说过。你是我遇到的第十一个美国人。”
她的家庭女教师这时使劲给她做手势,叫她回到自己桌子去
意思是别再打扰别人了。我的客人却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椅子挪动了一两英寸,让自己的脊背完全阻隔了从自己桌子那边可能再传过来的任何联络信息。“你是在山上那所秘密情报学校受圳的吧,是不是?”她冷冷地问道。
我跟旁人一样懂得要保密,便告诉她我因为身体不好才来德文郡的。
“真的呀,”她说,“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娃娃,你懂吗?”
我说她当然不是的,这错不了。有片刻工夫,我径自喝茶。我逐渐有点感到自己的坐姿不太好,便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一些。
“作为一个美国人,你好像还是比较聪明的,”我的客人若有所思地说。
我告诉她,如果细细琢磨,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妄自尊大小瞧别人,我相信这样做与她的人品不太相称。
她脸红了——这又是在自动提醒我有点不注意社交礼仪了。“嗯。我见到的大多数美国人行为跟动物差不多。他们永远彼此打打闹闹,还出口伤人,还有——你知道有一个美国人干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有一个美国人把一只空威士忌酒瓶扔进我姨妈的窗子。幸好那窗子是开着的。你觉得这件事做得很聪明吗?”
那当然是不特别聪明,不过我没有这么说。我说在世界各地,许多大兵都远离家乡,只有极少数才在生活中获得比较多的补偿。我说我想大多数人对这一点都是会理解的。
“也许是吧.”我的客人说,没有什么信心。她再次把手举到湿头发那儿,摸到几绺软疲疲的金发,想让它们遮盖住自己露出的耳轮。“我头发湿透了,”她说。“我难看死了。”她对我看了一眼。“干的时候我的头发是打卷的。”
“我看得出来。看得出你头发是打卷的。”
“不是真的卷成一个个卷儿,而是挺有波浪形的,”她说。“你结婚了吗?”
我说我结婚了。
她点点头。“你深深爱着你的妻子吗?是不是我太关心别人的私人问题了?”
我说她太过分的时候我会说的。
她把摆在桌子上的手和手腕又向前伸了伸,我记得我曾想对她戴的那只表盘巨大的手表作出点表示——比如说建议她不如把表系在腰上。
“一般说,我这人不特别合群,”她说,同时把眼光对着我似乎想知道我究竟懂不懂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没有作出任何表示,正面或反面的都没有。“我坐过来纯粹是因为我觉得你看上去太孤单了。你有一张极其敏感的脸。”
我告诉她她说得很对,我方才确实是感到孤单,我非常高兴她能坐过来。
“我正在训练让自己能有更多的同情心。我姨妈说我这人非常冷,”她说着又去摁自己的头顶了。“我同我姨妈一起住。她是一个极其和善的人。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只要力所能及,她总想尽办法让查尔斯和我觉得适应。”
“我很高兴。”
“母亲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有优美的情操,在许多方面都是这样。”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炯炯目光盯看着我。“你觉得我这人非常冷冰冰吗?”
我告诉她决非如此——事实上,是恰恰相反。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也问了她怎么称呼。
她犹豫了一下。“我前面的名字是埃斯米。我想暂时先不告诉你我的全名。我有一个封号,你会让封号给震住的。美国人都这样,你明白吧。”
我说我想自己还不至于会这样,不过既然如此,先不透露封号也许是个好主意。
就在此时,我觉得有谁在我的脖颈后面喷热气。我头一转,险些儿和埃斯米年幼的弟弟鼻子跟鼻子撞在一起。他不理我,却用刺耳的尖嗓门对他姐姐说:“梅格利小姐让你马上回去把茶喝了!”口信传达完了以后,他就退到了我右面他姐姐和我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去。我非常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他显得很神气,穿一条棕色的设得兰呢短裤,一件藏青色的运动服,里面是白衬衫,还打着条纹领带。他用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盯看着我。“为什么电影里的人都侧着脸接吻?”他问。
“侧着脸?”我说。这个问题小时候也曾困惑过我。我说我猜是因为演员的鼻子都太大.所以没法正面接吻。
“他的名字是查尔斯,”埃斯米说。“按他的年龄说就算是非常聪明了。”
“他的眼睛真绿呀。你是不是这样,查尔斯?”
查尔斯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这问题很傻也只配有这样的回答,接着他在那把椅子里扭上扭下,直到整个身子都藏到了桌子底下,只有他的脑袋像摔跤运动员拱起身子时似的,留在了椅座上。“眼睛是橘红色的,”他对着天花板说。他撩起桌布的一角,盖在了他那张漂亮却毫无表情的脸上。
“有时候他聪明可有时候又不聪明,”埃斯米说。“查尔斯,给我坐好!”
查尔斯还是那样呆着。他好像在屏住呼吸。
“他非常想念我们的父亲。他在北非给——杀——害——,。”
我表示听到这件事我非常难过。
埃斯米点点头。“父亲特别喜欢他。”她若有所思地啃起大拇指甲盖来。“他长得非常像我母亲——查尔斯,我指的是。我活脱脱是我父亲的样儿。”她继续咬她的指甲。“我母亲是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子。她性格外向。父亲性格内向。他们很般配,不过,这也是表面上如此。坦率地说,父亲真是需要一位智力上优子母亲的女子作伴侣的。他是个天赋很高的才子。”
我默默地等候着,想听到更多的情况,可是她不再讲了。我低下头看看查尔斯,此刻他正将半个脸侧枕在他的椅子上。当他看到我在注视他时,他便闭上跟睛,假装睡觉,睡得像小天使般的甜美,接着又把他的舌头伸出来——他这器官长得出奇——并且发出了在我们美国碰到棒球裁判眼神差劲时准会奉送的大声倒彩。这吵声把整个茶座震得够呛。
“别叫了,”埃斯米说,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一点不觉得意外了。“他见到一个美国人在排队买炸鱼带土豆片时这样喊过,现在他一感到无聊了便这样干。给我停下,听见没有,不然我立刻让梅格利小姐来管教你。”
查尔斯把他那双大眼睛睁着,表示他已经听到姐姐的威胁了,但除此之外也不显得特别在乎。他又闭上眼睛,继续把半边脸枕在椅座上。
我发表意见说,也许他应该把这一手——指做鬼脸发怪叫什么的——留到他能正式使用封号时表演。那是说,如果他也能有封号的话。
埃斯米瞪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有点像医生在诊断病人。“你的幽默感成色差点儿,对不对?”她说带着点思念之情。“父亲总说我完全没有幽默感。他说我还不具备条件应付生活的挑战,因为我缺乏幽默感。”
我看着她,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说,我认为,遇到要紧关头时,有没有幽默感并不起什么作用。
“父亲说是有用的。”
她这样说是出于对亲人的信赖,并非真的和我意见相左,于是我就赶紧扭转话题。我点点头说,她父亲也许是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而我则是一时一地地看(这到底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查尔斯极其想念父亲,”埃斯米沉默片刻之后说道。“父亲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人。他的相貌又是特别俊美。倒不是说一个人的长相有多么重要,不过他确实是俊美。以他这么一个难以逾越的①宽厚平和的人来说,他的目光是极具穿透力的。”
我点点头。我说我猜想她父亲词汇量一定异常丰富。
“哦,是的;相当丰富,”埃斯米说。“他以前是一位档案收藏家一一业余玩玩的,当然是。”
正说到这里,我感到上臂那儿挨了一下挺烦人的拍击,几乎能说是挨了一拳了,是查尔斯那个方向打来的,我朝他转过去。他现在坐的姿势还算正常,只是一个膝头窝在身子下面。“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话了?”他尖叫着问。“这是个谜语!”
我对着天花板沉思地把眼球转来转去,并且大声把谜语重复了一遍。接着我作出被难倒的表情,说我认输了。
“墙角见!”他用最大音量嚷出了谜底。
对这出戏最感得意的正是查尔斯自己。他简直是乐不可支。结果是埃斯米不得不走过来捶他的背,就像对待咳嗽不止的病人那样。“行了,别闹了,”她说。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不论见到谁都要把同一个谜语说一遍,每回都要疯上一遍。他一笑就跟犯病似的。好了,快停下来,行不行。”
“不过,倒是我听到过的最有意思的谜语之一,”我说,一边望着查尔斯,他正一点点一点点地平静下来。听到我的夸奖之后,他身子在椅子上往下缩了多半截,还用桌布的一角蒙住自己的脸,一直蒙到眼睛下面。接着他用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看着我,那里面充满了慢慢消退下去的兴奋表情以及一种得意神色,因为他掌握一两个最精彩不过的谜语。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入伍之前是做什么事的?”埃斯米问我。
我说我还没有工作过,我从大学毕业只有一年,不过我总喜欢认为自己是一个写短篇小说的专业作家。
她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发表过吗?”她问。
这是一个别人老爱问而我总觉得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从不一二三那样具体回答。我开始解释,美国的编辑如何只是一伙——
“我父亲文笔很漂亮,”埃斯米打断我的话。“我保存了一些他的书信,将来给后代入看。”
我说这主意我听着觉得不错。我的眼光恰好又落在她那个表盘极大、像是读秒器的手表上。我问她,这表是不是原来属于她父亲的。
她低下头,很庄重地看了看自己手腕那儿。“是的,原来是他的,”她说。“是他在查尔斯和我疏散前不久给我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双手从桌面上移开,又说,“当然,纯粹是为了作个纪念。”她转移了话题。“如果你什么时候能专门给我写一篇小说,我会感到十分荣幸的。我可是个贪婪的读者呢。”
我告诉她,如果写得出我一定会写的。我说,不过说来惭愧,我绝不是一个多产作家。
“并不需要特别多产的嘛!只要写一篇不孩子气不那么傻的就行。”她想了一想。“我偏爱写凄苦的小说。”
“写什么的小说?”我说,身子向前倚了倚。
“污秽的。我对写凄苦的小说特别感兴趣。”
我正想从她那里再套出些细节来,可是我感到胳膊上让查尔斯重重地掐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因为疼痛稍稍抽缩了一下。他站在我的右面。“一堵墙跟另一堵墙说什么了?”他问,态度还挺亲热。
“这你方才问过他了,”埃斯米说。“好了,别闹了。”
查尔斯理也不理他姐姐,更把身子踩在我一只脚上,又把谜面问了一遍。我注意到他的领带系得有点歪。我帮他弄弄正,接着正视着他的眼睛,假装问道,“是咱俩墙角见,对吧?”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自己说了。查尔斯的嘴巴耷拉着松了开来。我觉得那像是让我一巴掌揍开的。他从我脚上下来,气鼓鼓神色凛然地走向自己的桌边,连头也没回。
“他气极了,”埃斯米说。“他脾气很暴躁。我母亲总爱惯纵他。我父亲是惟一不娇惯他的人。”
我继续望着查尔斯,他已经坐下开始喝他的茶了,用两只手抱住杯子。我希望他能转过头来,可是他没有。
埃斯米站起身来。“Ifautquejeparte我也该走了”她说,叹了口气。“你懂法语的吧?”
我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感到有些怅然也有些迷惑。埃斯米和我握了握手;她的手,正如我猜测的那样,是神经质的人的那种,掌心潮滋滋的。我告诉她,用的却是英语,有她作陪我这段时间过得真是非常愉快。
她点了点头。“我料想你会的,”她说。“以我的年龄来说,我算是比较善于跟人交谈的。”她又试探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我头发这样,真是不好意思,”她说。“我的样子大概很不雅观吧。”
“哪里哪里!实际上,我觉得不少波纹已经重新出现了”
她再次迅速地去摸了摸头发。“你看这阵子你还会再来这儿吗?”她问。“我们每星期六都来的,排练结束之后。”
我回答说我非常希望再来,可是很遗憾,我看再来的可能性怕是没有了。
“换句话,就是说你不能透露有关部队换防的消息哕,”埃斯米说。她没有离开桌边的迹象。事实上,她将一只脚搭在了另一只脚上,眼睛朝下看,把两只鞋子的尖端排齐。这个小动作挺漂亮的,因为她穿的是白短袜,她的脚踝和脚都长得很可爱。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愿不愿意让我给你写信?”她问,脸上稍稍泛起一些红晕。“我写信表达能力还是很强的,就我这种年龄——”
“我当然愿意,”我拿出铅笔和纸,写下我的名字、军阶、编号与军邮信箱号码。
“我会先给你写信,”她接过纸说道,“这样就不至于让你感到面子上过不去什么的了。”她把地址塞在她衣服的一个口袋里。“再见,”她说,朝自己那张桌子走回去。
我又要了一壶茶,看着他们,直到姐弟两个还有那位备受折磨的梅格利小姐站起来准备离去。查尔斯走在最前面,装出一副可怜相一瘸一拐地走着,就像是个条腿比另一条短了几寸的人似的。他还是不朝我这个方向看。梅格利小姐跟在后面,然后是埃斯米,她朝我挥挥手。我也挥手作答,还半欠起了身子。这竟是一个很让我动了些感情的奇异时刻呢。
还不到一分钟,埃斯米又回进茶室来了,还拽住查尔斯的海军服袖子把他拖在身后。“查尔斯愿意吻你一下跟你告别,”她说。
我立刻把手里的茶杯放下,说这太好了,可是她没弄错真是如此吗?
“是的,”她说,口气有点恶狠狠的。她松开查尔斯的袖子,把他朝我这边用力推了一把。查尔斯过来了,脸色铁青,在我右耳根下很响地吻了一下,嘴唇湿湿地发出了吧的一声。熬过这一关之后,他笔直朝门口奔去,要永远摆脱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儿,可是我一把抓住他海军衫的后腰带,紧握不放,并且问他:“一堵墒跟另一堵墒说了什么?”
他变得容光焕发。“咱们在墙角那儿见j”他尖声喊道,一溜烟跑出茶室,乐得都快疯了。
埃斯米又采取交搭着脚站立的姿势了。“为我写小说的事你真的不会忘记吗?”她问。“倒也不一定纯粹为我而作。也可以——”
我说忘记是决不可能。我告诉她我以前从来没有专为任何人写过一篇小说,但是这样做的时机似乎恰好来到了。
她点电头。“要写得极其污秽凄苦,极其动人呀,”她建议道。“你对人世间的凄苦污秽多少有点了解吧,”
我说我不敢说了解得很透彻,不过好久以来,我已经越来越熟知它的各种表现形式了,我会尽力做得合乎她的要求的。我们握了握手。
“我们没有能在不那么严肃的环境下相识,这不是挺遗憾的吗?”
我说是的,我说的确是的。
“再见,”埃斯米说。“我希望经历了战争后你身心都健康如初。”
我向她表示感谢,还说了几句别的什么,接着便看着她离开茶室。她走得很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边还摸摸发梢,看看干了没有。
下面便是故事中污秽凄苦,或者说感人的部分了,场景变了。人物也发生了变化。我仍然在故事里,不过从现在起,为了某种我无权公开的原因,我已把自己伪装得很巧妙,连最最聪明的读者也难以辨认出来。
胜利日几个星期之后,晚上十点半左右,地点是在巴伐利亚州的高弗尔特。参谋军士x正呆在一座老百姓住宅一楼他的房间里,早在停战之前,他就和另外九个美国军人驻扎在这里了。他坐在一张乱得没法看的小写字桌前的一把木折叠椅里,面前摊开着一本软纸封面海外版的小说,这书他读得很费劲。问题在他这方面,而不在小说本身。虽然军中特别服务部门每月送来的新书总是让住楼下的人抢着先挑,但是剩下倒像是他恰好想看的那些。可是他并小是经历了战争仍然身心健康如初的年轻人,因此一个多小时以来他都把几段文字读了三遍了,此刻他正逐个句子地重新读。他突然合上书,连读到哪里都没有作记号。他用一只手把眼睛遮了一阵,以挡住桌子上方那只没罩子的灯泡射出来的刺目、让人难受的亮光。
他从桌上的一包烟里取出一根,点燃了它,点的时候手指老是不断地轻轻碰撞。他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不知其味地吸着烟。几个星期以来他总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用舌头稍稍一顶他的牙龈就会渗血,可他又忍不住试着去顶;这是他在做的一个小游戏,有时候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一会儿他坐着边抽烟边做这样的试验。可是突然,很熟悉的一种感觉像往常一样毫无预示就来到了,他只觉得他心里测着没落,悠悠晃晃的,就像头顶行李架上的一件行李没有系紧一样。他赶紧采取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做的补救措施:用双手紧紧按住两边的太阳穴。他紧按了有好一会儿。他需要理发了,头发很脏。他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住了两个星期医院,洗过三四次头发,可是乘吉普车回高弗尔特,路很长,尘土飞扬,头发又脏了。到医院去接他的z下士还是按战时规矩把挡风玻璃全摇了下来,他才不管停战还是没停战呢。开赴德国的新兵有成千上万之多。只有把玻璃摇下来以战时的方式开车,才能显出自己跟他们可不一样,他绝不是什么刚来欧洲战区没见过一点世面的新兵蛋子。
X松开太阳穴后,开始朝写字桌面瞪看,那儿乱作一团,摊放着至少二卜来封没打开的信和至少五六个未拆的邮包,全是寄给他的。他的手越过这堆东西拿起一本靠墙立着的书。那是戈培尔的一本大作,书名是diezeitoh史无前例的时代。这是属于几星期前还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家那个三十八岁还没结婚的女儿的。她原是纳粹党的一名下级官员,但是官阶又稍稍高了点儿,正好划进军队条令规定理应逮捕的范围之内。逮捕她的止是X自己。此刻,从他出医院回来的那天起,他第三次翻开老小姐的这本书并且读出写在扉页上的简短题词。是用钢笔写的德文,字很小,规矩得都有点拘谨了,写的是:“亲爱的上帝,生活是地狱。”没头没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在房间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书页上这孤单单的一句像是具有无可辩驳,甚至是经典性控诉的意味。x对着扉页瞪看了好几分钟,苦苦地抗拒着巨大的吸引力,不让自己为之所动。接着,怀着几个星期以来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过的热情,他拿起一个铅笔头,在题词下面用英语写道:“父辈们师长们,我在考虑‘什么是地狱’这个问题。我认为因为不能去爱而受苦,这就是地狱。”他正要在这句话后而加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可是看到方才自己所写的字几乎完全辨认不清,吓得全身一阵寒颤。他合上了书。
他急急地从桌子上拿起另一样东西,是他哥哥从奥尔巴尼发来的一封信。早在他住院之前这信就已经在他桌上放着了。他拆开信封,尽管决心不大还是想一口气把信读完,但是也仅仅是读了第一页的上半段。读到这几个字后他停了下来:“现在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了,你在那边也许有很多空闲时间,可否给孩子们捎些刺刀和万字章来……”他把信撕掉,又低头看看字纸篓里的碎片。他发现自己没注意到信中还附了一张照片。他能看到有个人的脚站在某处的一块草坪上。
他把两只胳膊放在桌上,把头枕在e面。他从头到脚都疼,所有的痛区似乎都是相互依存的。他倒很像是一棵圣诞树,上面电线都连在一起,只要有一只灯泡出了毛病,其他的也全都不亮。
门连敲都没敲就给砰地推开了。x抬起头,转过去,看到z下士站在门口。z下士跟x合开一辆吉普车,从d日登陆以后,他们共同一口气参加了五次战役。他住在一楼,每逢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或是自己有什么烦心事想发泄时,他总上楼来找x。他是个高大魁伟、很上相的年轻人,今年二十四岁。战争期间,一家全国性的杂志曾在许尔特根森林给他拍过照;他摆好姿势,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一手提着一只感恩节火鸡。“在写信呀?”他问x。“天哪,这儿怎么阴森森的。”他总喜欢他进入的房间顶灯开得亮堂堂的。
x在座位上转过身子,请他进来,还让他小心点别踩着狗。
“别踩着什么?”
“阿尔文。它就在你脚边,克莱。把那盏鬼灯帮我打开,行不?”
克莱找到开关,按亮了顶灯,然后走过这狭窄的用人房模样的小屋,在床边坐下,面对着房间主人。他那刚梳过的砖红色头发上还滴着水,为了弄顺自己的头发他每回都要用上不少水。跟往常一样,他那件黄绿色衬衫右面口袋里鼓鼓地塞着一把梳子,是带自来水笔卡子的那种。左边口袋上方,他别着步兵战斗部队徽章(严格说,他没有戴的资格),别着欧洲战区勋标,上面有五颗铜星,表示参加过五次战役(他没有换成一颗银星,这相当于五颗铜的),还别着“珍珠港前即已服役”勋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好基督嗳。”其实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部队里全这么说。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磕出一根,把那包烟放回去,重新扣上兜盖。他一边抽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最后,他的日光落到那只收音机上。“嗨,”他说。“过几分钟就要广播那台精彩节目了。有鲍勃•霍普,好多大明星都参加演出呢。”
x拆开一包新的烟,说他自己刚刚关掉收音机。
克莱情绪一点儿没受到打击,他看着x在费劲地点烟。“耶稣呀,”他说,起劲得像个热情的观众,“你看看你那双不争气的手。小子哎,你是不是在打摆子。你自个知道的吧?”
x总算把烟点着了,他点点头,还说克莱眼睛真尖,再小的事儿也瞒不过他。
“不跟你开玩笑,嗨。我在医院见到你时差点儿没晕过去。你跟一具尸体也差不离。你掉了多少肉?几十磅?你可清楚?”
“我不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你收到的邮件正常吗?有洛雷塔的消息吗?”
洛雷塔是克莱的女朋友。他们准备一等条件许可就马上结婚。她来信很勤,那可是个乐园,里面孽生着许许多多三重惊叹号和意思不甚精确的叙述描写。战争的全过程中,克莱给x大声念了洛雷塔所有的来信,不管它们写得多么亲热——事实上,越亲热克莱就越是来劲儿。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读完后总要求x帮他谋划或是敷衍成一封复信,要不就是帮他往里面嵌进去几个怪唬人的法语或德语词儿。
“有的,我昨天刚收到一封她的信。在我房间里呢。呆会儿我拿来给你看,”克莱没精打采地说。他在床边上坐直身子,屏住呼吸,打了个长长的响嗝。他像是对这个成就比较满意,就又放松了下来。“她那操蛋哥哥因为坐骨有毛病要从海军退伍了,”他说。“他倒有坐骨可以倚仗呀,这狗杂种。”他再次坐直想打第二个嗝,可是这次成绩差点儿。他脸上出现了一些警觉的神情。“对了。趁我没忘赶快说。咱们明天早上五点钟就得起床,要开车去汉堡还是哪儿,给整个支队领艾森豪威尔式外套。”
x满怀敌意地看着他,说自己可不想要什么艾森豪威尔式外套。
克莱显得大为惊讶,几乎有点受到伤害似的。“哦,这种外套很不错的!看上去很帅。你怎么回事儿?”
“不为什么。干吗让咱们五点钟起床?谢天谢地,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不清楚——咱们得赶回来吃午饭吧。他们又领来一些新表格要我们午饭前填好…•我问过布林为什么不能今天晚上填——那些鬼表格他都领来了就在他桌子上放着呢。可是他不想现在就拆包,这狗娘养的。”
两人默默无言地对坐着,都在生布林的闷气。
克莱突然盯看着x,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更大的——兴趣。“嗨,”他说。“你还不知道你那半边该死的脸抽搐得很厉害吗?”
x说他知道得很清楚,一边伸手上去捂住痉挛的部位。
克莱瞪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说,口气很轻松,仿佛他有什么大好消息要传递似的,“我写了封信给洛雷塔,说你精神崩溃了。”
“哦,是吗?”
“是的。她对所有这类事感兴趣得要命。她止在专门念心理学呢。”他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下来,连鞋也不脱。“你知道她说州么来着?她说没有人会仅仅因为战争这些事就精神崩溃的。她说你说小定是属于不稳定型的,你这倒霉的一生就是这样的。”
x把双手捂在眼前——床上面的灯光像是真要把他刺瞎了——回答说,洛雷塔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这真叫人高兴。
克莱斜瞥了他一眼。“听着,你这杂种,”他说,“她对心理学上的问题看得可要比你透得多。”
“能劳驾把你那双臭脚从我床上移开吗?”x 问。
克莱把他的脚举起“甭教导我该把脚往哪儿放”那样长的几秒钟,然后扭了下身子,坐了起来。“反正我是要下楼去了。他们在沃克房间里开着收音机呢。”可是他仍然不从床上下来。“嗨。我方才正跟楼下那个叫伯恩斯坦的新兵蛋子说呢。记得那回我跟你开车去瓦隆涅吗?咱们挨了他妈的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炮轰,还有咱们趴在那个洞里,那只该死的猫跳到吉普车的顶篷上,我开枪打它的事?记得么?”
“记得——别再开始唠叨猫的事了,克莱,真是烦透了。我不想听这事。”
“我不是要说这事儿,我光是说我把这事在信里告诉了洛雷塔。她跟心理学课全班学生讨论了这件事。在班上和班下。连那该死的教授和许多别的人也都参加了。”
“那很好。不过我不想听它了,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