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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情人遗书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西班牙共和军发动布鲁奈特战役,以解救共和国首都马德里被围之险。好几个旅的国际纵队投入战斗,伤亡惨重。叛军有德国一百架飞机助战。救护车在公路上,目标暴露,虽然顶篷漆着巨大的红十字,一样被德国飞机追裘。中旬战事更紧,从前线撤下伤员越来越困难。
他已经几次躲过飞机追裘。
七月十八日清早,他又开了一辆刚修复的卡车改装的救护车上前方。返回的路上,他听到讨厌的德国飞机又在狼嗥般扑来。笔直的土路太窄,无法曲折前行,两边田野太暴露,已来不及撤下伤员。他只能大踩油门,拼命加速,仔细辨听飞机的狂吼声,在俯冲到底最后的一刹那,他突然狠踩刹车,自己一埋头俯身在座位上。随着刹车的尖叫,两颗炸弹落在汽车正前方,爆炸气浪几乎把车掀翻,弹片打烂了引擎。水箱破了,蒸气带着嘘叫乱喷。
飞机呼啦一声又拔高了。他爬出车座,抖落一身碎玻璃,骂了一句他所知道的最脏的话,瞧着飞机远扬。后面车厢的护士,虽然他警告过,还是撞得不轻,伤员更是狂声叫疼。此时,马德里正在召开世界作家反法西斯大会,纪念西班牙内战一周年,会议邀请他作为一个“前线的诗人”去演讲。他却觉得不必去参加文人激昂的空谈,前线也的确缺乏救护车司机。毕竟,在炸弹的呼啸中,行动,是最有力的诗句。
卡车没法开了,他只能等着后面一辆车接过伤员。回到医院,他立即换了一辆卡车开出去。
这次他的运气到了尽头:一颗炸弹就在卡车边上爆炸,半边车厢与驾驶室都被炸烂。后面的车赶了上来,把冒烟燃烧的车上活的人与死者抢抬出来。
他被抬到爱斯柯利亚英国志愿医疗队,身上脸上盖满尘土血污。医生发现弹片深嵌入他的胸腔。已经不能动手术:手术只会加速死亡。满地伤员,医生只能先救有希望救活的。有个护士专门照顾医生不管的伤员,看到他躺在担架上没人理会,就用棉布沾水擦净他的脸,想让他临死时稍微舒服一些。可能因为开车时戴着头盔,她发现他脸上连一道擦伤也没有,脸色惨如大理石,像是疲倦之极睡着了。
护士正要离开,看见他嘴唇启动,好像有话要说,就停下。他的眼睛努力睁开,但未能办到。护士俯下身,医院喧闹,但他的声音还是听得清楚:“我一生想两件事:有个最美丽的情妇,上战场。都做到了,我很满足。”
护士吃惊地抬起身来,端详说话的这个人:他胸口绷带已经通红,还在快速渗血,红殷殷地滴到担架旁的地上。他却好像没有什么痛苦,说这些话时异常安宁。如此自我得意的遗言,很少从重伤垂死者嘴里听到,但不是没有可能的。战争正在进行,什么都可能。
他又说了一些话,这个以前是教师的护士觉得是拉丁语,但是太含混模糊,怎么听也听不清,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又陷入昏迷,而且从此没有再醒过来。
夜里,他与当日的其他死者一起被埋在福恩卡拉尔墓地。
全身血迹斑斑的主治医生,褪掉手套,洗了脸,坐下签死亡证明。这是每天例行的最后一道公事,他很机械地签着,眼睛差不多要闭上了。签完最后一张,他顺手把一大摞死亡证明磕整齐,才突然醒过神来,意识到签过的纸片中,有一张,名字有点熟悉。他找到那一页,不错,就是这名字——裘利安·贝尔。通知书寄给最近亲属,母亲范奈莎·贝尔,地址是伦敦,布鲁姆斯勃里,戈登广场四十六号。
医生搁下报告书,揉揉布满红丝的眼睛,叫护士长。
护士长取来这个名叫裘利安·贝尔司机的遗物,不过是一个军用挂包。医生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桌上,盥洗用具,一本手订的薄书,手书中分行的字,像诗,却是一种他不懂的文字,东方文字。几页折叠齐整的纸,夹在诗集里面,没有装信封,字迹却很工整。此信,请交给我母亲,在我死于疾病,或事故时,或是听到消息,或传闻说我参加革命运动时。
开场很普通,明显是遗书。不错,医生想,这小子还记得写遗书。有遗书就省了大家许多事。遗书相当长,他没有时间看。他的眼睛扫了信顶端的写信时间和地点: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伏见丸驶进上海港时。
两年前?中国?什么遗书!
他的视线落在一条黄手帕上,摸着有股舒服的厚实感。暗花是竹叶,亮闪闪,翻一面,黄色淡了些,双面丝缎,很东方情调。边角有个k字,像是手工绣的,深黄丝线。他叹了口气,每个死者的遗物都挂着一串儿故事,埋入土里后,每个死者的故事都将是同一种苦味。
他把摊开的东西收回挂包,把死亡报告书再摞了一下,放在桌上。医院秘书明天会来分别处理寄发。
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累,喉咙和舌头都像炙伤的皮肤一般难受。他站起来,往后一仰就可以倒在床上。这时,他想了起来,他遇见过这个死者。
是好几年前,他跟一个朋友去参加一个聚会,辩论如何制止法西斯全球扩张。他记得看到著名的女中豪杰,“布鲁姆斯勃里两姐妹”:画家范奈莎·贝尔,作家弗吉妮娅·伍尔芙。她们俩中间坐着一个青年,亚麻色头发,健康,高大,英俊,就是笑声太响一点,明显在嘲弄台上说话的工党理论家拉斯基教授。他大约是说了一句什么特别逗趣的俏皮话,两个女人都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肩膀,似乎他是她们共同的儿子。
“裘利安·贝尔,”朋友在他耳边说。“剑桥国王学院的高材生,据说是布鲁姆斯勃里‘第二代’诗人。”演讲又被打断,会场闹哄哄的。那位朋友悻悻地说,“自以为是的艺术家!”
他倒觉得那个青年像个长得太快的孩子,依然被宠着,心里挺羡慕的。
那个地方叫青岛
轮船靠在青岛的小港码头,抛下铁锚,裘利安提着行李箱跟着旅客下船来,跳板刚站定,裘利安还未反应过神来,一辆人力车就到裘利安跟前,说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夹几个大概算英文的词,他只听懂两个词please,sir。这车夫年轻的脸,很诚恳,给他一个好印象。以前在关于远东的纪录电影中看到过有这么一种人拉的出租车,不免有点好奇。于是他跨上车。但他这么大的个子,一落座,车子就叽哑一阵乱晃,显然不是为他设计的车。
这中国苦力短衫短裤,穿得还算干净,但是背脊佝偻,拉车的样子,他看不下去。或许每个中国人力车夫都是肺病相。他想跳下车,让这病人拉着他,有些过分。这情景肯定很像“帝国主义在东方”的漫画。可是,一旁的车夫正朝这年轻人吼叫,他的车夫想必因为拉到生意,正在得意地回嘴。一看这局面,他只得留在车上,不能让他的车夫失望。
这是个傍山依海的半岛城市,海水伸入丘陵,留下一个手掌之形,可进可退,非常自如。据说这山城近一百万人,两三千年历史,但裘利安以前却从不知道这个叫tsingtao的城市。漫长的海岸线曲曲折折,岬湾相间,附近小岛或成串或散落于海水之中。整个老城区,人口稠密。人力车在栈桥上行驶,涛声夹有轮船的汽笛,一边是不同开头的海岸线,一边是欧式小房子,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山间茂密的树间偶尔会显出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瓦屋顶,有点雾气,却感觉空气里的海腥味好闻。山峦起伏,中国寺院和西式教堂相衬,那金色尖顶端的十字架,在烟岚中变幻。他发现商店都开着门,因为店铺大部分没有窗子,柜台向街敞开,店堂里挂的干肉条,干猪腿。好多店有装饰得金碧辉煌的神像,披红戴金的神仙,肥胖肚大的男菩萨狂笑,长圆脸的女菩萨发髻高耸。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半截中半截西的,各式各样。一身破烂要饭的人,也不时可见,不过好像没有伦敦东区那么多。
陌生新奇的街道,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人力车费力地上了一个小山坡,便跑得挺快,赶上前面一个喜庆的队列。鼓敲得有板有眼。西式乐队,像模像样,奏出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到过。最后出现顶八人抬大红缎轿子,配有五彩灯,色珠穿成凤朝凰图案居于轿顶。奇怪的是,轿子三面嵌有大镜子,镜里人头拥攒,照得轿子热闹非凡。
人力车夫也许是自己图看稀罕,也许炫耀他的这个洋人顾客,尽钻空处,不一阵就靠近了花轿。这时裘利安看到了摇摇晃晃的镜子,自己明显与周围人不一样,个子大,头发姜黄,鼻子大,眼眶凹。看热闹的人不知在喊什么,肯定是嘲弄他的话,笑成一片。
从香港,到上海,再到青岛,西方人并不罕见,人们也不稀奇。他明白,人们稀奇的是他在花轿上闪闪忽忽的脸。“你这怪物!”他对镜子做了个鬼脸。生机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兴。
这时,车夫高声叫喊:“小嫚好盘目,小嫚好盘目。”一街人也点头跟着喊。裘利安听不懂,但他明白那手势,半举在空中的手,竖起大拇指——无非是说女人漂亮,新娘就得让人评论。车夫干脆慢下步子。原来新娘也按捺不住,偷偷揭起红盖头,掀开一边帘子,从轿子里露出一角脸,看他这个洋人的热闹。
车夫手指帘缝中新娘的脸蛋,说“小嫚,好盘目”。满街都笑着应和“小嫚,好盘目”。他和新娘对了一下眼睛,不明白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胭脂红得有趣,一头都插满珠花宝玉,粉亮亮的人儿,帘子掀得更开了,想必是个娇惯的女儿,竟敢在婚轿上露脸。他觉得像吉尔贝与苏利文的轻歌剧《天皇》里的姑娘,从伦敦的舞台跑到青岛的街上。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遥远的
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女人,不过,为什么不呢?并行不悖。
自离开骚桑普顿,漫长的航程,他一直在写,写一篇长文《论无产阶级与诗,一封给c·台·路易斯的公开信》,他一点也未觉得离开了西方世界。文章写完,船过了印度洋,他才觉得应当学点中文。找到一个中国旅伴,每天教他一个小时中文。他想象中文字的图案,记住二百来个字和几个最简单的句子,应付一下而已。
乐队大鼓有节奏地敲十下,然后连敲三下,渐渐地那节奏落在了身后。人力车终于脱离了人群,不过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八关山山角。他让人力车夫停下,多赏了几文钱给车夫。
他提着行李走上石阶,路上落满鲜花瓣,菊花最多,他喜欢这气味。他补读过一些中国习俗之类的书,如果没错,这几天该是一个登高采花喝酒怀念亲友的节日。十月初的天气,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暑热,气温适人,算是上帝开恩,天高气爽,一接近国立青岛大学校园,石墙庭院渐少,不过植满花草,绿荫也越多。
裘利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住所竟是一幢独立两层德式小楼,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国立青岛大学每位教授都配有这么一幢花园房子。整个大学圈用了大半个树阴葱绿的小鱼山坡,绿瓦银墙,高低错落,面朝波光斑澜的海湾。
他到达时已近黄昏。门卫给办公室打了电话,不一会英文系主任郑教授就急急忙忙奔来。他在上海上船时从旅馆打了个电话给郑教授。郑教授说要来码头接他。他坚持不要。郑教授像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长相斯文,个子却高大,穿着长衫布鞋。英语说得很好,明显是学的“皇家英语”。校方代为雇佣的两个仆人,原来已经在校门口等了他很久。他们扛着裘利安的行李。郑教授说有事先走,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设宴为裘利安接风。
裘利安的房子家具齐全,收拾得干净,有地毯、壁炉、沙发,中国人喜欢盆花,都放置得不用再摆布。全白的墙和天花板,太白了一些。他一向对居住不挑剔,但颜色不顺眼,却会使他皱眉。他的画家母亲和她的男友邓肯·格朗特永远在不疲倦地装饰,涂弄墙壁,这是家族毛病。而这套白房子,建在山坡上,望得见山坡下一片青蓝盈盈的海水。从窗口俯视广袤的黄海在夕阳下变换色彩,几乎是地中海式景致,他再挑剔就过分了。
热水准备好,他到卫生间洗澡,真是不可思议。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长杭立武那里取到聘书,上面写着一年九百镑年薪时,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从未赚过这么多的钱。父母一辈,生活方式也从不是贵族式的。弗吉妮娅阿姨每次买点东西,都要痛苦地犹豫半天,家里汽车也是有的,却是二手货。父亲克莱夫祖上经营矿业,但他的钱很少花在家里。他们一帮人中,只有凯恩斯积累了不少财产——不过这个半社会主义者的钱只用来买画,资助俄国妻子的芭蕾舞团。
他从小没把钱当回事,但也从来手头没有大笔钱,现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镑,而且不交税,每周只教九至十二小时的英国文学课,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房租三十美元,两个仆人付得实在太高,就由于他们会讲点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个月不会超过三十美元。这么一算下来,他感到自己手头从没有这么阔绰过。
这不对,这不公平。到中国教几节课,竟然比英国教授还挣得多!他不无恶意地想,当局肯定知道他来中国的意图,才以如此优厚的待遇,驯化他成为一个布尔乔亚。我在中国会成为一个面团团的资产者,这想法使他兴奋起来:肯定能让母亲的朋友们大吃一惊。
他用毛巾裹住身体,用刀片对着镜子刮脸。头发一长就微微有点鬈曲,他怀疑此地的理发师能否对付这种怪头发。他是另一个哥伦布,找到了金银铺成的东方,豪华美丽的古国神州。
仆人上楼的脚步,敲门声。裘利安不快地问什么事?
仆人说,先生,七点整有出租车在山下等来,他来提醒一声。
裘利安走出卧室,两个仆人一般高矮,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今后就要跟这两个家伙住一屋!管家的四十来岁,一颗痣生唇边,嗓门粗走路慢,英语怪声怪调的,难懂极了。他的中国名字太难记,叫他巫师吧;年轻的嗓门细些,眼睛灵巧,田鼠,肯定是个田鼠。
巫师说他已按郑教授旨意在车行订了车。他让贝尔教授放心,到时了,他会叫他。先通知他,是让他有个准备。
“准备?”裘利安不解地重复。
“先生,就是穿戴呀。”巫师说。
裘利安挥挥手,让两个家伙走开。他们给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一些,他想。他澡洗得舒服,躺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什么事都给忘到一边去了。
一峰香大酒楼几乎有着伦敦多恰斯特饭店的豪华。青岛曾是德国殖民地,后被日本长年侵占,
外国人有几千人,大多经商,光是英国就有近百家公司。这地方有中西合璧的夜生活,人一到晚上兴致勃勃,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像一回事。
裘利安被领到一个长扇状的屏风隔开的单间,那儿已有衣装笔挺的七八个人,系主任郑教授,先站起来,给他介绍早就在等着的人。个个都是人物,英文都说得不错,措辞得体文雅,哪怕留学芝加哥回来的,也没有美国腔。
同校一女教授,有些年纪,长得像爱斯基摩人,还有一个女客,某教授的夫人,毫无特点可言。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只有系主任的妻子,被介绍说是诗人,文学刊物《青岛杂志》的编辑。与大多数在座者一样,她戴着一副眼镜,文静娴雅的女知识分子,一见他就比其他人显得高兴,使他觉得自己是贵宾:会当夫人的角色。不过她的英文好像是在中国学的。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
“我叫闵,我说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语。”
他被逗笑了,她的异国口音听起来很舒服,有点模糊,但就是不清楚听了舒服,尤其是她的表情活灵灵的,头发整齐地挽了个髻,额前一排刘海。
裘利安从在剑桥读书的那些日子起,就号称是女性美的专家,对一个女人的长相等级,他有极为自信的判断力。他没法不注意,她不微笑时,只是说得过去,及格而已,但她若微笑起来呢?微笑使她的嘴唇有点朝一边,是降分还是升分?他有点糊涂了。
他定定神,目光从系主任夫人身上移开,仔细地和同事们谈话。在座的这些中国教授,对英国,对英国知识界动向,某些新书、新观点,甚至比他还了解清楚。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维多利亚女王传》正在由一个姓卞的年轻诗人翻译,使他很惊奇,也很高兴。而且他这才发现布鲁姆斯勃里竟然有那么多中国弟子,而且他们回到中国后,也组成一个类似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圈子,名字却有点罗曼蒂克,叫“新月社”,有诗人,作家,也有政治评论家,建筑家,甚至军人,画家却只有半个:姓闻的,在美国学的是美术,现在只写诗。不像布鲁姆斯勃里偏重美术与美学。
满满一桌佳肴,每菜有雕花,摆法讲究,色泽配得大胆新奇。书上说中国人爱给客人夹菜劝酒,表示礼貌,你还不能拒绝。这里的人是西式教育,你喜欢什么,由你自己取,身旁的人只是介绍一下好菜怎么做的。这也使他感觉轻松,很愉快。
郑教授让他看墙上的一幅画。说这是本地历史传说,一人抚琴,一人听之。那是位于西湾的古琴台,在崂山西侧,月海湾畔,听者对抚琴者说,你志在高山,又形如流水。满天下相识,惟有这人知他。之后,听者病死,抚琴者摔琴断弦,终身不复抚琴。
摔琴谢知音:他在什么书中读到过这故事。这国家的人以理解为贵,以知音为最高情义。裘利安第一次觉得可能在这里交上朋友。但他们不能与布鲁姆斯勃里比,除了比英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气。布鲁姆斯勃里的人,一会面就唇枪舌剑地辩论,或共同推进一个理论。母亲和阿姨很无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还有腻味的人,不会请第二次。这使他恢复了居高临下观察的优势心理。
“这是大师手笔吗?”裘利安问。
“当然不是。”闵插进裘利安和丈夫的谈话。说这幅人物画,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楼里,哪怕是一峰香这样的名店,不会有杰作。她解释,中国画,真正好笔墨,必须讲究画尽意在,画题及落款更要讲究。
裘利安对闵的好感添了几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讲起画来流畅多了,很轻柔和缓。她说元代有位画家,只有几点云在远山,近处稀稀疏疏三四棵树,整幅画大半是空白——此人画品清绝人寰。
中国画讲究空白?不过这个说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裘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没有类似的艺术理论,也没有这样大幅留空的画。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向闵请教。闵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们乘两辆出租回到校园已是深夜。
裘利安摸不着灯钮,趁着洒进房来的月光,倒在沙发上。他有些醉了。席间谈起布鲁姆斯勃里的一批人来,他们竟然了如指掌,且有过深浅不同的直接交往。郑系主任还拜访过姨夫列奥纳德·伍尔芙,请教合作化运动在中国的可能性。裘利安想起来,听阿姨说过一批中国学生非常热衷政治,却不知信奉哪一派为好。
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乡愁,就是思念。头一个他思念母亲范奈莎,第二个是罗杰·弗赖,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远离英国的原因之一。罗杰·弗赖这辈子没有能来中国真是太遗憾,他会非常惊喜,他对中国艺术之赞美,常使裘利安觉得这个对他如父亲的美学家大惊小怪,夸张过分。不过现在看来,罗杰可能是对的,他说过好多关于中国的神秘的事,他对中国人评价那么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个就是思念布鲁姆斯勃里,那一批笑话不断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这些人都长,他就会编一本《布鲁姆斯勃里丑闻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诗人,一九三一年飞机失事去世,原先留学伦敦经济学院的,然后去剑桥国王学院,比裘利安稍早一点,不然他或许遇见过这个中国才子,据说是罗杰的得意门生?胡说,罗杰的学生?他不喜欢徐诗人,虽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会见面。但和今晚的系主任夫人闵,似乎交情极深,他感觉得出来。
“小嫚好盘目。”裘利安嘴里突然冒出从街上拾来的当地土话。是窗外孤傲的明月,还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处,就坐起来,拿出纸和笔写诗。夜很静,听得见东海水有节奏地拍打,满山松树涛声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但并不依恋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亲。
烛光晚宴
没有必要再从英国寄书来,考虑到这个大学只有四年历史,主楼像斯坦佛大学,图书馆中英文学藏书还不少,至少他教的课程书够了。图书馆依山而建,德式建筑,异国风味。,两翼分别为文、理两科。这儿以前是德国俾斯麦兵营,所以,整个校园仍以德国建筑为主。
上第一课时,闵就来他家里带他去,说郑系主任让她来帮忙,外国老师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国学生,四十来个异国学生的确是一种挑战。
“我自己也想听听英国近世文学。”她说。
她认真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他开始概述英语文坛,上课前的忐忑不安,几分钟之后就消失了。仿佛整个教室就坐着她一个人,他对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讲英国文学作品。而这眼睛会沉思,会微笑,会欣赏地眨动。他记起在剑桥与女同学争论,会把教师扔在一旁,而这次他是把学生们扔在一旁。
学生好像素质不错,至少对他极恭敬,有点过于恭敬。不过他第一次教书,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样好辩的学生。他曾在剑桥代表国王学院在辩论会上滔滔雄辩。那是表现给老师看;现在是他当教师,是他表现给学生看。
可是如果学生一直那么有礼,他就不知道学生要什么。一教哈代,他就自如了,因为他看出学生很着迷,虽然他们不笑不闹。他本来对哈代这老家伙有点服气,特立独行的人总能引起他的注意,即使在课堂上,讲解他小说中枯燥的段落。
闵的好学带动了整个班级,系主任夫人压阵,学生们都按他的要求预习。他每周让总务室打蜡纸油印一些作品,总务室连夜赶工,非常及时。按他的说法,普鲁斯特的小说将永垂不朽,那个爱尔兰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只是玩弄小聪明,够不上大师水平。
下课时,几个学生围上来,有礼貌地问他一两个问题。
闵夹着书,耐心地等着,然后陪裘利安走出教室。他发现她的面貌体形,与其他二十岁上下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戴着眼镜,青色短衫长裙,没有任何化妆。她年龄该比她们大一倍。在西方,当母亲的就像母亲,母亲决不会与女儿差不多。
闵说:“你很会讲课,讲作者生平中的趣事,你似乎特别高兴。”
“每个作者都是活人,”裘利安说,“每首短诗每篇都是小小的自传。”
闵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这话说得太好了!很有见解!”
裘利安笑了:“我是引别人的话,不过你什么时候给我看你的诗和小说?”
“为什么?你想看我的‘自传’,还是想我看你的‘自传’?”她的口气里有挑衅。
闵反应很快,他感到与她说话极提精神。她笑了,继续说,“今后你的其他课,我都来,行吗?英语作文。我想用英文写作,你就能看到我的诗了。”
裘利安一下语塞了。每次能见到闵?每节课闵都到?而且交作业?
“只是你讲课眼睛不要总看着我一个人。”还没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但突然转身,明显脸红了,她蹬上一级石阶,说了声拜拜,却没有回头看他。
裘利安很惊奇。他这个剑桥学生中有名的登徒子,面对猎物,从不犹豫发出第一箭,这个中国女人怎么抢了个主动?
他在一个盖满落叶的草地,仰天躺下来。太阳正开始旋出薄云之后。他闭上眼睛,金花缭乱中,全是闵的笑容。
“我中魔了!”他心想,“中国魔女!幸好她不是很漂亮。”
东海湾极大,月牙形环绕着小鱼山。校园里有靠小舟的木堤和游泳区。沿海湾的道路,岸畔垂柳柏桦相间,读书的学生,三三两两,男的一律长衫,女的旗袍,齐耳短发。拿着讲课夹的裘利安,头一个感觉就是得去弄一套长衫来穿,洋人一个,一身长衫,多有意思。寄张照片给母亲,她准会觉得很艺术。
可能远处下过雨,天上残留着淡淡的虹,到处是花,银莲似的长杆花,从白到堇色。树叶边角已现黄色,有一种矮枫树,每片薄叶子上,橘红斑点都不一样。满山满海湾秋色缤纷。
瞧,我还是幸运的!他感叹道。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不像英格兰,几乎全是葱绿的平原,缓缓起伏的山坡。不过,这个大学,在世界边缘,是不是太清静了点?尤其是夜里,雁飞满月。他喜欢夜里独行,有一次差点跌入一个不知为什么打开的坟里。这时,五里路远的庙宇钟声传来,每次中间有十几秒的停顿。山闵里似有猫或狼的尖叫。
这么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园,不像中国,一个应该是革命温床的国家!应该弄点乱子来,他为这想法欢呼。太清静,要不了多久就会败坏他所有美好的感觉,太清静,可能就会令他无法忍受一人独处。
必须弄点乱子来,世界才真实。
从小他就学会了这样对待生活。在查尔斯顿,父母和邓肯·格朗特合住的房子,周末总有一大群客人来。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会爬到屋顶上,两腿挂下坐在檐边。母亲知道他的脾性,不让任何一个客人大惊小怪或眼光朝他看。那么,一阵子后他就会自己爬下来。
似乎与他的想法相同的人还有一些。开学没多久,有一天裘利安走进教室,黑板上有一个用粉笔画着的镰刀斧头。
学生们都瞪眼瞧着,不言语。
看来这个班级里就有共产党。闵刚想走上来帮他,他用眼神告诉她别动。他没有特地去擦掉,只是边讲边写,很快把黑板盖满了英国文学的大师名作,从贝尔伍夫,到弗吉妮娅·伍尔芙。造反符号被顺手擦掉了。
如此说来,这班上的小共产党把他当做帝国主义者反动派,想给他点下马威。他的镇静自如,可能给全班,尤其是闵,印象很深。
政府军队据称不断胜利,消息重复过多次,赤军已经肃清。不过,他还没幼稚到想在国立青岛大学跟这些学生娃儿闹革命。这个校园太美,被革命毁了可惜。在这里,加点浪漫趣事就够了,待有猎取对象的时候。
他总穿着衬衣。从小生活在艺术家之中,以随便,甚至以邋遢为潇洒。现在他得稍微整齐一些。
他准备开始学中文,一天花一两个小时。得把书桌换成古香古色的红木,得自己去城中心区家具店挑,不能让仆人做,他们做不会如他的意。得买把猎枪。还得有个划船时间,划到海中间去,看能划多远。在剑桥他就是划船能手,能不能在这儿轻易划个全校第一?
对一个二十七岁的钱太多的大学教授,计划太多。
他走到海湾边。碰见几个学生在游泳,正是海水平静丰盈之时,水一浪一浪拍着堤岸。有个教授在让学生教他十岁的女儿。裘利安看着他们耐心劝那小姐,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他走到小女孩身后,小女孩恐惧地看他的蓝眼珠。趁她不注意,裘利安把她往海里一推。女孩掉进海水里,扑腾着四肢,周围的人都吓得呆住了。
裘利安跳进水里,用一只手托住女孩的肚子。女孩开始像模像样地游了。这帮人才转愠怒的脸为喜色,谢谢他。他把小女孩交给学生们,自己穿着衣服就游向海湾心。
弗吉妮娅阿姨的《到灯塔去》,他选了几段送去油印做教材,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学理论家,学生也弄不懂。为什么句子那么怪?有个批评家最近发明一个词“内心独白”。他引用了一下,越讲越糊涂,连他自己也迷糊了。
闵提了个问题:《到灯塔去》中的人物,你认识吗?
他那时十八岁,刚高中毕业。但是《到灯塔去》里的每个人他都认识,他知道写的是那些人中的各种怪癖,祖母和母亲——斯蒂芬家族,他们与爱与死亡的相遇,但小说也写了艺术战胜死亡、战胜岁月的流逝。讲课转向他的独特理解,散课时,学生兴高采烈。
他从海湾里爬上岸,浑身湿淋淋一抬头,闵站在对面,看着他笑。想到刚上过的课,就遇上了她。
她的头发,还是梳了个髻,她比在教室里还显年轻。他对她说:“满校园女人都短发齐颈,为什么你的头发不一样?”
“这样显得老气一些。”她说。
这话使他很惊奇,他的眼光怎么与中国人不一样,连发式对年龄印象的效果也正相反。
闵说,十八年前剪过短发,那是引导潮流,女性解放的象征。现在却闵肯传统发式,梳起来只是几分钟,利落,也算返璞归真。
“我觉得你在领导时髦新潮流,”他盯着她眼睛,“只要与众不同,就会吸引人。”
“你们西方人,猎奇而已。”她笑笑,就走开了,忽然她又停下。说,忘了,她和丈夫晚上请他去家里吃饭,就他们三人,便饭。
他看着闵的身影在树林中消失。以前开车、骑自行车都飞快,由着性子来。眼下校园里有什么事能快快地做,并带有刺激呢?
这个秋天,裘利安被他自己抛在中国这个最东边的临海之城,有着百湾之称的青岛。他背后是海湾,面前的山坡上一条大路,在树林中分岔出许多小道,完全中国式的迷宫。他的表情并没有茫然,他的眼睛是镇定的。环绕着他的景物由浓变淡,只有他是明显的,西斜的阳光勾勒出他高高的身影,头发被阳光染得金黄。
穿着湿衣服回家,两个仆人都来问裘利安,晚饭如何用?他没说话,不想马上回答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分派两个仆人?既然每个教授都是两个,至少两个,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巫师嘴甜又快;田鼠不爱吭声,可能活是他做得多,这两人住楼下一间。他们不是看不出这个洋鬼子不喜欢他们,他在家时他们尽量在厨房,或自己房间,或干脆出去买东西,不在他眼前晃。全世界仆人都一样,主人不想看见你时,就得躲开点。
你们吃自己的。裘利安说,他有饭局。
太阳已经沉到山峦后,但余光还在海面,艳丽地染了海水。到郑教授的房子,走大路要近一刻钟。而另一条下坡的小径,林荫覆盖,地面是多年积聚的落叶,滑溜溜的,很少有人走似的。这条陡路,慢慢走,只要十分钟路,这样一来,他们几乎可以说是邻居。
裘利安敲响门,没人应,他就绕着花园走。系主任的房子和他的几乎一样,但花园大得多,修剪整齐,没有篱笆,花园大小是房主自定的。园里正是花季,香味芬芳浓郁,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抬头,闵和郑正在他面前,微笑着。
裘利安没穿西装,只是换了件衬衣。衬衣领口还敞开两颗扣子,头发又长了些,卷曲着没有挂下来,只是显得蓬乱。
闵说,只有你一人从我家花园进来,像强盗。
裘利安举双手投降,请原谅我什么礼物也没带。
郑爽快地说,来我这儿就像到自己家一样,朋友们都这样。
他们的家里有许多古董古陶器,连椅子也是几百年的历史,玲珑的雕花雕兽,扶手已经摸得光滑。“也算传家宝吧,结婚时,母亲给的。”闵领着裘利安参观房子。卧室的屏风门帘灯罩都是日本式的。闵的书房很大,有一张大书桌,一个单人榻榻米在她的房间。看见裘利安注意,闵就说他俩都在日本呆过好一阵,闵少女时代还在那儿读日本文学,比郑更喜欢日本。她是夜神仙,喜欢工作到天亮,中午补个小觉。工作晚了,怕影响郑休息,就在自己书房睡。
她和丈夫分开睡!裘利安心一动。
闵陪着裘利安下楼。裘利安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总不免往男女之事上想,他脸上又露出自嘲的微笑。闵完全没有化妆打扮,没有涂口红。的确如她所言,便饭。
闵说,看来得改休息和工作时间了,想辞去《青岛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现在事多。大约是指上他的课,他猜。
闵注意到他在沉思:“怎么啦?”
“你在做的事太多,我在做的事太少。”他说。
闵看看他。
裘利安想只有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房子非常整齐,是有个主妇的家庭。该有画的地方就有画,该空的地方就空,不像母亲家里混乱得有趣。但裘利安喜欢她家客厅一幅极大的挂毯,笙歌夜饮,古装男女,不会等到明早。他喜欢挂毯上面那种泛黄的调子,暗暗沁出欢乐的暖色。
壁炉上有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剪报。裘利安走近一看,《北平晨报》一九二四年的,十多年前的中文报纸,上面有照片:闵,郑和另外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泰戈尔?”他问。
“是他,”郑说,“我们的媒人。”
原来这位首先在伦敦成名的孟加拉诗人,在中国受到最大欢迎。《吉檀迦利》是中国人最着迷的,这个惟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是新月社集体的崇拜对象,郑解释说。
东方人还是喜欢东方人,裘利安读过泰戈尔的诗,感到他缺少智性的张力。叶芝和庞德对他的推崇,有点奖掖的意味。闵看着柜子上的留声机唱片,沉吟一下,对裘利安说,你喜欢听音乐,晚上走时你拿去听。音乐能帮助你理解这个文化。
他的确只带足了书。闵专心挑唱片,说大都是她和丈夫在欧洲度蜜月时买回来的。柴可夫斯基,莫扎特,肖邦。裘利安看到唱片上的中国字,就问郑:中国音乐吗?能不能借这些?
郑说,女主人说拿就拿,不是借。
裘利安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
郑被他高兴的样子感染,对闵说汉语:“裘利安怎么像小孩?”
“他不就是小孩的年龄!”闵说。
他们的中文说得较快,裘利安只抓住他自己的名字和“小孩”两字,忙问两人在说什么?他们却相视而笑,裘利安也笑起来。郑说,闵写诗喜欢清静,以前,也就是十多年前,在北京时,新月社人来人往,她都嫌不够热闹,还要放音乐,现在变了。
裘利安觉得郑和闵两人都没有把他当外人,他们和其他中国人不太一样,很真实。他也觉察到自己的真实,从到青岛时就有的一种莫名的虚幻感,这时竟没了。
闵找来徐的诗集给裘利安。徐,他记起了,新月社中心人物,中国文人总在谈此人的名字。诗集扉页有徐的照片,戴个眼镜,对一个男人来说,
长相太清秀,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翻着诗集,排成竖行的中文,每一行诗长度都一样,很整齐。中文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那不就是法文诗那种音节体吗?但是,郑坚持说中国现代诗与英语诗一样,有音步。他对闵说,你念念,你是京调儿。
闵说每个中国学生都能背徐的一些诗,尤其是《再别康桥》一诗,人人皆知。如果说有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这便是一例。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心头荡漾。
闵继续读下去,诗共七节,第七节呼应第一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裘利安没打断闵,实在的她说中文时声音太好听,的确是有节奏的音乐。他说:“你能不能帮我翻译这首说我母校的诗?”
闵说有现成的好译文,而且她能背。最后一个韵词结束,裘利安再也按捺不住,想大笑出声。不笑,他觉得自己会憋死。什么三等雪莱的货色?他忍的时间太长,脸有点涨红,闵和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马上装做是喝酒呛着了,冲到花园门口咳嗽。算是遮掩了过去。
闵和郑没有再读诗,他们在讲徐一九二三年在伦敦的事,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说连英国最伟大的汉学家亚瑟·韦利也向当时做留学生的徐请教。裘利安知道这人,在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广场三十六号,他每天骑自行车去上班,路上常碰到。因为倾慕布鲁姆斯勃里圈子,而中国诗是当时英美文坛的时髦题目,所以后来也被邀请来参加聚会,但母亲他们认为他太没劲,就没太邀请他。但裘利安不想说韦利这老实人的坏话。
他们说徐在一个雨天的晚上,独自一人去邦德街寻找小说家曼殊菲尔的房子。头一次没让见,但他坚持,就见了二十分钟。曼殊菲尔穿着嫩黄薄绸上衣,枣红丝绒围裙,像一株郁金香。她和他坐在蓝色榻上,灯光幽静,轻洒在她美妙的身体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着她。她问他译过中国诗没有,以为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译好中国诗。这是他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一个月后,她得肺病死了。徐再到欧洲时专程去枫丹白露她的墓前献鲜花献诗,在墓上哭了一场,像一个忠诚的情郎。
徐说闵将成为中国的曼殊菲尔,尤其她俩的语言风格很接近。“他期望太高。”郑代他妻子谦虚了一句,就到花园的围廊上去关照什么事。
裘利安这下再也不愿意忍受中国文人的趣味和欣赏水平。“弗吉妮娅最讨厌她。”他慢慢地说,“认为她太俗气,廉价的滥情,她的文字还可以,使滥情更糟,好像鼻子里全是她的廉价香水味。”他本来不喜欢阿姨这样说已死的同行,但此时他就是想说。“徐喜欢她的诗和小说没有什么奇怪的。”
闵本来与裘利安同坐在一长沙发上,听他这话,站起身,面朝花园的围廊。郑在那里忙着什么。裘利安向来对别人的情绪不在乎,他不愿意作假来讨好她。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满脸笑容。这女人忍耐的本领很强,大部分女人没有她掩饰情绪的能力。
她让他回头瞧靠窗的墙。一幅水彩画,牧野风景,不太优秀。
“那是我非常宝贵的东西。”闵说。徐四年前好像有预感自己会出事,活不了,将一些极个人化的东西,保留在她这儿,其中绝大部分是他从英国带回来的礼物。这幅罗杰·弗赖送给他的画,他说就送给她了,作为代为保存物件的纪念。
罗杰!裘利安走过去。
水彩画的确像罗杰,再看签名,没错。他不再吭声了。徐不是假冒罗杰的学生,的确与罗杰有不同于一般人的交往,在这点上,徐没有胡吹在英国社交上的成功。见画如见罗杰·弗赖,他心里不好受,画在人亡。裘利安小时总把罗杰当做自己的生父。他不明白罗杰为什么要对这个徐那般青睐,这个人在英国明显一直在访名人附庸英国风雅,他就是不喜欢这个徐。这恶感也太怪。
女仆在厨房大概忙得差不多了,这时走出来问:“太太,是在围廊还是房内用餐?”
“问先生去。”闵回答。
郑从外面进来,说还是在房里吧,秋天了,夜有些凉,让餐桌朝窗,一样有风景。
山是朦胧的,树也是,最后一抹霞光映在海水上,而云朵聚集起来的地方,海水折射出的光却是银的。只有室内的花依旧,新鲜,夜在降临。
桌上是蟠龙菜,像普通的红苕。闵说她和郑喜欢这菜,神秘。四百年历史,吃肉不见肉,吃鱼不见鱼,鱼肉剁成茸,用鸡蛋皮包裹蒸。三人各坐一方,中间位置让给裘利安,面对落地窗,可直接看到风景。喝的是德国啤酒。桌上点着两根蜡烛。
女仆端来一个漂亮有环的细瓷缸,汤绿茵茵的。女仆给每人斟了一碗。汤里菜鲜生生的,但热乎乎,十分美味。“这是什么呀?”裘利安边吃边叫,太清香了,说他们的仆人菜做得比餐馆还强,也比他家那两个家伙强。他说要把他的仆人开掉,就为了他们从来没做出这么美味的汤。
郑满意地对闵看了一眼,说,她是美食家,南北名菜无一不知。闵说,这是豌豆芽汤,虽早过节气,但有人专种专卖。只用菜芽的半手指的嫩叶,装在缸里。整只鸭子熬的汤,去掉骨肉,烧沸后,直接浇下去,就成了。这道菜是专门欢迎裘利安的。对如此礼节,裘利安只能微微颔首表示感激。
这时,房子大门被敲响。
仆人来说是有人找先生。
郑走出去一阵,很快回到桌前,说是学生进驻校部,要求学校同意罢课,抗议政府在日本侵略者前节节退让。校长一个人压不住阵,要各系主任去劝说。郑随便吃了两口,说他失陪了,得走。
“肯定是日本挑衅的消息,”郑的样子很颓丧,“政府没办法,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闵不放心,让仆人跟着去,说有什么事赶紧回来报个信。
房子里一下清静了,就他们两人,一时不习惯,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子两人都在吃菜,喝着酒。或许闵喝酒多了一点,她吞吞吐吐地说:“裘利安,你怎么嘲笑我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裘利安马上意识到是指徐诗人,他以为她不在乎,看来她还是忍耐有限度。但她语气还是很客气,她那完美无缺的礼貌,已经使他恨透了,他想捣乱的冲动冒出来,先捣乱这个系主任夫人!
“徐诗人,他和你在床上如何?他功夫行不行?”
闵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半晌,看到裘利安假作谦卑的笑脸,她发脾气了。“你怎么这样说话?中国知识分子从不做这种事!”平白遭到侮辱,使她用英文说不清。她脸上开始冒汗,只得把眼镜取下来,用餐巾擦脸。
裘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不戴眼镜。他从未料到闵这样美。红晕使她的脸显得非常细腻,而她一生气,嘴唇微微突出,好像有意在引诱一个吻。那嘴唇的颜色,几乎像用口红抹过。
在窘迫中,闵站起来,去取掉在地板上的餐巾。他突然又注意到闵的打扮,一身粉白色丝缎旗袍,领口不高,却镶滚边,空心扣。不像校园里女生直筒式旗袍,而是极其贴身,分叉到腿,把她全身的曲线都显了出来。髻上插了三朵青白宝石的发针。不可思议。
我真是一个瞎眼狼!
回想起来,他一开始就把她从这个陌生的国度人海中挑了出来,他喜欢有闵在场,这感觉是在呼应他心灵里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阻止了他?她的眼镜,该死的眼镜。她取掉眼镜等于上帝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抓住了这机会,一下清醒过来。难怪第一眼看见闵,就有一种安宁感,她的吸引力穿过她的外表,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闵坐正,却拨了拨烛芯,使房间里稍微亮了些。但她坐在烛光后面,躲开了一些裘利安的注视。
烛光让裘利安找到了熟悉感和亲切感,一切好像似曾相识,而不是在一个陌生国家。烛光烁烁,一桌酒菜,闵依然是女主人的姿态,若无其事地给他倒红葡萄酒。他看着她一举一动,他明白自己已经按捺不住,非进行到命定的目标不可,这次非把她从她的体面里给轰出来,哪怕冒犯顶头上司,丢掉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不顾闵明显的抗议,回到老题目上。
“你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不做这种事,”裘利安嘲弄地说,“看来英国老师并没有好好教育他们的中国学生。”
或许闵在惶惑中不一定能听懂他的话中之音。裘利安就直接说起他自己家里的事,像课堂上讲英国文人生活轶事一样:在他母亲怀着他时,他的父亲克莱夫·贝尔就和弗吉妮娅阿姨有事;母亲和罗杰成为情人,并鼓励父亲去追求她的女友。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巴黎、伦敦的这个那个情妇那里,但母亲在家里始终为他留有一卧室书房和起居间,满是母亲的壁画。他们相互关心,还是一对夫妻。母亲的终身男友邓肯·格朗特是个双性恋,男朋友来时,他就和男朋友睡,男朋友不来时就和母亲睡。他有弟弟昆丁、妹妹安吉莉卡,但安吉莉卡却是母亲和邓肯的孩子。
“他们不吵起来,不闹翻?”闵难以置信。
母亲发现她妹妹与丈夫有私情,她怎么说?“这两个人是我最爱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仍然是。”父亲经常把女友带来,与母亲做朋友。而母亲的男朋友也一直是父亲的好朋友,比如他和罗杰·弗赖一直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去年罗杰死。现代美学中著名的“形式意义论”被称作贝尔·弗赖原理。母亲和阿姨是全世界最亲密的姐妹,布鲁姆斯勃里是以她们的魅力和智力为中心。这与男女之事无关,不不,或许应当说,这正是与男女之事有关。
没人庸俗地嫉妒。裘利安说,他从小就习惯看裸着身子的男人女人,邓肯总是以男人身体为主题,有时是一群人做着艰难的多人性动作,邓肯在画,母亲站在一旁欣赏。
裘利安明显越说越得意,他的家庭,他的强烈反维多利亚道德主义的家庭背景,以及他们自由无忌的性关系,确实不同一般,值得骄傲。闵听着他仔细描述,害羞地低着头。她的头发在烛光辉映下,更加黝黑发亮,刘海下眼睛瞧着桌布上,那儿有一双骨雕筷子,一副眼镜。她明显激动起来,她的手没有搁放的地方,两只手互相紧握在一起,搁在腿上也不是,放在桌上也不是。
“你盘目好。”裘利安说。
闵吃惊地抬起脸来看他,惊奇他竟然会用本地土语说她美,她羞涩极了。裘利安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绕过桌子,顺手就把她拉了起来。她只是稍微挣扎了两下,却没有任何抗议,就无助地被他抱在胸前。
他的脸触到她的面颊,好烫,她的嘴唇很红。他轻轻吻她的脸,脖颈,寻找她的嘴唇,他的一只手从她的腰摸到她的肩,移到前面薄薄的旗袍覆盖着的乳房,她无法遮掩的坚挺起来的乳头,马上使他冲动起来。他们被激情燃烧得透不过气来。
房间很大,而烛火与灯光只是照在餐桌上,他们好像自动移到墙角,移到光线微弱的地方。闵的嘴唇在他的脸上,原先垂挂在身边的手抱着他的腰。在喘息声中,裘利安几乎是无意识地把她的手拉过来摸他已壮大起来的阳具。
闵一下跳开了,脸色吓得发白,她的手扶在椅背上,惊慌地看着裘利安说:“怎么这样?”
裘利安不知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是指他的过分直接进攻有失体面,还是他的器官太鼓胀太不文雅?她震惊得发抖。“简直不像人。”
只好梦中遥望海上的灯塔
第二天上午裘利安醒来时,发现已经十点过了。房门没关好,楼下仆人们说话声传了上来,中国话在女人嘴里发出像鸟唱,轻软悦耳,在男人,在大声喧哗的男人嘴里,像动物的吼叫。他发现这些仆人说的是当地土语,与闵说的柔软的北京话很不一样。但是哪一种他都听不懂。
拉开窗帘,很灿烂的阳光。他发现自己穿着昨天的衣服,只是更零乱不堪。在楼梯过道望下去,仆人巫师和田鼠正对着留声机的庞大喇叭不知怎么办。
巫师抬头瞧见他,说,先生,系主任夫人差仆人送来的,说是给贝尔教授的。昨晚贝尔教授走时,她忘了让仆人送过来。
裘利安让巫师把留声机送上楼,一叠唱片放在一个木漆盒里,也被送上来。
他从木漆盒里取了一张有中国字的唱片,放上唱盘。二胡声在房内响起时,他走进卫生间,梳洗完毕,穿好仆人洗烫过的内衣衬衫。回到卧室,二胡声里号角齐鸣,四面都是伏兵,没逃路,而月正是最圆最亮时。裘利安一点也不想吃早饭,马上就该是中饭时间了,就又倒在床上。音乐使他想起昨晚的细节,心跳在加快,而且下面又紧张了,他几乎需要用手解决压力。
昨晚回家报信的仆人,来得及时,解了闵和裘利安的尴尬。郑那儿没大事,学生的态度和缓下来,放低了要求,让她回来告诉太太。裘利安趁这时道了晚安,几乎是逃走了。回家就开始喝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只有月光山影看着他胡闹。
二胡声凄凉忧伤,他希望这奇怪的音乐能尽快停止,起码不要这么单调。
他对付女人未伤过脑筋,该歇手时就歇手,从不会相思成病。他的初恋,是在大学三年级。没有到手之前,他有几夜都难以成寐。他发现把性弄到手,一点也不难。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确实的性破坏,一次经验后,他就明白了:没上床之前,男人会头脑荒唐,因此,绝不能把荷尔蒙的冲击当做真的价值判断。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还是有一段糊涂时间,只是越来越短。那第一次最长,是他追求女人,以后反转过来,几乎总是女人钟情于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之后他就学会毫不留恋地撒手而去。
有时他想,或许,他无法与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长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专,如他的父亲,而是他对母亲范奈莎的感情。谁能在智慧才华上与母亲并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还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惊人的美丽。这是他爱情上的障碍——他从来没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永远不可能找到他母亲之外惟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对男女之事一声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闹得满城风雨,或是让对方闹得人尽皆知。他没有夸耀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总是到这种地步。
裘利安想起这些事,就开始写信。他给母亲写信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坦陈细节到别人看了会发窘的程度。但写信者收信者觉得很自然。从他第一次性生活开始,他都详细告诉母亲。而母亲对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动,把它看成他们母子情深的证据。
这样做,并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听到母亲和阿姨在那批知识精英大学问家的男人堆里,说到什么“性交”、“高潮”、“肉欲”、“勃起”等等,百无禁忌,似乎在谈家常,而且评论这个那个的性表现,就像评论歌舞表演。母亲说过一件事,也是开布鲁姆斯勃里风气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个春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娅阿姨坐在客厅,正在争论,为刚发生的男女感情纠葛,心里有气。他们没注意,历史学家斯特拉奇正好进门,他手指母亲白衣服上的一点迹痕,问:
“精液?”
一个词就把他们的恩怨化解了,他们全都大笑起来,一种神圣液体把所有困难的人际关系抹顺。自此以后,他们谈性、谈性满足,就像谈美的本质,就像谈艺术。她们把自己变成自然而然不受人为拘束的人,她们证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这一次他的笔在纸上划动得艰难,他应当说已经与闵有肉体的接触:她的乳房丰满结实,虽然他没有探进她的衣服里。但是闵远远不只是肉体感觉,在她的乳房之后,她是另外一种东西。
难道我爱上闵?
笑话。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任何女人。这该死的中国音乐太缠绵了,把他弄得没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亚铁路的信,十四天到伦敦,来回一个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保险一些。所以,他就给母亲一周写两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陆路。母亲隔得那么遥远,这点也影响他的判断力。当然母亲向来不给他出主意,只是鼓励似的说“真有趣”、“真想见见这个姑娘”,甚至说“身体这么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儿”等等。可是在青岛,得不到母亲这种起码程度的回响,他觉得更难决断。
他几步过去,停了留声机。
房子里没了音乐,他的心和脑子都冷却下来:只是喜欢这个女人。的确是他在诱惑她,但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和一个东方女人做爱是什么滋味而已。
她是个著名诗人,有声望。有个教授丈夫,两人都是中国知识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多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切,在中国更是如此。那么,他有什么必要仅仅因为性好奇,去破坏这个婚姻呢?反正他绝不会和她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比她的现有婚姻更美满。有什么必要毁灭她明显很满意的生活呢?
仅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这诱惑:他可以找个中国歌女做“妾”,有了结论,他心里就安定了。
裘利安已经学会三百多个中文字,听力好得多,会说一些最常用的话。这个好吃,那个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会拿起毛笔,浸上墨汁,写任何中国字,都那么美。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国女人的诱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应该准备上课了,裘利安强迫脑子回到教学上来。他决定上课时讲些什么是真正的现代性,他的两个父亲的“形式意义论”。不过,中国学生还不可能接受形式比内容更具有意义,先跳过去。按原先计划,现在应当讲当代英语诗歌了。他从英国带来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庞德奇异的《诗章》,这将是两个炸弹,只是掉下时,不会爆炸。想想,他还是决定教容易些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讲台前,他潜意识地扫了一下女学生的桌位,但没有闵,闵已有好几堂课未来。
敏感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费,又无奈于自己的生活之无意义,这个对爱情如此胆怯的 “你”,是谁呢?当“你”被我邀请一起出去,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这时他看见闵蹑手蹑足走了进来,拿着预先发的油印稿。她一定听到了这两句,听到他的讲解。她会怎么认为,是在说他自己,或是她?
这首诗是情歌,却是一个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在课堂上一讲,这诗第一次打动他,以前他对艾略特并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个诗人,诗人互相不佩服,全世界一样。试图超越公认的大师,是纠缠他的噩梦。尤其是父母辈过从的好友。此时,艾略特的这第一首发表之作,让他彻底服气了:点出了人在“文明社会”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气,搅乱这个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来,“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
面对闵,在他的讲解中,这首诗就是在写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闵。
我已经熟悉了她,起码接近熟悉她,可我还是不敢走得太近。难道我真会变成临场胆怯的中产阶级?我不准备向世界投降,那么我凭什么恐惧自己?
他把他差一点变成了普鲁弗洛克,做了个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对闵。
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夹着笔记本背着书包纷纷朝教室外走,闵在他们中间。他冲到门口,不是她。但他看见她进教室来过。为什么他没有见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藏在哪里?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里全是学生,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脚步,作为老师,他的行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这一刹那,他竟然有一种苍老感。
为了挡开折磨人的欲念,裘利安准备去海湾对岸黄岛散心,听说那儿的的金沙滩海景怡人,轮渡班次也多。他直接步行下山,慢悠悠走,花了三十多分钟到海湾渡口。离渡口还有一段路时,看见仆人田鼠手里抓着大包小包坐在路边石阶上。他走了过去。
田鼠在那里跟一个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说话。一定是田鼠和巫师分了工,一个跑外,一个包内。裘利安不想管他俩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认真地跟老头说话。那人像是个算命的,长衫破烂,胡子花白。他们俩回头,一起看到了裘利安。
田鼠嘟嘟哝哝想解释什么。那个老头止住了他,望着裘利安,对田鼠说了一大串话。
裘利安走下车来问,老头在说什么。
田鼠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裘利安叫他放心说。
田鼠说翻译不出来,不好翻。
裘利安一定要他翻译一个大概,他意识到老头是给他面相,于是先把一把铜钱放在老头跟前的盘子里。老头朝田鼠飞快地说着,说完,手有意识地敲着膝盖。
田鼠这才无法可想,只有说出来:老先生讲,先生虽是外国人,却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阔耳厚唇红,鼻子大直,为富贵相,家底一定丰厚。
“ 说下去,”裘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叽叽咕咕,他的英文越来越不像英文,最后裘利安只辨认出:
可你面皮绷紧,
耳垂不大,
皱眉太深。
就得孤单,
不伤妻女,
但会——
“好,好,”裘利安感兴趣地问,“告诉我,实话。”
“这些都是中国人讲迷信,你别信,别信就无事。”
“为什么不信?我信。”裘利安嘴角却又是嘲讽的微笑。
田鼠支吾了几句就跑开了,扛那么多东西还是脚下生风。裘利安回过头来,老头也不见了,连同凳子和盘里的铜子儿。老头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他自己的命那么惨,最好是别担心别人的命运吧。中国有太多的人迷信,田鼠好像前几天害怕地对他说过,花园里的桃树又开了花。裘利安问他是什么征兆?他只说这是秋天,啊啊,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害怕什么?
裘利安觉得迷信是中国老百姓的一大毛病,不过好像迷信命运,并没有妨碍他们革命,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吗?虽然不当一回事,可他还是打消了去黄岛,直接顺栈桥走了一段,折上坡,回首远眺浩瀚的黄海,仿佛四面来风,突然忧愁又从心中生,他便直接往北顺着中山路走,想找家酒吧喝一杯。
旧日租界的几个酒吧俱乐部,是西方人交际的场所,自然那儿欧洲的消息灵。但是裘利安想起该买个像闵那样的书桌,就先去家具铺子看看。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一张形状奇异的桌子:桌子很大,左右两端像古代航海船,除了桌面,雕满了玫瑰。还有一把椅子,高背,雕花式样相同。店主说是明朝一王爷家的,本是一大套家具,有几件毁于兵灾,就散落民间。店主身着质地很好的长衫,英文也说得可以。市南区这地方,做生意的中国人,像样的店铺老板,大多会说英文。
“要价低廉,是一腿稍有损。”店主说。
裘利安这才仔细打量。
“先生要,敝号会修复如初,分文不取。”
裘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诚实的原因,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数,绝对不贵。他留下地址。店主答应一周内将船形桌送到寓所。
他心里高兴,买了好东西,以后运回家里,肯定要把母亲乐坏。明朝不明朝无关紧要,这桌子造型别出心裁,对母亲参与的奥米伽工场的同仁必是一大启发。家里母亲画满墙的裸女跟这古朴的色泽,黑黑红红,正配得上。况且,船就意味自己命运,永远如愿地飘泊。
他又进了好几家店铺,量尺寸,选布料,做长衫。他还买了一对花瓶,瓶上男人们在田地上弯腰插秧,两个富家女子站在花树下,脸上挂着笑容。古装的中国女人,身体总画得像杨柳那么纤弱,脸相却有点像母亲和阿姨。他很惊奇,老板说这是上世纪专给洋人做的瓷器。
这时,他被很响的一声“哈罗,英国佬!”叫住了。街上,三个和他一样高鼻子黄头发的西方人,说的是英语,口音却像德国人。
他们要他一起去喝一杯。
三个都是做生意的,的确是德国人。有个戴眼镜的说要上帝国红房子,问裘利安去过没有?他们嘲讽裘利安是白来中国了,到青岛不上帝国红房子更算白来,那儿的白俄妞儿真是肉感十足。
帝国红房子门面不大,进门有点昏暗,可能是故意的。店堂很深,好几个厅,不太像法国咖啡馆,也不太像英国酒吧。坐到吧台后,果然是年轻轻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务,乳房撑得高耸,腰束得很紧,裙子短在大腿。看来是学的电影中柏林“蓝天使”打扮。
裘利安要了白兰地。
几分钟后有了感觉,这儿完全是欧洲情调,虽然不到晚上,却是人进人出,很热闹。凭着一张西方脸,互相不用介绍就是熟人了。
陪他来的德国人见他初来乍到,就说,青岛的繁荣兴旺全靠西方国家。这里的码头、铁路马路、医院、工厂,都是西方人建的。中国人不识好歹,早就欧战机会收了德、俄等国租界,好几年前革命冲昏头时,又发动工人武装冲击,收回了好些租界管理权,弄得共产党现在只能托庇上海的西方租界做基地。
“没咱们,青岛就是穷光蛋,青岛人都会失业。”
裘利安没说话,他的工作是中国人给的。
酒吧里挂着窗帘,厚重的紫红色绒布窗帘挡住白昼阳光。各种语言的喧哗,加上酒气,使空气浑浊。
“近来收集了多少勋章?”凑上来一个大肚壮壮的家伙,像希腊一带的混血人。
“数丢了。”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说了一口自引以为骄傲的约克郡中部土腔。但在这问题上却谦虚了一下,“酒厂里中国人太多。”
裘利安明白他们在谈中国女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酒精在血液中增加,脑子却很清醒。他们越说越起劲,然后各自讲个做过的事。那个酒厂老板吹牛自己一夜睡了五个中国处女,引起一片不知赞扬还是嘲讽的大笑。裘利安没想到遇见如此一群极端无耻的殖民主义者。
一个老板娘似的俄国女人看出裘利安的表情,走过来,凑着裘利安的耳朵说:“不要理这些混蛋。过来,让我给你介绍安娜。”他身子往边上一让,看到老板娘背部几乎全部暴露的装束,脖颈绕了三圈珍珠项链,化妆过了分,但只有这样,才能掩盖韶华已逝。
她身后跟着的姑娘,大概二十多岁,不难看,只是神情有点忧郁。
“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小姐。”老板娘又说,“咱们市南区的探戈舞后,人人都想找她学呢。”
裘利安吻吻老板娘和安娜的手指尖,说今天忙,改日来请教。他在酒杯下压了纸币,就走出帝国红房子。
外面阳光亮得刺眼,他只得闭上眼睛,慢慢睁开,习惯了白日光线之后,街和房子却依然模糊,歪斜,人也扭扭弯弯,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没一会,他就吃惊地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游行队伍中,年轻的男人、女人,哦,是学生们举着标语拉着横幅在示威,有人带头,在喊口号。
裘利安举起拳头,也跟着喊。他只看到标语上写的有“日本”两字,听不清整齐呼喊的是什么话。不懂没关系,他完全会同意这些口号。
队伍突然乱了。
前排停住了脚步,人们往回退,或朝街两边躲。也有好些学生不退不躲,但是街中间人少了,于是他看见了对面几百个穿黑制服头戴黑盘帽挥舞警棍的警察
一得命令,警察就凶狠地呼喊着压过来。
连不退不躲的中坚分子都开始往后跑。裘利安来不及想,他还是站着不动。警察冲到他面前时,他只是举起一只手,嘴里重复着他也不知是什么的话,他的头猛猛地挨了一木棍,他眼一花,倒在地上。
裘利安躺在床上。他头部被木棍打破,不重,当即送进医院,未伤骨头,缝了三针。没跑得了的学生,不管是否受伤,全被先抓到警察局。
两个仆人好像明白该是显身手的时候,早饭是豆浆牛奶,小笼蒸包,加上一个荷包蛋米酒;中饭有两菜一汤;下午也做清炖冰糖莲子、虾饺之类的小吃;晚饭则分量大些,牛肉米粉,鱼是最新鲜的,刚从海里捕来。
为了不让好意的仆人失望,每餐勉强吃些,然后让仆人把饭菜拿走,他没胃口。不仅如此,没有他吩咐,他们不得随便上楼来,他需要清静休息。有事他会摇铃。
对他敢参加游行,并与警察对打,巫师和田鼠流露出很帖服的神色。
在市中心买的两个花瓶,还有桌椅,店里都派人送了过来。他任花瓶搁在客厅地上,在什么位置,他也不愿去关心。桌椅让人抬上来,放在卧室。
他知道他英雄行为的真相:他自己首先不关心自己,然后世界就不用关心他。因为游行受伤,他的忧郁症有了充分的理由。
可能挥木棍的警察,认出棍下是个外国人,来不及收臂,打中了,却打得不重。他想,如果伤口得缝十针,而且像其他受伤学生一样,先满头淌血地受审问,然后再让去医院,这才是平等对待他。现在他头上的绷带也像是假货,装样的!
轻悄悄的脚步声,有节奏地上楼梯。
巫师和田鼠没这胆子。裘利安侧耳听着,脚步停了,像是犹豫。只隔了一会,敲房门声。
他没有立即应门,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门外站着的只可能是那个人,他以为忘却,正在忘却的,却一下子证明并没有被忘却。他知道马上就会很想见到她,她就来了。
门开了。
他先看见她的袖子,有一个翡翠手镯,手指纤细又鲜嫩,放在门把上,脚上蓝平绒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没绣花。裤口开得大,上衣很短紧身。很好,现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来的,好像画册里清朝宫廷女子的装束。她的头发梳了条辫子,他没想到闵竟这么有意打扮给他看,而他真的看着了迷。如果拂去她额前的一排刘海,她的额头一定高。他喜欢额头高的女人,母亲是,阿姨是。一个新的闵,浑身上下是淡蓝与翠蓝。
她走进房来,站在裘利安床头,没说话。裘利安心里咯嗒一声响,像什么东西卡住胸口,突然落下去,觉得呼吸畅快了。
她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一半,不让阳光照在裘利安床上。
裘利安习惯性露出嘲讽性的笑容。闵走近,她也有这样的笑容,一学就会,不错不错,他心里咕哝。有她在,他即刻感觉自己的忧郁症变得没有理由了。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打量着裘利安。没戴眼镜,裘利安注意到,眼镜在她手里捏着。他看她时,她却突然站起来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觉得她眼睛湿湿的。
他有个感觉,闵不像坐一会就要走的样子,她会呆得很长。他的受伤成了个好理由,她是来照顾他的。
闵抚摸裘利安的额头,绕过纱布下面的小伤口,轻声道:“怎么好像还有点儿发烧?”
裘利安想说什么,可是闵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唇上,很像母亲以前上楼叫他睡觉的样子。她让仆人把鸡炖红枣汤端上来,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一口口吃。
闵在身边真好,他要的其实很简单,这刻要的就更简单:安宁和温暖。吃饱了,他有点神思模糊。几天来精神和肉体的紧张松弛下来,疲倦和哀伤转换成惬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感到自己在往下沉,潜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静地呼吸,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突然闵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她站在窗前,满脸怒气。
裘利安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闵是在生气,手里拿着几页写满字的纸。他想起来,那是出事前,他给母亲的信。写完就摊在桌上,没收起来。
闵声音发抖地问:“q是谁?”
裘利安从床上挣扎着靠床头坐起,这样说话使他喉咙舒畅一些。“这是私人信件,请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见闵对他的郑重抗议没有反应,“好吧,告诉你,q只是一个顺序号码。”
闵依然拿着信,没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着裘利安,她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十一号?又是谁呢?”
裘利安想赶快解决这误会,说:“q不是别人,是你。”
闵的表情更吃惊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搁,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你的第十一个情人,而且已经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够好,这时一下就显露出来,激动的时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谎言!”
裘利安能感觉出她的情绪反应之强烈,他这才知道这句话“我跟q已经有私情”,每个词都深深地得罪了闵。这句在他眼里简单的话,每个字对这个中国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个!他已经有那么多女人,才二十七岁,已经引诱了十个女人!
这么年轻,这么无耻。
“私情”这词让她受不了,最严重的词还是“已经”。
她的脸色发白:“我和你‘已经有私情’?”
裘利安承认他在写信时夸张了一点,急了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他在中国一切正常而顺心。当时他认为几天之间必然成为事实,至少信到达英国之时,肯定是“已经”。
但对闵来说,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证明。
“你上床来,不就马上‘已经’了吗?”裘利安对付生气的女人,一向用厚颜的办法,他让出床的一部分来。
“你这人毫无廉耻!”她吼了起来。
裘利安只好硬着头皮说:“相信我,我从来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时,只好不顾廉耻。”
闵从桌上拿走眼镜,还是捏在手里,脸朝着他,一句话不说。
她的沉默,没能停止裘利安,他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意:“第十一个,最后一个总是最好的一个,我会向你证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闵满是委屈和受耻辱的感觉,突然低下头,戴上眼镜,侧着身子,从他房间里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楼,关上房子大门。
大雾笼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海湾边,渡船停了,两岸都是穿蓝衣的中国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么呢?
他们的脸上都有神秘的笑容。脸背着海上的灯塔。
他回头发现身后是闵,他转身向闵走去,闵却消失在雾幔之中。谁在那孤独的灯塔里?他看着那灯塔,泪水突然流了一脸。
他醒来,发现眼睛还是湿湿的。
他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尤其是梦里。他的才华来源他的情感,而情感总在某一阶段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母亲是惟一持续在这情感里的。他来到东方,不是为了寻找像母亲这样的一个女人。比如闵,不能给他快乐,相反,这关系还折磨着他。
这么一生气,这么一折腾,他的烧退了。
夜晚到了,裘利安望着窗发呆,试着把胡乱的想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没料到闵又来看他,不过和她丈夫一起。她还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绒线衣,又变成公众场所的系主任夫人。
郑教授问裘利安好些没有?听说伤得不重,这是幸运。他说他们带来一些补品,让仆人在楼下蒸。“要什么请尽管说,你不要担心,伤好再上课。反正学生正在罢课抗议镇压游行。”
郑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卷入争论,言谈中,没有一点轻微的责备,他也没有指责裘利安不应该到市南区街上跟学生一起游行,只是说不应当直接和警察发生冲突。
既然如此,裘利安觉得没有必要为自己作任何解释。
“我们得对你的安全负责。请以后千万小心,”郑说,“市南区英国领事馆派人来打听你的情况,说是慰问。”
“领事馆!”裘利安呻吟了一声。他努力离领事馆远,越远越好,从来不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个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机构。而他今后想做的事,不会让任何官员高兴。
仆人给客人端来椅子。郑坐着,闵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后。她看上去心里极乱,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过来,而她没有理由拒绝。不过,闵的眼睛一直未离开他,虽然隔一会儿,她总会朝旁边看。他很难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始终没有看裘利安的眼睛。
郑不分明的态度使裘利安心里不快。他不得不承认,中国知识分子,从西方学来的自由主义,只是高谈阔论不准备实践的自由主义。他们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诸于行动,甚至政治行动的能力。恐怕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课,才对得起这九百镑中国人民的钱。
郑面对侵略的“冷静”,闵面对爱情的“体面”,就是明证:中国还没有成熟的自由主义。
明显的,闵现在在与他有意保持距离。但是一天看不到闵,裘利安的心就会隐隐作痛。爱一个中国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谁提醒,他懂得这点。他相信,如果母亲亲眼见闵,她肯定会很喜欢,闵会成为母亲的好媳妇的。
想到这儿,裘利安忽然记起了一个早就在明摆着的数字:闵已经三十五,比自己大八岁。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里,闵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点,没有她们青春时代那样夸张的性感。但是西方女人好年华易逝,他努力回想认识的三十多岁的西方女人模样,的确个个眼角、嘴唇都起了皱纹,脖颈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皱纹要少些,可腹部臀部变肥,连凯恩斯的芭蕾舞女妻子,双腿也加了份量。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个中国女人外表比他年轻,那么,她就是年轻,“真实年龄”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形式才具有实际意义。
闵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对裘利安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对闵才是一个问题。这问题应让闵自己解决,他只能接受她的决定。他并不认为与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决定爱他,而他因为她有丈夫,就顾虑,就拒绝,这才是缺乏道德勇气。
我不能像渴望海洋那样渴望你
夜里下过暴雨,闪电的震动使雨水干净利落地哗然一倒而空。清晨,空气格外清新,鸟叫清脆,连续不断。
裘利安坐在花园,他额头上还贴着一小块纱布,但气色好多了。这种纯白色最艳丽的菊花叫“狮子毛”,花期最长:两周了,都未有凋零的迹象。他挽着袖子和裤腿,手里拿了把大剪刀。他不喜欢与仆人一起整理花园,那样就太实际了一些。
他打发仆人做别的事。
李子树已开始结小小的青果,一旁的桃树有点奇怪,像那次田鼠说,秋天哪会再生出花苞来,但只是花苞,没有绽开就萎黄了。
雨珠挂在枝丫上,他一剪刀过去,就掉下两枝。小鱼山与东海湾的风景,应当使契诃夫或简·奥斯汀激动,但不是马尔罗或福克纳感兴趣的那种。不过正适合自己的诗风,真是恰好。
绯红的秋叶平躺在河面
无风,宁静的水流向下游。
在肃穆中,此刻流逝或永恒
向东流的河漫向大海
天空是同样的灰色,
每件东西都在溜走
从本质上讲,裘利安是个在英格兰乡村绿野中长大的孩子,一向不喜欢城市,不管是伦敦还是青岛,他一开始写诗,就拒绝艾略特和庞德式的“现代性”。他记得昨夜的梦:一大片树林,他奔跑在田野上,一条水牛也在跑,一群狗尾随他们,好些人在呼叫,追赶。他卷裹着树叶青草不顾一切向前,撞倒树篱笆,压倒一片灿烂的野花。
在梦里见到的是英格兰还是中国?他弄不明白。
此刻,他在小鱼山自己的花园里,剪掉桃树所有带花苞的细枝,满满一把,够插在刚买的古董大花瓶里。
讨厌的中国的风俗迷信!裘利安笑了笑。不过如果不信,干吗要剪掉桃花呢?
他有个感觉,身后有人在注视自己,立即回转头,果然闵在他身后。他去拾地上的剪刀。他回头那一瞬已看见,闵很疲惫不堪,头发挽在脑后,没戴眼镜。干吗不戴眼镜,难道上帝暗示了她:眼镜是他们之间的障碍。见鬼!
“你不欢迎我,对不?”闵说。 裘利安想,她未免太聪明了,马上看出自己的态度。但他还是决定不理她,径直往房子里走。
闵跟上,不请自进。
裘利安不知哪来的气,突然将手里的花枝通通扔在地上,他的赤脚沾有草叶水珠,在地毯上一走一个脚印。壁炉旁的柜子上有好些他买的中国书,他胡乱翻,当然一点也不懂,只是觉得印刷古雅。
他看得认真,眼晴里汉字瞬间放大瞬间缩小。闵为什么不走过来,长沙发短沙发都空着,也不坐,她一动不动站着,太像一幅画,太不真实了。得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权利在我房里?我弄出乱子,我喜欢乱子。不过日本人可能比我还行,当然喽,趁日本人还未捣出大乱子,让我停止小乱子。裘利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很难相信,这个上午,他的喉咙里发出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声音:
“郑太太,我们在这房子里能做什么?”
闵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她看着裘利安,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迅速地转脸,急急地朝房门前走,地上的桃花枝差一点绊倒她。房门在闵出去时很重地响了一声关上,裘利安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必须去打猎,不然我就会疯掉,我必须吃东西,否则我就会垮掉。裘利安大声叫仆人,没人应。他这才记起是自己把仆人赶出去了。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个咆哮的动物。你,范奈莎,亲爱的母亲,你永远那么清醒,而弗吉妮娅阿姨却已在边缘上,濒临疯狂。啊,贝尔教授,也继续了你们自由狂傲的血液,尖锐的感性。
是的,天生如此,不必责怪自己,更不要责怪世界。
吃了些填肚子的东西,裘利安找到猎枪,也不收拾满花园满地毯的花枝、草叶。他戴上帽子,穿上长靴,披上猎装,朝门口走去,准备到山里。他拉开门,才发现天正下着丝丝小雨,不是打猎天。
但使他吃惊的并不是雨,而是看到闵背着门站着,不是在他门口,而是在门口外青石块铺的路上,准确地说,在前花园的小径上。如丝的雨水中,她浑身湿透,也不肯退后几步躲在他的屋檐底下。她竟在这个上午,起码三四个钟头,没有走掉,而是一直站在他的门外!
裘利安心里像裂开一道口,他随手扔下猎枪,慢慢走近她,他很想靠近她,离她更近一些,但他忍住了,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过身来,她声音沙哑,明显哭过,不过语调却显得很静:“裘利安,我不能在这儿,在这儿离你太近我受不了,我会在北京等你。”
说完,也不等裘利安表示同意不同意,她就往前迈步,步子不再凌乱、慌张、急促。
闵的话,太出乎裘利安意料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看着她苗条小巧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他呆呆站在细雨中,觉得雨水在一点点浸透他的头发和皮肤。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有闵在北京的地址,还有一大叠英文手稿。闵短短的信里说,这是她用英文写的小说,请他在火车上打发时间读。
闵以看望生病的父亲的名义已去北京。在等候北上的时间里,裘利安额头上的伤口已好,未留下任何印记。
是否去赴约?
时间一天天逝去,裘利安变得犹豫不决,本能地对过分强烈的爱情感到害怕。
他觉得看不见就会忘掉她,逐渐会成为习惯。
但闵站在门外雨中的背影,每次打开门,他仿佛都能重新看见。她说的那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她是他遇到过的最痴情的女人,也是真正达到布鲁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他明白实际上他的考虑,最后都不会算数,他很难拒绝闵的邀请,完全不可能做到。
在火车上读她的小说
寒假到来之前,裘利安订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现在他的恐惧正相反,闵到底会对他怎么样?男人会变,女人也会变,尤其是一个中国女知识分子,自己从没有过经验。闵既然能变过来,也能变过去。他实在怕在北京扑个空,闵会晾着他。
不巧,这天是星期日,拥挤的市南区街上,裘利安和田鼠各自坐了一辆人力车。时间紧,为了赶上火车时间,裘利安挥着钞票大叫:“赶上火车每人加一元。”田鼠的那个车夫瞅
空从人行道上绕过,跑得飞快;裘利安这车夫不行,他跳下付了钱,换了一辆车夫强壮的。
他赶到火车站,竟然还有十多分钟。田鼠早就将他的一口皮箱送上火车,放在厢位。
火车从青岛直达北京。裘利安不用问在哪里下车。他穿着中国长袍,深蓝绸面,驼绒里。他不在意这服装是否使自己样子很滑稽。不过天已冷,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享受。他担心北京更冷,也把黑呢大衣带上,还有一顶黑礼帽。头等车厢十美元,他一天半的工资,像从巴黎去柏林那么舒服。正巧这火车是德文告示,德式服务,使他格外惊奇。
火车很快就把新旧杂糅的青岛丢在身后,铁轨一直延续进郊外乡村,穿过海湾山泊、田野、森林和无数隧洞。
走出山东的山区后,就穿行在华北平原。河北,黄河流域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中国文明的摇篮,现在,目光所触之处却破败得叫他吃惊。冬天的农村,田野光秃秃几乎看不见树木,散散落落全部泥垒的茅舍,房子像牛棚。村头上,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褴褛,脏脸瘦削。
火车每到一站,车厢外便涌着讨饭的人,个个病瘦,衣不遮体,在刺骨的风雪中冷得浑身像筛子发抖。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英国农村至少还有田园风光,农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强得多。而中国工人生活虽然困难,中国农村的贫穷几乎使人窒息。裘利安很愤怒,就像伦敦东区曾经使他愤怒一样。世界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而他却在干什么呢?
他想起在青岛火车站前,他跳下人力车,差点撞倒一个上身光裸裤子极破烂的人。他收住脚,那个人是撑着拐杖,却跪着伸出双手乞讨。他看清了,这人从大腿以下全没了,面前是一块布,上面写着字,不知是什么字,也来不及问,只是顺手往布上扔了几个钱,赶快进站去乘火车。那个人可能是个伤兵,和日本法西斯打仗,丢了腿,政府没心思管他,也许是在内战中丢了腿,更没人管。他的腿桩上不知如何钉了两截木头,他就“站”在那两块木头上。
他不是不知道,在英国时,从记者的报导,从中国回来的人写的书,都仔细描写过中国的贫穷和苦难。中国的故事永远是悲惨的,让那些神经脆弱的太太们读不下去。所以中国是最值得革命的地方,需要马尔罗笔下那种敢于牺牲的中国英雄。这时,他非常清晰地记起在去年九月,从香港乘船驶进上海时,他对这个国家的革命充满了怎样的激情!他写给母亲的“遗书”,他来中国就是为了奔赴一条值得献出生命的危险的路。
首先,现在看来有一种可能事件的发展,会使我卷入中国的革命政治,我想我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行动者,我想试试。
其次,我做任何事,必是出自坚定的信念,我对这个世界弄到如此白痴般一团糟感到有责任,而且,对身受此难的苦命的中国人深为同情。如果我的中国朋友冒险,我希望我分担这危险……
这封长长的“遗书”,他一直保留在身边,没有寄出。因为他到中国后,西方人写个不休的苦难,他看到不多。相反,他看到老百姓有自己喜庆的祥和,一旦从苦力劳动脱身,他
们的生活也自有风趣。就说青岛,下等餐馆墙上也必然挂挂书法,柜上摆盆花。他们在这个海湾边放个塔,那个山头放座庙,艺术融入自然,毫无唐突。有钱的人似乎不少,乡下的地主也能供子女到日本、西方留学。而知识分子有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理念。至于中国女人,更是好看,而且喜欢生活中美的东西。他由此竟然忘记了中国生活的另一面,或者说,有意不去注意那些带有腐烂化脓的地方。
如果母亲看见他那封遗书,只会理解他,并且只会喜出望外他变了主意。因为遗书中有一段他自己也觉得给母亲看很不妥的话:
我的一生过得幸福而诚实,我情愿暴死而不愿其他死法。比如不想老死床上,没有比上战场更让我激动的。我当然想看到未来,我会尽全力不死,我完全不是烈士,但我现在能对这样一种结果心平气和地考虑。要是我去闹革命,我肯定会带着氰化钾,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受到折磨。
历史真是个拿人开心的舞台总监。他现在却坐在最舒适的头等火车车厢里,驶向中国的名城,宫殿古都北京。裘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内疚,他被中国文化和中国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享受着生活的种种奢侈。
或许,他天性就沉耽于快乐吧。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用一个许诺安慰自己:记住这个国家的贫穷苦难,他应当为此作出牺牲。时间一到,他就能!
闵说:“我会在北京等你。”她的声音是那么孤独,又是那么的充满激情。
面对如此美妙的爱情,他有权利暂时忘掉自己的衣袋里是否有氰化钾。
裘利安从皮箱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抽出闵的英文小说手稿。他开始读她的小说,火车正在跨过一座很长的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有如敲钹。火车轻轻摇晃,但是看不到桥下有水。窗外的景色渐渐蒙上暗色,他拧亮座位边上的灯,桌上有啤酒,水果和可口的法国菜。头等车厢的舒适,像一层又一层的纱幕垂挂下来,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快速的活动舞台上。这舞台很好,再也看不见余下的世界。
闵的英文字迹极为清秀,他一边读,一边用铅笔修改个别用词。但是往下看,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再改动。这是一个女孩在一个奇怪家庭长大的故事。她父亲有九个妻妾,母亲是第三房,娘家原是福州四大富豪之一。父亲从朝廷领差到福州,上她家做客时,母亲被叫来送点水。他正要欣赏一副画,她和一边的丫头帮着打卷挂轴,她穿了件深红色丝质上衣和裤子。母亲的手指启开画轴时,娴静优美,神情自如,如画上的睡莲。于是父亲迷上几乎比自己小二十五岁的这个少女,当天就提了亲。母亲在这家排行老七,女儿太多,并不珍爱,做三妾也不算太委屈。
但不知为何父亲爱她母亲远胜过其他妻妾,和她母亲度过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来都多。这个大家庭里妻妾内争已经穷凶极恶,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年龄相差太大,而她太小,帮不了母亲,母女的日子很难过。
父亲是清宫廷军机大臣,住着一个大宅。这女孩从未弄清过到底有多少套院子,经常在“自己家里”迷路。她管大老婆叫妈,对自己母亲叫三妈。没有人弄清大院子里还住着多少人,那些管家裁缝,花匠和厨师,差不多是一样的面孔,旧的佣人尚未去,新的佣人便来了。
父亲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后,思想上日渐与改革维新派亲近,参与了他们的一系列策划活动。
当改革遭到守旧派血腥镇压时,父亲也受到牵连,家产大半充公,被流放到新疆沙漠。只有母亲一个人愿意陪他远谪边戍,父亲也只要她一个人去。她由父亲的大老婆照管。但是路途艰难,父母亲都病死在路上。
这个大家庭由于父亲这棵大树轰然倒下,全家人抢家产,大打出手。最后大院出售,人作鸟散状,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一部很感伤的中篇小说。裘利安一口气读完,已经是半夜。
他将手稿合拢在一起,这不是他喜欢的小说类型,也不是弗吉妮娅阿姨的那种作品,语调太纪实了一些。他能猜出闵多半是在写她自己的故事,这正是此书迷人的地方,真假莫辨,似乎并非全部虚构。不管怎么说,她的英文写作比她的口语能力强,散文的风格遒劲,简练而生动。那个新月社的核心人物徐诗人,幸亏在飞机里坠毁了,将闵比为一个二三流的英国女作家,真是缺少文学品味能力,看走了眼,闵的语言上有点像弗吉妮娅阿姨。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的艺术才华,心里很高兴。有貌又有才,是他喜欢的女人类型。
出租车将他从火车站带到闵留给的地址门牌号码时,他一手拎皮箱,一手拿大衣,站在一个宽阔的巷子巨大的门前。
显然这是个豪华大宅子,门前有五级台阶,石阶两旁是石狮,红门,金门钉,门环叼在两个大青铜猛兽嘴上。
裘利安报了名字贝尔教授,看门人通报回来,他被引了进去。过了两扇门,一堵镂月裁云的画墙,墙前精美的瓷盆开满鲜花。
他走过一道道厅堂,穿过一个个有人造假山的花园,有的整修齐整,有的显得荒芜凋零,似乎属于不同的主人。高过墙的红白梅花开得恰是最繁华之时,枯干苍老却有青苔。池塘边的小路卵石铺成花式,冬青树篱隔开一些不让直视的房间。有时能看见女人走动,看来大多是仆妇,见了他这个洋人也不稀罕,依旧做自己的事。
仆人终于停在一回廊底端,放下皮箱,恭敬地对裘利安说,“先生,小姐在等你。”
他回过神来,仆人已不见影了。回廊转弯处有一对红木亮漆长凳,回廊匾头有四个狂草的大字。裘利安转过身,闵果然已站在门口看着他。她穿着非常艳丽的服装,绛紫色旗袍,银闪闪碎花,领口、长袖口与下摆都镶有枣红的毛边,蓝绫细缎长裙,浓密的一头长发,像古时女子那样梳成大髻,前额上留着一排黑又亮的刘海。
她简直就是中国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看着他,却又是那么活生生的鲜丽!他好像不认识似的:青岛的女知识分子无影无踪,他一下看傻了。
他们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仿佛等待太久的东西终于真实地冒出来,生怕一句话就会惊走。两人互相看着有好几秒,仅仅几秒之后,他们就找到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眼神:注定要发生的事,想挡也挡不住。
闵走上一步,也不握他的手,告诉他,当然不住这儿,她已找了一家旅馆。她把手里提着的白狐皮大衣穿上。
裘利安拎起皮箱,和她一起朝另一条路走。
在某座花园假山背后,一个白发银须但眼神炯炯的老人,走过来,笑声健朗,自我介绍是闵的父亲,他的英文还挺像一回事。
客气地打招呼后,他问裘利安要不要多呆一会,与他的两个日本客人一起欣赏梅花?假山那边,两个日本人坐在亭子里正在用茶。侍女都穿得漂亮,小心地静候在一旁。
裘利安见闵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就立即谢了他。闵马上说,裘利安是同事,路过北京,片刻就走,下次再来打扰。
闵的父亲也不强求,告辞了回到亭子里。
“有多少自传成份,你的小说?”裘利安不得不问,他好奇了。
“就是我父亲流放还没上路就被朝廷赦免了。现在已经是民国,早就不做官了,是在野名士。不过,我的确是孤儿,”闵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去世。”
“你父亲会说英文。”
“我父亲会马马虎虎几国语言,打招呼而已。如果你留下,客人就得说中文了。你看他都七十岁人,却保养得好,身体强壮得很。他还想娶一房姨太太呢,已经第十四个了,”闵突然有点伤感地说,“不过活下来的不多。”她突然转了题目,“你读完我的小说了?不全是真,不过还有好多真的没写。”
“还有什么没写?”
闵却不说话了,急急领着他走出去。
高墙外太阳的光辉,使庭院色彩都加深。屋顶一列列圆瓦,有蓝黑色,也有金黄的琉璃瓦,屋檐下柱头不是雕花就是漆花。有的屋角悬着铜铃,从外望进去一些敞开门的房间,红色太多,但家具雅致,摆有青铜暖炉。有时眼睛能闪过鱼池反射的几抹阳光。这个暖和的冬日下午,到处是色彩,有种华丽过分的感觉。这整个大宅子,闵过去的生活,闵的小说场景,在裘利安看来,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闵没有心思停留,她领着他,越走越快。
两人急切地,心照不宣地往外走,一刻不停地,几乎是小跑,出了后面的临街大门。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旅馆。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在车上也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只听得见对方喘气急切。坐得那么近也不敢碰,怕一旦碰到对方身体就收拾不住。这个豪华的西式旅馆在闹市,房间在四楼。侍应生带他们乘电梯,打开门,就拧亮壁灯。
闵给了他小费,就关上门。
裘利安朝屋内走了两步,房间很大,他转过身来,见闵背靠着门,仰着头,手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眼睛几乎闭上,微微张开的嘴唇,在抖动,几乎要晕倒的样子。裘利安伸出手去,两人立即紧紧地搂在一起。以后他们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下午,他们是怎么从门的这端到床的那头的。他们拥抱着笨拙地移动,裘利安就开始撩闵的衣服。闵把他推开,但是她的皮大衣已经落到地上,她的紧身旗袍纽扣太复杂,裘利安不知从哪里开始,他的手臂松了点。
闵一点点往后移动。
他的心跳在加速,脚步边移动,边脱身上的衣服,他们退到床边。房间里非常沉寂。闵不敢看裘利安,而裘利安却一直盯着闵不转眼。
闵的身子继续朝后仰,他稍一松开,她就更紧地贴住他,不然她就会倒下无法再站起。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贴住他俯下的脸。他亲吻着她的头发,眼睛,她的发卡和皮鞋掉落到地板上了,哐当两声闷响。
她被放在床上,虚弱得不能动弹,无助而不知所措。裘利安看着她,褪去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服,他控制住自己火燎的急切,在她身上找旗袍的纽扣,一枚一枚解,一件又一件直到她上身什么也没有,脱她下面时,她闭紧眼睛还不够,双手又遮住自己的眼睛,害羞极了,像个处女。
他徐徐地脱她的下面,她的腿发着抖,绞得紧紧的。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场面,现在他看到全身赤裸的闵:身体匀称,光洁,闪出金黄的色泽,似乎不是肉体的。裘利安惊奇地发现闵举起遮住眼睛的手臂,腋下没有任何毛发,她绞紧的腿间也一样。那里如花瓣张开。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阴部,没有毛发遮掩,美如艺术品,而不像一件寻欢作乐的工具。他的汗沁了出来,仿佛是一个初尝禁果的男孩。
闵的一头黑发松散在床上,不是太长,但波浪似的,自然地衬出她的脸和肩。他用双手仔细地从她的头摸下来,这么坚挺而丰满的乳房,这么象牙般的质地,具有雕塑感的肉体,比母亲的任何一个模特儿都标致。而且她的皮肤,从脸到脚,都如丝绸那么平滑细腻。
他紧紧地抱住了这个肉体。闵的手还是羞涩地遮住脸,他没法吻她的嘴唇,就饥饿地含住她的乳头,手顺着她的腰,肚脐,腿,滑到她又湿又热的地方,浸满汁液。他惊喜万分,不顾一切地扳开闵的手,他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时,他感觉自己渐渐瘫软下去。可能是太激动,太兴奋。他翻过身仰躺着,尽可能镇静下来,呼吸舒缓。然后,他把闵小巧柔软的手放在他身上。
闵这才第一次睁开眼睛,她惊奇,手直颤抖。她闭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开眼,瞧到裘利安毛茸茸的胸部和大腿。她马上闭上眼睛,显得惊慌失措。他的身体在她手里,立即变了,他激动地双手一揽闵,探向她,还没来得及找准位置,就发出闷声叫喊,无法控制地泄了,大口喘着气。
“真是抱歉,”他说,“我大半年没碰过女人了。”
闵没说话,他这解释实在笨拙之极。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半起身,伸出双手抱住裘利安的头颈,围住他的头,像恳求他别再说似的。
他们并排躺倒在床上,裸着身子,互相注视着。慢慢地,闵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好像已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人生过了一大关口,仿佛已过去了多少年。
房间里温暖如晚春,有暖气,还有个大壁炉,这时正烧得旺旺的。壁炉上端有面镜子,床太大,有洗澡卫生间,还有更衣间。透过落地窗纱,阳光从窗外泻进来,壁灯不过是加了一层轻淡的暖色。
闵抚摸他的脸,他的带些卷曲的亚麻色头发。她抬起身朝他俯下来,一头黑发披垂,落在他的脸上胸上。她闭着眼睛在用手,不是抚摸他,而是在描画他脸的轮廓,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结实的长胳膊,强健的胸肌、大腿。手指描画不太清晰时,她就用整个手掌抚摸。闵好像对他胸口肚腹浓密的毛发,特别留意,细巧的手指梳理似的迂回。
她的抚摸柔顺舒服。她的手在某些部位恋恋不舍。
她的手终于摸到了他盼望的地方,眼光也到了,似乎这次才看仔细,似乎这次才真的惊奇:她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这个东西是这样的,不像文明人,而像动物,凶猛的动物。其实,他那儿并不是很大,只是她没见过,除了她丈夫。此时,他不想这么坦率说,不想扫她的兴,或许,在一个女人眼里,这并非坏事。
裘利安把闵拉下来,盯着她的眼睛问他总在想的问题:“你那天的惊叫,是为什么?喜欢我的,从那第一次就开始,就想和我?”
她偏开头,但脸上暧昧的微笑代替了回答,手仍未离开他,她的手指轻轻转动,像是在说,“真奇异!”
他离开闵的身体一点距离,这刻,她赤裸的身体,比刚褪掉衣服时更加动人,她的脸完全是一种亚洲的神秘,当她睁开眼睛,漆黑清澈,而有了这样的眼睛,整个身体整个生命就活了。虽然她的乳房和臀部没有西方女人那么突出,但她的腰和腹部却比她们都紧细,这身体太美妙,无可挑剔。
既成熟,又保持着青春的新鲜。
而她那奇特的之处,几乎是在指责她自己所有的羞涩全是假装的,只要她一条腿稍稍曲起,诱惑就毫无遗留地敞开。
裘利安感到血液重新奔腾起来。刚过去不到十分钟,肉体的欲念又在强烈地撞击他。
他一触及她,她的身体就颤动起来,一副任他处置的无辜样,但同时,如层层花瓣有节奏地在包裹他,在呼吸他。
她的身体内部给他的感觉是水中丝丝的火焰,在不可能的地方燃烧,点燃了他全部的激情,就像她粉红的脸,一种非人间的美。他进入她后,感到自己是一次接一次在跳跃的波涛,他没法控制住自己,她的性把他的心揪得不能再忍,没几分钟,他又一泄无余。
裘利安喘息定后,感到饿了。他是中午到北京的,直赴闵的家,然后没用餐就到旅馆。他想找表看什么时间了,但闵的手拖住他:“先吃饭吧,这儿楼底就有个好餐馆。”“我听你的。”裘利安温柔地说。
两人穿上衣服,一前一后出房间。
裘利安原以为闵会为他的表现而失望,但她走在前面,步伐那么快乐,使他也兴致高昂起来。
闵不等电梯。她领着裘利安下楼梯时,将大衣的宽毛领竖起来,像一个别致的帽子,毛边白光闪闪,使她的黑眼睛非常生动。她在一楼找不到餐馆,迷路了。她的快乐洋溢在浑身上下,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在侍者的帮助下,总算到了餐馆,也总算找到一处满意的座位。
裘利安坐下来,闵在对面。桌上插着温室里养的一串海棠。北方中国真是美得叫人难以置信!他从大玻璃窗望出去,第一次好好地看北京,深蓝的天,冬日的太阳,浅褐色的地,浅黄的树,竹林是橄榄青,中国的松柏有如盆景的静穆,街一头远远可望见多层檐的古城楼,几乎和凯旋门一样高。出租车多,人力车多,各类轿车多,但西方人明显比青岛和上海少。
闵点了菜,也和裘利安一起往窗外看。这大旅馆斜对面的胡同口,有人提着竹篮叫卖小食,也有人叫卖腊梅,一枝枝用谷草捆在一起,在冒着寒气的空气里,那金黄的花骨朵格外醒目。
“你穿长衫很好。”闵声音极低。
“真的?”裘利安看见闵在忍住不笑。
“很有趣,主要是你个子太大。”
她说着,突然用手盖住嘴,捂住一声惊叫,眼睛示意裘利安看窗外,一头巨大的双峰骆驼在马路上高视阔步。“北京这个古都,怎么有点像巴黎,街甚至比香榭丽舍大街还宽。”裘利安连连说,“太有意思了,太奇怪了。”
闵笑眯眯看着裘利安。她回到从小长大的北京,就换了个人,谈吐轻松,风姿优雅,神情全没以往那种矜持。他的手肘把一个碗打翻,滚到桌子边掉下地,她是看着的,来不及去接,也不想去接,或是有意抢接。碗掉在地板上,却没碎。
“你瞧我变得傻里傻气的。”他拾了起来说。
“好吉兆呀。”她抓住他的手,兴高采烈地。他们手指与手指相交。
裘利安在心里骂道,这家饭店,怎么每个席位隔开?他瞧着闵,想,真可惜,在这儿无法炫耀他的情人多漂亮。他敢肯定,闵是全中国第一的美人儿。
满桌子的菜:煎春卷,烧春菇,烫春芽,白莲汤,葵花豆腐,冬瓜虾球,味道各有特色。裘利安禁不住感慨起来,这类事应是父亲克莱夫做的,父亲怎么只懂得带个情人到巴黎去?他应当到北京来,找个中国情妇,才不枉度他的一生。
是午餐,也算晚饭?大概三四点钟吧,裘利安和闵手几乎没有分开过,她的手沁出汗,她的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渴望。
“你还不够,亲爱的,是不是?”裘利安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头一低,温柔地看着桌上的海棠花。她抽出手指,在他的手心滑动,他感觉到,她是在写字。他没能猜出是什么词。却心里痒痒的,热热的。
裘利安放下筷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她的脸,他也像她一样迫切。他感到他的器官又硬起来,顶着裤子。他说:“我受不了了。”
闵的脸绯红,沁出汗,她嘘声说:“我就这么看着你,高潮就快来了。”
他好像再也呼吸不过来,仿佛再坐下去一分钟,两人都会开始做管束不了自己身体的事。裘利安扔下钱,拉起闵离桌就走。从电梯里出来,他们谁也不看谁,像赛跑一样,往旅馆房间里冲。在冬季白天无人的走廊里,就开始解外衣的扣子。像变魔术,不知她如何解开那么多的扣子,门一关,她就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朝他举起双臂,踮起脚尖。
修行爱和欲
闵从羞涩中挣脱出来,变了一个人。她的嘴唇一张开,就咬住他的舌头,有点痛有点狠心,她的舌头在他的舌尖、每颗牙齿间探寻,好像是在说她以前没有能说的话,也好像是在问他,你认识的我,是这样的么?
她到了他上面,由于直立着腰,她的乳房显出全部丰满。她的脸朝后微仰,手在他身上移动,突然抓住他,他呼吸急促。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越看越青春年少,一个在性高潮来临前的闵,样子像一个刚知晓成年人把戏的少女。
她身体一起一伏,每一次升起落下,进入就更深一点。他清楚地看到她在柔缓地吞没他,把他整个锁住。
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呻吟,她的呻吟的声音很奇特,有韵有调的,像歌吟。他快乐无比。他忍不住也叫出声来,结束得舒畅利落。
千里万里来到这个神奇的中国,莫非就是为了相遇这个中国女人?
为了这样奇妙的一日之情,这样的性满足,一切都值了。
裘利安已经精疲力竭了。三次高潮后的畅快,转化为无法再忍的困倦。他闭上眼睛,像沉浸在一片温馨里。闵睡在他身边,侧着身子。把一条腿绕在他的腰上,双臂搂住他,几乎是吊在他的颈子,脸轻轻贴擦在他的嘴唇。裘利安就这样睡着了,睡得很香。
朦胧中,他感到被母亲抱着。母亲刚把他从浴盆里提出来,擦干他身上的水滴,抱到床上,亲吻他,让他睡去。男孩在野外奔跑了一天,应该有个美好的睡眠。
可是,他突然感到下面硬了起来,一个男孩,是不应该硬起来的,他很惊慌。而且更让他羞不可言的是,下部好像进入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
那是母亲?
他吓了一跳,醒了过来。发现闵在他身边,手臂和腿还是缠在他身上,他却进入了她的肚腹中。她抱着他睡眠的姿势实际是贴着他,让他自然地进入她,让他一面睡,一面和她,她的嘴唇嘘嘘地,好似在轻轻地哼着催眠曲。
看到裘利安醒来,闵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但是,并没有让他抽出来。窗外映进房间来的光线暗红,天将黑。这疯狂的一天还将继续疯狂下去?
闵说:“你睡着了一样能做这事,真好。”
透进窗来的夕阳投射在她的脸上、头发上、皮肤上,她神气飞扬,光彩夺人。她为什么不在高潮后,好好休息?与裘利安不同的是,闵毫不疲倦,连想休息的痕迹也没有,相反,越来越精神,欲望越来越强。
裘利安撑起身来。面对他惊诧的神色,她害羞地一点点退出来。他萎缩了,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壮实如初。
该担心的其实是他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狂热地和一个女人这么做过,甚至,他好像从来没有性经验似地笨拙。闵,一个那么正经的女知识分子,一个原来那么羞涩中国的古典女诗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永远不会满足的女人?
“太疲倦了,”他想,“我恐怕会死在这个女人的欲望之中。”这想法忽然,使他非常惊喜。不管应该不应该,这样的死法太幸福了,世界上有几个男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会幸福地死去,而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死在刑审室里,吞氰化钾。
裘利安嘲讽地问自己:性,还是革命?
在闵美妙的裸体面前,他毫不犹豫地给性优先选择权。
幸亏我年轻,年轻真好,跟这个闵,连不举期似乎也无所谓了,只要这么被含着,他就会留在她的身体里。
他感到自己多么可笑,他是在一个裸体的女人怀中,而且在一个如此平和的城市,一个渐渐暗下来的晚上,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担心的。因此,他又慢慢沉入半梦半醒之中。无论是醒是梦,我都在和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交合。这新奇的经验值得骄傲,这感觉太好。
他终于醒过来,天已经漆黑了。他只抓到一堆有暖意的被单,盖在他身上。他一下惊慌起来,黑暗之中,不知身在何处,闵又在哪里?
他揉揉眼睛,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隔壁更衣间门底下透出些微灯光。他走过去推开门,闵穿得整整齐齐,绛紫绸的旗袍,正在对镜梳头,看到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面前,被灯光闪得直眨眼,高兴地笑了。
他走上前来。一把抱住她,低下头来,吻她,“你怎么在这儿?”
闵说:“你怕我吓得逃跑了?”
裘利安不回答她,却说:“晚饭要好好吃,这一整天已经到头。”他冲进浴室,匆匆地洗了一个澡,赶快穿上衣服,他有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又到床上去,要是他动作不够快的话。
在旅馆斜对面,是一家鄂菜馆。他们坐定后,小菜上桌。两个侍者,抬着玻璃水缸,五六条鱼游在水草间。闵点了其中最大的一条湾东区鱼,两侍者才躬礼退去。北京也能吃上海鱼,也一样活的先让客人挑,才送去厨房。他们喝着爽爽朗朗的米酒,里面加了几粒红的枸杞子,不太甜,却醇得滑润。
裘利安握着酒盅,脸上满是疑惑,不知如何开口好。
闵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很惊奇。”她的英语说得很顺畅,仿佛早就准备这番话似的。“的确,我是另一个中国女人,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但不是你们西方人说的性欲狂。”
她说,她父亲是藏书家,收集了不少中国古籍珍本孤本,而母亲的陪嫁物品中有世间罕见的多种道家秘笈,其中有一本是手抄本古代房中术《玉房经》,此书近世有不少书目学著作提及,但无人见到过。他爱书成痴,由此对母亲珍爱有加。更令他惊喜的是,母亲竟然对道家养生术有领会有休养。
两人整日整夜根据道家的玄学推衍的性交养身术,按书中所示修炼。
父亲对此极得意。中国古人说,买书如买妾,美色看不够。不过父亲的这次娶妾带书,双倍喜事。一个美丽的女人,如同一本看不厌的好书,况且这个女人带来的竟是如此好书。
但是母亲说,真正懂房中术的人是领养她的外祖母,她不需要看,因为她能背诵全部《玉房经》。她让母亲在结婚前也背熟了,并且传授给母亲真正的房中术要旨。这些经书,也需要独有慧根:不是能读到,就可得到要领。
母亲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她对《玉房经》有自己独特的研究。
闵有一次向父亲要此书看,不料父亲大发脾气,说母亲不应该以此术传女。这本书,现在是他的独占品,决不刻印,决不传世,决不让人知。
父亲还说,一九二七年海湾南叶德辉来信,说爬也要爬到北京来,只要能一见这本书。父亲收到这封半威胁式的信时,这个叶德辉已经被在湖南搞农民运动的共产党抓起来杀了,要震一下全国的“土豪劣绅”。
叶德辉不会再来纠缠,父亲松了口气,却非常惋惜。说此人自居狂士,不知二十世纪是什么时代,刻印淫书,共产党说他是海湾南最大的“劣绅”,枪毙了,也无人申冤。其实他的收藏远不如父亲。
父亲有时坚持母亲带来的《玉房经》,即四千年前纬书所载,传说孔子亲撰;又说,这版本,是北魏时手抄晋人书。
但父亲又是个“改革派”,他以女儿成为“新派”诗人而自豪,房中术是他私人的修炼。他爱女儿,不希望女儿跟不上“时代进步”。父亲不高兴母亲将此书内容告诉人,亲生女儿更不应该传。为此事,他与母亲几乎翻脸。在闵结婚三年后,母亲突然去世,闵怀疑是大家庭中的阴谋,但是父亲不愿让警察局来追究。
在闵的教育上,母亲和父亲持相同看法,要把女儿培养成现代知识女性。因为母亲受父亲宠爱,闵也得父亲宠爱,从小受到特殊的教育,送到天津英国人办的昂贵的女子住宿学校。但从小,只要她有机会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就教她静坐、吐气纳气道家的基本修养。因此到教她房中术时,她很快知其旨趣。
裘利安听闵这一大套,几乎全不懂,而以前她谈中国新文学、新文化时,他全懂,而且,能做出自己的判断。闵和母亲同练的情形,两个女人的身体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由得想起弗吉妮娅阿姨和她的女友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她们的恋爱可能太文雅。他却见过母亲年轻时,他五岁,母亲与莫莉·麦卡西两人在一起拍的裸体照片——在世纪初,只有妓女才拍裸体照片。她们俩怎么忘乎所以到一起拍这样的照片的程度,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母亲的身体真美极了。
“你和你母亲搞同性恋?”裘利安直截了当地问。
吊灯金碧辉煌,光投下来柔和。闵不接他的话头,举起酒盅,与裘利安干了一杯。她脸一发红,眼仁就黑得泛出蓝光。她看着桌上的鱼:“鱼可炒、烧,但只有蒸最妙,有蒜姜,蒸时所用,之后除去。而甲鱼配八宝饭,这样吃,能除去胶汁液,增添鲜味解腻。”
侍者斟上酒离开后,闵才掉转话头,说她从十五六岁始,媒人就踏破门槛。父母亲认为她是新派女子,婚姻自己做主。她遇到郑时,郑在南开大学做教授,她已是一个知名诗人。考虑了三年,也就是她二十七岁,才决定接受郑的求婚。
郑是全部西化的欧美派知识分子,非常崇奉进步,听都不想听道家的“迷信”,房中采纳之术更是中国封建落后的象征。她暗中在行房事时,在郑身上试一下,郑像中了毒,躺倒一个月,试验完全失败。此后房事不仅少,而且似乎走过场。她只能用习房中术自我修身养性,得到性满足。但按新文化标准,她的婚姻是成功的——文学教授与文学家的结合,算是佳话。她若与任何人谈她的不幸,别人都会认为她疯了。
与裘利安,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机会试验房中术的修习。果然性事使她精神百倍毫无倦意,她惊喜异常。看来,房中术的确奏效.“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像一个进步的现代知识分子。”她有些羞愧地补充道。
裘利安握住她的一只手:“你是二重人格?”
是这样的,闵承认,她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社会上是个西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化人,新式诗人;藏在心里的却是父母,外祖父母传下的中国道家传统,包括房中术的修炼。她一直没有机会展开她的这一人格,未料到在一个欧洲人身上得到试一下的机会。
“就是说,你从性交中得到生命力。”裘利安回忆,飞快地闪过今天的一个个场面。
“你真了不起,一点即透。”
“莫非这是性的吸血术?床上的德拉库拉伯爵?”
“喔,你以为我吸取了你的活力?”闵说,“我知道你们西方人难弄懂这一套东西。房中术是男女双方的互滋互补,阴阳合气。男人只要他能学会这个对应方法,就会更有益,并非牺牲对方——你看我父亲就明白。”
的确,闵的父亲,七十岁的人,精神却像五十不到,笑声高扬,脚步有力。
裘利安想说,我没有这种本领,不就是你吸尽了阳气的渣子?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这么说,太丢脸。不是老说男人把女人当性工具?他不承认这种说法合理。那么,他怎能抱怨做了女人的工具?笑话!
话又说回来,闵说的一套,无非是中国迷信,哪有此类事,完全违反科学。不过,很刺激,非常异国情调。今天是由于他长期寡欲的怯场,以后不会如此无能。他会输在这个中国蓝袜子的床上?
裘利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闵看着他,说母亲讲过,男人的器官,是吸取阴润之管,却细小难畅,不像女人,整个内脏可吸取阳气。因此男人难入房中术堂奥。如果深入,男女双方俱得益非凡。
“不过,今天傍晚,你一直没有泄。秘书上说:一动不泄,则气力强,你现在不就气力很强吗?再动不泄,耳目聪明;三动不泄,众病消亡;四动不泄——”
他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裘利安说:“说下去,说下去。”
“中间就不说了,直到十二动不泄,那就通于神明。”
“我的上帝,这可真值得试一试!”
不过听了闵的这一番话,裘利安更糊涂了。今天傍晚,他实在太困,睡着后任她摆弄。清醒时,他不可能做到。于是,他反问:
“如果一直不泄,男的又为什么要性交呢?”
“‘希欲女快意,男盛不衰’,这是古书上说的。”
“那么说,性是为了让女人快乐?”裘利安说。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明确以女性中心的性理论,觉得中国社会的男性中心主义,到了房中术里,却要求阳配合阴。
喝干一盅酒,趁着酒性,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今天有过几次高潮?”
“几次?会术法的玉女,不论次。今天——”她突然停住了,然后非常害羞地说,
“今天,我几乎一直在高潮上,七八个小时飘浮在高潮上。”她舒了口气,“像风吹起的云一样飘在空中。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不过,房中术说够了,裘利安,我们互相快乐就行了。”
她放下筷子,深情地看着他。
裘利安不由得想,这房中术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也看着她。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又湿又热。这一整天疯狂的做爱,他还想继续下去,在尽快结束吃饭,尽快回到床上去之前,他不能放开闵的手,仿佛黑暗会悄悄偷走她。生命真好;有闵的陪伴,生命更好。房中术就房中术,哪怕在床上再次输给这个中国女人,他也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人。
这次他们都很沉着。他们脱光衣服,平和地搂抱在一起。夜深了,旅馆虽然开着暖气,还是稍微有些凉。闵不断地给裘利安掖好被子,而裘利安老是想掀开,看她的身子。壁灯全开着。他回想起那些牛高马大的英国女子,那些早早发育了的女孩子,也早早衰萎的妇人,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而闵的身体圆润,又苗条,不知东方女子的身体如何能将这二者兼容于一体。
他感到他和闵已经很熟悉,已经很亲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种声音,就能心心相通。
裘利安说,“教我,怎么再次不泄?”
闵手搂住他的脖子,说不知道,她不是男人。“书上叫倒牵白牛,怎么做?写下来,读出来,不会还是不会。所以外人难窥其真谛,各人只能自己体会。”她说裘利安若练,会比常人得道容易些。
“你怎么知道?”裘利安说。
“凭我的内在感觉,”闵又脸红了,“试出来的感觉。今天不算。以后,我们一起练,好吗?男无女,女无男,均可后患无穷。反之,男女俱仙。道教经典认为,能御十二女,令人老有美色。”
“那么,我不愿永远活下去,有了你这个k就够了,也不用再多加一个,就此停住?”
“不是,”闵笑了,“一夜十二次!”
裘利安想到了罗杰·弗赖,他心灵的父亲。罗杰,在剑桥讲美术史时,曾说,他真愿意几个学期全部用来讲中国艺术。他心里对周代青铜器充满宗教般的敬畏。西方传教士们根本不懂,中国人关于恶的观念,半是玩笑,一半时间他们不把罪孽当真,一半时间当真。周朝青铜鼎上的兽纹,兽雕,为什么那么美?年代越久越能显出它的魅力?因为铸匠与其妻子在炼制的关键时刻,会双双跳进溶化的金属中,仅使青铜器得到完美的阴阳配合。
中国人为生命的艺术,可以不惜生命。
现在他懂得了罗杰奇怪的结论。
你也知中国的阴阳,也懂一点儿合气。由人到物,一通百通,她挑战地问他:你愿跳进溶化的金属中去吗?愿和我一起跳入求死的火中去配阴合阳,敢吗?
裘利安喜欢有刺激性的挑战,从来如此。他的英国法国情人在床上只会说你爱我,我爱你,简直缺乏想像力。东方古老年代的事,而今来让他碰上:与闵。
他高声答应着。
他一亲吻她,就不肯结束,一亲吻,他下面就想进入她,当他们进入对方时,一切进行得非常自然快乐。当闵在他身上,双腿跪起,夹紧他腰时,他才注意到,她兴奋时,乳房的样子完全变了,她的乳头弹出来,像反扣的中国陶瓷茶碗一样,乳尖就像茶碗盖的盖头,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他一直就在生命中找一种色彩,一种他能感觉却说不出的颜色,却从未成功。母亲的画室,混乱得多色多彩,壁炉四周,都画着裸女,但乳头的色彩怎么看也觉得不对。因为找不到,心里一直难受,这时,他的这种感觉没了。
他和闵的身体一起飞升,一起下坠。她的乳头四周大片乳晕渲染着这种色彩,汗珠在沁出,细小晶莹,一进入他的嘴,乳头就在增大。跟西方女人不同,她喜欢闭上眼睛,眼睫毛密密一排,她的耳朵也生得巧到妙处,显出她的脖颈颀长。他就是不敢多看一下她在性高潮中神游飘荡的脸,一看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他知道这点,却不由自主地看着。
她用手遮住他的眼睛,牙齿咬着他的耳朵,慢点,忍住。但是这动作太性感,效果相反,他冲到顶,在燃烧着一片火焰中,堕落到底。
他笑了,倒牵白牛,不知哪个男人能做到?在这个中国女人身上。
父亲克莱夫不在这儿,裘利安突然又想起他来。他没到中国来,弄一个中国情妇,真遗憾。我比他强,拥有中国最漂亮的女人,没有谁有我幸运!如果我能在被这个妖女弄死之前,学会这该死的中国房中术的话。
不过何必如此想呢?
能被这样的妖女弄死,恐怕我也是全西方最幸福的男人!
完事后,他清醒多了。这个在他怀里快乐地蜷缩成一团的肉体,明显只是喜欢他的性,拿他做性工具,没有复杂的连带问题,纯然的性,这个女人需要的尽情地采阳补阴,保持青春美貌。这不坏。正中下怀。看来不会剥夺他的自由,简直太完美了!
他一直害怕爱情,有了爱情,脱身麻烦。他注意到,闵始终没谈到爱情二字,无论英文或是中文,甚至高潮来到时,也没问他:“爱不爱我?”虽然这是每个女人都会虚荣地过一道的公式语言。闵避而不说,不太自然,但很好。他来北京前在青岛的担心,没有根据,也没有必要。有性就行,有性就去。如果爱情不来为难他,他也不愿打扰爱情。
中国丝绸
一到晚上,街上别有一番风味。北京人爱在门口插上幌子、旗帜,写着店名或吉祥福禄的字词。孩子们提着小橘灯,大人提着灯笼,当地居民卷舌的滑润口音,老远能听到,走近了听,却像唱小曲儿。店铺除了书法字画,有挂轴,墙上还有大扇子。不像南方,老有雨水,北京的冬天总是大晴,夜晚天是深蓝的,非常安宁。
闵不是每夜住在旅馆,有时住家里。她说,北京西洋人少,即使在西洋人开的旅馆,也易招惹。好在是冬天,可以把脸包裹在围巾衣领里。闵也可能担忧父亲的妻妾多,风言风语,好生是非。但是都知道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名诗人,与外国人交往多。她住在裘利安的旅馆时,给家里的理由是住在朋友家。可是在北京,熟人朋友多,她一概回避,没心思见人。
白天天也蓝。进了公园,人少了,市嚣也轻了。他们准备爬景山。闵说,“登高可以看得很远。多少代皇帝在这儿安都,多少宝物埋藏在地底。”
裘利安说,“干吗不去偏远点?趁人掘古墓,拾点什么,拿回英国,给母亲阿姨他们亮亮。”
“好主意。我们今夜就去。”闵说,“做梦去。”她今天是富贵人家小姐装束,青缎子裤,花边是海湾绿,镶了银线,高吊两肩的袄子是嫩黄绸缎,夹棉,衬出她的腰身。脚上蹬着皮靴,却是旗人式的,尤其加上她梳了辫子,盘在脑顶。在北京,她的打扮天天变化,使裘利安眼花缭乱。
那已燃烧了三个月的性欲,在一天一夜里得到足够的宣泄之后,闵开始带裘利安游历北京,只是将在床上做爱的时间,分了一部分在旅馆外。裘利安想,她这么做,一定是觉得他离学会房中术还早,不能对他要求过分,至少不能让他对性害怕,或是真的病倒垮下。
闵指给他看一棵古树,说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在农民革命吞没北京时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没看出这树和其他树有什么不同。像回应他似的,一转脸工夫,两只黑乌鸦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叫唤。
“冬天,就涌来许多鸟,乌鸦最多。”闵说,“乌鸦不叫,就不顺,若叫,春以后就顺。春天就会有喜鹊叫,闹喜。”
“乌鸦喜鹊合在一起叫是什么意思?”裘利安问。
“不会吧?”
“我真的听见喜鹊在叫。”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这个我也不知道。”闵拉着他一口气爬上景山亭子里。这儿算得上北京的制高点,四下望去,整个北京一览无遗,气派恢弘。
故宫一重重城门,一直到前面的天安门,整齐得像棋盘。整个北京也是个大棋盘,东城西城隔中轴相对。往西北城外,颐和园,万寿山下水面上,一座座白玉桥,色亮瓦亮的建筑。
登高好,登高不仅看得远,登高还阳光充足,裘利安满眼是风光。
这时,闵说其实今年冬天北京比以往都暖和,雪早早化了。
裘利安点点头,的确没书上介绍的那么冷。
他觉得中国人真懂得生活舒适,连建筑也是追求最美的色彩,花园是最清雅的格局。消夏行宫,故宫,十三陵,万里长城,一个个云蒸霞蔚,气势雄壮。谁有中国皇室会享受,有胆量把建海军的银子修颐和园?真是好主意,不然这个花园就沉没在海底。不仅是皇室,那些豪门,一有钱势,就亭台楼阁,垂柳依依,水面浮荷,房内必然妻妾成群,莺歌燕舞,想的首先就是怎样获得生前的生活乐趣。而他虽然只有一个情人,却是做爱时花样永远变化不断,似乎变成一系列女人,相比多妻多妾的中国男人,他应该满足。
闵挽住裘利安,手插入他大衣口袋,这儿没人,她神情放松。在市内街上,她总是不肯走在他身边。“你冷吗?”闵边问边解下自己海湾蓝色绒毛围巾,踮起脚尖给裘利安系上,一端在前,另一端留在背后,
这个围法比较雅致。
她真的也不怕冷,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嘴唇和脸冻得红红的。她美丽又高雅得使人心动。她穿得轻巧,穿得精致,使身材毕现。
石阶长而陡,她走起来比他还爽快。下到半山腰,他得停一停。这透明的蓝天,这褐色的枯树,这依旧碧绿的松枝,这铺了轻轻一层白霜的假山和草地。闵说过她喜欢北京胜于青岛,他也一样。北京有闵在身边,就全不一样。
他将这心情告诉了闵。
闵微笑着说,“你在课上讲移情,敢举这个例子吗?中国古诗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古人是专为你裘利安写的。”她笑起来,声音脆脆的,感染人与她一起笑。
这多了不起的女子!闵,天然又敏感,充满智慧,心地善良,还有中国人里少见的幽默感。她勇敢,双手牢牢把握住生命,那么懂得让男人快乐,同时也让自己快乐。
裘利安有他的判断,如果她真是我所认识的最迷人、最让我喜欢的一个女子,那么,她也会是母亲最中意的媳妇——就因为她两个人格,床上使他高兴,桌上使大家高兴。
裘利安好奇地问闵,哪来那么多套不同的衣妆?闵说,其实几乎都是婚前穿的,存放在北京家中,有樟脑护着衣服不被虫蚀,穿前家里佣人用香草熏过。
裘利安打量闵,这个中国女人越来越陌生,陌生使她神秘,使他惊喜,闵的眼神和步态,越来越让他着迷。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脱掉了女知识分子的公共式服装,即便是她穿着一向不俗,但也没有这典雅又华丽的富家小姐的装束更适合于她。
“在这儿,哪里可买到这种缎子?”裘利安问。他摸着闵夹有棉的绸缎,心想什么样的女人肉体可以裹在这么舒服、质地这么漂亮的颜色里?闵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顿了一顿才说,“我这就带你去。”
他们直接奔最大的布庄,在大栅栏闹市区。两人跨进高高的门槛,布庄老板热情地迎上来。
裘利安只让闵点头,他眼睛往丝缎上一扫,就买了五匹绸子,各种花色的,闵身上的那种竹梅兰花缎他要了两匹。“可否寄往英国?”他问。“没问题。”布庄老板和闵几乎同时说。裘利安接过布庄老板恭敬递上的纸和笔,也不坐下,就站着写上母亲英国的地址。
闵对布庄老板说:“钱算在我名下。”她开了钱票,货费加海运费。
裘利安没有抢着付钱,不仅是因为他语言不通。闵已经明白攻势的突破口应当在哪里。看到他沉默不语的样子,闵说:“西方人是不争的,对吗?抢付账单是中国人的怪脾气。下次账单你付就是了。”
裘利安意识到中国虽穷,中国的殷富人家,还是比他这种西方知识分子家族阔绰得多。北京的富丽超出他的想象,让他看花了眼。
布庄老板点头哈腰,用破英文说,“有点礼物,不成敬意!”他谢裘利安今天给布庄做了一大笔生意。老板将店堂里两个做工考究、橘红底色蓝底银丝的玻璃鱼,作为礼物送给裘利安,并且保证安全送到英国。
裘利安写了两个地址,除了母亲,加上弗吉妮娅阿姨的。老板看准讨好这个洋人,这个美人才会高兴。
闵向老板轻轻一点头,表示赏识。穿过街两旁楼房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她的安详和高贵,像舞台上的女主角。
他们走出店门时,裘利安突然觉得,他作为西方人的骄傲可能真是空虚得很,他颓丧地看着路,不做声,闵看着他,眼神是姐姐对小弟弟的疼爱。
“别不高兴,送货人,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母亲不会知道。”
她想必知道他在写信时,从来不会隐瞒这种事。他知道,她这是在提醒他,她没有强加于人。
阳光很好。
两人在大栅栏中心街慢悠悠走着,闵有意保持一段距离,落在后面。他们都爱阳光,也爱看店铺装饰各异的橱窗。小女孩的棉袄花俏,细眉细眼,可爱极了。街上卖花的女孩,居然有好几种货。
“春来早了。”裘利安说。
英国情人试妻
戏院已坐得人山人海了。闵弄到两张前排的票。京剧,这出戏非看不可,为什么?因为不仅男主角是名角,还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嗓子好,武功好,扮相好,女人摸一摸他的手指就会晕倒。风闻所有的女观众看完他的表演,都会在座位上遗下湿印,兴奋到这个程度!闵在床上说,不在床上时,她说不出这种话。说完两人大笑,笑得肚子痛。
中国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性想象!裘利安不相信,他四周观望,来看戏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现代知识分子是不看旧戏的,闵说,尤其不看今晚的戏:不会有熟人。
“我倒要看看,看你身体如何反应?”裘利安对右边座位上的闵耳语道。但是戏院里观众说说笑笑,很闹,耳语听不清。
他等着开幕。
但是没有幕。舞台根本没有前幕,只有绛红绒布的后幕,台上放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而舞台中间是一口黑漆的长方盒子,中国式的棺材。
锣鼓齐鸣,戏开场了,戏院座位上的灯却不转暗,喧闹异常,直到角色上台才略静下来。一个美貌的女子,一身素衣,披麻带孝。寡妇带哭声地唱出来,声音尖细。
这是古时楚国道家大师庄周的故事,闵轻声在裘利安耳旁解释。丈夫庄周长年在外未归家,察人间世态,观日月风水,以求天道。妻子左盼右盼,没想到待夫君回家乡,却是一口棺材,他暴病身亡,狠心扔下她。庄妻悲痛欲绝。
舞台上出现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转,一声叫板,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坐在他们身旁的人大声叫“好——”声调还拉得很长,使裘利安非常惊奇。台上那男子羽扇纶巾,迈方步,逡巡全场,道白一字一板,拖着长音,自称楚国公子,是庄周的学生。奉楚王之命,请庄周出仕,不料晚到一步,因此对棺材里的老师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对庄妻作揖。
中国戏剧实在新鲜得很,舞台布景太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比法国布景大师古坡大胆的最简主义布景更胜一筹。演员的唱腔尖锐刺耳,胡琴声太亮太响。但是,他们在舞台上走动如舞蹈,这不只是歌剧,应当叫歌舞剧,而且是全靠象征手法的歌舞剧。
楚公子步态举止风雅,他牵着庄妻的纤纤素手,然后,又打量庄妻,由上而下,每下一寸,都有一声木鱼,节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他从庄妻的绣花鞋摸起,一寸寸摸,每一寸都有一声小锣。两人一来一去,脸都朝着观众,因此秋波要横飞。他们的动作夸张而刺激,长袖在抛洒时,擦过脸颊,锣鼓定声定调地帮着,这段调情是好长一段舞蹈。
台下观众,无论男女都笑着鼓起掌来。
公子的眼睛递过火种,庄妻脸上丧夫的哀伤逐渐消退,捉手,戴玉环。到庄妻爱上公子,双双对舞合唱,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蒂莲”。
台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喊头痛,一个巧妙的后翻,锣鼓铙钹紧鸣。庄妻惊慌失措围着公子唱,舞着双臂,摆动着袖子。她的声音哀怨,比丧夫还痛苦十分。公子抬起头,他得了怪疾,他有理由在台上连翻十个跟斗,表示痛得死去活来。然后,舞台上走进一个小跟班,双手递给他一碗茶,让他坐在椅子上喝两口。
裘利安说,“你不是说这戏从头到尾只有两个角色,这里怎么钻出来一个?”
闵说,“这不是。”
裘利安不明白。
那人端着茶碗下去,公子在庄妻怀里唱了一段,言称只有人脑才可救治他,否则难逃一死。庄妻急得问他,到哪儿去弄人脑?公子伸出抖动的手,指着屋子停着庄周的棺木。庄妻吓了一跳,惨叫出长长一声啊呀,气如此充沛,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裘利安问,“为什么她那么害怕,观众还那么高兴叫好?”
闵说,“这是叫假戏好,不是叫真戏好。”
裘利安说,“你说什么?”
闵说,“哎呀,你们西方人太傻!”
庄妻脱了孝服,只穿单薄的舞服,拿着亮晃晃的斧子,身轻如燕,在舞台上绕圈,圈子越转越小,绕着丈夫的棺木转,最后举起斧子,要劈棺。
棺材盖自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庄周,明显那就是楚公子同一个演员,连装束都没有换,趁观众不注意时,从幕布后钻进棺材。庄妻知丈夫原来在试探自己的忠贞,设下计策。然后是庄周与庄妻的对唱,庄周太理直气壮,庄妻只能用袖掩面,最后拾起惊落在地上的斧子,要自杀。庄周竟然也不挡她,还让她拿着斧子比画着脖子唱上一大段,之后一斧倒地。庄周得意地向欢呼的观众谢幕,倒在地上的庄妻也跳起来谢幕,动作依然很诱人,又扔了个媚眼,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
裘利安和闵在欢呼声里离开座位。过道铺着红地毯一直延续到戏院的大厅。
“这些观众怎么乱糟糟的?”裘利安说。
“你说戏场太乱?中国戏场一向这样。台上能喝水,台下能招呼朋友。”
“不,我是说观众的道德标准怎么混乱到这程度,寡妇调情也欣赏,寡妇自杀也认为应该。”
“咳,”闵说,“只有道德,戏还怎么演?只有调情,不就翻了天?”刚说完,她就不做声了,取下眼镜,放进盒子里。这只是一出短戏,下面有长剧,可两人都没兴致再看。
裘利安在门口叫了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
闵说,“让我回家吧,我头痛。”
裘利安想起京剧,觉得实在太美;想起剧情,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天晚上他们情绪都低落。送闵回家,出租车再送裘利安回旅馆。裘利安觉得如此下去,自己岂非也要得狂疾?不过,他知道闵是一等聪明的人,不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想通。况且,他不好意思地想,他的确太疲倦了,得休息一夜。
第一次见到艾克顿爵士
第二天,闵没有来,他们约定的时间,最迟上午十点。中午也不见人影,裘利安一人就到楼下餐馆吃了饭,也不想呆在旅馆等她。想起伦敦的朋友,让他去找在北京大学当教授的阿罗德·艾克顿爵士,他决定去会会此人。
艾克顿住在一个胡同里,四合院的平房,好多间,院子里有树木长凳,门窗明净,很舒适。见裘利安第一眼就说,“我怎么觉得是罗杰·弗赖?你和罗杰太像了。”
裘利安本来想说很抱歉,未先预约,但见艾克顿对他们这个圈子简直太了解,说那话就太生分了。
进了客厅,屋里有一个中国青年男子。艾克顿介绍说这是他的学生,姓程,他很亲热地和程说了一些中文。从他们的举止眼神,裘利安一下就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艾克顿见他在注视,有点不好意思。裘利安却报以友好的微笑:他同性恋见多了,与母亲同居的邓肯,经常带男朋友来,有时带来魁梧的年轻水手。早晨偷一幅画走,幸好他们不识好画。连孩子们都知道,老远见这类人来,就开玩笑在房子里喊,又有强盗来了。
艾克顿和程听说他在国立青岛大学教书,说认识郑教授,还有诗人闵,不知道他们回北京没有?应当会会北京新月社的人,尤其一批新出的诗人,好多在艾克顿班上读书。太巧,又碰见新月社的人!裘利安当然没有提闵就在北京,但是此人对中国这个圈子也知道得太多。
他想借口说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艾克顿说,“还没喝酒,怎么就走?”
“喝酒?”
“对呀,来来,你一个人在北京冷清得很。中国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艾克顿说。
程去厨房安排酒菜。
艾克顿说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中国人,他的眼角喜欢往上飘。他告诉裘利安,北京有不少西方知识分子,还有你们剑桥的著名批评才子燕卜荪。不像其他城市的西方人,不是商人,就是牧师。艾克顿和他们一帮人昨日刚从离北京城不远的承德山庄回来,以前皇帝避暑的行宫,冬天打猎,那儿是好地方,古树参天,古寺庙森严,钟声悠远。看来,这些英国人很适应北京,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们乐不思英国。
不过,裘利安感觉,这个艾克顿虽然自夸成了中国人,但还是很寂寞,跟他此刻一样。
艾克顿带裘利安去另一间参观他收藏的中国古画古玩线装书。在院子里艾克顿停了下来,对裘利安说:“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当然,你说这是因为我的偏见,自我放逐。可是在道德主义的西方社会,除了你们布鲁姆斯勃里那一帮自由主义精英,谁能不顾社会舆论,我行我素呢?”他长叹一口气,“日本人越逼越近,一个多月前,十二月份,在这里共产党学生闹了一场大规模示威游行,以抗日为名,逼政府放弃对残余红军的追剿。青岛也闹了吧?”
裘利安摸摸额头上已看不见的疤痕,没有做声。
“日本人,共产党,”艾克顿摇头,“天堂日子还能有多久?”
让我们上香山
一早裘利安还在床上,闵就来了。他昨天在艾克顿那儿喝醉,隔宿酒劲,头很痛,闵不由他分说,言称马上就给他治头痛。她租了车来,要他赶紧穿衣。
恐怕我一生也不懂中国,裘利安想,尤其是中国女人。
闵迅速和他和好,不解释不纠缠。天下绝景,美女佳馐,不老不死成神仙的道教房中术——他完全给北京迷住了。甚至对店铺大红大绿大金大银的俗气也不讨厌,送丧哭声凄厉,冻死在夜里的病狗,主人在街角悲伤,一辆辆马车,那响在空中的鞭子声,都让他激动。
一天没见她,见着她,他一高兴,连一点怪罪的心思也没有。
他们来到西郊的香山温泉,走进闵开的一个单间时,裘利安想起了艾克顿。我不也一样吗?当裘利安一把抱起闵走入冒着热气的温泉浴池里,不仅不思念青岛,连英国也不愿归。
不过就一天没做爱,他的身体就饥饿得慌,一抱住闵的身体,他的身体,就不再受他支配,每个器官都变得不认识了。他只得双手松开闵,两人一起往水里躺。这浴池巨大,池底倾斜,泉水最深处齐腰,浑身烧灼的情欲,沉浸水里,越发难忍。他想自己就是一个中国帝王,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他以帝王的眼睛审视闵:在水里的闵,比穿衣服漂亮多了,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肉和线条都没有。他看得见她光洁如玉的阴部,在水里更加鲜艳,顺着他的手一托,臀部冒出水面。他的手不肯离开,一直在上面滑动。“西方没有这样的女子。”
他飘散开在水中的体毛,与闵全身的光洁成对比。闵看着笑起来:“中国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他的头痛早已不知忘记在何处了。
闵在水里抱住他,说:“你慢慢来,我们有一整天。”然后,她解释,“像我这样的,在中国女人中也很少。《玉房经》中,称我这样的,叫‘入相女人’。还有描写:‘凿孔居高,阴上无毛,多精液者,五五以上,未在产者。’你看我每个条件都符合,甚至年龄都正好。书上说与入相女子性交,男子者虽不行法,得此人由不为损。所以你别害怕。”
“我怎么会害怕?”裘利安反驳道,他的手又滑到她那儿。
“也别惊奇。”
裘利安埋在水里,吻她,然后抖动满头发的水:“我不是男人,我是一头温柔的狼。”
他用手分开闵的双腿,顶入他那等待已久的身体。
她欢快地说,带他来温泉,是因为“沐浴”属道家养生功的一种,母亲教过她,但她从无机会实践。没料到果然如经书上所言。他一动,便把泉水抽空收束,又突然推进,热乎乎地压入她的体内,一直压到心口,她感到全身快要融化了。
她的脸在水面上,看得出她的高潮说来就来,满脸是彩霞。她的眼光恍惚,双手从裘利安的脖子,移到他的腿上,用力地按动。她的声音开始含糊,恬静,变成了呻吟,又是那种歌唱一般的呻吟,渐高渐低。裘利安只感到声调奇异地悦耳,她在进入一种新的快乐境界。
和他以前听到过的有点不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意识与梦境之间穿行,先是被她带着滑翔,后是他跟着她腾越在峰浪之上,顺潮而行,优美而洒脱。
“快乐!”裘利安从心里叫出。罗马人早在公元前就知道把浴室弄成最享受的地方:有蒸气,有按摩,有性放纵。墙上有色情的壁画。他感慨,他不知道他竟然能在北京享受庞贝古城罗马贵族的奢侈,更不知道这种浴水性交,给女人带来极大的快乐。
不管怎么样,裘利安感到他就是一个罗马贵族,在与他的情人作乐。而他的情人比任何朝代的性奴隶都更美丽而热情奔放。
他现在不再是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他不再是贝尔教授,也不是英国人,而是一个形象,一个纯粹形态的阳,与一个纯粹形态的阴交合。“千人万人见我喜悦,急急如律令。”闵的身体带着热水,缠绕他紧又密,就像滑柔的她,带着水在他身上波动。他实在无法忍受如此强烈的刺激:这次他高潮来得长久,但猛烈,直到清澈的水中,那像胶型的水生物向水面上浮起。
灯光幽暗,闵穿上黄玫瑰花睡衣,日本式的。她没有系带子,任衣服自由地拖地,她的身体各个部位若隐若现。她站在裘利安的对面,长发披肩,仙风道骨的。
裘利安斜躺在榻榻米上,枕头垫得很高。今夜,他们就住在香山这家带温泉的旅馆。
不知何时,月亮跃到天空一边,清清朗朗。窗帘大敞,月光太亮,把房间照得像个仙窟。此时,夜深人静。闵说,古人认为这是练功求道之好时机。
她陷入回忆,以前母亲也是这种时候叫醒她,让她的身子承受天地的精露,常常在后花园假石山莲花池旁。有月光,沾天光,有湿气,沾地气。存想若偏了就会串性,女的会练成男,男会练成女。所以,女子存想的对象得是阴性雌类,男子则相反。这样会神思专注,有自己的神保佑,不走火入魔。
“为什么你在交合时唱歌?”裘利安问,“而且好像每次唱的不太一样。”
闵说:“我不会唱歌,这叫啸,是女子的气性自然发生。既是结果,又是方法。就像原始森闵的波动,就像原野的风。其声或许如歌如吟,但没有可记的曲调,无法教也无法学,而且因为自然而然,顺气而发,每次不会重复。”
她后退几步,离他更远一点,就地盘腿而端坐,身子挺直,双手放松地搁在胸前,莲花指状。裘利安觉得她的身体是一团金灿灿的莲花,性感而诱人。
他起身靠近,闵用眼睛禁止,他便就地坐下。
她一边习功,一边低声说:用竹叶、皮桃肉煮水沸腾,待温热适度时,脱衣入水中,让体内体外污秽之气排除,这是最普通的沐浴。她最喜欢用朱砂雄黄雌黄各三分,捣细,用棉纱布装好,塞入双耳,第二日中午,日上山顶,用新鲜水沐浴。但她喜欢干浴——闵边说边做,看起来像自行按摩,但复杂得多:
双手从眉间眉内之两角处,人中之上两侧,遍摩脸部,各九转。用指尖梳发,往身体下延续,双掌托住乳房,手指尖上作花样的拨弄,最后延到下部位置,有更教人目不暇接的复杂指法。
裘利安认为这只是女人的手淫,不过,仪式化了,就神秘起来。就像她的所谓的“啸”,不过是更令男人兴奋的一种东方女人遮耻的“叫床”方式,一旦仪式化,连闵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害羞。
随着她的自我按摩动作,她的睡衣敞得更开,最后落在地上。她又赤裸了,但与以前不一样,她人在房里,神却不在,好像她正在灵魂脱壳而去。
她脸上出现一种神定气住的满足感。他完全相信,闵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就是用这类方式自我满足性欲,或者说,由于房中修炼,所以她才把青春保持得这么完美。
他突然觉得闵很可怜,没有满足她的男人。而且他害怕闵突然消失,这两种感觉一下抓痛裘利安的心,抓得很痛,他只有上前抱住她,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这令他很惊异,他怎么会对她有这种超出性之外的感情?他一向不愿和女人有性以外的关系。最好做完就结束,各奔东西。他喜欢为性而性,只求乐趣。现在他惊奇地看到他走出自我设禁。
这个在他怀里的中国女人,要知道多少年来,她就这样练气咒语,与道教的邪门歪道一起孤独地度过岁月,漫长的少女时期,婚后的日子,也是一样从身体到内心寂寞。三十五年,这一年该三十六个年头了!裘利安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孤独,什么人的孤独才算得上孤独。
他初有记忆,几乎是在襁褓里,父母阿姨叔叔们在另一大房间里高谈阔论,吵闹不休,笑声不断时,他一人在小床里,他就以哭声来抗争他被抛弃在一边的孤独。他独自承受黑夜,包含着暴力的风,春天最厉害,能把橡树连根拔起。母亲有时似乎听见他的哭声,就会让整个房间的人停止说话,要听明白。弗吉妮娅阿姨说,自从他降生,布鲁姆斯勃里集团就像有一个小魔鬼诞生,全得听他的哭声。
就像眼前,为什么他来东方冒险,和这么一个中国女子一再幽会,只有一种解释:他的孤独,她的孤独。他们都害怕孤独,他们需要对方的心。幼小时,如果哭声无用,未引起母亲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双眼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顶,忘记所有家具的形态,窗外天空的色彩。
螃蟹的美
夜里下的雪,到上午就停了。雪的反光使人和房屋更美,添了一层明亮。他们两人坐着马车,行驶在这年二月新雪尚未被人清扫干净的街上,两旁整齐的白杨直指天空。裘利安黑大衣黑呢帽,闵却是蜜桃色套裙,外面一身枣红氅衣,她的头发全扣在帽子里。或许雪光寒冷,或许由于阳气滋润,她的脸颊越发透着青春的光泽。一黑一红的两个人,戴了一黑一红的手套。
在出门之前,裘利安前一个晚上和这个清晨都坐在桌前蘸着墨水写诗,扔得桌子四周全是纸团。寒假就要结束,回青岛的日子临近。闵要回家安排仆人买回程火车票。
很好,闵记得回青岛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裘利安也不愿提,如同没这件事,仿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青岛的家庭和工作之类责任,根本不存在一样。
雪的白,闵一身的红,非常扎他的眼。
艾克顿那发自肺腑的感叹: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他想着这话,眼光扫过在路边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渐渐倒下。从大街转进胡同,挺宽绰的胡同,有卖艺人牵着猴子耍把戏,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花衣服。
“你属猴?”几天来,闵都是高兴的。
“难道我天性不愿安宁,成天就想折腾?”裘利安说。
“海湾山移易,一个猴子……”闵声调压低,“属猴就比我小八岁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
裘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主动先谈,闵怎么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闵真能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闵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一串给裘利安。
裘利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闵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闵回家。裘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裘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裘利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国画坛第一大师。”
裘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裘利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的塞尚,中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裘利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么多西方人,一到中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裘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做出同样的大发现。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白石头老人的画室。没有西方画家的那么大,但也没有那么乱,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家已有七十岁,裘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裘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只有几个词,干脆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花鸟鱼虫,螃蟹对虾,鸡鸭猴蛇,任选。”
裘利安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只蟹在眉来眼去。裘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画家,画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星期。
“能买吗?”裘利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裘利安咕哝,这位老画家的生财之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
裘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况且,这样卖画,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裘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裘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两幅小画。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裘利安说,“房里那个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发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利安发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发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闵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后
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
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
陷坑已经张开铁网,
锈痕斑斑,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
只挡在一层皮膜前,
墨画的节肢动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响的搏击中。
螃蟹肢腿在海的拥抱中扣紧
咸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没
“交合之后,”闵捂着嘴笑起来,“这诗标题也太露。墨鱼,螃蟹,蟋蟀,你把白石头老人的全套货色拿过来了。”对整首诗,她并没有表现出裘利安期待的欣赏,“哦,结局真惨!”她情愿开玩笑。
“不好?不喜欢?”裘利安忍不住了。
闵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是墨鱼,靠吸水行进;我就是深海,积聚咸味的粘液。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缠住,就会深入深海。”
“那么,诗本身呢?如果与你无关?”
“那就太性感了。”闵说,“不过,这诗你已经给别的女人看过,你是写给她的。”
裘利安脸都白了。“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时我写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写信给你母亲的时候。”
裘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细如发丝,闵已经完全了解他对母亲的依赖信任,他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永久的柏拉图式的情人。闵点明这点。
这时,招待端上来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马齿苋,山芋,竹芯,参片。
只过了一会,闵恳切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爱上你母亲,分享你们的亲密。”
这几句话,使裘利安头脑轰的一下,蒙住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弄清这几个层次之间的关系。连他自己也无法用简明的话说清楚,而这个中国女人,用不够表达的英文,却道出了关键点。
裘利安说:“这首诗,还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写给谁的?”他从衣袋里取出一页纸来。
逃逸,海风飞过寒冷
绯红的日落,黑色的断树
陡峭的英格兰鸟语悬壁;直到老
越过沙滩纠结着,我们睡。
闵读着读着,忽然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哗哗往外淌,没有声音,也不用手绢去擦。裘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抱得紧紧的。虽然他原本是不想把这四行给闵看的,他觉得他还没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闵的反应这样的强烈,使他难以守住防线。
闵把裘利安推开一些,掏出手绢擦干净自己,望着他说:
“不要紧,我知道你这是写诗。但是为了你这句‘直到老,我们睡’,我要给你一点奖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
两扇黑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正是太阳刚有点西斜时,街上的嘈杂声几乎一下子被隔在门外。裘利安在日后想到这一天时,他只有顺序不清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这个大院外表并不起眼,或许只有带个照相机,才能有明确的印象。
他无法忘记进入第二道门后发生的一切。
的确,用闵的话说,到死,他也没有忘。
战争将至,拿走我的心
院子里面照例有池水,假石山,竹很高很青翠,梅花在凋谢,洒脱在小径水池。
当家的是个衣着华贵表情亲切的中年妇人,闵对她说一串汉语。太快,裘利安无法听懂任何字。那女人马上笑逐颜开,礼貌周到地领他们穿过过道,经过好些房间,那些门是格子装饰的,可滑动,透出一些光。有些门口有灯笼,有些房间里有人。但非常安静,从里向外涌出一种特殊的香味,裘利安不知道是什么。
闵回过头来,对裘利安说,得拿出她父亲的名义,这样方便,会有全套服务。
过了好久,裘利安才明白“全套”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引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陈设华丽而雅致,老板娘鞠躬出去,在门口轻声布置一些事。然后两个侍女上来,帮他们脱去外衣。室内只点着烛光,既不幽暗,也不明亮,光线恰到好处。堂中燃着三盆松木炭火。一张巨大的床,是北方式的砖坑,里面也燃着火。紫檀雕嵌床柱档头,收拾得很干净,有枕头,靠背,铺了纯白的狐皮毡,床上挂着若无似有的极薄的纱幔。室内像英国的夏日温度。
那两个侍女,又在床上铺了大幅洁白的绣花布。请他们坐上去,帮他们脱掉鞋。另有两个侍女进来,拿着一些奇怪的用品,闵把挽得好好的头发再整齐一下,不顾这些人进进出出,已经侧着身子躺好,身子下垫了一些枕头,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裘利安,他正被侍女帮着脱衣服,叫他也学她这样躺好,别管那些忙碌的侍女。
不到几分钟,侍女们摆弄好他俩,悄声悄息地退出房间。房内只剩下一个侍女。她把门从里闩好。
裘利安看着手中侍女递给他的细长烟斗,才明白这是鸦片馆。他记得看过的关于中国的纪录电影,总有鸦片窟的镜头,如何肮脏,可怕,拥挤。不是这么一回事,再也不能相信那些所谓的中国观察家。他和闵之间有一大套他不明白的奇怪工具。床前跪着的这个侍女,穿着红绸褂,挑起几个精制的小匣子里的生鸦片膏,放在一个小铁丝架上,用炭火燎,黑褐色变得半透明的液体,然后就长成一个金黄色的气泡。
侍女用一根长针,把烧出的泡挑起一个,放在烟斗口上,递给裘利安。
裘利安不知所措,就指着闵说:“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闵微笑着,也不推让,把烟斗接过去吸了起来。她的样子也不熟练,还轻轻呛了两下,瞧着斗上的烟泡慢慢缩小,然后啪的一声消失。裘利安高兴地小声欢呼。她带歉意地笑笑,说母亲吸鸦片时,她学过一二口,忘了。
第二个烟泡已烧好,裘利安也学样,用烟斗凑着,慢慢地吸,吸得比闵还像个样。只觉得一种奇特的焦香味,有点刺激,但不呛人,柔软舒缓地润进他的肺里。
他看着对面的闵,很热,他们都只穿着内衣,脸上会意地露出笑容。闵此刻在他眼里,就像仙女那么美。她脱掉身上最后一层衣服,她的一头黑发垂挂下来,这个性感的东方女子,眼光却在妩媚地瞧着他看,赤裸的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诱惑他。突然,他又觉得他在母亲的画室,母亲和他看着一幅画,相视一笑。
不需要上第四道烟膏,两口就把他弄晕眩,似乎置身于天上的一个房间,三口就听见背景有天使在合唱,低低地哼着。他身体轻快,在飞升,没有衣服的障碍。的确,他发现身上已经一件衣服也没有。真好,什么时候也没如此自由自在过,任何事都无所顾忌。闵呢,她躺的地方空了。“哦,她已在我的身边。真好,真好,”裘利安喃喃地说。
没有伴奏,天使们在清唱。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变化,闵的身体被云遮掩,很不实在,雾围绕过来。
闵已在他身上,只是位置奇怪,他呻吟了一声,清醒了一阵,颤巍巍地瞧闵在做什么。
在中学时,他曾经读过中国十六世纪的一部小说《金瓶梅》的英译本,看得潦草,对过分琐碎的人物情节早已忘却。但是他记得清楚,里面女人们最爱“吹箫”,可是那本书有个好处,把所有在英国犯禁的地方,都译成拉丁文。他正好在攻读拉丁文,觉得凯撒的《高卢战记》,不仅是个独裁政客的自吹自擂,枯燥之极,而且班上同学个个用英文本对照,用来蒙混老师。而他有了有趣的读物。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mentulam ad sua labra adposuit;
caput mentulae lingua sua titillabat, et inter labra sursum
deorsum volvebat;
mentulam in genas mollivit et in os recepit. foramen
titillabat et lingua nervum provocabat. labris firme continuit
et molliter movitet continuo in os mulieris exiit semen quod tarde sorbuit.
教师只是奇怪为什么他的拉丁文进步那么快。他却为之而苦闷得无奈。天哪,中国女人最爱吹箫,为什么他能找到的西方女朋友,从来都不愿意,听都不愿意听,有的还因为他说这事,认为他有问题,离他而去。他从来不敢问闵,他一直认为她那么洁净如玉,完全不像十六世纪书中的女主人公。
原来,那可能是中国女人,或许是所有女人最本来的本能,只是闵需要一个最后解禁令。
他叫了起来。他看见了,闵头往后一抬,头发就飞散,轻快地洒落下来。
耳旁那歌曲渐渐模糊,若有若无,间间断断,突然又清晰起来,就像在耳边吟唱,感觉有一个裸身女子,拿着一根笛子往嘴上靠。在他听来,天使们就像在唱“爱呀,爱呀,在开满花的原野”。哦,是的,她身上有虹的色彩,她又成了他的宠姬,后宫最骄傲的吹箫手,都城闻名的艺术家。
裘利安倒过身,两人一起翻落到床边。闵有节奏地吐气松开,然后,抬起脸来喘长气,她的眼光充满春意,风情极了。他刚缓过一点劲来,对着这张脸看呆了。
那个侍女早把烟具收拾在一边,这时按闵的一个手势,靠上来,她太年少,大概十七岁,小小的身子横卧在床榻中间,她的样子非常恬静。闵顺床躺在她身上。
裘利安从中国古画上见到过这种姿势,古时皇室或达官贵人家,经常用侍女作性交时的垫子,也是激起性欲的方式。他认为只是一种性幻想,不料竟可以是事实。闵被垫高,洁白鲜嫩,如剥了壳的煮鸡蛋,又像一颗粉红的樱桃,他的晕眩添上惊喜,更加激动。
她真是我的,她真是我想要的,裘利安迎了上去,闵抱住他,顺着身体的起伏,二人之舞一下成了三人之舞。
室内的盆火旺旺的,纱幔在飘飞,许多白鹤在燃着霞光的一片红色森闵上掠过,成群的翅膀涌上来,把他们往上托跃。他几乎在烈焰似的感觉中醉过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享受,都在这一刻用尽了。
时间怎么度过去?时间变得快,也缓慢得可爱,他感到又一口烟送到他嘴上。在鸦片特殊的香味中,他自然而然地进入松畅的半眠半醒。不知不觉中,他俩调换了位置。他这才看见,床档头镶有长长的镜子,镜子间是一幅花鸟画。他闭上眼睛,他就是鸟。鸟的嘴,鸟的牙齿,鸟的尖指和翅膀,朝向闵,几乎是粗暴的。
她点燃着他的每个神经束,使每个神经束冒出火苗,他大声喊叫,感觉自己和她正在燃烧的喉咙连在一起,快崩裂的一刹那,一股强劲的力量撕裂着他的身体,闵的手受刑般张开,他不由自主地呼唤着闵,我飞了,像有一道亮光,他的灵魂飞离身体,他的灵魂,和她的在一起。
第二天,裘利安一人在回青岛的火车上,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黄缎的手帕。今天一早,他回旅馆取行李,两人一起乘出租车去火车站。在出租车上,她将这手帕递给他,上面竟有个英文字母k,绣上去的。丝线亮过整片黄色。黄丝缎上面有暗图,是竹叶,仔细看才能瞧出,与她的那件衣服相同。他听闵说过黄色是中国帝王之色,在现代中国却被认为是色情之色。不知她用黄色是取其何义?闵只说,只要你还喜欢,就带着它。
她为什么绣上k?是承认自己就是k。她是想告诉他,她不在乎他以前有多少女人,并不嫉妒;他一生中,任何其他女人,无人可代替她?
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脑子想得发麻,无法合眼。火车轨道与车轮击打出声响,万变不一的节奏。火车越过他一个月前经过的山峦河流,轻柔地摇着他的身体,他的眼前全是闵的身影,心里全是闵,她已经巧妙地跑到他的身体里了,种在他心里了。
在那个鸦片馆,他回想。朱色的床榻,光焰,锦绣情色世界,那野性的高潮后,他马上晕眩地睡着了,也不知道在那个大床的哪一部分。他醒来过一次,发现侍女早就离开了,而闵也睡着了,如他一样任全身赤裸,没像以前那样性交后特别精神,或许是鸦片的作用。她头枕在他腿上,黑发枕在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脸依偎着他,甚至在梦里,嘴唇也吻着他。
裘利安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性欲,如此百无禁忌地显露出来。或许,这又是由于鸦片,把人最深处的本能掀翻出来。看着她充满欲望的漂亮的脸,她充满诱惑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度过这么美的时刻。他把闵移在他的手臂上,那份小心,使他感到他以前不曾,以后也不再可能如此爱怜一个女人,他爱她。是的,他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他怀抱着她躺下来,手轻轻地抚摸她,然后,手臂裹着她的头,像保护一个孩子,他觉得心境宁静,又睡着了。
记得今天早晨,当出租车到达喧闹无比的火车站时,闵没有下车,以免碰见熟人,她祝他一路平安。顿了顿,又说她开始喜欢青岛,因为在那里她遇见了裘利安。
裘利安提着行李,正准备说什么,一种尖锐的汽笛声响起。两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出租车司机却惊慌地将车启动,把闵拉走了。
裘利安在火车上一次又一次想到这点,他本想对她说,“我不喜欢青岛,因为我想我们在一起。”但他没有,因为他已经感到心在疼痛,他现在非常想跟这个女人过一辈子。正由于如此,说出这话之前,他得好好想想。这个女人的爱情,在他心中已经太重,他说什么话 ,都得负责到底。他必须在他的感情秤上,再称一称分量。
裘利安突然明白,是在火车由北驶回南的途中,他就陷入一种绝望,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选择她的绝望,主宰了他。失去选择自由之后——当私通不再是私通时,爱情又会如何?他到死也不会忘记他在北京的经历。是的,闵说过,“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而她除了读到他的诗时,那一刻动情的哭泣,却没有任何话,也从未谈到他们的未来。为什么呢?
她可能知道讨论这问题是没有用的,如果没有经过不再选择的考验,他的任何起誓都不会维持长久。
火车到达济南时,是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许多乘客拥到站台上去,轰轰闹闹的,竟是在抢购报纸。他看不懂,只能问人。列车上有个法国人,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一边摇头。
裘利安问他。
他说,“战争!战争!”
裘利安说,“你就说法文吧。”
这才弄清楚,因为中日军队在长城一带发生激烈冲突,昨天日军飞机竟然飞到北京上空盘旋挑衅,中国政府向日方提出严重抗议。
可能正好在他离开之时,那尖叫的汽笛是空裘警报。好像日本法西斯有意刺激他一下。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打不起来的。中国政府不愿在此时与日本开战。他们会用外交谈判方式一步步放弃土地。”这个法国佬说道,预言家似地翻着眼睛。“不过,北京快完了!北京完了!”裘利安回来有七天了,学期已经开始,他却请了病假。
这天,田鼠在厨房对裘利安说,郑教授去火车站接他夫人,她刚从北京回来,带了好多行李,说是亲戚朋友送的礼物。
“回来了。”裘利安话不是答也不是问,他找牛奶喝。中国牛奶和饮水,都得消毒。田
鼠已知道他的习惯,喜欢凉牛奶,一口喝半杯。每天早早将新鲜牛奶煮沸,放在那里冷却。
系主任夫人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粉嫩得很。田鼠说。必是敬菩萨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门口碰见的,客气得很,还给我打招呼,问你假期到哪里去了?
裘利安端着茶碗回卧室,他也染上中国人每天不断茶的习惯,而且专爱龙井一类的,淡雅清纯,不像英国人喝的大吉岭茶,赛如香料。他真正讨厌田鼠,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巫师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则相反,样子老实忠厚,却到处乱窜,什么都感兴趣。
这家伙他妈的混蛋。裘利安咒骂道。
他的中文足够解雇这家伙,重新雇一个称心如意的仆人。不行,仆人能说英文,很难找。田鼠和巫师都是校里特地为他找的。这儿每个人都对他说英文,他现在只会说三百个不到的中文词,能听懂多一些,差不多是个哑巴。
从北京回来,裘利安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精疲力竭,真是精疲力竭,他原以为自己是“战神”火星,身强力壮,对付女人能征惯战,从无餍足。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他的症状有点像流感,头晕,无力,没胃口,也睡不好,只能醒着干瞪眼。
他至今还没学会房中术,这不是由于他的无能,而是文化差别。一个民族文化很难与另一个民族文化交流,交合多少次也无用?
他让仆人特别去集市挑了两棵梅,开金花的东方梅,春天近了,容易活。按理说,他应该去花园瞧瞧,谢一下两个仆人才是,田鼠说梅树能煞桃树的妖气。可他就是没心思这么做。从小喜欢衣衫不整,现在头发胡须也不理不睬,任其发展。他哪儿都不想去,总是躺在床上,经常是朝墙,也就是背门而卧——的确很累,同时他也想大脑静静,好好想一些事。
但是他发现自己全部时间想的,却是闵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他强烈意识到,她“回来”,不会回他这个家。不过走十分钟路就到他这儿,至少感觉上近了。他在心里想她这一刻会在做什么,会想她吗?他打开窗子,往她住的方向看一眼,便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的火车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为了怕嫌疑,而是无法忍受两人一起坐一天一夜车,目光相对,却不能靠近。裘利安认为她这安排有道理,从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
裘利安在火车上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准确地说,火车走了二十七个小时,回来的这段独居时间,越来越让他明白他陷入之深。现在不是一个从身边推开女人的老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从心里推出闵。
母亲的信摆在桌子上,他给母亲写信的密度,又回到每星期至少两封长信。详细讲一切,像请母亲看他的日记一样。这次北京之行,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密,在北京写信时间不多,没有可能把所有的细节全讲。现在讲,倒是一个回头看一下的机会。但是,他发现,以前他与母亲亲密无间,没有禁忌,现在却有很多不便讲的事情了。
母亲若收到闵送的那些中国最漂亮的丝缎,一定会惊喜,一定会让丝缎挂满她的画室,高高垂落下来,不停地对朋友客人说,瞧,这是裘利安从中国寄来的,瞧,来摸摸这平滑舒适,这些东方奇异艺术品,就够让整个布鲁姆斯勃里记住他了。他很希望闵喜欢母亲,更希望母亲喜欢闵。
他走到窗前,关上窗子,可是没隔两分钟,他便推开了一点窗,让风吹拂他的身体。能
看到的视野里没有闵,这种既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的心情,糟透了。她一回来,他们不可能像寒假前那样无邪地相处,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样自由。而且,由此,就无法不讨论他们一直不讨论的事——把关系正式化:离婚,结婚。而在这之前,就得明确表示专一的爱情。
仅剩下的另一个方案是,从此不理睬这个女人,而这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
第一批矢车菊冒出了头。山上的水仙都开了,这种英国到处都可见到的花,通常种得整整齐齐,在这里却只在水塘边小溪畔。
裘利安突然对闵的分开走,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闵可能因为北京新月社朋友一大堆,不可能不见,就推迟了时间。尤其是中国的新年,她不能不摆出清白,进行社交。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又在生病,于是给母亲写的信中吐着怨气:“放心,不会结婚,结婚将是大灾难。”母亲读信会站在他一边,母亲总是担心他多情而糊涂,最后做错决定。写了这句话,他感到又有了自由。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想念闵了。就算是她不在意我,我在意她,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裘利安自嘲地笑了,他哪像以前那个自己:冷酷,无心肝!
信寄出第二天,他收到母亲一封信。不是对他的男女之事有所评论
——她总是很高兴他能享受人生。而是一件他几乎忘却了的事——他的书稿。
他评罗杰·弗赖思想的美学论文,与c·台·路易士论辩的“无产阶级与诗”,与福斯特讨论的“战争与和平”,通过母亲转给伍尔芙夫妇,想在他们开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弗吉妮娅阿姨拒绝了。在电话里母亲朝阿姨发了脾气,来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几句。但是他怀疑是弗吉妮娅又在与母亲闹别扭。
房子连着一个大花园,父亲克莱夫在喊什么,大约在问咖啡壶在何处?弗吉妮娅阿姨则在房子里写什么;母亲心不在焉地在花丛中沉思,被叫喊声弄得抬起头来;母亲的男友邓肯则晕头转向地溜达,身上这儿打个结,那儿扎个带。这种和谐恐怕再难有了。
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说《奥兰多》里那个原型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阿姨会疯狂地爱上女人,心里却在嫉妒母亲,最吃酸的是母亲为他这个儿子骄傲的神色。这两个有名的布鲁姆斯勃里女性,对外是最完美的姐妹关系,但依然逃不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免不了的纠葛。
他现在明白,虽然他在中国当堂堂皇皇的教授,实际上没有明确的专业。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鲁姆斯勃里诗人和政论家。两年前,他的诗集《冬之动》出版后,受到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励,弗吉妮娅阿姨还写了两封长信仔细推敲评论,但是报刊回响很少。
在欧洲思想界风潮推动下,他对很多问题 ——
美学,政治,文学与政治都很关心,转向评论。他的几篇长文都以长辈为论战对象,他的父辈很年轻时,比他还年轻时,就是绝对狂傲包揽天下的,一写就是大题目:莫尔《伦理学原理》,列奥纳德姨夫的《社会主义与合作运动》,父亲的《文明论》,凯恩斯的《货币论》,福斯特的“演讲”《小说面面观》,都是垄断一个学科的伞状巨著。这个压力使他坐立不安。竟然这些人并不想赏识他们集团的子辈的挑战。
好吧,他想,你们英国老牌自由主义者,终将被取而代之,你们敢为自由主义而同性恋,或反战。我们新的自由主义者敢尝试,甚至学会东方房中术,敢为理想主义而到东方打仗,咱们走着瞧!
但是,这桩被他最亲密的家人退稿的事,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发狠之余,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人物,难道他没有父辈的智慧?还是时代不再需要这种
知识分子?或许,他想,我还是应当好好写诗。他相信他的现有诗作,某些应当能够传世。
这个早春,裘利安已经二十八岁。他刚享受了人生最大的福气,使他回味不止;但是与这个中国女人的关系,当他不得不正视时,却越想越复杂;而此时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一生事业,更觉得彷徨不知所措。
有可能,他只是不习惯这么想念一个女人,由爱生怨,反而变成了这样那样的不满。凉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喷嚏。身体变得娇气?生病就更虚弱。他楼上楼下转悠着,像个被惊动的鬼魂。转悠累了,斜躺在床上。
忽然,他感觉闵的气息在他的房子里了,他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正是傍晚太阳刚下山,还未上灯时分。裘利安想,幸亏今天他感觉好一点了,没躺在床上。他听得见闵轻巧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上楼。
闵是听说他生病,送药来了。见裘利安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地站在卧室门口,就当着仆人的面请他快回床上去。她还带来一张从北京朋友那儿找来的唱片《阳关三叠》。她说,“睡下听吧。”他只得乖乖地睡到床上,盖得严严的,看着闵在房子里忙东忙西,走来走去,他突然觉得,这真像一个家,一个他自己的温暖的家。他让闵放唱片,她就把片子从纸壳里取出,放到盘上放起来。
听着听着,他就睡着了。从北京回来后,第一次睡得这么好,也不知闵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裘利安很晚才醒来,太阳升过屋顶。闵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做好了汤、稀饭、菜,都是除了油腻,对感冒有效,讲究营养的。她就像对待家里亲人一样,关心仔细,但保持距离。仆人上上下下随她差使,他们非常听这个系主任夫人的话,她的举止十分自然。她专心致志,也不关心其他事,甚至一句不提北京的事,也没一句亲热的话,她是真在意他的身体健康。
裘利安有点埋怨地看着她。闵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说:“中国人说,病来如山崩,病走像茧抽出生丝。”
她莫非是在讽刺我 ?不过不同文化总会从话里听出不同的象征。
她继续说:“人得顺其内心,凡事都好商量。也会有好结果。道就讲心平气和,顺其自然才是真智慧。”
但她是言不由衷。裘利安明白,她只是想表现她的耐心。闵回青岛后来探望裘利安的这几天,他的思想一直在转圈,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惩罚这个爱着自己的女人呢,还是在惩罚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不是阳气被吸光,不再有性欲。以前性欲没满足,妨碍他判断爱情;现在没有性欲来判断爱情:纯的爱情,似乎更难。惟一无可置疑的是,他无法否认他想闵,只是不知如何解释这种一生也没有过的苦甜相混的滋味。
几天之后,他完全病愈,坐在客厅沙发里,闵才提起他们之间的事,她没问裘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说,与裘利安分开七天,就像七年。说完这话,泪水涌满她的眼睛。她调开头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裘利安很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里演习这个摊牌时刻已经很久,暂时不愿冲回到神志疯狂的爱情里去,尽管在那里他非常快乐。他是从闵的眼神中,看出
她爱他,爱得很深,而且是超出性欲的爱。他觉得害怕这种眼神,他还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也未想出意义模糊的得体话。
这时,她转了话题,说她见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决定挑选一些做闺女时穿的那些鲜亮衣服,因为裘利安喜欢:有水袖,有布扣,有镶边的旗袍,大都是民国初年那些过时的样式,但对裘利安可能不过时。
裘利安觉得她玩爱情这套游戏明显比他高明。他说,“那就太好了。”
由于仆人不在,闵渐渐朝他靠近,但是没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脸一动不动地看他,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爱,就对他一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爱上。爱上,会彼此制造痛苦,结果无聊透顶,起码以往他的经验是这样。但如果不爱呢?就不会浪漫,会有他们在北京那么强烈的性快乐吗?
结论是:爱到一定程度就够了。
余下的问题:让爱情停止在什么程度?而且又让对方同意停止在那个程度上。
他满脸迷茫的神情,使闵坐了回去,现在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裘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课。但他还是未痊愈,有些症状未消尽,这样闵还是常以看病的名义来。关于他俩的事,闵尽可能不谈,好像知道他怕说清楚。不清楚双方都有自由,还可随意决定继续,或是不继续。现在的局势已经弄到他无法单独决定,他几乎想写本讽刺自己的小说,现成的标题:《哈姆雷特在中国》。
这天闵走进房间,在桌旁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你再不到花园里去坐一坐,我就把这两个花瓶扔到窗外山沟里去。”她一手抓一个瓷花瓶,她的威胁使他笑了。
她没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来,这正是好借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对你身体损害太大。”言下之意,闵对他的“病”,心里是知晓的。这时,是不得已才向他点明,她看来要说什么。
他们来到花园里坐着,仆人送来茶和点心。两株梅生机盎然,裘利安瞧着,便觉心情好多了。闵今天的脸色,不像以前那样一味娇纵他,而是有一种决心。在花园里,闵低声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时间方案。”
裘利安马上就明白了,闵指的是什么:既然他不愿明确表示爱情和结婚意愿,她想先维系他能接受的“私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使两个鬼精的仆人不至于晃荡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扰,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们。除非和闵上山里去野合,暖和的季节还未到,不存在这诱惑的危险。
他沉默,就是让闵说。闵站了起来,在花园很烦躁地走着,脚上的高跟皮鞋和玫瑰红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比平日高,袅袅婷婷。她穿什么都好看,什么颜色都适合,只是玫瑰红太性感,特别是在阳光下,而且婚前的衣服现在穿,紧了些,就勾勒出诱人的身材。
从外表看上去,她是有点娇弱不堪的。她停下来,转向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但表达得一清二楚。与他在一起,尤其是在北京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说英语,她的英语已经与初相识时完全两样。
她的方案非常简单,但大胆:裘利安早上让两个仆人都去买菜,九点后回来。她丈夫作为系主任八点在办公室,她在这个时候到裘利安的房子来。有一个小时安全时间。
她的脸绯红,但不是害羞,而是觉得受到委屈和冷落。裘利安有意保持距离,已经使她忍受到了极限。他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她从北京到家没几个小时,就来探望生病的他,她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重续北京的狂热,她不能肯定他爱她,但至少没什么理由中止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现在她只能主动要求上床,这是她的最后一招。
裘利安知道这个方案,是不平等的。他是在一个陌生国家,一旦发现,他无所谓面子。闵冒的险大得多,一个中国女子顶着跟洋人私通的臭名,难以生存。在这个国家的知识界,甚至标榜自由主义的新月社也不赞成这种行为。但是她肯定知道,对裘利安来说,一旦性消失了,爱情不会持续。
裘利安很想同意这策划,他本来就喜欢有一点危险,尤其是有一点危险的性。但重新开始?他不想立即答复。
闵忧伤的眼神只能离开他,没等他说话,她就直接从花园里走到山路上去,走得飞快,他真担心,她的高跟皮鞋会让她跌一跤。一个冲动,他喊道:“yes!”闵回过头来,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甜,使他心里很难受:他是否太残酷了一点?
裘利安一夜睡得极其不安。前一晚他就吩咐两个仆人一早去菜场买几样特殊的菜,九点后才允许回来。他知道这么命令有点可笑,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有了性爱的可能,他又开始想念闵的身体,他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心熟知闵,而且不由他控制地渴望闵。好几次,北京的一幕幕又回到他头脑里,使他的器官硬胀得痛。
他只好坐起来给母亲写信。以前给母亲写信,可以把无法排遣的欲念说出来,有时是整理一下过分混乱的思路,现在却只能用对一个女人的眷恋来抵挡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欲,尽量使这火焰冷却下来。当他写着的字并不是从心底流泻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背叛母亲。
当闵建议他们继续,就是一个命令,他无法抵御无法抗议的命令。他和她的关系的苦思冥想,在她的几句话面前就彻底崩溃了——她要继续,他就得继续。
索性不睡了,他去洗澡,洗头发。将多天故意不处理的胡子仔细刮了,那胡子的确使他变丑。浑身上下收拾一番,才上床。他睡觉一向不穿衣服,就在被子里等着。他意识到是中了魔,不仅回到上北京前没抓上手的急切色相,而且更无奈地向肉欲投降?
天就是不亮。
他终于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门轻轻哐当一声把他惊醒,仆人们出去了。闵早就有一把钥匙。下面应当是她上楼的脚步,但好长时间过去也没有。他又睡着了,半睡半醒中他听到闵轻柔的脚步,在吱吱呀呀地上来,此时,他的心很静,什么都能听到,感觉到。
费力睁开眼睛,他却未能办到,感觉到闵走进房间,他用手揉眼睛,想看她怎么脱衣服,怎么剥露出那个美丽的胴体,还没来得及,闵已到了床边,像一条鱼滑进被子。
闵的头发带着早晨的露气,好像远远地从另一个世界奔到他的床上来,她的身体,她的嘴唇,也带着凉气,她冷得有点哆嗦。她逃离那个冰冷的世界,像逃离地狱。
她肯定是从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不会碰到人,而且快。
达达达的声响从枕头下传出,闵把一个怀表放在那里,隔一会儿,看一下。这才是真正的偷情,紧张,急促。朝霞透过窗子射进房间,房间变得非常有光彩。他们急急忙忙亲吻着,她身子轻轻一摆动,他就进入她,已经熟悉的路径,进行起来得心应手,两人缠绵了一会儿。当闵又摸出怀表看时,裘利安受不了,觉得兴致消退,他并不太激动地射了精,闵也明显没有满足。她摸出表,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响着。她摇摇头,就下了床,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八点闵准时来,还是那么紧张,急促。整个做爱成了例行公事,甚至事情完了,才八点半。“还有点时间。”闵悲伤地看看怀表。裘利安表现出来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宽容,使她感动。两人看着秒针一点一点移动。最后,闵提前走了,少点危险。没有怀表跳动的房间,非常静寂,裘利安突然觉得这样的窘困,可能并不是没好处,不久双方都会自然冷却,自然中止。
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节清晰起来,他几乎能记起每次性高潮是如何来到的,那些环境,那些气氛,那些不断翻新的花招,现在还剩下了什么?早晚将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还剩下什么?
第三天闵走进卧室,惊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齐,捧了个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无聊感,闵在他对面床上坐下,叹了口气。
“怎么?”裘利安认为闵并不是在抗议,他不过是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你做爱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属鼠,按中国算法,春节开始就是三十六岁——你离开北京之后。”
她的话使他一惊,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离开北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这些数字一直对他不具有什么意义,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对中国十二年一轮转的天象图从来没有兴趣。
“本命年,应禁违例性事,会有难以预料的灾祸。”闵不情愿说下去,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
“上帝保佑!”裘利安笑起来,中国人迷信太多,这种十二年一轮转的属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过对中国古老文化,他还是最好谦卑一些。“这么严重?”
闵说,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她从未见过书,父亲如宝贝藏着,连母亲也没法帮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岁时,她有所心动,就去一向保持中国唐代遗风的日本旅游,曾到一个有名的神道庙。那里的住持,世代相传,女儿接任,虔信房中术。她与女住持一见投缘,便请教了关于本命年的戒论。女主持说,中国古传,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内性事,分内性事稍有节制即可。至于何为“分”,各家说法不一。按中国民族道德婚内房事为分,不然犯冲。
女住持还说,人不可与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何以知之?她问。
女住持说,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时,悬挂在东墙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声称七月十五日鬼节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难,悬挂东墙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裘利安问,有谁试过吗?中国人什么都是身体力行,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很傻。
那住持说,有人试过,布上果然有红色,后果然暴卒。闵说,住持警告过她,千万勿试。
裘利安瞪眼瞧着闵。他从她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怪事,大都当场有验证的,当场床上见效的,现在却是一个说不清的威胁,一个未来才能应验的凶兆。不,他不会,也不想把闵说的什么红布之事当真。至于本命年之凶险,他情愿绕开这个问题。他喝茶,有经验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叶。
但是闵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
裘利安开心地笑起来。太有趣了!因此,仅仅为了挽救闵的生命,他们也就当停止这种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了解他说这话会懊悔,但还是说了:“当然不信。照这个禁令,全世界将有多少人每年自动躬身请死神?”
她微笑了。“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诉我的话。不信这套传统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这套传统!”
“不,我不相信整套传统。我只遵循我发现可证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这么说:尊敬鬼神,保持距离。”
裘利安听呆了,这正是英国从洛克、休谟起,直到莫尔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原来也是中国典型的思想方式。闵的断言,使这复杂之极的哲学原理变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终证明这禁忌是实,怎么办?我指引祸上身?”他问。
“那我下辈子再信。这辈子我就认了!”闵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冒死相爱,使他感动到极点。
他走到闵面前,看着,低下头去亲亲她的眉心,说:“时间不早,回去吧,今夜梦中我到你那儿去,如何?”
他比她还记得住时间,比她还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楼梯底端的闵大声说:“我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明早见,我的爱。”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爱这个词,哪怕是称呼,也是第一次。对她用如此亲密的用词,她愣在那儿,没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裘利安式嘲讽的微笑,然后走了。
裘利安站在楼梯口上,闵说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爱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的脑子绕不开这点,此时全拴在这点上,她爱他,以她的方式,有什么错?她就是一个这浪漫文化熔铸的完美的青铜器。
春天,雾从海湾边海湾边漫起,往山上涌来。有时到中午,太阳普照,雾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里。裘利安新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周二,在十点,并不妨碍他和闵的幽会。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闵用什么主意让郑主任中计。虽然课程表在开学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这里有闵的心计。
以往的春天,裘利安都有一个新女朋友,仿佛春天就是换女朋友的季节。而一九三六年的这个春天,他一点也没这心情,虽然他和闵从相识到现在,远不到一年时间,而且,他们的私情时间更短,但已觉得与她度过好多春天了。
学校里正在闹学潮,学生在反对校长和“他的一帮”对日侵华的抗议的不合作态度,他们要求校长辞职,很多教授在表示与校长“共进退”,以示支持。如果学潮闹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职就难保。裘利安的同事们正紧张着,日子不好过。中国大学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没别的出路,不像剑桥政治活动,主义太多,学生就无法集体行动。在这里,他的工作倒是保险的,大家心里太乱,没人来注意他。他原是个喜欢社交的人,因为闵,他变得故意孤僻,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更不引起人关心。
第二天一早,仆人们出去后,裘利安等门钥匙转动,但是没有声音。他以为闵有事不能来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一身凉气的闵拽进来,抱在怀里。
就在房门口,他把闵的外衣脱掉,非常惊奇她里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可能前几次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未发现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这么从家里穿小路跑了过来,难怪她的身体仍是那么凉。明显她是省一秒钟好一秒钟。她的想法被看穿,脸害羞地红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乳头又出现了那种最迷人的凸起,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这时,他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涌过来,他一闻见,立即就兴奋起来,他的手滑进她,那儿有同样奇怪的香味。那天他们的交合,又回到北京那种兴奋热烈。被子早被他们掀掉,也一点没觉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后,他们才盖好被子,闭着眼睛抱在一起。这次她不愿意再看怀表——她根本就没有带来。
裘利安问闵:“你的身体怎么有一种气味,以前没有闻到过。”
“用了香水。”闵简单地说,抱他更紧。
裘利安咬住她的耳朵说:“我绝不再相信你,我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魔术。”
闵笑了,为了让他着急似的,稍稍过一会儿,才告诉他: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一种药,麝香。
他觉得不对,不是什么香料,只有她脱掉衣服裸体时,他才能闻到这种性刺激的香味。如果她只是用麝香沐浴了,然后跑过来,那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越是性兴奋,香味越浓。香味浓郁时,他似乎像在北京鸦片馆里那样不能自已,性欲在血里潮涌沸腾。并且,他再也没有以往早晨偷情的那种危险不安的感觉,虽然还是注意时间,但已不干扰他们的享乐
她肯定没有说出全部秘诀,不过他暂时不想弄清楚,他知道他不会弄得清楚,即使说全了,他也不会弄得清楚。
在北京,那是特殊的局面。只是现在,他又失去控制,迷醉在她的肉体之中。两人关系继续不继续,仍是由不了他。
又一次欢乐之后,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头脑。
“会有孩子吗?”
裘利安扔出这句话来时,闵愣住了。“想要孩子?”闵反问一句。
“为什么不呢?”
“这样你就得和我结婚。我以为你是不愿谈这事的。”闵不无怨尤地说。
裘利安说:“好,好。”他本意是想问这是什么原因,不是问后果。他一向认为很能对付女人,无论怎么样的女人,被女人这么问时,既是考验也是调情,当然也是预防的必需。他笑了笑,问闵:“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怀孕呢?”
“因为不必让你伤脑筋:结婚或是不结婚。”
裘利安被她的犀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想知道她和郑为什么没有孩子。
“我只是问你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怀孕?”
“这是秘密。”闵也笑了笑。
有的女人迫使他在体外射精,那最后的抽出,要很大的毅力,很不舒服。闵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希望他离开一寸。
他说:“上帝不给孩子就不会有的。”
闵说,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有不孕症。“不,不是这样。再讲一点秘密:我一向用麝香练房中术,现在已到了能自由阻止精子与卵子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