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克
1946-05-15
第4版()
专栏:
劳动的妇女们 战争不只是灾害,它还是一种考验,一种检阅人民力量的伟大学校。 ——斯大林 左权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当我要离开梁峪到武乡去的先一天,一起一起的妇女们,都跑来给我送行了。她们每个人都是一进门就说: “你怎呢就要走?在俺们这多定上几天吧!帮助俺们把纺织好好开展开展。” 我看着她们一张张被山风吹得发红的脸,一个个健壮结实的体格,和听着她这样充满着热情的话,确实有些不愿马上离开她们了。我再三要她们到炕上坐下来,大家好在临别前多谈十几句话。可是,她们总急于拍打破旧的衣服上满沾的粪土,有的还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粒,像是安静不住的样子,对我说: “俺们都是正忙着朝地里送粪呢!是听说你要走了,谁都想过来照照你。俺们互助组商量了一下,大家才轮流着来,可不敢多坐,误了班,还得挨批评哩。” 这样,我就没有再多留她们,只按照她们每个人的要求,一个个的在她们的学习本子上,写下了我的名字,和我对她们鼓励,希望的简单的话句。 一整天,我的屋子里没有断人。她们带着深深的依恋,来了去,去了又来。 为着第二天的行程,夜晚,我早点躺下了。当我正要吹熄了灯准备睡的时候,突然,我的从外面反扣着的房门,被一个匆匆跑来的人推开了。 “改梅,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我从灯光中一发现进来的人的熟悉的面孔,就惊喜的问了一声。 她顾不得讲话,跑到我的炕前,两只手按着我要坐起的上身,伏在我的枕头边,喘吁吁的说: “明儿早上,我去送你呵!村长刚刚一来俺家告诉,我就喜的了不得,我鳖不住要来对你说,要不,我一晚上也睡不着。” 她的一封黑眼睛直直的对我看着,小孩子一般天真的又说: “我对你说,俺家那头毛驴子,是全村顶吃劲的一个,今黑夜,我操心喂上。你可好好歇息歇息吧!” 说完了话,她站起来就要走。我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脯,不安的说: “家里没有别的人能去了吗?一天叫你往返跑七八十里,怕累着你了呵!” “看你说的那里话?别说家里根本没有人,就是有人,我明天也非去送你不行。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别的妇女听说都还眼红呢!谁不想去送送你?你在俺村住了月把,也知道,梁峪什么事也全凭俺们老婆们办。抬上担架,一走就是几十里,帮你赶赶牲口算个什?路上替你照照小慢慢(注)。赶黑就能返回来。”她瞪大了黑眼睛十分有理由的说。 我被她的亲切而刚毅的话感动了。我用手拨了拨她的包着白毛巾的头,诚恳的说: “我是巴不得你们来送我呵!你最好能跟我在洪水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返回来。我们多谈谈玩玩,你也可以游窜游窜。你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看怎么样?” 她十分同意我的这个提议。高兴得几乎连话都说不上来。停了一下,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转身就跑了。她的短小的身材,如同每天清晨带领着青年妇女们跑步一样的轻捷,很快就闪出屋门去。她替我好好将门挂起后,又从门缝里轻声的说: “明儿,我早早就准备停当了。” 如同喝了几杯浓热的酒,这妇女分队长的黑夜赶来,刺激得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心中兴奋的在想着改梅,以及和改梅一样的梁峪村所有的妇女们。她们勤劳、刻苦、朴素的姿影,一连串的鲜明的记忆,都活动在我的眼前了。 记得,我初到村子的那一天,是刚刚过了元宵节,按乡村老百姓的习惯,还正是休息玩乐的好时候,我却看见不少的妇女们,提着筐子在到处拾粪,其中很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看见她们的人,都用着同样尊重的声音鼓励着说: “加油呵!劳动英雄!” 拾粪的妇女们,抬起头来笑笑,用着不好意思的神情摇摇手,又弯下腰紧张的工作起来。 走进村子里,一桩奇迹似的景象,映进了我的眼睛里。街道上看不见一个青年男人。活动在各处的,尽都是长胡须的老汉。上年纪的中年男人、妇女和小孩子们。很多妇女们,迈动着大脚板,挺着胸,快步的挑着大水桶来回走着。她们一走到我跟前,就放下水桶,像见了她们最熟悉的亲戚朋友一样,争抢着要我到她们家里去。 我拍着她们的硬棒棒的肩膀头赞扬的说: “好本事呵!挑上这么大两桶水。” “好同志,这是俺们地方老婆们普通的营生。谁也干得了。男人们都抗日走了,妇人们要吃饭,一样能受。”她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当我生活在她们中间,渐渐和她们熟悉起来的时候,她们毫无顾忌的向我倾吐自己心底的话:她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这样,我也更具体更全面的了解了她们所经受的灾难,英勇的挣扎、翻身、进步,以及现在的民主自由的生活。这些充满着血泪,壮烈的、生动的、丰富的,故事一般的生活,留给我深厚的,难以泯灭的记忆。今夜,这记忆第一次夺去了我的睡眠。 我的耳朵边,清晰的萦绕着妇救秘书易生鱼时常对我讲的几句深刻的话: “俺们妇女们,差不多个个都是抗动,还有不少光荣的寡妇和烈士的母亲。全村的生产和抗动工作,都全凭俺们担任,劳动互助组里,也是俺们成了中心。你想,全村八十六个能劳动的妇女,除了五六个年纪老和有残疾的外,全都参加了互助组。” 这些话和她们所做的一样,是光荣而值得骄傲的呵!在八年来残酷的对敌斗争里,她们这小小的八十几户人家的村庄里,竟送出了五十多个青年男人到了抗日的八路军,还有不少民兵,在保卫村庄的战斗里做了英勇壮烈的牺牲。这中间,妻子和母亲,动员和鼓励了她们的丈夫、儿子。送他们参了军,和她们并肩参战。当他们离开了村子以后,她们就挺起胸膛,担当起他们遗留下的一切工作,并且坚决的拒绝了维持敌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们每一个人曾经对我讲述过的,她们如何用钢铁的意志,粉碎了敌人对她们的恐吓和威胁。她们说: “敌人一上来,俺们全村都跑到四下山里去了。不知道有多少回,狗日的在村子里,点着房子,伪军们吼叫着要俺们回去维持,俺们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全付烧光,俺们搬到山沟野地里住,也不回去。火烧得满天红,谁的心也没动过……等狗们回去了,我们钻进火堆里,扒扒扫扫又住下来,闹养种,纺花织布,该干什干什,到底狗日的也没奈何了俺梁峪老百姓!” 她们讲述着挨受的艰难困苦,忆念着自己死去或久别的亲人,心情却是开朗和愉快的。 杨来杰,这带着三个孩子,独立生活了五年的年轻而热情的寡妇,她自从在四一年五月的黑夜,亲手洗净和装殓了她那在暴风雨中,死在敌人枪弹中的民兵丈夫,又同着村人们一齐殡葬公祭以后,她揩干了眼泪,少吃没穿的在战争生活中,用自己的劳力,抚育着孤儿,再也没有哭泣过。在劳动互助组里面她顶上一个每天得十分的全劳动力,每年获得模范的光荣表扬。早几天在三八妇女节纪念会上,她从新学会的纪念歌上和主席的讲话里,了解了和平建设时期的妇女,是要更好的参加生产。于是,她在会上,除了热烈的向很多妇女提出劳动竞赛,还用发誓样的话来保证自己说: “互助组在一搭,像一家人,组长就是咱们个当家的,我一切都受他的领导,服从他的分配,往后去,不管挑粪、耢地、溜籽垧、拔苗、割谷、打场、刨山药、我要比那一年都卖力气干,还打算学会织布,供上自己和孩子们穿衣服。” 烈士的母亲范三女,她的四个生着健壮体格,具有坚韧性格的孩子,两个牺牲了,一个失去了音信,另一个由于担任村政治主任的工作,在日夜忙碌中,三天两头有病。这位老太太,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心中又负满伤痕,却对生活带着高度的热爱,对未来有着足够的信心和希望。在不休停的劳动中起劲得像年轻人一样。常常在深夜里,还听见她在黑暗中嗡嗡转动的纺车声,她细心的经管一群没有爸爸的孙儿,使媳妇们能够安心的在民学里学习文化。当养种最紧张的季节,她除了替在地里劳作的媳妇们做饭,和大的孙儿抬水外,还担当起照料牲口及家中一切工作。全村的人们都崇敬这位劳动的母亲。在这次纪念会上她又一次受到奖励以后,她像刚见我的时候一样说: “儿子们个个都是很坚决,他们死得光荣。想起他们,我就是老了,能动弹一天就要动弹一天!” 只有这民主政权下真正得到解放的妇女们,才能用劳动的实际来纪念自己的有意义的节日。纪念会是开得又精悍又充实。大家不论是批评别人,检讨自己,订计划,提挑战,都是诚恳,认真,没有一句空话或一些脱离实际的幻想。她们对一个游手好闲而要提出和能受苦的男人离婚的女人,发出严格的尖锐的警告: “在民学里,我们集体教育过她,妇救秘书,村长,谁都给她谈过,人不是块石头,总应该转变转变了!” “她不能离婚,男人能受苦,就是个最好的条件!” “回娘家躲也不行,娘家村里一样有民学,有互助组,给她写个转学证,到那一样得动弹,人住娘家,工作不能住娘家!” 在这样热烈而紧张的空气里,我却发现坐在前面炉火旁边的妇救常委李凤英,她一直沉默着,瘦瘦的脸孔低垂在胸前,如同有什么深的思虑,时而,她翻动着有些带着愧羞的眼睛,偷偷的看着我。这个表情给我的印象很深,好几次,她特意跑来看我,坐在我的炕边,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张动着嘴巴想对我讲什么,却始终没有讲出来。 散会以后,我跟在拥挤的人们的后头,自动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的对她说: “凤英,走,我上你家去玩玩!” 她使劲抓住我的手,表示着热挚的欢迎。我们就往后庄走去。 一片被敌人烧毁的残垣中间,有两间破旧的房子,她推开门和我走进去,让我坐在她那只放着一个薄薄的小被子的炕上。 “凤英,你有什么心思呢?怎呢老是不高兴?”我先开了口。 她凑近了我一些,不好意思的说: “不是不高兴,我觉得太对不住工作呵。” “有什么事,大家谈谈就完啦。” “我早就想跟你话拢话拢……”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是我自己经不住考验呵……” 我抚住她的有些抖颤的肩膀问: “凤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勉强的笑了笑说: “我已经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也得到过别的姐妹们的劝说,现在也不怕你笑话了。” 她停了停,神态变得比较自然的接着说: “男人参军以后,连一封信也没有,我孤伶伶的,拉把一个孩子,就在这个空房子里过了七年。生活比较困难,出去干工作闹生产时红红火火的,一回到家就觉得没办法,冷寂寂的。”她的眼圈儿发红了,她强抑着眼中晶莹泪珠。“去年,独立营在俺们这住,营长是个好人,常到俺们家照照,看见我困难,有时帮助俺挑些水,日子长了,俺两人就发生了感情,后来他提出要和我订婚。当时,我没有把这些事情对村上和妇救会秘书说。可是,后来自己仔细一想,觉得不应当这样办。伢走的时候,俺二人感情可好哩,他放心我在家里等他,才早早的就参军走啦。人家为国家为百姓在外面抗战,应该等着伢,听说,很多老干部,出来十几年也不能往家捎信。这样,我就把营长那方面回绝了。” 我安慰她说: “事情这样处理很对吆!你心里还有什么不安呢?” 她低下了头,好半天才说: “我是个生性要好的人,什么时候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像结个疙疸,觉得自己给自己脸上抹了灰。再加上,我从妇救会成立,就担任着工作,我这回事,对抗属影响多不好呵!所以,精神上总不舒展。” “我希望你愉快起来,你这就是经过了考验啦!又有了新的认识,往后去,更积极的去工作,在工作和劳动里,越发能锻炼我们妇女独立生活的勇气和能力!” 她轻松的笑了,心中如同卸去一个重负。这笑影今夜也浮在我的眼前了。在梁峪妇女里面,有不少这样具有对工作负责,知道珍惜真的感情,严肃的考虑生活问题,着想前途,和凤英一样令人敬爱的人呵! 想着这些从战斗和生产中锻炼出来的新型的劳动的妇女们,我很久没有睡。”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院子里喊: “招待所里准备接班呵!” 有人抢着答应了: “今天如果有什么送彩号,支差,先尽俺们这没娃娃的去吧!” “一样,地里也少不了人!” 不一会,一片歌声如同每天一样在村子里响起了: …… 今年的三八节,大大不一般。 和平,建设,姐妹呀!增加生产! 新妇女能劳动,样样都要干, 吃饭,穿衣,姐妹呀,不依靠汉。 …… 接着毛驴的铃铛声,老牛的粗气声,加杂着妇女们的笑声,闹声,从我的临街的窗前流过,流到田野里去了。…… (注):左权二区称呼小娃娃叫小慢慢。 三月二十日离梁峪前夜有感初稿。 四月十五日修改于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