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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作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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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作之夜
1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他们不会记得我了。他们将不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散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有一个独坐路边读书的男人曾经跟他们玩过一会儿,跟他们说东道西。甚至现在他们就已忘记,那些事在他们已是不复存在.如同从未发生。
但也有可能记得。那个落叶飘零的夜晚,和那盏路灯下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设想那个人的孤
但那不再是我。无论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怎样保存,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设想那个人的孤单,设想那个人的来路和去处,他也可能把那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但那已与我无关,那仅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设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
男孩儿大概有七岁。女孩儿我问过她,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随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达。当时我就想,我们很快就要互相失散,我和这两个孩子,将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嚣的城市里,失散在周围纷纷坛坛的世界上,谁也再找不到谁。
我们也是,我和你,也是这样。我们曾经是否相通过呢?好吧你说没有,但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或者不曾觉察,忘记和不曾觉察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2
在一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在一座古祭坛近旁。我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读书和享受清静的好地方。两个孩子从四周的幽暗里跑来——我不曾注意到他们确切是从哪儿跑来的,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那片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我说:“错啦,那不是槐树,是柏树。”“嗅,是柏树呀,”他们说,回头看看我,便又仰起脸来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我:“怎么这一棵没有叶子?怎么别的树有叶子,怎么这棵树没有叶子呢?”我告诉他们那是棵死树:“对,死了,这棵树已经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儿,“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干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不等我回答,男孩儿就对女孩儿说:“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他端了一盆热水,他走到这儿,哗--,得……”男孩儿看看我,看见我在笑,又连改口说:“不对不对,是,是有一个人他走到这儿,他拿了一个东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儿,认真地期待着一个确定的答案:“后来它就怎么了呀?”男孩略一迟疑,紧跟着仰起脸来问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谦逊和自信都令我感动,他既不为自己的无知所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猜乱想而尴尬,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无知和猜想都是理所当然的。两个孩子依然以发问的目光望着我。我说:“可能是因为它生了病。”男孩儿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我说:“也可能是因为它太老了。”男孩儿还是问:“可它到底怎么死的?”我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望着那棵老柏树竟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儿懂了,他实际是要问,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了死?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知道吗?死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得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3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早 晨听收音机里说,北方今年旱情严重,从七月到现在,是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
我逐年养成习惯,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若是没人来,我就坐在这儿,读书,想事,命运还要我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天那个女孩儿竟然叫我老爷爷,还是那个男孩儿毕竟大着几岁,说“是伯伯不是爷爷”,我松了一口气,我差不多要感谢他了。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当有人管你叫爷爷的时候你作何感想?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4
那女孩儿问我看的什么书,(“老爷爷你看的什么书?”“不对,不是爷爷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书?”)我翻给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没有图画。没有。“字书,”她说,语气像是在提醒我。“对,字书。”“它说什么?”“你还不懂。”是呀,她那样的年龄还不可能懂,也不应该懂。那是一本写给老人的书。
那是一个老人写下的书: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动的不单是死亡与结束,更是生存与开始。没法证明绝对的虚无是存在的,不是吗?没法证明绝对的无可以有,况且这不是人的智力的过错。那么,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它的故事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两个孩子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或者正在开始,正在展开。也许就从那个偶然的游戏开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树为开始,藉意犹未尽来展开。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也会真正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那时候,在某一处书架或书桌上,在床头,在地球的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静而狂热地躺着一本书——那个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写的书。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那智慧的老人他说: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个从童年走过来的老人,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这个老人,他一向年青。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他说:是爱。这个预言者,在他这样写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在他这样写的时候,这城市古老的城墙还在,在老城边缘的那座古园里,在荒芜的祭坛近旁,那棵老柏树还活着;是不是在那老树的梦中,早就有了那个秋天的夜晚和那两个孩子?或者它听见了来自远方的预言,于是坦然赴死,为一个重演的游戏预备下一个必要的开端?那个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这预言总在应验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这个过程总在重演。
5
我生于1951年1月4日。这是一个传说,不过是一个传说。是我从奶奶那儿,从母亲和父亲那儿,听来的一个传说。
奶奶说:生你的那天下着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母亲说:你生下来可真瘦,护士抱给我看,哪儿来的这么个小东西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你是从哪儿来的?生你的时候天快亮了,窗户发白了。
父亲便翻开日历,教给我:这是年。这是月。这是日。这一天,对啦,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过,1951年1月4日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虚无,是我从虚无中醒来听到的一个传说,对于我甚至就像一个谣言。“在还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这不过是在有了我的时候我所听到的一个传说。“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存在很久”——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种猜想。
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过: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那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时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奶奶说,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从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1958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知道我们居住的地方叫作地球。而此前的比如1957年呢,很可能是1964年才走进了我的印象,那时我才听说1957年曾有过一场反右运动,因而1957年下着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听着历史课从而设想人类远古的情景,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还要从今天走去未来,因而远古之中又混含着对2000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6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是不是说仅仅这部分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那么我们真实地占有现在吗?如果占有,是多久?“现在”你说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百分之一秒抑或万分之一秒?这样下去“现在”岂不是要趋于0了?也许,“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所必要的时间?但是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识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未来。现在是趋于0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灭,便是虚空。那么未来呢?未来是真实的吗?噢是的,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片梦想。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着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在它们的重叠之处,我们在途中,我们在现在。
7
但是,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什么是真实?
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要在纷纷坛坛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我走在树林里,那两个孩子已经回家。整整那个秋天,整整那个秋天的每个夜晚,我都在那片树林里踽踽独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
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
有过一个著名的悖论:
下面这句话是对的
上面这句话是错的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毫不逊色的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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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残疾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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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残疾与爱情
8
很多年了,我还是常常怀疑:C坐在轮椅上,他是不是在跟我开一个玩笑?
在我纷纭的印象里最先走来的就是他。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我看见C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论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转圈、旋转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他坐在那儿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已经玩得娴熟。远远地你想喊他,问他:“喂!什么呀,这是什么呀?这玩艺儿是谁的?”他回转头来笑笑,驱动着轮椅向我走来。你想喊他,想跟他说:“嘿下来,快下来,哪儿来的这玩艺儿?你快下来让我玩玩儿……”
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双腿,和,近乎枯萎的整个下半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那时,画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车轮下有了土地,在他的头上有了蓝天,在他背后和周围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群。在我的印象中或者在c的形象里,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我记得,在一个难忘的夏天,有一个双腿瘫痪的男人结束了他四十年的独身生活。在写作之夜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人,他就是c。
那个夏天,他结了婚。
他结了婚——这四个字听上去多么简单。
9
那年北方的夏天来得早,才进四月,海洋上的热风便吹上了陆地。与此同时,一个散失久远的梦想又回到c的心里——他远方的恋人写信来说,她就要在这个夏天回来。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她立刻就启程,就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多少年了呀,c以为这梦想就怕永远是梦想了,可忽然梦想就要成真。c的头上已经有了斑斑白发,他的恋人x也已不再年轻,但是等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呆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c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c停下轮椅,坐在河边,心里想:也许梦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种神秘的指使……
什么?在这写作之夜我问他:你说什么?什么神秘的指使?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霎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我轻声问他:那密码是什么呢?
c久久不语。
我轻声问他:残疾?还是爱情?
我等着,直到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深阔的蓝天上降落,涌动的人群重又在他眼睛里升起,他才点点头——声音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是呀,是残疾也是爱情。
阳光任意挥洒,路面上、楼窗上、低矮的屋顶上、古老的城楼上、每一片新绿的树叶上……到处都是炽烈的光线,炽烈地喧嚣震荡、飞飞扬扬。c给x信去,让她那边的事一结束就快回来吧,真怕又会有什么事阻碍了他们盼望多年的团聚。人流如潮,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冲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涨出狭窄的河道。他给x拍电报去让她快来吧,立刻就来!
鬼使神差她真是选了个千载难逢的日子。x回来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断了……紧张的气氛使他们的重逢相形见绌,使渴望已久的亲吻不合时宜。激动被惊讶和忧虑冲淡了,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互相望着:你还是这样,你也还是这样。他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时而在拥挤的地方停下来,再互相看看:你有些变了,你也有些变了,是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躁动的阳光使团聚的欢乐微不足道。他们穿街过巷,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们整宿地睁着眼睛,手拉着手无心做爱。手拉着手,仿佛担心又会在这黑夜里互相失散;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心里不住地祈祷。闷热的黑夜密不透风。掀开窗帘望出去,家家门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尔嘁嘁嚓嚓地交谈,然后长久地凝望星空。
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季节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结婚。c和x一天天推迟着婚期。
10
然后,在我的记忆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声由远而近,风尘飞扬,树叶被风刮得苍白,但没有人声,没有以往风雨欲来时人们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没有母亲在阳台上召唤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来了,倾泄,飘洒,敲打着一切,但那声音也似与以往不同,单调、沉闷。甚至无聊,如同落进了无人的旷野。没有人来。雨中没有人来,等雨过去,也没有。
阳光又走进屋里,显得空幻,在墙根那儿折上去,爬到老挂钟上,钟摆左右摇闪。
很久,不知他们谁对谁说:“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家里。”
无论是谁对谁说,“家”这个字忽然从遥远或是陌生中走出来,使他们感动得几乎落泪。“家”——甚至这个发音,在弥漫无边的空寂之中余音袅袅,让他们感动涕零。
他们一同出去。关上家门,关上,就是说它暂时等在这儿,家,等在这里。斜阳中的一座小屋,随时等你们回来。他们一同离开,回头又看一眼,不说但心里都有一个“家”字。jia——空寂之中这声音多么动人。
五、六点钟,夏天,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就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很干净,略略有一点儿惊讶。很久都不见一个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们俩的影子。高楼林立,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的一群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楼群巨大的阴影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旷旷。
c说:“这情景,我好像见过。”
“是吗,”x问,“什么时候?”
c不说,但他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在他与x分别的长久岁月里的他的梦里。
他们沿着河边走,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远处,立交桥如同一个巨型玩具摊开在那里无人问津,仿佛游戏的孩子走开了,抱着他们的玩具车辆跑走了;而他们走来,c和x走进来,仿佛他们被缩小了千万倍走进了这个被弃置的玩具中。唯独河水还在流动,晚霞在河面上渐渐地灿烂,雾霭在河面上渐渐飘浮。也许是这条河,也许是他们随着这条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时间,于是看见了一座远古城市的遗迹。
c说:“这情景我肯定见过。”
x说:“什么时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这样的情景太阳从没有见过,夕阳从没有见过,甚至月亮也没有见过。但是c见过:在他的梦里,在他们长久分别的年月,在他去寻找x的梦中。但他没说。
他们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和一个残疾的男人的轮椅声。他们沿着一座庙宇暗红色的围墙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鲜明而沉寂的红色,没有界线。结婚吧我们。
“好吗?”
“好吧。”
“什么时候?”
“明天。”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地飞,飞得很快,但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流畅似乎都不与空气摩擦。他们伫步仰望,他们的眼神好像是说:这群鸟儿是不是真的?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鸽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他们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问:我们呢,是不是真的?我们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实际是十三号。但那个负责结婚登记的老太太说:就写十四号吧,好不好?十三号不吉利,十四号你们说好不好?行吧,行。那双已经苍老的手便又写下一个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对男女是经她这双手登记成婚的。窗外的墙阴里,一丛丛草茉莉悄悄地膨胀着花蕾,要在黄昏到来时放出淡远的苦香。那个老太太端坐在一条长桌后面。任劳任怨地查对着每一张表格,神情又和蔼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过,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认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为发放这些结婚证书而来。骄阳如火的下午,到处都有什么东西被烤干了的味儿。
那个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岁那年全家搬离了这儿),结婚登记处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这一点自从他们要去登记时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们登完记往出走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c来到人间,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着来到这儿,四十年中他到哪儿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儿呢?总之走得不算轻松,走到了轮椅上。)四十年后他又回到这儿,竟是来这儿登记结婚,这样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捐给x看:那是我奶奶当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当年住的屋宇,两棵枣树现在还剩一棵,原来还有一排榆树矮墙现在没有了,所有的门窗都换过了,但房基和台阶的青石还都是原来的。我记得这些台阶很高,这个院子很大,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对年幼的c来说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预备——齐!”往下跳),则是兼着恐惧和激动的壮举。当然当然,你曾经还很小。那时c还小,但是未来已经存在。或者是,过去并未消失。在这六月,我仍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儿,一丝不挂,就站在那台阶前,青青的枣花洒在他脚下,细细碎碎洒得一地。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儿看见太阳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脐的凹陷处留一点阴暗,收一口气,太阳无比安祥地照耀了那朵小小的男人的标志,微风轻拂,或许是风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儿弯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红褐色的小屁股眼儿肆无忌惮地悬在太阳里。过去并未消失,而未来已经存在。我仍能看见那男孩儿扶着台阶的青条石走,新鲜而茁壮的两条小腿交替着向前。男孩儿发现了墙脚下毛茸茸的青苔,发现石缝中的蚂蚁东奔西跑,发现一缕阳光在屋檐下变幻形状,仰头看一群鸟儿呼叫着在庭院的空中飞过……男孩儿无可非议无从挑剔地接受这样一个世界,接受他的这一份存在。
c的生命就从这儿进入世界。也许是,世界徐徐飘来,在这儿萌生出一个欲望的视点(我们把他叫作c),借此得以延伸拓展:树风房屋街道日月山川天深地远啦啦啦你会唱歌了走出屋门走到街上走着童年啦啦啦你唱着歌唱着天上的一条路与云中的一条船唱过了少年的痴啦啦啦
啦啦啦一个瘦高单薄的青年路过村落路过田园路过雨雪中的车站路过旷野高原落日孤烟啦啦啦啦歌声正美好正有一缕诱人的神秘和激动扑面而来但是音调一变你正要走进爱情但是你先一步走进了残疾于是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几分钟之前你还蹦着跳着啦啦啦满怀梦想地走向爱情几分钟之后你掉进了残疾在你必经之路上残疾早已排在爱情之前等你到来无从防备无以逃避你必须接受就像时间的不可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像年龄过来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复生……坐在轮椅上很多年很多年中你记得看过一个电影电影中的监狱或者集中营逃跑的人被抓回来绞死狱卒对活着的人喊想逃出去吗你们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切中要害那一声喊也许并不比死更可怕但也许比死更可怕所以有人为它死就是死也要逃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惊魂动魄让你看见了时间不能退回去时间才真是这样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两条几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变回到过去变得像原来那样健康结实漂亮你已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这条心吧时间不可逆转……
时间是个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谜。
12
x在屋里填写结婚登记表格的时候,那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微笑着走到c身旁。轮椅进不了屋,c独自坐在西房山墙下的荫凉里,正纳罕着另一间屋门上的标牌——“爱委会”,莫非爱情也有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来管?是不是爱情也要登记呢?那么,都得填写些什么样的表格才能获准去爱呢?谢天谢地,那老太太说:“呵,这个嘛,是‘爱国卫生委员会’的缩写。”老太太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们双方都愿意吗?当然,他说。你的身体检查过了?当然,检查证明您不是看了吗?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犹豫,欲说又止。c已经明白。这时他已经明白。毫无疑问,这时我已经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当然那不大容易启齿,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寻找着恰当的表达——难为她了,在汉语词典里历来没有更为美好的词汇用以表达那种事。但是我没料到,c竟还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愤怒。他和那个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把目光投向别处。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我原以为用了这么多年时间c已在心中把那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现在我才相信,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很多医学专家都认为,现代医学认为……残疾人是可以结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说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点头。不过我相信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爱,说到底并不属于医学。这老太太想问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瘫者的性功能障碍。事实上老太太想的是:c将如何做爱?(“做爱”,这个词汉语词典里没有。汉语词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极不习惯“做爱”这个词,只能容忍“行房”这一更为平静的表达。)但她找到了一个更为模棱的说法:夫妻生活。这方面……你们……嗯?没什么问题么?我想,那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c说: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c不必再傻里傻气地多说什么了,那些事是不能够教会也不能够论证的,那不是技术很可能那就是艺术,性爱和艺术都是永恒的问题。谁能告诉我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我怎么也记不起c和x最初是怎样成功的了,但绝不是因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个细节,是因为一个不曾料想的细节突然扩展进c与生俱来的梦想,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坦然无防的表达,与由来已久的梦想连接、扩展得无边无际。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那是不能学会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梦。残疾使他不能经由触动而迸发,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个明确的目的,不能预先设计。不能设计,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但归根结蒂那不是技术,不是一套严谨的操作程序。而是,一丝一缕而至迷离飘漫的一群游灵,无遮无拦一群携手的游灵,借助一个不期而至的细节显化了生命由衷的梦想,使那受伤的花朵在寒冷中开放……。c不再说什么。老太太也不再说,她可能忽然意识到了当时的场合,在登记结婚的时候这样的话题使大家都显得不够清白。但老太太仍旧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墙根下即将开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着他,张了一下嘴很快又闭上,冲他笑一下,转身走开。她走开时必定满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没理解,她走开时依然在设想c的“夫妻生活”,设想着他们怎样“行房”或“作爱”,设想他枯萎的双腿,和那被伤残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开、跳荡……那勃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知道那样的设想必定一点儿都不能扩展,必定在遵循了千万年的规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将终生猜测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这样设想、猜测,很多人仍在屡屡设想、猜测,私下里悲怜地对c叹息,对c的爱情乃至婚姻果断地摇头,但都不说,当着c都不说,回避这个人爱情的权利,回避这个话题。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写作之夜我曾听c说过:那是未经审理的判决。写作之夜我曾听见x对c说:“这不要紧,这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这还不够吗……?”但是,不够。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把那怀疑的表情扩充千倍万倍,把那无言的回避扩充千倍万倍,否决便获通过,便足够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摇头转换为对坚强与乐观、无私与奉献的千倍万倍的赞许,便是一个人渴望爱而又不敢爱、指望死却又木能去死的可靠处境了……
13
那么,爱情是什么?
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但那到底是什么?
是的是的我们都相信,性,并不就是爱情。但从中减去性,爱情还是爱情么?
当然不。那是不能分开的。
性呢?性,都是什么?那欲望单单就是性交(或者叫“房事”)吗?
那不泯的欲望都是从哪儿来呀,要到哪儿去?欢乐的肌肤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样的路途上?那牵魂摄魄的所在,都是什么呵?
问题,很可能,在提出的时候,答案已经存在:
如果答案存在,我想这答案应该也包含着对画家的妻子猝然赴死的理解。如果答案存在,越过万干迷障,这答案必定也包含了那个死亡序幕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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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死亡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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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死亡序幕
14
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和捶门声叫醒的那个医生,就是f医生。
闷热的夏夜,急救车到来之前,惊惶失措的人们忽然想起的那个医生,我想,他会不会就是f医生?
据说一位住在邻近的医生,匆忙赶来,推开众人直奔画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从死亡手中把她抢出来。当我听到这个传闻,眼前立刻浮现出f医生雪白的头发。因而在写作之夜,那个匆忙赶来的医生就是f:四十七、八岁,满头白发。
但是已经太晚了。
f摸摸画家妻子的脉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实f医生刚一触到她的身体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动消失,体温一会儿比一会儿更低下去。f医生用一秒钟时间又注视了一下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然后转身离开床前。
“多久了?”f医生问。
有人回答:“听说十几分钟前还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间屋里张望了一下,画家坐在那边一声不响。
“她吃了什么?”
“会不会是安眠药?”回答的人再向画家那边望一眼,画家仍无反应。
“不,不可能。”f医生说,“没有那么厉害的安眠药。”
f医生环视四周,在纸篓里捡起了一个小玻璃瓶。“这个小瓶子刚才就在这儿吗?不是你们谁丢的吧?”
众人摇头。
小玻璃瓶上没有标志。f拧开瓶盖,嗅一嗅,在桌上铺一张纸,把瓶子倒过来上面嗑几下,掉落出几片什么什么东西的碎屑。f用摄子夹起一片碎屑,凑近灯下看了很久,然后又装进那个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f医生问。
有人回答:“教师。”
“教生物?”
“不,教历史。”
f医生没再说什么,像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束手无策地站着。f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另一间屋子里,另一些人陪伴着画家。画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并不见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着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疯狂,就势必走向与日俱增的茫然。
两间屋子里,人们站成两个孤,分别围着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
很久,两个弧才有所松散、变形、无序地游移。
两间屋子里还有走廊里,几乎看不见墙壁,到处都挂满了画家的作品。f医生顾不上看那些画作,但还是能感到它的动荡——说不清具体在哪儿,总有一缕缕彻骨的冷色似乎在飘展,就便闷热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屋里人又多,虽已是后半夜,仍然不见凉爽。窗户都开着,偶尔飘进来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没。人们毫无表情地走来走去,分散开。人群用最低的声音,在屋子里,在走廊中,在阳台上,在楼梯的拐弯处,断断续续地探询和描绘事情的经过。偶尔可以听清的总是这么一些循环交替的字句:……为什么……谁……是吗……怎么会呢……不知道……可到底因为什么……噢……那么那个人呢……不,不知道……。但是这些稍显清晰的字句刚一冒头,便仿佛立刻被凝滞的空气阻断、吸收掉了。紧跟着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候,低语和轻喘,细碎又沉重。人们不时在其中侧耳寻找急救车的音讯。
f医生背对众人,背对正在萌动的蜚短流长,一直注目着角落里安卧的死者。那个角落幽暗、清寂,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像是有着一道边缘,像是有另一种存在在那儿重叠,或是现世的时空在那儿打开了一个出口,女教师的形神正由那儿隐遁进另一种时空,另一维世界正把她带走。死,f医生记不清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样使他惊讶,使他怀疑,他总不能相信:死,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期盼、也许还有幸福,就那么迅速、简单、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0了呢?死是什么?还有灵魂,那个刚刚离去的灵魂这会儿在哪儿?我甚至看见f医生四处张望了一下。死是什么,也许正像爱是什么,不知在哪儿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这一次,是女教师那张忧郁却澹远、柔弱又决绝的脸,给了f医生更为深刻的印象。还有:她已经穿戴整齐,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素朴而优雅的行装。未来,当f医生也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开的时候,我想他不会不想起这个女人,不会没有想起过这张消退了血色与凡尘的脸。——我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是:
当急救车的笛声终于在暗夜的深处出现,众人再次慌乱之时,f医生猛地转过身来,但是停了一会儿,说:“要是不想让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严,依我看,就把什么急救车之类的玩意儿都打发回去吧。”我想f医生是这样说的。他说这话的声音很低,说得很慢,但是我想画家在另外的屋子里还是能听到。
然后,f医生挤出人群。他离开之前,把那个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说:“警察来了,交给他们。”
15
f医生回到家,夫人告诉他:那个画家叫z。他妻子,对,那女教师,叫o。夫人接着告诉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从哪儿?”
“不从哪儿,”夫人说,“不一定非得从哪儿。”
夫人说:“事实证明我没看错。”
夫人说:“别看她表面上那么文静、随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对,你注意过没有?”夫人说,“她很漂亮,可是她心里有事。”
夫人说:“她心里有事,我们都看出来了。”
“谁们?谁?有多少人?”
“我!我骗你吗?当然还有很多人!”
夫人告诉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师总是独自到那个荒弃的园子里去看书。很多人都见过,很晚很晚,她一个人从那个园子里出来,回家。
夫人一边准备重新入睡,一边告诉他:女教师把书放在腿上,有时候并不看,光是两眼空空地望着别处。倒是没见有别人和她在一起。
夫人告诉他: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没人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老是到那儿去。那儿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叶子很密,但即使这样也不是能看出来有一已经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树下。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灯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见她在那儿。不管她是埋头看书,还是把书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张望,你走过去,你走过她眼前,她也看不见你。
夫人说:“我没猜错,她心里有事。”
夫人说:“我上下班,有时穿过那园子。有几次我跟她说过话。”
夫人告诉f医生:在街上,在车站,也许还在什么地方,她跟她说过几次话。其实女教师人挺随和,她笑的时候很甜,那一笑甚至就像孩子。
夫人说:“不过我什么都看得出来。”
夫人:“她好像挺喜欢跟你说话,可是很快你就发现她在想着别的,说着说着她不知道你说到了哪儿,你也弄不清她想到哪儿去了。”
夫人:“我肯定这个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还不信吗?”
这时又有人敲门。
16
一个疲倦的警察,两个还在发抖的街道积极分子。两个发抖的人轮流把一个疲倦的人的身分、姓氏、职务、和来意介绍了一遍。警察试图用拳头拦截一个来势迅猛的哈欠,也许喷嚏。
警察问:“依你看这肯定不是他杀?”
“我不是法医,”f说。
“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是第一个到场的医生。”
“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说,你认为肯定不是他杀?”
“如果是,那么被杀者一定很配合。”
“什么意思?”
“依我看,这又是一件与法律无关的事。”
“你说什么,与法律无关?”
“一个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条法律规定过他该怎么做吗?这不过是一个……涉及了一条鱼的故事。”f指指警察手里的那个小玻璃瓶。
“鱼?”疲倦的人拧开瓶盖,看里面那几片碎屑。“这是鱼?”
“我想是。”
“什么鱼?”
“很漂亮的鱼。不过它的内脏和皮肤都有毒,毒性剧烈,比氰化物还要厉害。”
“你怎么知道?”
“我刚好知道。”
“到底是什么鱼?”
“化验师也许能告诉您它的确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儿有这种鱼?”
“海里,只有海里。”
“我们这儿离海很远呀?”
“它肯定不是自己游来的,您说呢?”
“呵,当然当然。”
“鱼已经焙干了,或者是晾干了,研碎了,看样子已经保存很久了。”
警察拧紧瓶盖,终于打响了一个哈欠,不是喷嚏。
一个疲倦的人和两个发抖的人走后,f夫人继续告诉丈夫:“据说,这事,几天前就开始了……”
f医生拉开窗帘,天蒙蒙亮了。阳台上的夜来香在蔫缩起黄色的花瓣,牵牛花正展开紫色的花蕾。
17
晦涩的晨曦从几座巨大的黑影后面浮现。或者说,昏黑的夜空,是从一些庞然大物的边角处开始退色。
据说几天前的晚上,画家和女教师的家里来了一个朋友,对,一个男人。现在,谁也猜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那个男人已经无影无踪……
幢幢庞大的建筑脚下,暗淡的路灯骤然熄灭,明显的电力不足,路灯熄灭后暗蓝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层层叠叠。印象中宽阔的长街,像一条僵卧的细虫。灰色的建筑群,深浅不一绵延漫展,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有玻璃的地方开始发光,灰白闪亮,像是大大小小的盐的晶体。
街上,刚刚醒来的人群还稀疏,还沉闷,动作迟缓。城市还很安静。也没有鸟叫。
据说,那个男人是女教师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画家z共同的朋友。这应该不会错。那个男人差不多是六点钟来的,z和o和他一起共进晚餐。他们一块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为太晚了误了本班车,那男人就在另一间屋子里住下了
没有鸟儿,到处都没有,早就没有了。
只好干等着城市自己醒来。
有人说那个人是从挺远的地方来,但也有人说他可能就住在这个城市里。
据说,整个晚餐的过程中,三个人的谈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气。酒喝得也很沉闷。酒虽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个男人并没有真正说过什么,只是互相问一些别人的事,讲一些别人的事。三个人一起闲聊罢了。讲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比如人体特异功能,比如飞碟和外星人,比如这宇宙中也许存在着更高级的智慧,据说只在这时o认真地问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样呢?据说这样,酒一直喝到很晚,那个男人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清晨来临时没有鸟叫,谁也说不准这是从哪年开始了。人们很少注意到清晨里已经没有了鸟叫。这儿已经没有鸟的栖息之地。连乌鸦也逃离在别处。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从肠胃里卷起的一阵阵咕噜噜的欲望。在影影绰绰的楼群后面,从这浩翰都市的腹地那儿,一付巨大的肠胃或是一架巨大的发动机开始呻吟、轰鸣、喧嚣,那声音沿着所有刚性物体的表面流传、聚积、碰撞、冲天而起再四散飞扬……但如果你走进去,走进网膜一样粘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无论是那付辘辘饥肠还是那架永动的机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个微弱的“咕噜噜”参加进去而已。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夜里,丈夫醒来,妻子不在床上,屋门开着,画家起身走进厅廊,厕所的门开着,厨房的门开着,还有阳台的门,开着。这下你应该猜到了,哪个门关着……
楼与楼之间,有着峡谷一般的裂隙,白昼之光从那些地方升腾,扩展。被豢养的鸽群成为唯一的鸟儿,它们的祖辈因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带进城市,从此它们就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唯唯诺诺凄凄艾艾地哼咏,在空中画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地。从楼峰厦谷中可以看见一段规整而污浊的河,黑绿色的泡沫像一条没头没尾的大舢板在河面上漂移,平缓地隐没在土堡一样的矮房群中,在朝阳灿烂的光辉里熏蒸,与干家万户的炊烟一起升腾。远远近近的蝉鸣开始响亮。老人们在蝉歌中回首往事,年轻人兴奋地走出家门为昨夜的好梦去奔波一生。
女教师和另外那个男人在一起,对,只有那间屋的门关着。关紧着的门里很静,偶尔传出断续的低语。众说纷法。他们——o和另外那个男人,当然,也许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了什么程度,众说不一。因为邻居们从梦中惊醒纷纷跑来时,只见所有的门都开着,画家正冲着他的妻子大喊大叫,声色俱厉,女教师一声不吭。0目光迟滞地望着她的丈夫,什么也不解释。另外的那个男人站在近旁,脸色惨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除画家之外,没人能证明当时的细节。但细节无关紧要。
据说这之后女教师到死只说过一句话,她只坚持一点:她今生今世只爱画家。画家,懂吗?她的丈夫。
提到那个男人,那个逃走的家伙,据说女教师只似有或无地笑了一下。
有人说:没见过她笑得那么不屑和冷漠。有人说:在当时那场合很难相信她会笑得那样轻慢。有人说她还说了:“那个人嘛,不用谁为他担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条彩色的蜈蚣那样动起来,五颜六色的车流像一条条艳丽的蛇。当金碧辉煌的烟尘里一条沙哑的歌喉,模仿着哀愁,东一句西一句兴冲冲地唱遍各个角落的时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开始。
车站的晨钟,一下一下,清朗悦耳。
几天后,对,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场的时候,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女教师走进卧室,关上门,找出一个小玻璃瓶,镇静地拧开瓶盖,把一些什么东西的碎屑倒进了嘴里。
据说是一条鱼。一条毒性非常剧烈但色彩相当漂亮的鱼,晾干了,研碎了,可能已经保存了很久。
据说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发现时,女教师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她示意画家看桌上的遗书。向妻子俯下身时,z的眼睛里全是困惑,从未有过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着画家那双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不,你不要……不要,你千万不要……”不知道她这是指什么,“不要”到底指什么,她究竟不要他怎样?
18
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流传。对于o的死,对于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说还是爱着她的丈夫,众说纷纭。
o的自始至终什么也不解释,使人们倾向于相信,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确是发生了越轨的行为。那个男人的逃走,更使这种猜测占了上风。
要是一个女人瞒着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个男人关起门来在一起——当然不是简单地在一起——这怎么说?一般来说,是这个女人已经不爱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简单的理解是:要么她已经无可逃脱地迷上了另一个男人,要么就是她在两性关系上持一种过分即兴的态度。
但在0的朋友中,没有人不认为0在性行为方面一向是严格的,是信奉传统价值的。事实显然也不支持那种占上风的猜测,如果0是那种够随便便就可以同一个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会那么果断尤其那么镇静地去死了。她的朋友们说,如果她需要请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个更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只需要一个爱人和不止一个朋友。她的朋友们说,在她的异性朋友中间有人对她抱有多年的幻想,这她知道,他们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们知道她知道。但是那个夏夜的事件毕竟是发生了。事情发生在0身上,发生在与那样一个席卑狠怯的男人之间(他觉那么迅速地逃之夭夭并且再没露过面),这不仅使那些对她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许“庸卑狠怯”不过是嫉妒生出的偏见?也许那个男人真是有什么不同凡响的扭力,他看中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就在劫难逃?也许0真是迷上了他,爱上了他?
但是了解0的人(看来只是自以为了解)无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爱情上o是一个撤不了惊的人,况且她既已决定去死,又何必撒谎呢?在o的遗书上只有写给画家的一句话,仍是她在最后的几天里唯一强调的那句话: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我宁愿相信这话的真实。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她最终唯一想说的,也是唯一能够说得清的。就像一句禅语,听不听得懂要看听者的悟性了。
我不怀疑,她的朋友们谁也不怀疑,o恰恰又是那种绝不能与不爱者维持夫妻关系的人,一分钟也不能。在这点上她并不遵从传统,完全不遵从,而是发自本性地认后现代观念。她以前的那次离婚给大家留下的这种印象相当深刻。
19
七年前,当0遇到了画家,爱上了画家,并且根本不知道画家可不可能爱上她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她当时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画家的画室里看他作画之后,从那间简陋昏暗的画室里出来,骤然走进四月午后的阳光里,那时成熟的杨花正在到处飘摆到处垂落,也许是那杨花强烈而虚幻的气息所到,o感到心里(而不是头里)一阵昏眩,这昏眩并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让人觉得空间和万物都在飘散,一切都颤动着震响着飘散得无边无涯。我感到她有点儿想喊,有点儿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在路边坐下,希望弄清楚在这从未有过的情绪背后都是什么。在那儿坐了将近三小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点:她以往并没有爱过,在这之前她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
太阳快要下去的当儿。耳边有人问她,要不要一张到某个地方去伪卧铺车票?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坐在火车站的近旁。(这件事她至死都觉得神秘,画家的画室离火车站足足有十公里,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后来她常常以为那或许是一幕幻景,随后的旅行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她明明还保存着那张车票。)她把那张退票买了下来。她给学校拨了电话,说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病危,种种缘故总之“只好我去”。不能说谎和不会说谎是两码事。然后.她竟然想得周到还给她当时的丈夫打了电话。“出差?”“对。”“这么急吗?”“是,火车就快开了。”“去哪儿?”她又掏出车票看了看才记住那个地方,一个十分钟之前对她来说并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还没来得及去想:画家会不会爱她,会不会接受她的爱。似乎,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车,其间她似睡非睡再什么也没想。天将亮时车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车,她以为到了那个地方,随着下车的人们一起下了车。火车继续往前开走时她才看出,这是另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与车票上的那个地名完全不是一码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镇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梦?还是她梦进了这小镇黎明的清寂?我想,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画家此刻在哪儿?在干什么和想什么?不知道。但这也仍然不重要。她来这儿不是为了找到什么,她来这儿不如说是为了逃离。逃离一种与她的梦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离与她真确的心愿不相融洽的状态。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已经明白:她要逃离的是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那个她曾与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离的是一个无辜的男人。逃离、欺骗、不忠、背叛,这些词她都想到了,甚至变成声音她都听见了。伤害、折磨、负疚、对一个无辜的人和对她自己,这些她都想到了,变成画面她都看见了,变成一缕味道她已经闻见了,而且知道这上切注定要成为现实永远都不能消灭了。但是别无它法。必须得这样,别无它法,正如那间简陋的画室里的味道再也不能消灭一样。很久以后,在她成了画家的妻子的很多年里,她会经常想起这座小镇,那时她便闻到两种味道:远方小镇上空气的清新,和画家小屋里油彩的浓重。
至于那小镇上的景物,她一直也没有看清楚,因而在她的记忆里或在我的印象中只是纵横的几条虚幻而冷清的小街,或者干脆只是一些参差排列、色彩单调的几何形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走到了小镇的边缘。她爬上一段颓败的城墙,看见了辽阔如海的一片绿色;那是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开花的向日葵,新鲜稚嫩的叶子牵连起伏铺地接天,晨风和朝阳里闪闪耀耀的新绿如潮如浪,仿佛地荡山摇。她像小时候那样旁若无人地跪下来,跪在城墙沿头的荒草里,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情景她好像见过,但不知是在哪儿,也想不起可能是在哪儿见过。也许是在过去,也许是在未来,过去遗留在梦里,或者未来提前走进了梦中吧。我有过类似的体验:一种情景,或者一种感觉,仿佛曾经有过,发生过或者经历过,但是想不起由来,甚至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见过的,但无疑又是多么熟悉。这怎么解释呢?也许是前世所见?但更可能是一个久已忘怀了的梦,一个从开始就没有记住的梦,或者是一个白日梦——未来。在你的心中的造化。但那梦景变成情绪弥漫在心灵中而没有留在大脑里,凭智力很难把它找回来。
女教师o 跪在荒草丛中,她很幸运——我为她找回了一幅梦景,因而她的一个久已疏淡了的梦想不召而至:那绿色也是这样地飘缭摇荡,那天空也是这样浩翰无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天上都是灿烂的云彩,一只白色的鸟儿舒展地飞入画面,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就有了一座老屋,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鸟儿飞得洒脱,优美而真切,飞得无拘无来毫不夸张,但那老屋却相当虚幻、缥缈,仿佛只是一种气息的凝结,唯那一种古老房舍的气息确凿存在,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只白色的鸟儿,飞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这个梦也许她对我说起过,也许没有。但在我的印象里或在写作之夜,分明有这样一幅属于她的梦景。这究竟是我的梦还是女教师o的梦呢?无关紧要。究竟是过去的经历呢还是对未来的憧憬?都无关紧要。但梦中那老屋的样子只好在醒后凭借希望才可描述。我有时猜想,在o的南方老家,或者在她对南方的思念里,必有那样一座老屋。o弄不清这梦的原因,也记不准是在什么年龄上开始做的了,总之很早,那只鸟很早就飞进过她的梦里,那古老房舍的气息流进她的梦里肯定更早,这梦她做过很多次,但有很久没再做了。
o在那小镇上呆了三天。最后一天她又做了那个梦,与以往大为不同的是那个梦境变成了一幅画——挂在美术馆中的一幅画。那幅画挂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美术馆是一座辉煌飘逸的现代建筑,厅廊回转层层叠叠何能根本走不出去,阒无一人,光亮宽坦的地面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和脚步、脚步声渐渐被巨大的空旷所吞噬,她却找不到那幅画了,到处找也找不到它了,但能闻见它的气息,虚缈而确凿的气息到处弥漫随处可闻……
“是否就是那座老屋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问o。
“不,不不,一点儿都不,”她说,“跟那气息完全不同。”
醒来,她以为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次梦的含意。她蒙蒙懵懵坐了一会儿,心想对画家如此魂牵梦萦到底算什么?是崇拜?还是爱情?她相信是后者;如果这仍然不是爱,她想象不出爱还能是什么。在以后的七年里她将不断地遵循这个逻辑而不断地得出同样的结论,直到死。一直到死。不过她第一次感到死的诱惑,恰是在她得出上述结论的同时。她离开那座小城回来,列车越近终点,死亡越是像一头温存的怪鸟(当然不是白色的,而且也不会飞)在她心里不住声地取媚邀宠,驱赶不去。她见过死,我也见过,七岁见过一个老人寿终正寝,十五岁见过一个中学老师跳进了十几米高的烟囱,二十岁在农村见过一个妇女死于难产和一个结实的汉子死于塌方,开始是惊骇、仓惶、深不见底的湮灭和悲恐,然后便只是偶尔的沉郁,再后来就不多想,死和生一样成了怅然常驻的疑问便不再去多想。o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松觉得安泰,仿佛静夜中一曲牵人入梦的笛箫。不不,o绝不是想如果画家不接受她的爱她就去死,不,绝不是,而是:如果她当时的丈夫执意不肯跟她离婚的话,她想她总归活不成。至于画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需不需要向他表白。
20
她回到家里。看见那个还是她丈夫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睡在哪儿?最紧迫的问题是:她今夜睡在哪儿?她不再能做到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了。这当然不是个法律问题,其至也不是感情、良心、或欲望问题。若说感情,她现在甚至愿意以死来安慰他,使他快乐使他免受伤害,让他幸福。若说良心,她现在并不对画家负有什么责任,因而是完全可以与这个还是她丈夫的人同床共衾的。欲望呢?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相信自己对他过去没有现在也仍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厌恶,如果换一种心境,她相信她仍然是可以和他做爱的。但现在不能。是否从现在起永远不能了呢?也许吧,但不知道。为什么呢?似乎仅仅是个形式问题,是形式的障碍,或者是仪式问题是仪式的错位,至少眼下是这样。就好比说,你决不能在婚礼上采用葬礼的仪式,也决不能在葬礼上播放婚礼进行曲。这时候,形式,是至关重要的。但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看重形式,这样苛刻地对待一种形式。很可能是因为:比如一个骗子,别人不知道他在骗人。但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因而他无法再用同样的方式骗自己。关键就在这儿——任何形式都是要说话的,都是一种公开的或悄悄的告白,一种形式不是表达一种真意,就是变卖一种真意。你可以闭目塞听,但你无法关闭心灵的耳目,谁也逃不脱这形式的告白。比如性,那赤裸的相见,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爱的轻蔑和抹杀。
“我太累了我想早点儿睡了,今晚我自己在客厅睡。”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丈夫,什么都不敢看哪儿都不敢看,急转身走进客厅,那样子想必是又孱弱又委琐又狼狈又滑稽。那一夜她痛痛快快地厌恶着自己,诅咒自己,死亡整宿都在她心里扑打着翅膀喋喋不休。她想,这必就是爱情了?那形式躲避开一个合法的婚姻,一定是给爱情保留着了?那她对身边这个无辜的人也许从前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爱情了?可她又是多么希望他不受伤害,希望他快乐和幸福呀——这是真的,确凿无疑是真的,这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吗?是什么呢?哦,死,人们为什么会认为死是最可怕的呢?她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样,怀着恐惧和迷茫或者还有激动,问自己: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不是法律,对,不是。爱情不是良心,对,至少不是由良心开始和由良心决定的。爱情不仅仅是生理的快乐,对,不仅仅是那种事。那么,爱情也不是爱护的感情吗?不是。至少不全是。主要不是。从根本上说,不是。否则,爱情的对象就可以是很多人了。爱护的感情,加上性欲,就是了吗?当然不,至少那决不是一个加法的问题。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是这样问自己。
破晓时分,o听见那个无辜的人在她门前徘徊了很久,差不多两个小时,她一动不动大气不出。那脚步声离去之后她开始无声地流泪。那脚步声出了家门,下了楼,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她望着墙上他和她的照片,恍如隔着千载光阴,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都已变成了概念,没有了活泼的内容。她认识他;她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的丈夫,是的,是过;她与他有过夫妻生活,对,性生活,也叫作“行房”或“作爱”;他们没有过孩子,因为她自己执意不要,他陪她去作过两次“人流”……这些都像是一份档案材料,仅仅是些毫无活气的铅字记录了。
一份落满尘灰,纸张已然变黄发脆的文字记录,历史悠久。她使劲回忆与他的上一次耳鬓厮磨肌肤相依是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忘了,完全忘了,她相信他也不会记得,然而那却是最后一次,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个遗憾,无法给它一点点纪念了确实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她光着脚在总共两间屋的家里慢慢走,随心所欲地哭,在墙根下蹲一会,在地板上抱拢双膝坐一会,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心里却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得跟他离婚。
21
关于那个无辜的人,我一无所知。我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是个心地善良、宽厚而近于窝囊的人,只要狠一狠心谁都可以轻易把他甩掉,他无从反抗也无以诉说。也有人说,他绝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相反,他的自制力太强了,他早已觉察了o的变化但是不问,只等她自己说,他太自视清高了,o 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开头,他就转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声“好,我不会麻烦你”,就拖起个大旅行袋走了。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两个人又见了一面,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句o 的解释也不听,以后o 再也没见过他。还有人说,那个无辜的人看似豁达大度但骨子里并非如此,他实际上是说了:“很好,但我会报复。不过你放心,我的报复不会那么小气。”但是没有谁说过那无辜的人不爱o,或者对o的离去无所谓,也没有人认为o应该爱他,从始至终没人说起过o离开他是对还是错。人们在说起o的时候顺便提起他,对他作一点儿很不深入的推测,仅此而已,其余的时间里他不存在。至少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他再次出现的丝毫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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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童年之门
小,说,t,xt,天,堂
四、童年之门
22
我想,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经历过的那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开始于一根括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开始于融雪的时节,一个寒冷的周末。开始于对一座美丽的楼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时的惊讶。开始于那美丽楼房中一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浅蓝,阳光在那儿变成空蒙的绿色,然后在即将消失的霎那变成淡淡的紫红。一切都开始于他此生此世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
那是一座我们不曾进过的楼房。我们,我和z或许还包括其他一些孩子,我们看着它建立起来,非常美丽,我们都曾想象它的内部。但在几十年前,那还是一种平民家的孩子所无从想象的内部。
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新鲜,冬天的太阳非常远,空气清冽刺骨。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独自一人,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两手插进袖筒里,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插进袖筒里。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仍是绵延不断的窄巷和老房,怀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儿,正要怀疑正在怀疑,豁然入目一座桔黄色的楼房那就是它,不高,但很大,灿烂如同一缕晚晴的夕阳。一座美丽而出乎意料的房子,九岁那年我几乎迷失其中。我以为进了楼门就会找到一条笔直的甬道,就能看见排列两侧的所有房间,但是不,那儿甬道出没曲回,厅室琳琅迷布,空间傲慢而奇异地分割。处处都是那么幽雅、凝重,静谧中透着高贵的神秘,使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屏住呼吸。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所到之处都是关闭着的门,有时候四周都是门有七八个门有数不清的门,门上也没有窗,我好像走进那个残酷的游戏中去了,(来呀试一试,看看哪个门里是美女哪个门里是猛虎)。拉开一个门,里面全是衣服,一排排一层层全是男人的领带和大衣,全是女人的长裙和皮鞋,淡淡的樟脑味。推开一个门,四壁贴满了淡绿色的瓷砖,透明的帷幔后面有一张床,以为是床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只也是淡绿色的浴盆。推开另一个门,里面靠墙站了一圈矮柜,玻璃的柜门里全是艺术品:麦秸做的小房子呀,石头刻的不穿衣服的女人呀,铜的或者玻璃的瓶子呀,木头雕的人头像呀……更多的东西叫不出名字。退出来,再推开一个门,里面有一只猫有一万本书,一只酣睡的猫,和一排排书架上排列井然的一万本书。另一个门里又有两个门,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线,有一盆又安静又热烈的花。花旁的门里传出缓缓的钢琴声,敲了敲,没人应,推一推,开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发的那面,在平坦宽阔的地毯尽端,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端坐的背影,问她,她什么也不回答,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只侧了一下头,散开的长发和散开的琴声遮住了她的脸。不敢再问,退步出来,站在那儿不敢动,站在门旁不知所措,惊诧惊奇惊恐或许还有自惭形秽,便永远都记住了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在长久的记忆里变幻不住甚至似有若无,唯那惊诧惊奇惊恐和自惭形秽真真确确长久地留在印象里。画家z必定也是这样,他必定也记住了那样的情景,并在未来把那些门那些窗那些刻花的墙壁那只悠闲的猫和那盆热烈的花,随意颠倒扭曲交错地展示在他的画布上,就像那琴声的自在与陌生。(那是他画了上百幅之后仍然不能满意的一幅。几十年后我将看到它,并将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种经历……)如果连出去的门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经九岁又已经不能轻易啼哭,我只好沿着曲折的甬道走,推开一座座关闭的门我要回家。总能听见隐约的钢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门,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门忘记了要找的女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后走进了那间屋子——写作之夜,仿佛我也跟随着z走进过那间屋子。
z九岁时走进了那间屋子,看见了那根大鸟的羽毛。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没有人,其他什么都没有,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台。这可能仅仅是z多年之后的印象。经历了岁月的剥蚀,那印象已不断地有所改变。在画家z不知所终的一生中,将无数次试图把那早年的印象画下来,那时他才会发现要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多么渺茫。没有人,唯独这一个房门敞开着,隐隐的琴声不住地传来,他走进去,以一支梦幻曲般的节奏。除了那个方台那个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什么也没有,屋里宽阔甚至空旷,他走过去,以一个孩子天赋的敏觉像是辨认出了什么。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唯此一扇悠悠地敞开着,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敏觉,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白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挺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荡。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然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很可能,就在这时画家的前程已定。z的小小身影在那一刻夕阳的光照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聆听神谕的信徒。仿佛一切都被那羽毛的存在湮灭了,一切都黯然失色无足轻重,唯那羽毛的丝丝缕缕在优美而高贵地轻舒漫卷挥洒飘扬,并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喧嚣骚动。
23
倘若到此为止,o说过,结果可能会大不一样。
o在最后的两年里偶尔抽一支烟。烟雾在她面前飘摇,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就像那个绝妙的游戏,o说,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o说: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交。
她指的什么事?或者,指的是谁?
o故作超然地吹开眼前的烟缕,借机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快意:这是o第一次在谈到z——那个迷人的z——时取了回避的态度。
24
有一次我问o:z最近在画什么?
o说: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画那个下午。
那根羽毛?
不。是那个下午。z一生一世真正想画的,只是那个寒冷的下午。
这有什么不同吗?
完全有可能,那个下午并不是到那根羽毛为止。
25
女教师o,她相信以后的事更要紧,画家z一定还在那儿遇到过什么。
遇到过什么?
想必和那羽毛一样,让他终生都无法摆脱的事。
什么事?嗯?哪一类的事?
除了z,没人知道。
可你注意到了没有?z到那儿去是为了找一个女孩儿。
是呀是呀,可他此后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26
可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她以她的漂亮常常进入一个男孩儿的梦中。如果有一天男孩儿画了一幅画,大人们都夸奖他画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画了一匹奔跑的马他相信那是一匹真正的马,他就忽然有了一个激动不已的愿望:让那梦中的女孩儿为之惊讶,先是惊讶地看着那匹马,然后那惊讶的目光慢慢抬起来,对着他。那便是男孩儿最初的激情。不再总是他惊讶地看着那女孩儿——这件事说不定也可以颠倒过来,那便是男孩儿最初去追寻了梦想的时刻。他把那梦想藏在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地方,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启程……
也可能那女孩儿并不漂亮。并不是因为漂亮。仅仅是因为她的声音,她唱的一支歌,她唱那支歌时流了泪,和她唱那歌时没能控制的感情。那声音从个夏夜空静的舞台灯光中一直流进了男孩儿不分昼夜的梦里去。如果是这样。如果他就总在想象那清朗的声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对那个地方的想象伴着默默寡欢而迭出不穷,如果那个地方竟逐日变得神奇变得高深莫测,如果连那儿的邻居也成为世上最值得羡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儿心里的第一场骚动。他懵懂不知那骚动的由来,但每一个清晨到每一个黄昏,日子都变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个男孩儿梦途攸关的起点。总归是要有这一个起点,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节……
但也许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节来临,男孩儿幻想联翩会经任何途径入梦。比如那女孩儿的快乐和开朗,或者是她母亲的温文尔雅。比如那女孩儿举止谈吐的脱俗,或者仅仅是她所居住的那个地方意味着神秘或高贵。比如说那女孩儿的勇敢和正义,她曾在男孩儿受人侮骂和嘲笑的时候护卫过他的尊严,或者仅仅以目光表明她与他站在一起。比如说,那女孩儿细腻而固执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儿因为什么事而不敢回家的时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女孩儿天赋的异性魁力,她以简单而坚决的命令便使蛮傲的男孩儿不敢妄为。所有这些,还不止这些,都可能掀起男孩儿势必要到来的骚动,使那个男孩儿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出发,去证实他的梦想。
画家z梦想着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呢?
画家z动身去找那个女孩儿的情景,很像是我曾有过的一次经历。他曾经去找的那个女孩儿,和我曾经去找过的一个女孩儿,在写作之夜混淆不清。
z抑或我,那样的时节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九岁,似乎是太早了。
九岁的男孩儿以一个小小的计谋作为出发的理由,以一个幼稚的借口开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无边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网,有一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那是应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点儿怕。那一片空荡的沉重,我有点儿怕。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雅与陌生,我有点儿自惭形秽我想回家。出没无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儿,数不清的门,数不清的关闭着的门,厅室层叠空间奇异地分割,厚重的屋顶和墙壁阻断了声音吞没了声音,让人不敢说话。那个女孩儿,但是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她不以为然,她叽哩嘎啦地又说又笑,在前面蹦跳着引领着我(或者也是这样引领着z)走。
来呀
到我房间去
走哇z
来吧
“哈!你怎么给来了?”她快乐地说。
这儿是我阿姨住的
别
别去那儿z
那儿没人
“嗨——!你怎么会来的?”她快乐地说。
那是我哥哥的房间
嘘——
咱们别理他
我姐姐住这儿
这会儿她不在她在那边练琴呢
听见了吗z
她的琴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哎海——,你本来要去哪儿?”她快乐地说。
那是我妈妈(温文尔雅)
嘻嘻
她还没看见你来了呢
我爸爸(一万本书,一万本莫测高深的书)他就是我爸爸
噢z
别打扰他
咱们还是到我房间去吧
走
走呀
“噢——,你怎么会来了,你路过这儿吗?”她快乐地说。她的房间。我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要好些,不那么大不那么空旷,不再那么沉重,声音也能如常地流动。她把她的花花绿绿的书都拿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着,兴奋地讲着书中的故事。给我讲吗?我东张西望,那儿所有的东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男孩儿忘记了那个小小的计谋。九岁的画家可能并没用上部个筹划已久的借口,那匹“真正的马”一直睡在他的衣兜里。我自始至终也没对那女孩儿说什么。我想不起什么话来。我只是惊奇着,站着,不停地转动着头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台那儿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时间。男孩儿听凭那个九岁女人的指挥,她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问什么他就回答,但那女孩儿都说了什么他却一点也没听懂……
但是。但是如果这时候远远地琴声停了,一行轻盈的脚步响过来门开了,女孩儿的姐姐走了进来,无论容貌还是表情都让人觉得冷--冷,但是,美。她看见了男孩儿,她看见了z但她并不看着z,只对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来了,嗯?你怎么带他们进来?”(他们,她为什么说他们?他们都是谁?我,还有谁?谁们?)女孩儿的快乐即告消失,低下头嗫嗫嚅嚅。如果,如果她的姐姐走后她的哥哥又来了——一个沉静的青年,或者是沉郁。他只是看了一眼z,但那一眼看得十分仔细,并不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去。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轻轻地只留下一条窄缝,女孩儿就小声对z说:“要不,你回家吧。好吗?要不你先走吧。”男孩儿想说我明天再来。z 想了一下明天,明天并不太远,而且他希望他会比今天来得更早些,路上走得更快些。接着,外面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她家的保姆:“阿姨——”“阿——姨——”那声音优雅且郑重,在深深的走廊里平稳地流漫。z会想到那是女孩儿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并没出现,进来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那嘈杂的南方口音响了很久之后,九岁的女孩儿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头,送九岁的z离开。甚至,直到这时z的梦境也还是一片纯净的混沌。但是,如果命运执意要为这样一个男孩儿开启另一道门,如果它挑选了z而放弃了我,z就可能在走出层叠曲回的厅廓时听到一种我所不曾听到的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谁让她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很可能是这样的声音。那个冬天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z遇到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声音。我被放弃我已经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在同样的经历中稍稍慢了一步,他晚了一会儿,他发现那匹“真正的马”从衣兜里掉出来,飘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他回身去捡,一缕流动的空气便为z推开了另一扇门,那声音便永远留在了这个九岁男孩儿的心里:“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呵,又是他们。这回有点儿明白他们都是指谁了。)如果是这样,画家z的梦想就在九岁那一年的回声中碰到了一个方向。
27
这就是o所说的“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结果就会大不一样”吗?这就是o所说的“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这两个世界甚至永远不会相交”吧?对那个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些什么?已无从对证。
画家z以九岁的年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了,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
现在,当我以数倍于九岁的年纪,再来伴随着z 走那回家的路时,我看见男孩儿的眼睛里有了第一次动人的迷茫。我听见他的脚步忽而紧急忽而迟缓。z肯定想起了他的无辜的母亲。我听见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风,渐渐托浮起缕缕凄凉的怨恨。但z平生的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对着自已:你为什么怀念回过头去(还在!)眺望那座隐没进黑夜中的美丽的房子。那个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凄凉的怨恨选中了谁,和放过了谁,那都一样。这似乎并不影响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有一些温暖的下午和快乐的周末。世界的结构基本不变,寒冷和温暖的比例基本不变。但这并不是说,极地的寒风不会造成赤道的暴雨。上帝的人间戏剧继续编写下去,就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28
譬如说,那时候o在哪儿?在那个寒冷抑或温暖的周末,o在哪儿?
z九岁的时候,o已经存在了,o可能四岁。当那根优雅飘蓬的羽毛突然进入z的视界,那一瞬间o在哪儿?她大概还在南方,看着融融月色,或头一次听见了雨打芭蕉。或者她已经从南方来到了北方,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如果她就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如果她就是那个小姑娘(但不是九岁而只有四岁),在我的印象里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当z面对那根大鸟的羽毛魂惊魄荡默然无语之际,或者是当后来的事情发生之时,当z走在回家的路上并且恨着他自己的那一刻,小姑娘0正在做什么?正在想什么?她会做着会想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个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虽然还要过很久,还要过几十年,还要经过谁也数不清的因缘,那事件震起的喧嚣才会传到她的身边才会影响她的生命,但就在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下午,小姑娘0的归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岁的0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们都是这样。
无论我们试图对谁的历史作一点儿探究,我们都必得就“历史”表明态度。我曾相信历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谓历史都不过是现在对过去(后人对前人)的猜度,根据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我不打算放弃这种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种理解调和进来:历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们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如果你从虚无中醒来(无以计量的虚无)看见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即兴的编织),那就证明历史确凿存在。这两种针峰相对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29
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
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着我的盼望拓展……
30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个礼拜日,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个礼拜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日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走吗?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会儿,我得不出声地多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去!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这段时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跳房子,等母亲回来。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等母亲回来,焦急又兴奋。我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院儿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儿。我蹲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她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呢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了吗?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去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走吧……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她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她们不停下来,她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绞在她们中间把她们碰倒。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再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再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着光线,我一声不吭,看着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礼拜日,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得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
我凭白地相信,这样的记忆也会是小姑娘o的记忆。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会有这样的记忆,只是她的那个院子也许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块草地也许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阳也许更大、更寂静,她的母亲也如我的母亲一样惊慌地把一个默默垂泪的孩子搂进怀中。不过o在其有生之年,却没能从那光线消逝的凄哀中挣脱出来。总是有这样的人,在残酷的春天我常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无论是繁华还是偏僻的地方这世界上处处分布着他们荒凉的祈盼。o,无论是她死了还是她活着,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丛中,蹲在深深的落日里的执拗于一个美丽梦境的孩子。
o一生一世没能从那春天的草丛中和那深深的落日里走出来,不能接受一个美丽梦境无可挽回地消逝,这便是o 与我的不同,因故我还活着,而o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离开。z呢?在那个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并没有落泪,也没有人把他搂进怀中,他从另一扇门中听见这世界中的一种消息,那消息进入一个男孩儿敏感的心,将日益膨胀喧嚣不止,这就是z与我以及与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这一点点儿不同,便是命运之神发挥它巨大想象力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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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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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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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九岁时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要去找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也许我也许无论哪一个男孩儿,平生第一次怀着男人的激情去找过的那个女孩儿,她是谁呢?或者,在未来,在所有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女人当中,在写作之夜,谁就是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的继续呢?
n。我有时候感到她就是n。对,女导演n。
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n,变在f医生从童年开始就迷恋着那个女人。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n的时候停一下,在n 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n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纺织进一张网的n结上,从而有了历史。
(虽然算起来,n与那个小姑娘年龄不符,但思绪是没有年龄的。因而,她并不一定就在这n结上永远停留,在这之前、之后,或与此同时,她也可能是别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许很简单她就是o。没人能预先知道,思绪会把她变成谁。)
n最早出现在那本电影画报里。就是我蹲在一片春天的草丛里所翻看的那本画报。在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画报,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儿的剧照。从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过那个电影。奶奶问我:“你又去看什么电影?”或者:“你又看了个什么电影呀?”我随便编出一个片名骗她。实际我看的全是那一个。百看不厌。看她们童话般的美貌,看她们童话般的校园和教室,童话般的夏令营、篝火、鸽子、葵花和白杨树……去看她们以童话般的纯真所眺望的童话般的未来。不知那电影院售票的老人——我愿意把好几个售票者想像成一个老人,一个近乎于为教堂守门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个男孩儿一次次去看那个电影,一次次散场之后男孩儿童年的欣羡变成了少年的痴哀。那个男孩儿,那个缥缥缈缈的男孩儿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记忆,在传说般的往昔岁月,在巨大的云彩和天空下不经挑选的一条小路上,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向往之中,他缥缥缈缈地走着,但也许他真的冒过雪后寒冷的风,走进过一座美丽的房子。下午的阳光里传送着小贩或者手艺人孤单而悠扬的叫卖声,一直到阳光渐渐地消逝,那时他心里想着去找的,应该就是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
没想到将来,他真的与那群女孩儿中的一个相识。
那一个,她就是n。
我认识n的时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电影厂作着导演。她身材修长,她依然美貌。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说当然记得。我说,那座房子,简直,简直就像个宫殿!她说怎么你去过?你在那儿认识谁呢?我说你的姐姐还弹钢琴吗?她说,什么?她说她没有姐姐。我说,还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静了,他好像挺忧郁是吗?她说噢好了,你别再喝了。她夺过我的酒杯说,她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我看着她心想她到底是谁?我近乎无礼地看着她心想她是谁这不要紧,她还是那么美,温文尔雅像她的母亲虽然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虽然她说她并没有姐姐。不管她是谁这确实没什么关系,她还是那么需要一个教堂守门的老人来守护,四十岁算什么,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我说这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同时我想象着她爱的时候必定疯狂无比炽热灼人。
我说:“那天他走后,你父母骂你了吗?”
“为什么骂我?”
“他们错了。那是他们的错儿。你父母,还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们的错儿。”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会儿?”
“他们在第四章里,以为画家是个野孩子。就是说--坏孩子。真的,他们错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么第四章不第四章,对,就躺在这儿,躺下来。”
“噢没关系,真的我没关系。但是画家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画家?哪个画家?你说谁?”
“这不重要。画家那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是吗?但是画家并不走,他氢这件事记得越来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在画那根羽毛,那根越来越飘逸越来越冷峻越来越孤傲不群的羽毛。我甚至知道o,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
“你睡一会儿吧,好吗?”
“为……为什么睡……睡一会儿?”
“你已经在做梦了。”
我望着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会到永远),都不敢确定她到底是在童话中,还是已经从童话中不小心走进了现实。
“那么,当我蹲在那片春天的草丛中看你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那时我的父亲正在写一本书,我正看着他写。”
“那些童话吗?”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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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之夜,n所以是女导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这一种职业,是因为在那个早来的夏天,传说她忽发奇想,借来一部摄影机,请来一对青年演员,在人群如潮如涌的大街上,拍摄了三本胶片。她相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任何导演都不可能再现如此浩大壮观的场面。女导演n 所要拍摄的情节非常简单,只是男女主人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忧心如焚地互相寻找。她给两个演员的提示也很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荡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演员问:“接下去呢?”n摇摇头,说:“不知道。”“剧本在哪儿?”“没有。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什么都还来不及想。”“那你凭什么相信,这情节,在你将来的故事里一定用得上呢?”n 说:
因为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真正要寻找的都是——爱情!”n说:“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至少有几千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n站在一辆平板三轮车上,把定摄影机,对准那两个青年演员,在人的海洋中缓缓行进,跟拍这一对焦灼地相互寻找着的恋人。一群记者追着她问:“你认为,你的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够公映呢?”n回答:“这不是问题。”记者问她:“你是否想过,你一定能把它拍完?”n回答:“我早晚会把它拍完。”记者问:“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思忖片刻,说:“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人群中有个声音问:“喂,女导演,光是亲吻吗?在您的爱情故事里打不打算出现性场面呢?”人群中于是有些窃笑。女导演回答:“是的先生,你提醒了我,那动人的爱情当然需要有一个无遮无拦的美丽仪式,不可或缺!”笑声于是淹没在霎那的肃静中,和由肃静中突然爆发的掌声里。记者接着问:“那么从青年到老年,这间隔您打算怎么拍呢?这期间的他们由谁来扮演?”n说:“由所有的人来扮演。”她把摄影机缓缓地摇了三百六十度,说:“由现在一直到到那时的,所有的恋人们,来补充!”人群再次报以掌声。传说,掌声中一个年轻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传说所有在场的青年人都唱起来,不同音部:哎哟妈妈,哎哟——!哎哟妈妈,哎——哟……传说有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问:“这个女导演她是不是曾经也演过什么电影?我怎么看着她这么眼熟?”传说所有在场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着唱了: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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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不用说,他的医道精湛——这既是涉及一个医生的故事时我们所希望的,又刚好符合这位医生的实际情况。但他至今仍只是个主治医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为他的资历和水平都够了可惜没有相应的著作或论文。他的论文写了十几年了,尚未脱稿。吸引他的是神经细胞、大脑组织乃至精神方面的问题:物质以什么样的结构组织起来就有了感觉,脑细胞以什么样的形式联系起来就能够思想?每当他据开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感到这些白嫩嫩的物质的温度和运动,他总要怀着惊愕和尊敬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已经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当他带领学生做尸体解剖时,无比的神秘总使他激动不已,从他做学生的时代起这种激动便开始跟随他:把大脑分解开来,都是些常见的玩艺儿,那么灵魂在哪儿?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儿的?看来灵魂是从结构里产生的,灵魂不是物质,或者说灵魂就是全部这些物质的结构。这结构一旦被破坏灵魂也就消失。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质纳入一种恰当的序列,灵魂的秘密就要泄露了?我们就可以造出我们所喜爱的灵魂?我们就可以像牙科医生把任何难看的牙齿矫正得非常漂亮那样,也把丑陋的灵魂调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是因为他需要做的更为实际的手术太多,用于研究上述问题的时间太少,研究和实验的条件也太简陋,十几年来没有多少进展。墨守成规的医学同事觉得他这纯粹是跟自己的论文和职称过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为此说他是反对领袖的思想:“灵魂?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老人家早就说过了,政治就是灵魂!”倒是诗人l有一天听懂了他的玄思,对他说:“可您别光盯着大脑呀,您曾经对了您已经注意到了结构!但是整个结构中不光有大脑呀,譬如说,还有肛门呢。一个不会拉屎不会放屈的人,你想想,难道能够生存吗?”f相信诗人给了他珍贵的理解,虽然他并不因此就打算与诗人合作。他顺带又问了诗人一句:“你对人工智能这件事的前景怎么看?”诗人说:“您不见得还想制造永动机吧?”医生呆愣片刻,问道:“你怎么想起了永动机?你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诗人说:“算啦算啦别又这么认真,我不过是说说玩儿的。”f医生问:“那,你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命来吗?”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性交,先生,这方法有谁不信吗?”
l是f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从l失恋的那年开始。那年,失恋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个晚上l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斤酒,如数倒进肚里,十分钟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闹得整个病房秩序大乱。护士们轮番的训斥只能助纣为虐,诗人破口大骂,骂爹骂娘,骂天骂地,骂这个时代骂这颗星球,听得众人胆战心惊考虑是否应该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个反革命宣传罪,但他的骂锋一转,污言秽语一股脑冲着他自己去了,捶胸顿足,说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说他的父母图一时的快感怎么就不想想后果,说他自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就充分证明了人类的无望。护士们正商量着给他一针镇静剂,这时f医生来了。
f医生请护士们离开,然后对l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行吗?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一宿都可以在这儿。”诗人的哭闹竟声势大减,仿佛转入了另一乐章,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水荡荡的对往日的怀恋,是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是夏日旷野中的焦渴是绵绵冬夜里的幻梦,语无伦次和喋喋不休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f医生从这久违了的交响之中,当然听出了爱神残酷的舞步,他守护着诗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说享受一般地)听诗人倾诉一直到凌晨。l终于累了也终于清醒了些,他注意到医生的头几乎低进了怀里。l等了一会儿,他想医生会不会早已进入了梦乡?有好一会儿听不到诗人的动人的乐章,f医生这才抬起头来。这一下诗人醉意全消——医生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轮到病人问医生了:“您不要紧吧?您去睡一会儿吧。”然后医生缓缓地站起身,嘱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会儿吧,我们都是罪孽深重。”l惊愕地看着f,相信f才应该去写诗。
但是f医生非但不写诗,而且不读诗,尤其不喜欢l的那些现代诗。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来读给f听,当他从那场痛不欲生的失恋中活过来以后,他希望自己也能为f分担一点儿心事,希望为f沉寂的河流能够增加一点儿狂放的诗情,甚至哪怕使它泛滥。然而对于诗人神采飞扬或泣不成声的朗诵,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儿作答。
只有一次f医生的脸色又变得惨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医生连续向诗人要了三支烟。三支烟相继燃尽之后,f说:“你认为像这样的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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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经把一生的话说了90%,余下的话大致上只属于医学了。
在最后与n分手的那个夜晚,或者那些数不清的夜晚,f医生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管n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我什么都不怕,n说,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n说,我不都怕……n 从窗边,从夜风吹拂着的一盆无花的绿叶旁走过来,来一条对角线,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说,只要你坚持,我相信我们没什么错儿,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n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
……n从那座古祭坛的石门旁转过身,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他的膝盖蹲下与他面对面……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你的父母,n说我一向尊敬他们我多么希望我能爱他们,但是……
……n的脚步声,n和f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风把树上的雨水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也没有感觉……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n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n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可能错,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爱……
……n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书桌上,灯下,有n寄来的一封信
……n说,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n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圮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色的头巾以及攒动的肩膀时隐时现,然后她转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着他也停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头的那块凄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遍,n说,你曾经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n说,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爱成为错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使爱成为错误?n说我不是指现实我是指逻辑,现实随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证……n走进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大铜钟,一人多高,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绿锈,常有养蜂人在那儿逗留,在那儿布下蜂箱,搭起帐篷,n远远地望着那座大钟的影子,坐在草丛中,等着他走来,等到听见他在她身后站下,很久……n说我能够承认现实,我也许不得不接受现实,n说,如果我父亲的罪孽注定要剥夺我,n说至少我不想让它再剥夺你,走吧你去苏联留学吧n说,我不想损害你父母为你安排的锦绣前程,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这并不就是一切的证明……
……n站起身,走开,走一条对角线,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宁静的无花的绿叶,走到窗口旁……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只要是真实的那至少还是美的,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青年f开始明白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或者并不都是为了说的。整个晚上他都像个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肆无忌惮地用手背抹眼泪,哭得尽心尽意津津有味,仿佛万事大吉他单是为了享受这最后的自由哭泣而来。n恨不能揍他。n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这句不甚通顺的话,说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语或偶然与某种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泪至此终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时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然后他缓缓转身,离开,再没回头。路上,他的头发开始退色。
f用眼泪所演算的一道难题是:如果他立刻宣布与n 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动;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再与n 结婚,那么他父母的心脏可能还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凭习惯迈动着脚步,心中再无所念,但回到家时已是两鬓斑白。他的母亲看见他,先是问:“喂,这位同志您找谁?”继尔大惊失色地喊道:“天哪你这是怎么啦?快看看你的头发!”他一言不发,走进卧室纳头便睡,鼾声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亲、父亲、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来看他一次,每一次都惊讶地发现他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后半宿,全家人就围定在他的床边一筹莫展地看着他,流着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头发分分秒秒地变化,竟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变白。就这样,一夜之间青年f的一头乌发踪影不留。黑夜开始消退时f醒来,一家人从他的床边缓缓散开,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贴墙根站下,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团白发,不知它最终还会变成什么。f起床、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团游动的白色四周无声地扩展。母亲最先看出那变化已经结束,至少已经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墙角试图把镜子挡住。f从大伙的神色中知道必是自己的头上出了什么问题,他请母亲让开。镜子里,f的满头银丝如霜如雪晶莹闪亮,在黑夜与白昼的衔接处像一团自由灿烂的冰凌。
窗外的晨乌像往日一样声声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日一样,从寂暗中壮大,渐渐地喧嚣。而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n再也见不到往日的f了——那一头茂盛的白发呀,“纵使相逢应不识”!f镇定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对着镜子把那头白发翻看了一遍,仿佛对它们白得如此彻底感到满意。“孩子,”母亲终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医生?”“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医生,”f说,“有时候头发和心脏一样都不是一个医学问题。”父母愣愣地站着,好像并没有听懂他的话。f又说:“不过你们的账我已经还清,以后你们再犯心脏病那就只是个医学问题,与我的前程无关了。”说罢,他梳理一下满头的白发,有条不紊地走出家门。从此f医生的血液渐渐平静,他不仅没去苏联留学,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儿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条流量均匀的小河,任两岸喧闹抑或荒疏,无喜无怨不惊不废一年四季以同样的速度耐心地流淌,流经在医院与家之间。不久之后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约就是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为他的生命中不再会起什么波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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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一个城市里居住,但自分手后f再没见过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里竟连一次偶然相遇的机会也没有,但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当中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个手术做完了或是一顿饭吃过了,总会有暂短的闲暇,他就会想起她:n此刻在哪儿?n正在做什么?n今年多少岁了?她已经发胖了还是永远都不会发胖?她有些老了吗?她也会老吗?她老了是什么样子?想象不出。在他的眼前,n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衣着简朴大方,身材健美,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读一份病历的间歇,听一场无聊的报告的时候,以及无论为了什么事必须挤在人群中无所作为之际,心里忽然会有一块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于忽发奇想改了名字吧?她还是在老地方住吗?从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么?有一排树,有一条路,那条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盏高而暗的路灯。那盏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地上的人影和树影便无声地移动。从树叶稀疏之处能看见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荡荡的影子里就像站在一叶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儿,看见她的窗开着或是关着,看见那儿有灯光或是没有灯光,或是黑洞洞的窗口忽然间光芒四射……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你千万~~
要把我呀记在心~
~间,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
娘!我心像东方初
升的红太阳~~呜喂~~,sin-sin-so-,sin-sin
-so-,风儿
呀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呵我~~要同你见
面~~,向你诉~
~说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
那曾经多么近而如今多么远的歌呀……不,这么多年了,f想,n肯定已经搬了家。那么她现在住在哪儿?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实很容易,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打听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其确的痛苦。他以为诗人l总在为实现梦想而百折不挠,实在与诗人的逻辑不符。他把这归咎为诗人的年轻。在f看来,梦是自己作的,并且仅仅是作给自己的,与他人无关,就像诗其实仅仅是写给自己的没道理发表或朗诵一样。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干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在那儿画一个句号,或是一行删节号。所谓最美丽的位置,f医生以为,并不一定是指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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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时候我怀疑:f不断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是他平静河流上的一个摆渡,或者更像是一种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带忧伤略带温馨的欣赏——就像是集邮,把往日的收藏拿出来看一看,无论是引出快乐还是引出痛苦,都益于时光的流逝,然后依旧把它们收藏起来,不让它们为非作歹打破一条河流的通畅,包括不让往事把今天弄得脸色惨白。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被这样的怀疑搞得沮丧。直要等到有一天,f医生已不在人世,诗人l也不再年轻,等到诗人l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或者永远地破灭之时,那时诗人才能对我说:你错了,错了,真的你理解错了,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的位置。
诗人说: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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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时候,f医生结了婚。
n见了f的婚礼。是见了,不是参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与一群大学时的同学在一家餐馆里聚会。席间自然是互相询问着毕业后的经历,询问着未能与会的同学都在何方,在干什么,结婚了没有或是有了儿子还是有了女儿,自然很是热闹。仅隔壁似乎更热闹,哄笑声不断,一浪高过一浪总是压倒这边。
“那边在干嘛哪?”
“结婚的,这你还听不出来吗?”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里肯定不一般。”
“何以见得?”
“你们没见门外的轿车?好几辆,有两辆‘伏尔加’,还有一辆‘吉姆’。”
大伙都对新郎新娘的样子发生兴趣,也许是对新郎或新娘的父母抱了好奇,轮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门前走个来回。
只有n一言不发,呆坐不动。自打一入席n 就听见隔壁的喧闹中有个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听出,那不仅是f而且是新郎f。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没看清。看清了的人回来调侃说,新娘容貌平平,新郎倒是文质彬彬仪表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n 的味觉几近麻痹,嘴里机械地嚼着和咽着,耳朵里则塞满了隔壁的阵阵哄笑。
终于,她还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离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门前停留,走过那儿时竟不敢侧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树的影子里独自站了一会儿,舒一口气,不想回去但还是得回去,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回来时她不经意地走进盥洗间,在那儿偶然发现了一个极恰当的角度:盥洗间的门半开着,从穿衣镜里刚好可以望到那个贴了喜字的房门。她在那地磨蹭了很久,终于等见新郎和新娘从那门里出来送客。那当然是他,是f,一点儿没变(事实上f只是在新婚前夜才把白发染黑,此后再没染过)。n一动不动站在那面穿衣镜前,看着那对新郎新娘,看着他们与客人不疼不痒地道别,满脸堆笑着送客人出去。n以为f不可能发现她,但是镜子里送客回来的f忽然停住脚步,神情惊诧;新娘并未发觉,从他身旁走过独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f愣愣地站着,朝n这边伫望,那表情毫无疑问是发现了她。n低下头摆弄一会儿衣裳,再抬头,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这边望,镜子里四目相对。n和f,在那镜子里互相望着,不说话,很久,也都没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术馆里,他或者她,面对一幅画,一幅写真的肖像,写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记了自已也忘记了那幅画。直到新娘出来对新郎说了句什么,f才猛地转身离去……
就我的记忆所及,这是n最后一次看见f。
n 相信那个女人是爱f的,但不相信f会爱那个女人,虽然f肯定会“对得起她”,但是n不相信他对那个女人是出于爱情。
此后n也很快地结了婚,与一个刚好在那时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的人。n明白,这在她,也不是出于爱情。n在镜子里与f最后望别之时就已决定:从现在开始算起,谁最先向她求婚,她就嫁给谁。真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一些多年来对n抱着幻想的男子汉只好暗自叹息:n,你这决定应该早些公开才公平呀!n对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么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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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f医生的夫人,我未能从那个婚礼的筵席上得到任何印象。她注定限0的前夫一样,在写作之夜是个被忽视的角色。她的形神以及她的身世,唯可能随着日后f医生连绵不断的梦呓而稍有触动,或者,在常常被历史忽略的人群中发现一点儿她存在过的迹象。
f医生的婚礼进行得很正常,婚后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生活按步就班地运转。已经说过了,随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就像一条落差很小且流量均匀的小河,涓涓潺潺四季不废。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都忽悠悠地昏眩了一会,那是因为新婚的窗帘让夜风吹拂得飘动,飘动得舒展、深稳,他忽然想到在这世界上的另一处,蜜月中的窗帘也会这样飘动,n的窗帘不管这样飘动了没有但时间不停顿地流走这样的飘动总会在某一刻发生,到处的风都是一样,到处的夜风都要吹拂,那样的飘动在所难免。他忽忽悠悠地听着那夜的风天昏地暗刮了一宿,天亮时风平浪静,夫人告诉他:“夜里你唧哩咕噜梦话就没停。”自那以后他避免去做这样的细节联想。他办到了。他有效地阻滞了心或脑的这一功能,二十多年来他的心魂愈益平静全赖于此。诗人l后来赞扬抑或讥讽地说过他:“f,谁是佛?你!你知道吗你就是佛,风动旗动心不动f你已经成佛啦。”
所以,对于f医生也忽然激动走进那个不同寻常的夏天里去,f夫人惊讶不已。
f夫人二十多年来却有了不小的变化,随着人到中年,她素有的严肃、古板、一本正经的习惯逐年有所消失,以往瘦长而发紧的身材可能原本就埋藏了其他因素,现在舒展了,丰腴了,倒比年轻时还要明朗了。f医生肯定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f夫人在一家机关的资料室里任职。事实上那资料室只由她一个人管理,所谓管理就是不让那成吨的印刷品引起火灾,至于查阅资料的人如何在那儿像一只困兽似地东突西撞,而终于从堆积无序的纸山中夺路而逃,那不是她的责任。f夫人现在喜欢看看电视连续剧,喜欢翻翻各种各样的杂志,喜欢编织和收藏各色各类的毛线,她叫得出所有影星和歌星的名字,并谙熟他们的婚恋史。丈夫的脾气好得不能再好,对她从无挑剔,给他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除了吃饭和抽一点儿烟他再不需要钱。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大致上不用她操心了。不知她从哪儿找来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杂志,不管是站在厨房里、坐在厕所里、躺在沙发上、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她都能看得入迷,真正为那些杜撰的故事动情,有时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卧不宁,郁郁寡欢直到晚上。这样的时候如果f注意到了,f会惊慌地放下手里的医学书问她:“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或者:“怎么感觉不好?”虽然一字一句都只像似医生的询问,但神情语气之温柔焦虑还是更像病人的家属。这使得夫人屡屡失去对他发火的动力。性情愈益宽厚的f夫人偶尔想过:我的丈夫是医生呢,还是我的医生是丈夫?但这问题一向没有答案。杜撰的故事缠绕着f夫人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要是她到底按捺不住还是想给f讲一讲书中人物的遭际,最好的结果是听到一阵安详的鼾鸣。要是f为了表明他对文学或对夫人的尊重,从睡魔的法力中挣扎着搭讪,结果倒要坏得多:开始还好,他毕竟还有能力顺从着夫人的思路,但渐渐地他的应答便南辕北辙不着边际了,也可能又是一些类似医疗的用语——中文的、英文的、拉丁文的、没有一定,也可能是些不明由来的短句,毫无规则地罗列,颇具诗意地组装。f夫人便知他正在现实和梦乡的边缘徘徊。f夫人兴致全光睡意全光,月在中天,倒不如听听这个幸福的医生还会说些什么。然而f的梦语,细听,似都有着不祥的余音萦回缭绕,加杂着仿佛缺氧般的喘息抑或是啜泣。有几回f夫人忽发奇想,躺在现实中与这个梦中人对话,一句一句跟着他的逻辑勾引他说下去,那孤独的梦者便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虽一唱三叹般的话语依旧艰涩难解,却堪称才情横溢文采飞扬,使f夫人时而暗自惊诧,时而满腹狐疑,时而醋意萌动,时而如坠五里雾中,到后来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觉得一下下毛骨悚然,那梦语中似乎隐含着一个名字,似乎一个不散的冤魂在一片历史的残迹上空留连不去。她轻轻地唤他,推他,轻轻地抚摸他,让他平息让他从那个缺氧的地带里回来,她怕他真的说入非非致使白天也丧失掉安定。不过f夫人的这份担心纯属多余,自从二十多年前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f医生的黑夜和白天从不混淆,他从不把黑夜的梦带进白天。不,不是不把,而是不能,随着白昼的到来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梦都必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自己对此也深感迷惑;他记得过去母亲总嫌他做事不稳重,责备他考虑问题不实际,嘲讽他“迷迷糊糊的白天也像在作梦”。事实上f夫人明白自己没有理由担心,二十多年的每一天都在表明,她的丈夫仅止是个夜梦者,到了白天他就只在一条固定的河床里流,不同的时间里翻动着相同的浪花。因而,一想到f忽然泛滥到那个夏天的潮流里去,f夫人总要下意识地看看周围: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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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后几天的一个晚上,f医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还没有吃饭,一切都符合常规他先去书房再去卧室然后去厨房,动作有条不紊,打算吃晚饭。倒是f夫人闻声从厕所里出来时情绪有些低落。
“饺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挺重。
“怎么了你,有点儿感冒?”
夫人没回答。厕所的门没有完全关上,f看见厕所的暖器上放着一摞杂志,随后注意到夫人腋下夹了一本黑皮的小书。
f的目光在那本小书上停留很久。夫人没理会,顾自走进卧室。
过了好一会,f夫人听见走廊里分明有人在说:love sto-ry。声音很轻很柔很缥缈,但却分明:“love story。”
夫人立刻从卧室里出来,惊讶地看着f医生:“你怎么知道?”
f还站在那儿,停在原地未动,目光也停在原来的地方没动。有那么一会儿f完全没有发现夫人在看着他。
“一本……老书。”然后f可能是这样说,说着走进了厨房。
(未来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书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忆说:“他一说出那本书的名字我就觉得古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冷,就像在夜里那样,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这回非要出点儿什么事不可了。”)
f夫人等那阵冷过去之后,问:“你看过这本书?”
没有回答。
f夫人又问:“喂,你听见没有!你知道这个故事?”
仍旧没有回答。然后厨房里传出煎饺子的声音。
煎饺子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子,照理说不应该响得那么久。
(未来,据f医生的儿女推断,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f从衣兜里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别人塞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衣兜里把它换了出来。但为什么这份印刷品忽然使f医生激动起来,那不是f医生的儿女能够猜到的。写作之夜我猜想,那份印刷品上很可能有女导演n在人山人海中拍摄那部故事片的消息。)
f从厨房里出来时已是神色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嘴里含含混混地唧哩咕噜个不停。(那个夏天之后,f夫人才慢慢听出他唧哩咕噜的正是那本《爱情的故事》1 中的几句对白——女主人公:“你为什么爱我?”/男主人公:“就因为我爱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后卿哩咕噜停止了,f坐在沙发上,面容僵滞,目光恍惚。
1 这是美国七十年代的一部小说《love story》,中文译为爱情的故事》。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着:f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这样的状态终于在白天出现了。f夫人以为这完全是因为那本书,她猜他肯定看过那本书,但他为什么不承认?f夫人相信梦语更近真情,于是她像夜间曾有过的那样与这个梦者谈话,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人泄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然后问他说:“这病1,现在,有办法治了吧?”
“有一点儿,不多。”
“什么病?那是什么病?”
“白血病。不过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病吗?”f梦眼朦胧地望着夫人。
夫人长吁了一口气,咽喉里微微地颤动。她猜对了:f看过这本书,这本《爱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认,但他从不说起。二十多年中他对她隐藏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总是这样。”f夫人还是说下去:“怎么好
f夫人机智地跟着他的梦路:“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
1 《love 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白血病。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譬如说你的,你自己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夫人从婚后第二天的早晨就想问这句话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说吧,要是你想找人说说,为什么不能跟我说说呢?”
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儿,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了,并借着他的声带振荡起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谁的骨头?你说谁?”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决: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
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
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归于尽。
f夫人又有点儿害怕了,也有点儿后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
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我得去看看她了”),声音轻虚得如同自语,f夫人愣了下神儿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但从他的语气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蒙来判断,他都像是说的——“我得去睡一下了”。
40
夏天过后很久f夫人想,f医生最后说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动荡的夏天之后,女儿在父亲四月间穿过的衣服兜里发现了那份印刷,拿给母亲看。f夫人看着女导演n 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就是她,”f夫人说。毫无疑问,这就是盘桓萦绕于丈夫二十多年梦中的那个名字,云遮雾障年复年年这个名字到底显形露面了,似从洪旷混荒之中脱颖而出。就是这个名字,肯定就是这个人,就是她!霎那间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呓语都听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为那本小书,”f夫人说。
“是她,而是因为她,”f夫人说。
“谁?”女儿问。
“因为谁?”女儿问,“她是谁?”
“为什么?”女儿问,“你怎么知道?”
f夫人一声不响,觉得再没有说什么的理由。
“妈妈,你怎么啦?!”女儿喊。
母亲感到女儿此刻看她的眼神,与自己以往在夜间看那个梦者的眼神完全一样。这样,f 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间的话不都是为了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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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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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生日
41
我说过了,我生于1951年1月4日。我说过,我接受这个传说。多年来我把这个日期——这几个无着无落的数字,几十几百遍地填写进各式各样的表格,表示我对一种历史观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一个试图知道全体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称的限制。我应该早一点儿知道它,那样我会获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经这样写过:要我回答“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譬如说,它开始于1955年春天某个周末的夜晚,这之后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个早晨,才渐渐地又有了更为虚渺更为久远的过去,过去和未来便以随机的顺序展开。)因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驳我,甚至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也是对他们来说的世界,因此世界并不只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脱的限制,结果他们的上述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为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内容了。他们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并不单单是对你来说的世界。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单单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他们就又想出一条计谋来折磨我,他们说,那么依你的逻辑推论,从来就不存在一个世界,而是--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我知道随之而来的结论会是什么,我确实被迫受了一会儿折磨。但是当我注意到,就在我听着他们的意见之时,我仍旧是无可逃脱地居于我的角度上,我于是说:对啦五十亿个世界,这是对我来说的这个唯一世界中的一个特征。
我曾经这样写过:我没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我本想借此关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我真应该早点儿知道那个“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那样我就能更早地自由,并且更多自信。
42
我写过一篇题为《奶奶的星星》的小说。其中有一段是这》样: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
哭,打着挺儿,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
剥落了一块灰皮,
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
——,噢--,
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
说,“你快听,
听见了什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
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是秋风?是落叶划过
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
轻轻地哼唱?……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
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
成和平的梦境,我又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我的感觉从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觉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写过另一篇小说,叫作《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在其中我写道: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
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
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
了出去,一阵叮嘟嘟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干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又往窗外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弹了。风一刮,树才动弹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东西的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那是灰和红,灰色的房顶和红色的房顶;那是黑,树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条。是风把那些黑色的枝条刮得摇摆不定。我接着写道: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外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
干净。”
奶奶说:“你妈,她下了班就从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
街。是一条被楼阴遮住的街。是在楼阴遮不到的地方有
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附中去的
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额头的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沉西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楼房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母亲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然后是:
奶奶说:“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
菜的声音,
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
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
里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性分开;从那情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还没有到来。
43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之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我的全世界从一间屋子扩展到一个院子,再从一个院子扩展到一条小街,一座城市,一个国度,一颗星球,直到一种无从反驳又无从想象的无限。简单说,那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我有时想象那无从想象的无限,发现其实很简单——只是人们并不想老实地承认--那不过是想象力的极限罢了。无限,是极限的换一种说法。无限是极限的一个狡猾的别名。
就像有一架摄影机,缓缓摇过天花板:白色已经泛黄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纹般的雕饰,从圈心垂吊下一盏灯。孤寂而冷漠的一盏灯。灯罩的边缘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动,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冻僵的花。
接着,摄影机下摇:墙上有一幅年画,那年画想必已经呆在那儿很久,已经并不紧贴住墙壁了,风从窗外来,它就哗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终于不能。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里都抱着鸽子,背后的蓝天上也飞着鸽子。见过那幅画的人都会记起,它的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再横摇:无声地摇过那幅年画,摇过明净的窗,洁白的窗纸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无花的绿叶,再摇过一面空白的墙,便见一张红漆长桌和两只红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钟,“嘀一哒一、嘀-哒-嘀-哒-”,声音很轻;但很有弹力,“嘀-哒-、嘀-哒-、当--”,最后一下响,声音很厚,余音悠长。
镜头推进,推向那架老座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的一圈罗马数字,和一长一短两支镂花的指针,圆盘是非常精细非常复杂的金色图案,图案中有两个赤裸着身体的孩子,两个孩子在那时间里永远不长大,永远都快乐。镜头在那儿停留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不必考虑到底是几点,两支楼花的指针可以在任何位置。无所谓,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不可能记得清了。画面谈出。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场“镇反”运动。可能就是那年。
据历史记载,在朝鲜发生过一场战争。可能就是那几年。
那时候奶奶总在学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
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顿地行进。
另一幅画面谈入:半开着的屋门,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动人。然后,如同镜头拉开:棋盘一般的青砖地,一方一方地铺开铺向远处的屋门,从那儿从半开的门中,倒下来一长条边界分明的阳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砖地上,空净、灿烂、安详。如同摄影机向前移动,朝着屋门,很不平稳地向前移动:青砖地摇摇晃晃地后撤。忽然那条阳光中进来一个影子进来一个声音,奶奶或者妈妈的声音:“慢点儿慢点儿,哎——对啦,慢一点儿。”很不平稳但是继续前移,慢一点儿或者一点儿也不慢,越过那条齐整的阳光,门完全敞开时阳光变宽了,越过门槛,下了台阶,停住。镜头猛地摇起来:猛地满目令人眩晕的辉煌。然后仿佛调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漫漫清晰了却似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全世界,比原来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个全世界。向东横摇一周,再向西横摇一周:还是那些房屋,走廊、门窗、柱梁、屋檐,都还是那么安静着呆在那里,却似跟原来看到的不尽相同。现在不是从玻璃后面看它的一幅画面,现在是置身其中,阳光温暖地包围着,流动的车气紧贴着你的周身徐徐地碰着你的皮肤,带着花木的芬芳,带着泥土的湿润,带着太阳照射下的砖墙和石阶的热味儿,带着阴凉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气息,世界就变了样子。那是不是又一个生日呢?摇向天:天是那么深而且那么大,天上有盛开的花朵;摇向地:地原来并不一定都是青砖铺成的呀,地上有谢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时节。
历史记载,曾有过一次“肃反”运动。也许就是那年。
历史记载,有过“公私合营”,有过“三反”、“五反”以及“扫盲”运动。也许就是那几年。
记得那时爸爸妈妈晚上很晚很晚还不回来。奶奶在灯下读《识字课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奶奶总是把“吼声”念成“孔声”。
摄影机上摇下摇左右横摇,推进拉开前后移动:视点乱了,目不暇接。就是说,我能跑了。
我能到处跑了。无牵无挂地跑,不知深浅、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时那地面坚硬且凶狠,心里涌出无限的惊骇和冤屈,倘奶奶或妈妈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着嚎陶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与四周的房基联成一个“田”字,“田”字的四个小方格是四块土地,种了四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两棵海棠树。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开得满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树下种了西番莲、指甲草、牵牛花、夜来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开。我还记得我要仰望西番莲那硕大的花朵,想想那时我才有多高?早晨,数一数牵牛花又开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当作小喇叭吹响。夜来香展开它淡黄色的极为简单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弯腰,走过去鼻子正好就贴近它,确认晚风里那缥缈的清香正是来自于它。想想看,那时我才有多大?还有跟那花香一般缥缈的钟声,一丝一缕悠悠扬扬地不知到底从哪儿传来,早晨、中午、晚上,都听见。直到有一天我走出这个院子,走到街上去,沿着门前那条街走了很远以后,我的印象里才似真似幻地浮现出一座教堂。我见过一座教堂,我也听见过一种钟声,但那教堂和那钟声在我的记忆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后,那缥缈的钟声才从我印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教堂。
44
我和几个童年的小伙伴寻着那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的,能听见自己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过了花期。高的后来我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心甘情愿地燃烧。我们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就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唱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荡漾在草地上又飘流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我们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看门的白发老人问我们:找什么呀,你们?或者:你们要到哪儿去呢,孩子?
后来那教堂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一无声息。
这更增添了我们对它的神秘感。有一天乘看门的老人打盹的时候,我们翻过园墙,跳进园中游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我们的脚印。北风在冬日静寂的光线里扬起细雪,如沙如雾,晶莹迷蒙。教堂尖顶的影子又从雪地上向我们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寂寞的路,我们走进去,慢慢地走进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来,有点地怀念往日那悠远凝重的钟声。我们终于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踏得一片狼藉。我们爬上钟楼,用木棍去敲那锈蚀斑斑的大钟。钟声虽然微弱但依旧动人,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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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钟楼倒塌了。继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无存,在教堂拆除后的那块空地上建起了一个大国的使馆。后来,那使馆的旁边又建起了一座红色的居民大楼。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门前,聚在街口的老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的都是关于那座大楼的事。年轻人给老人们讲,男人给女人们讲,女人们就给孩子们讲,都讲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楼里的事。那座大楼里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阅览室、公共电话间、公共娱乐厅……在那儿,在不远的将来,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报酬,钱就快要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人们讲得兴奋,废寝忘食,嗓子沙哑了眼睛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们一直眺望,远处塔吊的轰呜声片刻不息。奶奶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肯定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游戏的队伍无疑会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高兴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去。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才明白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们才又充满着希望回来。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反右”斗争。想必就是那些年。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大跃进”运动。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历史,将要或者已经与我的生命相通了。就在我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无牵无挂地消磨着我的童年时光,就在那时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团浑沌子变万化终于推出一部独特的历史。这样的过程无论需要多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它以其一点等待着我的进入了。当你必然地要从其一点进入,我说过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张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并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那就证明历史的确在。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个确凿的年份。我看见过它。我翻开日历看见了它,黑的、绿的和红色的字:1958。我记得有一天它是红色的字,奶奶、妈妈、爸爸都在我面前,为我整理书包、笔、本子、和一身崭新的衣裳,他们对我说:你就要上学了。
46
我的小学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庙,红墙斑驳,坐落在一条小街中央。两扇又高又厚的木门,晨光中吱呀呀地开启,暮色下吱呀呀地关闭,依旧古刹般森然威肃。看门并且负责摇铃的,是个老头,光光的头皮仍像是个剃度的僧人;都说他原就是这里的庙祝。进门是一片空阔的院落、墙根、墙头、甬道的石缝中间蒿草蓬生,说不准是散布着颓败还是生机。有几棵柏树,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个孩子拉起手来才能围拢,树皮鳞片似地一块块剥落,剥落处滴出粘粘的松脂。再进一道垂花门,迎面是正殿,两厢是配殿,都已荒残,稍加清理装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诵经声改为孩子们的读书声而已。
我记得我是个怯懦的孩子,是个过分依赖别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为我生来受着奶奶太多的爱护。我想我曾经一定是个畏怯得令人厌倦的孩子。我记得,很多天很多天我还不敢独自去上学,开始的几天我甚至不能让奶奶离开,我坐在教室里,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里,奶奶一走我就从教室里跑出来跟着她走,老师的断喝和同学们的嘲笑都不能阻挡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边我想就平安了。后来好了些,但去上学的路上还是得奶奶陪着。那条小街上的太阳,那座老庙里的铃声,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浑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满院子草木随风沙啦沙啦地摇响,都让我不安。在学校门前跟奶奶分手时我感到像是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奶奶到那个世界里去,心中无比凄惶。那是一个有着那么多陌生人的世界呀。
我说过,我的生日并没有一劳永逸地完成。
也许是我生性胆小,也许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原就埋藏着危险。在那儿,在那所小学在那座庙院里,世界的危险将要借助一个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现,使我生命中的孤独和恐惧得以实实在在地降生。
我牢牢地记住一个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没有弄懂,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维他,都对他唯命是从。现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他说否则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谁好谁就要孤立,他不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谁好,谁就要倒霉了。他长得又矮又瘦,脸上有一条条那么小的孩子难得的皱纹儿,但他有一种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特别高兴;他说他第二跟谁好、第三跟谁好、第四跟谁好……最末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伤。他有一种非凡的才能。现在我想,他的才能在于,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孩子们之间的强弱差别,因而把他们的位置编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欢借此实现他的才能。但是一个孩子具有这样的才能,真是莫测高深的一种神秘,我现在仍有时战战兢兢地想,那个可怕的孩子和那种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种没计不可。否则怎么会呢?他是个天才。不错,那也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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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偶然又从那座庙前走过,那儿已经不是学校了,庙门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庙又派作了什么用场。忽然我望见那棵巨大的白皮松还在,在墙头和殿顶上伸开它茂盛的枝叶。我站下来,心想,我不见它的这么多年里,它一向就在那儿一块块剥落着鳞片似的树皮,滴淌着粘粘的松脂,是吗?那条小街几乎丝毫未改,满街的阳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庙里上课的铃声仿佛又响起来,让我想起很多少年时代的往事,同时我又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阴影笼罩着我的少年时代,使种种美好的记忆都经受着它的威胁。
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浅地反抗了。他本来长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来还击,他就坐在那儿不露声色地盯着我。(我现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断着我到底是强还是弱。现在我想,我很可能放过了一个可以让他“第一跟我好”的机会,因为我害怕了,这样他不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选定我作为他显示才能的对象了。那个可怕的孩子,让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来准备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来,挨近我,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对我说“你等着瞧吧”,然后他就走开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间去说说笑笑了,极具分寸地搂一搂这个的头,攀一攀那个的肩,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边,都与他亲密无间。他就这样走到孩子们中间去并占据了中心位置,轻而易举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犹如阴云四合一般在我周围聚拢,等我反应过来,那孤立的处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能够摆脱的了。现在我说起这件事还感到一阵透心的阴冷。他走到孩子们中间去了,我便走不进去了,我只好一个人玩。有好几天我都是一个人玩,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判罚离群的鸟儿。我想要跟谁玩,甚至我一走近谁,那个可怕的孩子就把谁喊过去,就非常亲密地把谁叫到他那边去。我已经输了,我现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输给他了,因为没有哪一个孩子愿意落到我的处境,没有哪一个孩子不害怕被孤立。那些天我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都是郁郁寡欢一个人呆呆地发愣。奶奶摸摸我的头——温度正常,妈妈看看我的作业本——都是5分。“怎么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但那个可怕的孩子并不就此罢休,他是个天才几十年后我将会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这样可怕的天才,他并不想还我一拳也并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证明他的力量,让所有的孩子都无可选择地听他的指挥——但愿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个少年身上这不是真的吧。但这是真的。也许生命到了该懂得屈服的时候了,也许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应该出生的时候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试验我的软弱也试验他的强大了。这也许是命运所必要的一种试验,上帝把一个扁平的世界转动一下以指出它的立体、它的丰富,从而给我又一个新的但是龌龊的生日。那是在课堂上,当老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一道题的时候,那个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摇得哐哐响,老师回过头来问:“是谁?”那可怕的孩子马上指着我说:“是他!”不等老师说话,他就问几个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几个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后有的高声说是,有的低声说是,有的不说话。老师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个孩子来问:“是谁?”那是个平时最老实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声说:“我,我,我没看见。”老师看着我,可竟连我自己都不敢申辩,我又惊又怕满脸通红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祸首。我看见那个可怕的孩子此时坐得端端正正,双手背后挺胸抬头,全力表现其对纪律的尊重,目光中竟流露着不容置疑的诚实。那天放学回到家,我勉强把功课做完,就又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奶奶过来问我:“你到底这是怎么啦?”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奶说:“说,有什么事就说,哭什么呀?”我的屈服、谄媚、谄媚的愿望和谄媚的计谋,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拍抽噎噎地说:“我想要一个足球。”我竟然说的是:“我想要一个足球。”我竟然那么快地想到了这一点:“我想要一个足球。”奶奶说:“行,不就是一个球吗?”我说:“得是一个真正的足球,不是胶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妈不给我买。”奶奶说:“不怕,我让他们给你买。”
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欢踢足球。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是多么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给他买一个足球。
奶奶带我去买了一个儿童足球,虽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样是牛皮制做的。从商场回来,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个可怕的孩子了。他出来,看我一眼,这一眼还没看完他已经看见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说:“咱们踢吧。”他毕竟是个孩子,他完全被那个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记了其他,他接过足球时那惊喜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接任何杂质的欣喜若狂。他托着那个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后跑,心里松快极了,我的预谋实现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们看呀,真正的足球!”那个足球忽然把他变得那么真诚可爱,竟使我心中有了一丝不安,可能是惭愧,因为这个足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计谋,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讨好,那时我还不可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逻辑,随着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都为我的贡献欢呼雀跃,我心中那一丝不安很快烟消云散。那个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组织才能,他把孩子们分成两拨,大家心悦诚服地听凭他的调遣,比赛就开始了。在那条胡同深处有一块空地,在那儿,有很长一段时期,一到傍晚,总有一群放了学的孩子进行足球比赛。那个可怕的孩子确实有着非凡的意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孱弱,但一踢起球来他比谁都勇猛,他作前锋他敢与任何大个子冲撞,他守大门他敢在满是砂砾的地上扑滚,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划破了他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在那只球上,仿佛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他有时是可爱的,有时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们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说:“咱们再踢一会儿吧?”完全是央告的语气。我说:“要不,球就先放在你这儿吧,明天还给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感动的惊喜。他说:“我永远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俩都是真诚的。
但是,刻骨铭心的悲哀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足球的寿命相等。
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足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抱着一个少年阴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沿一条掌起了灯的小街,回家。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
49
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理进心里,埋下未来的方向,独自回家的时候。
50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日)。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像是我的记忆,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诗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礼拜日)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日)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对那
个女孩子说,
“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欢上她了,”老人对女孩子说,“倒不是因为跳
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
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挺好听,”女孩子说。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目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它地方转学到我什1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亲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什1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跌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米伪。有个叫小不点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眉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房,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虎子说五号。小不点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
点说,打什么赌你说吧。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
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又说,哟哟哟——五
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说,反
正是桥东。小女孩都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
呢。”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老人说:
“那年我十岁,她也十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老人
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九岁,诗人l的初恋是在十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日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作“浑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礼拜日》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老人说:“她家确实
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
到那桥头上去张望。有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
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
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
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好半天还是画不像。头发应该是黑的,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们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高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水,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炸喂鸡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种草,还喂河水,把结婚的事全忘了。”“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们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给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那美妞儿谁画的?’他就这么冲着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底下一直呆到天决黑了。”听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老人说。“他告诉给别人了吗?”女孩子小声问。“我想起应该把桥墩上的字和画都擦掉,一个人总会有一天忽然长大的。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着河岸回家,手里的蚂蚱全丢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样,太阳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儿、野草味儿、爆米花和煤烟味儿,慢慢儿的闻见了母亲炒菜的香味儿。一个人早晚会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炒菜的香味儿更香的味儿了。”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日。诗人l在我想象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入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必定就是诗人l。
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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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曾经被流放的人,生于何时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总来与我独自回家的那个秋夜重合,也总来与画家z独自回家的那个冬天的傍晚,和诗人l独自回家的那个夏日的黄昏重合,挥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会降临的黑暗一样,那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摇摇荡荡,飘忽不定就像一只风筝,当孩子们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汇进夜空难以辨认。但他确凿存在,他飘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牵系在一条掌起了街灯的小路上。也许就牵系在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时刻,也许就牵系在画家不能忘怀的怨恨和诗人无法放弃的爱恋之中,甚至牵系着f医生、女导演n、以及那个残疾人c……摇摇荡荡曾经牵系在所有人的睡梦里,以致使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成为可能,成为必不可免。--52
未来的一个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时代,或许曾与我有过一段暂短的同行。然后我们性格中小小的差异有如一块小小的石子,在我们曾一度同行的那条路上把我们绊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们之中的谁绊了一下,使我们的方向互相产生了一点儿偏离。这样,几十年后,他认为唯有权力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写作为生。
但是,多年来我总感到,我抱着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时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而与此相似的情绪,也会是wr的生日。因为在那样的情绪里,两个孩子必会以同样的疑虑张望未来。
而未来,当我和wr走在相距甚远(但能遥遥相望)的两条路上时,会引得f医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点儿性格差异源于什么?上帝吗?f医生或许还应该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们盘盘绕绕的大脑沟回上找到什么原因或者证据?如果诗人的提醒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么,世界上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运,到底能由他们从头到脚的结构中看出上帝怎样的奇思异想呢?
我曾与wr一同张望未来,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我们的脸上必是一样的悲伤和迷茫,谁也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别。但我们还要一同走进另一个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学校里,在那座荒残的庙院,另一个故事已经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着wr。那是个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诞生的故事,那个故事将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异放大,把两个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剥离,上帝需要把他们剥离开成为两个泾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将来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为题记录过这个故事。1959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这时候,一个曾经到处流传的故事,在流传了几千年之后,以一声猝不及防的宣布进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万恶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这个试图阐述善与恶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传,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传,曾以黄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形式流传,——而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讲给我听的。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坐在火炉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们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鲜明的憎爱,有声有色地把这个善与恶的故事讲给我听。但在1959年的一个夏夜,这个故事成为现实,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连同她和蔼亲切的声音一起旋卷进去,然后从那巨大的黑洞深处传出一个不容分说的回声: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与恶中那恶的一端,她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中的一员。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找,妈妈的表情很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奶奶,我还从未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呢。她直了直腰,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
白骨上建筑起你们往日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政权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人民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干什么。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盏路灯下站住,环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还是现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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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也有一个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过蛐蛐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样。他们和我一样,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夜晚跟着他们的父亲或母亲,跟着他们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着到那座庙院里去,对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丛怀着快乐的梦想,但他们早晚也要像我一样听见一个可怕的消息,听到这个故事,听见自己走进了这个故事。因为在那个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处于同样的位置。
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道德体操,也不再是挥之即去的感情游戏,它要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孩子都进入角色,或善或恶,或爱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义把每一个孩子都安排在剧情发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乐的孩子,注定要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发现他们羞耻的出身,无可选择地接受这个位置,以此为一个全新的起点,在未来长久的年月里,以麻木要么以谋略去赎清他们的“罪孽。
如果这群少年中的一个不同寻常,不甘忍受这出身二字给他的耻辱和歧视,以少年的率真说破了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的荒谬,那么他,那么这个少年,就是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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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将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十几年后才能回来。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为人知的远方去他受磨难,在加倍的歧视下去度他的青春。
我并没见过少年wr。我上了中学,少年wr已经高中毕业。我走进中学课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wr,他走了一条白专道路。”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的若干同龄人来说,wr这个名字只是老师们谆谆教导中的一个警告,是一间间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所隐藏着的一片灭顶的泥沼,是少年们不可怀疑的一条危险的歧路。
“不错,他的高考成绩优异。”老师说,并且沉痛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wr说:不错这是一句真话,不过我想你们不会再听到第二句真话了。那时他从偏远的地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但这样一来,我料想,结果马上就要被说成原因了。)
“但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录取这样的孩子,”老师说,更为严肃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的wr淡然一笑:为什么,那时老师没有告诉你们么?)
“为什么?”中学生们问,信赖地望着老师。
“因为……因为……”老师垂下眼睛,很久。
(十几年后wr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起眼睛,静静地听这段他走后的故事。)
“因为,”老师真诚而且激动地说,“因为大学没有录取他,他就说……他就说了一些我不能再重复的话……总之,他就发泄了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不满……”
(是吧?我的料想不错,wr说,原因和结果被颠倒了。但是别怪那些老师,十几年后wr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wr说,这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只有一个孩子还不了解那些危险。)
“那个wr,他到哪儿去了?”中学生们问。
老师不再回答。老师也不知道。
就在wr说破这个故事的荒谬之时,我与他分路而行。
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决心做一个好孩子。我暗自祈祷,别让我走那条路别让我走上那条歧途吧,让我做个好孩子。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那座庙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从过去躲进了未来,出身——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躲在了哪儿,我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出来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日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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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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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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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和z,在他们早年的形象中,呈混淆状态。
譬如少年wr他听见了那个可怕消息但如果他并不声张,他看见了那个故事的荒谬但如果他知其利害因而对谁也不说,如果少年的警惕压倒了少年的率真,他把这荒谬悄悄地但是深深地藏进心底,那么他就不是少年wr他就是少年z了——在我眼前,wr的形象便迅速消散,在其消散之处即刻代之以少年z。反之,要是少年z还未及懂得警惕的必要,少年的率真使他道破了那个故事的荒谬,那样的话少年z便要消散,在同一个位置上少年wr又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俩,由于那流传千年的荒谬故事继续地流传,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的少年境遇便不断混淆,在写作之夜有时会合而为一。
我知道这完全是囿于我的主观困境。譬如说:我只看见那荒谬故事中的一条少年的来路,但我却同时看见从中走来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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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的晚上(抑或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的夏夜),九岁的z或者十岁的wr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抑或是到厨房里去准备明天的早餐),对儿子的情绪变化一
z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母亲做了很多很多馒头。蒸气腾腾之中母亲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问了他一句:“你这一下午都到哪儿去了?”z本来想问蒸这么多馒头干嘛,但没问;厌倦,甚至是绝望,一下子把心里填满。这些馒头,这么多馒头,尤其是没完没了地做它们蒸它们,蒸出满屋满院它们的味儿,心里胃里脑子里都是它们圆鼓呆呆的惨白都是它们庸卑不堪的味儿!z掉头走开。
wr呢?wr走进卧室,把门关紧,不开灯,趴在床上。
z回到自己屋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心灰意懒。整个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里纠缠不去,满院子蒸馒头的味儿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无望的昏暗中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一遍遍雕刻着九岁的心。怨恨和愤懑就像围绕着母亲的蒸气那样白虚虚地旋转、翻滚、膨胀、散失着温度、也没有力量。
很久,wr起来,在黑暗中心绪迷乱地坐着。夏夜的星空,不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那庙院里的消息正改变着这个少年。
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声机和一摞唱片,那是父亲的东西,母亲把它从南方带到了北方。然后,少年获救般地走向它,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音乐响了。乐曲,要么悠缓,要么铿锵,响起来。前能是《命运》。可能是《悲怆》。可能是《田园》或者《月光》。要么优雅,是《四季》或是《天鹅》,是一些著名的歌剧。这些高雅庄重的音乐抵挡住了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这些飞扬神俊的乐曲使那个女孩儿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骄妄,在这样的旋律中九岁的z不再胆怯,又能够向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借助厨房那边流过来的灯光,他读着唱片套封上的字——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那是他父亲写的字,清隽,遒劲。z抚摸它们。
这样的时候wr与z更加混淆难辨:wr把那些唱片端平,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们,吹去套封上的灰尘……只是套封上的曲名与z的不同。
比如说,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稣基督》,或者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德彪西的《大海》。这样的不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只不过因为,这样的音乐在夏夜的星光里回荡,更容易让人去理解死。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夏夜,从荒残的庙院里回来后,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
少年z也想到了死。当然那是在冬夜,在天鹅将死的乐曲中。
少年z或者少年wr,想到死,都是先想到了父亲。他们都没有见过父亲,这可能是他们在我的印象里不断混淆的主要原因。
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从来没有答案。再想到母亲,他们朝厨房那边看了看,要是母亲死了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跟我一样,有过那么一会儿,由衷地希望他们的出身是搞错了,现在的父母并不真是他们的父母,他们并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父母,而是……而是什么呢?但我知道他们至少跟我一样曾经希望过,有另外一种家,比如一对光荣的父母,一个“红色”的至少不是“黑色”的家。但昏黄的灯光把母亲操劳的身影护大在厨房的窗户上,使他们有点儿想哭。无论是我,是少年z 还是少年wr,都从那一瞬间的欲念中看见了自己的可卑。因此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会是什么样儿?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再什么都没有……那又会是什么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着泪,感受着无比的孤独。他干脆把那音乐停掉,一心一意地听那夏夜里的天籁之声。
z 不敢再往下想了,z 把那音乐弄得更响让它抵挡冬夜的寒冷和漫长,自己仓惶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灯光奔向厨房,跑到母亲身旁。
母亲说:“怎么了你?”
儿子愣着,还没有从恐怖或孤绝中回来似的。
母亲说:“好啦,快吃饭吧。”
儿子才长出一口气,像是从心底里抖出许多抽泣和迷茫。
母亲心事重重的,一双筷子机械地捡着碗中的饭菜。
馒头,今天甚至还有肉,有胡萝卜半透明的桔红色,有豆腐细嫩颤动的奶白色,酱色的肉汤上浮着又圆又平的油珠儿,油珠儿闪烁、漂移、汇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进未来。现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来。平日并不总能吃上这样的饭菜。
儿子问:“干嘛蒸这么多馒头?”
“这几天,”母亲停下筷子,“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再做饭了。”
“怎么啦?”
“明天咱们要搬家了。”
“明天?”儿子盯着母亲看,“搬到哪儿去?”
母亲把目光躲开,再把目光垂下去,低头吃饭。
这功夫儿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庙院。儿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亲,他一向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现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还不懂,他们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毫无问题,毫无疑问,穿透母亲脸上的疲备,剔除母亲心中的憔悴,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甚至当母亲老了,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母亲不知几回。甚至在她艰难地喘息着的弥留之际,儿子仍这样看过她最后一回,排开主观的偏见儿子的结论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那个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儿子感到,母亲的疲备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亲说:“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妈。”
“快吃吧。再吃点儿。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饱了。真的。妈,您说吧。”
母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们要搬家。”
儿子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母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呀咱们?”
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父亲那儿去。”
“我爸爸?”
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吗?他住在哪儿?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儿子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好孩子,”母亲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荒茫的北方,想到父亲。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想起父亲这个词,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历尽艰险也要回来,回到他和母亲身旁。
z 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在唱机上和在z 九岁的心中,缓缓转动着的,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 没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
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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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1988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导,大意如下:
……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
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
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
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
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
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
言归于好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
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
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
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写作之夜,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但变幻不定,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读过这则报导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把那空白免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
报导中说:
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
刻接受了命令:飞往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
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
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
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后在香港……
或者,对于z和wr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导一厢情愿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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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曾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父亲:一个老报人。对wr的父亲,我没有印象,我没有听他说起过。因而wr要暂时消失,从他与z重叠的地方和时间里离开。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与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记忆,得到对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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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父亲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母亲又问:“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 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会与z(以及wr)和他的母亲相似。
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父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儿,“南方”二字在儿子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任何人三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与这情绪相对应的图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雨后的夜晚,一轮清白的月亮……写作之夜我能看见一个三岁的男孩儿蹲在近景,南方温存的夜风轻轻吹拂,吹过那男孩儿,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离肉体。那男孩儿,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为那有可能就是z。我愿意把我与生俱来的一种梦境与三岁的z共享。于是我又能看见,三岁的z蹲在那儿,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画母亲的容颜。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支滴水的芭蕉叶子,照着母亲年轻的背影。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皲裂。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滚落,叭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母亲穿着旗袍,头发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那便是南方。或许还有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妈——!妈——!”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块土地上,儿子想画出母亲美丽的嘴唇,不仅是因为她们常常带着淡淡的清香给他以亲吻,还因为他以一个男孩儿的知觉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人。
“妈——!”“妈——!”但儿子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烛光和香火。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烟烟雾雾熏燎着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儿子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杆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浑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捂住儿子的耳朵,亲吻他:“不怕不怕。”儿子还是怕。儿子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以及wr)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南方。
南方,全部的南方一度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但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不知道它的由来。我所以把它认作是z的(或者还有wr的)童年,只不过是我希望:那样的南方是每一个男人的梦境,是每一个流落他乡的爱恋者的心绪。
南方,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呜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是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又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 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的母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对女教师O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
“溶溶月色,细雨芭蕉。”O说,“完全可能,你到过那儿。”
“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见过南方。”
O说:“不,我不是指的今生。”
“你是说,前生?”
“对。但也许来世。”
我经常感到女教师O和南方老屋里的那个婷婷的身影,虽所处时代相去甚远,却有着极其相似之处。像貌吗?不,至少不单单是像貌。那么,她们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呢--这样一想,时间和时代便都消灭,两个形象便都模糊,并重叠一处。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起想,便连她们步履的节奏、期盼的眼神、甚至连她们的声音和气息,都纠缠混淆看不清界线了。
由于她们,我又去看我窗外的那一群鸽子。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那不过是鸽子的继续,是鸽类继续的方法、途径、形式。就像昼与夜,是时间的继续。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还有明天的你,那是你的继续是同一个人的继续。人山人海也是一样,其中的每一个人,一百年后最多二百年后就都没有了,但仍有一个人山人海在那儿继续,一如既往地喧嚣踊跃梦想纷坛,这之间的衔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看不出丝毫断裂和停顿。
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
我这样想,不知何故。
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外诗人l、f医生。z的叔叔(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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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儿子到了北方。
儿子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七天,看见雨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细的带状物在山脊上绵延起伏。儿子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父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父亲肯定没有上那条船,父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儿子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带来这消息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报纸;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白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身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一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母亲说:“把这几份报纸都留给我好吗?”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导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她的丈夫。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她的丈夫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母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
“如果他死了就该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并不在那条船上。”后来母亲对爷爷这样说。
“谁呀?妈。你说的是谁呀?”三岁的男孩儿在一旁问。
“你父亲。”母亲说:“你的爸爸。”
“我爸爸?”
“对。他活着,你爸爸他肯定还活着。”
“什么是活着?”儿子问。
母亲便抱起他,亲吻他。母亲的眼泪流到儿子的脸上,仿佛活着倒是一件更需要流泪的事情。
爷爷一言不发。
那时z已经跟随母亲到了北方,和爷爷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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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爷爷不断写信要他们去的。爷爷的信一封封寄到南方,要母亲带着儿子一起到北方来。爷爷说他一个人也孤独寂闷得很,爷爷说“你们母子俩也一定过得很艰难”,爷爷说他老了,故土难离,“你们来吧,到北方来我们一起生活”。爷爷的信里说,他已经弃政从农,他决定弃政从农倒主要不是局势所迫,而是这么多年党党派派见得多了,累了,也腻了,且自觉身心俱老,昏聩无能,碍手碍脚的跟不住潮流了。爷爷在信里说,自幼读陶渊明的诗,到了这把年纪方才体会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宽坦清静的真境界。爷爷的信里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爷爷说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频争,无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谁不说着天下为公,可天下几时为公过呢?英杰豪勇,伟略雄韬,争为天下君罢了。为天下君何如“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爷爷说,思来想去,莫若退隐归耕。爷爷信中说:他再没有什么亲人了,若能与小孙孙在一起,终日为嬉为戏,也就可以无憾无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以后有过一次机会,母亲把这些信拿给z的叔叔看,想让他知道爷爷的心态。叔叔看罢那些信,劝母亲不必担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扫视一遍,笑笑说:“他发泄发泄不满罢了,无非说明了一个阶级的穷途末路。”叔叔说,像爷爷这个年纪,真要他脱胎换骨也不可能。叔叔说:“别让孩子受了他的影响,这倒是大事。”
爷爷在国民党政权中作过什么官?不详。他要么是作过很大的官,大到解放军来了也不杀他,杀了反而影响不好;要么就是官职太小,小到不足为患,小到属于团结教育之列。但据其信中“退隐归耕”一节推断,他也可能是起义人员,并在新政权中应邀占一个体面而闲适的职位。
叔叔却是共产党的人,一个老党员,我们常说的老革命。但这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勿宁说是个概念。在我从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个肃穆、高贵的概念,崇敬之心赖以牵动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苟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里。然后不知何时,我记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却从那片概念里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见他从那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若使他从一个概念中活脱出来,他就不见得还是他,不见得单纯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现好几个人的形象,并且牵系着很多人支离破碎的故事。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写进这篇小说的时候,那些人都还在,他们都还活着,在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中变动着心绪和情感,以不同的方式度着晚年。他们当中的一个,随便谁,都让我想起并且决定写下z的叔叔。他们当中的故事,随便谁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继续。
z的叔叔高中没毕业便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岁,正逢学潮,他不仅参加了而且还是一方学生的领袖,学潮闹了五、六个星期,闹到他被开除学籍,闹到他与z的爷爷同时宣布废除他们的父子关系,闹到官府出动警察镇压并通辑捉拿几个闹事的头头儿。通辑捉拿的名单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哥哥(z的父亲)协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势垂危的母亲,之后,哥哥想办法给他弄了些钱,瞒着家里所有的人送他走了。“你,想到哪儿去呢?”“找共产党。”“他们在哪儿你能知道?”“哪儿都有。哥哥咱们一起走吧,你那些报纸那些新闻不过是帮他们欺骗民众罢了。”哥哥再次阐明了自己一个报人的神圣职责和独立立场,兄弟俩于是在午夜的星光下久久相对无言,继而在夜鸟偶尔的啼鸣中手足情深地惜惜而别,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情景当然都是我的虚拟,根据我自幼从电影和书刊中对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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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设想中走过的。在一个偶然但必需的网结上设想,就像隔着多少万光年的距离,看一颗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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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出一件事,成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48年末,大约与z的父亲离开这块大陆同时,z的叔叔在解放军全面胜利的进攻途中,特意绕道回家看过一次z的爷爷。他在家只呆了一宿,关起门并且熄了灯,据揭发者说,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嘁嘁嚓嚓一直谈到天亮。“对,就是他,就是他!”揭发者后来跳上台继续揭发说,“我认得出他,他现在老了,长得越来越跟他的反动老子一模一样。他是个叛徒!他必须老实交待他都跟他的反动老子说了什么,他都向敌人泄露了我们的什么机密!”造反派们愤怒地呼喊口号:“老实交待!老实交待!打倒内奸!打倒叛徒……”一些虔诚的保“皇”派如梦方醒地啼哭,形势跟当年斗争土豪劣绅异曲同工。揭发者受了鼓舞,即兴地写意了:“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密谈了一宿,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后墙溜跑了。”台下群情激愤,数不清的胳膊和拳头一浪一浪地举起,把一句反诘语喊出进行曲般的节奏:“中国有八亿人口--!”“中国有八亿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斗行么--?!”“不斗行么……行么……行么……行么……?!”我曾经坐在这样的台下。我曾经挤在这样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朝台上望。皮带、木棒、拳头和唾沫,劈头盖脸向着一个老人落下去。我曾经从那样的会场中溜出来,惶惶然想起我和画家z都可能见过的那座美丽的房子和它的主人神秘、高贵的那座房子里优雅的琴声是否还在流淌?但我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当他再从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屈服,他已变为凡人,他孱弱无靠听任造反者们把种种罪名扔在他头上。他想反抗,但毫无反抗能力。
z的叔叔承认:四八年,那个深夜,他劝他的反动老子把一切房产、土地都无偿分给穷人。他说他劝爷爷:“然后你不如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要不,干脆出国找我哥哥去吧。”他说他对爷爷说:“坦率讲,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跟你说什么。”他对他的反动父亲说。“我不是为你,懂吗?我是冲着母亲的在天之灵!”z的爷爷一声不响。z的叔叔喊:“你就听我一句吧,先找个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否则,坐牢、杀头,反正不会有你的好!”这一下爷爷火了,说:“把房产土地平均分给大家,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没必要逃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跑?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党既顺天意得民心,我辈自愧不如理当让贤。如果他们认为我该杀,那么要杀就杀吧,若共产党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我一条老命又何足为借?!”文化革命中的揭发与交待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十年之后在为z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潮,你都干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人民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血。”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已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悔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入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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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中国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母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记得是向日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就连母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孙子说:“我得带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爷孙俩吃罢早饭就上了路。爷爷告诉他:“咱们的老家其实不在城里,咱们真正的老家在这城外。在农村。”z说:“农村?什么是农村?”“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它很远吗?”“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豆腐房)里的驴高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z问,“还远吗?”爷爷说:“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您累了吗爷爷?”爷爷吸吸鼻子说:“你闻见了没有,向日葵的香味儿?”z说:“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爷爷说:“对,要学会自己走。”爷爷说;“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z使劲吸着鼻子说:“哪儿呀?在哪儿呀?”爷爷笑笑,说:“别着急,你慢慢地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后来还是爷爷背起已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孙子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河,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爷爷说:“看吧,这才是咱们的老家。”爷爷让z从他的背上下来,爷孙俩并排坐在小山岗的边沿。“看看吧,”爷爷说,“这下你知道它们的香味儿了吧?这下你才能说你见过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确实让那处境
震动了,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谁也
说不清他是激动还是恐惧。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
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我常窃想,画家
z他为什么不去画这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那根孤寂飘蓬的羽毛呢?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疑问。也许答案会像命运一样复杂。)爷爷说:“咱们的老家就在那儿,咱们的村子就在那儿,它让葵花挡着呢,它就藏在这葵林里。”爷爷说:“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这儿就能看见咱们的村子。”爷爷说:“咱们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儿,就种这葵花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里去呢。”爷爷问z:“你愿意吗?你看这儿好不好?”z什么都不说,从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葵花他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直到爷爷又抱起他走进向日葵林里去时,z 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出。向日葵林里很热,没有风,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随着你不断往前走它才不断地出现。硕大的葵叶密密层层不时刮痛了z的脸。爷爷却揪一张叶子贴在鼻下细细地闻,爷爷揪那叶子时花蕊便洒落下来,就像雨。到处都听见吱吱唧唧嗡嗡嘤嘤的声音,各种虫鸣。听不到边。就在这时男孩儿看见了叔叔。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男孩儿和爷爷的眼前,他穿了一身旧军装,他又高又大,他长得确实很魁伟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男孩儿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再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叔叔和爷爷就这样对望着,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还是爷爷先动了,爷爷把孙子放下。
那个男人便走过来看看男孩儿,摸摸他的头。
那个男人对男孩儿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那个男人蹲下来,深深地看着男孩儿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
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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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突然回来了。叔叔回来并不住在爷爷家,不住在城里,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爷爷说的藏在葵林中的那个小村子。母亲带着儿子穿过葵林,到那小村子里去过,去看叔叔。叔叔其实并不住在村子里,他独自住在村边一间黄土小屋里,住了几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间小屋是谁家的呢?叔叔要不是为了回来看爷爷,他是回来看谁呢?这也是些有趣的谜团。这些谜团要到将来才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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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儿只记得,叔叔住的那间小屋前后左右都被向日葵包围着。正是葵花的香气最为清纯最为浓烈的那几天,时而雨骤风疾,时而晴空朗照,蜂鸣蝶舞,葵花轻摇曼摆欢聚得轰然有声,满天飞扬的香气昼夜不息。男孩儿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欲醉的笼罩中,母亲劝叔叔,叔叔也劝母亲。母亲劝叔叔的事男孩儿还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劝叔叔住到爷爷那儿去,但似乎主要不是这件事,中间总牵涉到一个纤柔的名字。然后叔叔劝母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父亲的消息。
母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
母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
叔叔说:“要是他愿意回来,他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们。”
母亲说:“只要他能,他肯定会回来。”
叔叔说:“但是他要是回不来,我劝你就别再总到南方去打听了。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母亲说:“为什么?我去打听的是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关系?”
叔叔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还有什么?”
叔叔说:“这个嘛,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是嫂子,你应该听我的,现在的事我比你懂。”
母亲说:“会有什么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吗?”
叔叔说:“不不。可是嫂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要是哥哥他不回来他就是……就是敌人,当然……当然我们希望他能回来。”
母亲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总说,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
“嫂子你别误会,我想念他并不比你想念得轻。我多想他能回来,能够说话的亲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来,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母亲流了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
叔叔使低下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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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管不顾还是不断到南方去。儿子三到五岁的两年里,母亲又到南方去过四次。儿子哭着喊着不让母亲离开,爷爷抱着他送母亲去上火车,四次,儿子记得清楚极了。母亲回来时还是一个人,四次,z记得清楚极了,因为母亲没有骗他,母亲每次只去六、七天就一定会回来。母亲走的时候总显得激动不安,回来时却一点儿都不高兴,这让男孩儿有些伤心。母亲每次回来都要病倒,头痛,呕吐,吃不下饭,吐的全是水,这真让男孩儿心疼所以儿子记得清楚极了,在他三到五岁期间母亲到南方去过四次。
生活所迫,母亲第四次到南方去时,把那所老宅院卖了。卖价很便宜,因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搁,因为那时候买得起房的人很少。母亲在本来已经很便宜的卖价中再减去一些,以此向买主提出一个条件:要是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男人到这宅院里来找他的妻子和儿子,请买主务必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着他。母亲说:“让他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有人带他的信来,请立刻转寄给我。”母亲说:“要是他托人来看我们,请那个人跟我们通个信儿,我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那个人来不及等我,请千万记住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再请他一定转告孩子的父亲。”母亲单单没说,要是父亲已经不在人间,要是有人来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那可怎么办?母亲在意识和潜意识里都坚信着,父亲肯定活着,他肯定不在那条沉没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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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z九岁的那个冬天的晚上,抑或少年wr的那个繁星满天的夏夜(此前几年,男孩儿和母亲已离开爷爷,从老家来到了这座大城市),当母亲对他说“明天咱们要搬家……搬到你父亲那儿去……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时,z或者wr心想母亲必定会激动得笑,或者激动得哭。但是母亲却整整一个晚上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一双失神的眼睛频频地追随尔后又慌忙地躲避开儿子的目光,这真让儿子迷惑不解。
有两种方式揭穿这个谜底。
一种是wr母亲的方式:
wr的母亲回到卧室,站在门旁看着儿子,看着wr收拾那些旧唱片。母亲终于忍不住流泪,她走过去搂住wr,然后与儿子面对面坐下,对他说:“孩子,我本想骗你,但我还是不能骗你。明天你要见到的那个人,不是你盼了很多年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懂吗?妈妈需要一个人来帮妈妈,来和妈妈,和你,我们一起过以后的日子。你能理解吗?妈妈需要一个男人,而你也要有一个父亲,因为,因为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要是高兴,你可以叫他,要是你不愿意,你就先不要叫他。他说他能理解。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没跟你商量就这样决定了。你愿意吗?你愿意再有一个男人来和我们一起过吗?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们明天也可以先不过去,我们可以以后再说。这件事完全可以再考虑……”wr偎依在母亲怀里,很久很久,母亲感到儿子点了点头,母亲泪如雨下。
一种是z的方式:
z眼前的谜底要确一些才被揭穿,但也很快。
第二天搬家的车来了,z和母亲坐上车,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在路上,z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说:“见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父亲了吗?”谁也没有料到,如此艰深的一个谜,竟被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轻易猜破,竟被他在见到那个男人的三个小时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揭穿。方法很简单:忙乱之中z瞅准一个机会,把那个男人领到自已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给那个男人看,但是那个男人完全不认识它们。那个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头,故作亲热地说:“哟哟,你妈还给你买了这么多唱片哪?”z问:“你没见过这些东西吗?”那个男人说:“过去我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见过这样的东西。”恰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母亲正好看见这一幕,母亲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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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犯了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如今我远离了z和wr去猜想当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那就是:母亲没必要欺骗儿子,她知道,这件事不可能骗过儿子。因为,儿子无论如何应该见过他生父的照片。多年的颠沛流离,母亲丢失了很多东西但她不会丢失父亲的照片,她当然会把爱人的照片时时带在身边。母亲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她一定会常常把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看,给儿子看,和儿子一起看。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不是在葵花飘香的老家,就是在这城市车马喧嚣的一条小街上,一个小院里,母亲会指着那照片告诉儿子:“记住,这就是你的父亲。记住他。”所以,我应该改正这个违背真实的错误。至少,z的母亲应该像wr的母亲一样,犹豫着,但还是把谜底告诉了儿子。
但现在诗人l从我的思绪中跑出来对我说:我倒宁愿你保留着你这个真实的愿望。诗人说:你最好不要去写那个母亲是在何时何地和怎样把那次搬家的事实告诉给儿子的。诗人说:是的是的,我不愿去没想,在把事实告诉给儿子之前,那个女人是在何时何地为什么竟放弃了她的梦想?诗人l不愿看到甚至不愿去想,一个美好的女人放弃梦想时的惨状。诗人现在甚至希望:
她魂牵梦系的那个男人确实已经死了,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这个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诗人希望:
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她的梦想已经自行破灭,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表明,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能够回来但他并不打算回来。或者,诗人希望:
她的梦想不是被理性放弃的,至少不是被一种现实的利益所放弃的,我宁愿那是被另一个梦想顶替掉的,那样的话,梦想就仍然能够继续。诗人想:我宁愿忍受她已经另有所爱,也不愿意设想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从梦想堕落进现实。是的,诗人说,我不喜欢wr母亲的方式,我情愿忍受z母亲的逃避尽管也许她无可逃避。
但这时f医生在我的心里对诗人说;那倒不如没有梦。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
诗人反驳道:不得不放弃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迫使她这样。
f医生讥嘲道:那是因为你仅仅是个诗人,更准确地说,你仅仅是一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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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但是我知道z的抑或wr的母亲为什么放弃了她们的梦想。少年z和少年wr那时还不可能知道,只有未来成熟的男人才知道: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当她带着儿子离开了爷爷的时候,已经证明她终于听懂了叔叔的忠告。她带着儿子到了这座城市,在一所小学校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一做几十年,其间中她再没有去过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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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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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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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母亲,枉费心机。这样一个操劳、隐忍、煎熬着的母亲,这样一个漂亮但已日见憔悴的女人,枉费了心机。虽然为着儿子的前程她违心改嫁,葬送了自己的梦想,但正如她自己从未忘记最初的那个男人一样,谁也没有忘记wr的生身之父。她的前夫,wr的血缘和出身,原来谁也没有忘记那个沦落天涯至今杳无音信的人。
尽管wr对其生父一无印象,甚至只是在照片上见过他的生父,但在少年wr的档案上,他短暂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海外关系史,他那生死不明的生父在这儿确凿地活着,随时都给他一份可怕的遗产:海外关系。海外关系——十几年后这将意味着一种荣耀、一项希望、一份潜在的财富、乃至一条通向幸福之路。这四个字,它的形象、发音,以及这四个字所能触动的一切联想,十几年后就像从东南沿海登陆的强台风,将给这块封闭已久的古老陆地送来春天和渴望,同时送来老年痴呆症式的情欲亢进,如火如荼的交尾季节,甚至使洁身自好的淑女、老妇、僧尼也节节败退,欲火中烧。但十几年前它却声名狼藉如同一群染了花柳病的浪妇,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少年wr和我们一样,和六十年代的所有中国少年一样,提起海外便由衷地恐怖、僧恶、毛骨悚然甚至夜里都作恶梦:深不见底的昏天暗地,泥泞中劳工的哀歌,老人衣不该体,妇孺奄奄待毙……一道暗蓝色幽光,风吹草动,暗藏杀机……一团白花花的警笛沿街流窜,一路凄号……珠光宝气,阔腹肥臀,浓装艳抹的女人,婊子,或是走投无路沦落风尘的不幸少女……镣铐和皮鞭和啜泣,叠印了暗红的如同锈迹斑斑的其实是血腥的一缕狞笑……。那就是海外,我童年印象中的海外。
海外关系——wr十七岁的某个溽暑难熬的早晨,母亲将再次心惊梦散,发现儿子仅仅十七年的历史里到处都写着这四个字,或者没有别的只有这四个字,周围人的眼睛里原来时时都闪动着警惕,对这个母亲和这个少年心存戒备。母亲终于明白,就因为这四个字,儿子永远也别想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了。
母亲盼了十七年盼的就是这个夏天。这个夏天阳光很少,雨水也很少,阴云凝聚着不动,没有风,一连数日闷热异常。但这不影响母亲快乐的情绪,儿子的功课好,成绩在全学校数一数二,母亲昼夜怀着期待,对儿子报考的几所大学作了仔细的调查研究,相信希望就要成为现实,考上哪一所都好。就像相信wr的生父肯定不在那条沉没的船上一样,她相信儿子肯定能够考上大学,母亲总是这样乐观。在闷热的小屋里,她开始为儿子准备行装,趴在缝纫机前给他做两身像祥的衣裳,然后一针一线缝一条厚厚的棉被,缝到一半又拆了,也许需要的是一条薄棉被吧,还不知道儿子是留在北方还是要去南方呢。她笑自己真是糊涂,老了,老糊涂了,也许该死了。她想她总算是把wr拉扯大了,把他送进大学她就是死了也不怕了,死也瞑目,对得起那个生死不明的人了。她一个人轻轻地唱歌,年轻时候的歌,多年不唱了。唱了几遍,忽然一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离婚?也许现在可以离婚了?不必再跟眼前这个她并不爱的男人一起生活了,一个人过吧,还是一个人好,还是等着他——wr的生父。她想:他要是活着他总会回来,早晚会回来,不管老成什么样了,老成什么样也不怕,两个人都老了,“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吧……但是眼前这个人呢?儿子的继父呢?岂不是恩将仇报把他坑害了?不,不行,母亲于是又悲伤起来,独自落了一会儿泪,不行不行呵,千万不能那么做……
七月,wr以大大高出录取线的分数结束了升学考试。
但是,母亲枉费心机。
等了几乎整整一个八月,wr 没有接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
wr十七岁暑假的末尾,也就是母亲苦熬苦盼了十七个年头所等待的那个夏天的末尾,母亲才明白她并未把叔叔早年的忠告真正听懂。为了那个音信全无的丈夫和父亲,为了那个不知在哪儿或许早已又有了妻儿的男人,或者为了那片汪洋之上一缕无牵无挂嗤笑人间的幽魂,这女人可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听天由命了,即便是出卖了最可珍贵的梦想也不能为儿子扭转前程。如果wr以大大超出录取线的分数仍不能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母亲她终于明白了,儿子就怕永远也赎不清他的罪孽了。谁的罪孽?啊?谁的?
谁的罪孽呵?
南方那座宅院中吗?南方那间老屋里?还是南方的月光照耀的芭蕉树下?这女人她已经记不得了,那么多次快乐的呻吟现在想来只好像是道听途说,记不得了,就好像是无从考证的一个远古之谜,wr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次魂销魄荡的流淌到底是哪一次造就了这永赎不清的罪孽?但必定是其中的一次,那时她正当年;包围着她淑雅茁壮的裸体的是哪儿来的风?摧毁着她的端庄扫荡了她的羞耻鼓动起她奇思狂念的,是哪儿来的风?她对丈夫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月光里去到细雨中去到草地上和芭蕉下去那样我们就会有一个更聪明更美丽的孩子,那样我们的孩子就会有好运气……就是那一次吗月光照耀着远山近树鸟啼虫鸣是那一次吗夜风吹拂着老屋的飞檐掀动男人的昂奋是那一次吗细雨滋润了土地混合着女人酣畅的呼喊就是那一次吗……也许,那风中那雨中那星光月色中那一霎那间世界流传的全部消息里,已经携带了儿子在劫难逃的罪孽。那个曾把心魂喷洒进她的生命或是把生命注入她心魂的人,那个和她一起造下了罪孽的男人他如今在哪儿?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呀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母亲苦笑着对自己说:你想不到我们也不曾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替我们娘儿俩记着你哪。从溽暑难熬的早晨直到一丝风雨也不来的晚上,母亲思绪绵绵万念俱灰,甚至坐在窗前动也没有动过。追悔莫及,她不该相信她所爱的那个人还活着,尤其不该把这信心向外人坦露。现在她倒是有点儿希望忽然得到wr的生父早已不在人世的证明了,不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已经死去还是希望他仍然活着,但是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的消息都已无从打探,打探就更是罪上加罪,而且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儿子的血统不能改变。母亲以为,她终于算是完全听懂了那个时代的忠告。但是那个时代让她防不胜防,就在她呆坐的时候太阳从东走到西,她没有注意到儿子一整天都没着家,就在地球按步就班地这数小时的运行中,她万万也没有料到她的儿子wr已经在外面闯下了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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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wr拿着高考成绩单找到学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员会,要求解释。他被告知:考试成绩有时候是重要的,有时候并不重要。少年wr问:什么时候重要什么时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么人和不能招收什么人这是我们的政策,我们按政策办事。少年wr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考试之前向我宣布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应该服从祖国的安排。少年wr的愤怒非常简单、真切、动人:你们要是在考试之前就宣布这政策我就不用考这个试了,“我妈她就不用白白盼了这么多年,她就不必省吃俭用供我上这个学还费那么多钱给我喝三个月牛奶了,你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早就能挣钱养她了!”招生委员会的人黯然无语。
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或者说我不到能够拯救母亲希望的方法,最后他走进一座有土兵把守的高墙深院。走过老树的浓荫、走过联噪的蝉鸣,走过花草的芬芳,走过一层又一层院落,就像曾经走进过的那座可怕的庙院……最关键的是走进了以下几句对话:
“请问,我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是敌人。”
“他干过什么你们说他是敌人?”
“可以简单告诉你,他曾经压迫人民,剥削劳苦大众!”
“那么是谁在压迫我,是谁剥削了我母亲十七年的希望?”
这个少年,这个无知的孩子,他说:“请你们告诉我,是谁?”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个暑假结束,当他的很多同学坐在大学课堂里的时候,当我走进中学,少年wr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他被送去远方,送去人迹罕至的西北边陲。母亲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开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着儿子被饶恕,盼望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早早放他回来,就像她曾经一年一年地盼望过丈夫的归来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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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母亲同样枉费了心机。z在小学曾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各门功课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但自从走进中学课堂,成绩一落千丈,以至于留了一级。
现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学同学。现在我感到,我在中学时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见过他。z那时也是个中学生,至少这一点无可非议。
甚至,画家动曾经就与我同班,这也说不定。
写作之夜,空间和时间中的真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z留了一级,在我进入那所中学时,他不得不与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级。坐在我身后的一个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后一个位子上的那个任性的留级生,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画家z。z留级的原因是:政治、英语两门不及格。但其它科目他都学得好。他极爱读书,所读的书尽是我那时闻所未闻的名目。上英语课时他在下面偷偷地读《诗经》,读《红楼梦》,读唐诗、宋词以及各种外国小说。上政治课时他读《东周列国》、《史记》、《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历史课的时候,他以不屑的神气望着老师,在我耳后吹毛求疵地纠正老师的口误,然后大读其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马克思。自习课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业便开始吟诗作画。他最心爱的是他那几只廉价的毛笔,津津乐道并心怀向往的是荣宝斋里漂亮但是昂贵的笔墨纸砚。那时他不画油画,油彩太贵,画布画框也资,家境贫寒他只画水墨画,从借来的画册上去临摩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吴昌硕的山水,画些颇近八大山人风格的远山近水、瘦树枯石。他把随处捡来的纸张揉皱、搓毛,在上面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笔锋尤见其苍健了吧?”(因而“文化革命”开始后,我记得他之所以偶尔还在学校里露面,只是为了寻一些写大字报的笔墨纸张据为己有,悄悄带回家。)无论老师们怎样对他的功课操心,为他的前程忧虑,他一概以闭目养神作答。但自从他不慎留了一级之后,他对各门功课都稍稍多用了一点儿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试成绩低于60分,他知道他必得把这乏味的中学读完,既然非读不可就不如快些读完它,尤其不能再让母亲多为他付一年学费了。母亲常常为此叹气连声,黯然神伤。十几年后我才对少年z的行径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给了他启示。十几年后我猜想,z那时必曾启发式地劝慰过母亲:“您以为我的功课好到什么程度才能考上大学?”十几年后我才明白,当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诚地祈望做一个好孩子的时候,z已经看破世态,看穿无论什么大学都与自己无缘,画家z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并义无反顾地为自己选定了出路。虽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错的音乐感受力,但纸和笔毕竟比一架钢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钢琴教师那般挑剔。他读了斯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契诃夫以及当时能够找到的所有文学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为一个作家,但他对历代的文字狱已有了解,不想再立志去做一个冤鬼。所以他选择了美术。纷纭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唤起你的欲望和想象,只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师,天地之间任你驰骋,任你创造。而且美术,不是随便什么蠢货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对他们作各种无稽的解释,使他们对你放心,那样,你就是把他们画成犹大画成撒旦画成流氓,他们也会荣幸地把它挂在墙上,扭捏或者兴奋地对来访者说“那是我”,好像挂在墙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对母亲说:“您何必总盼着我上那个大学呢?博士又怎么样,天才有几个?十之八九是蠢才一辈子作个教书匠。高官厚禄帝王公侯又怎么样?‘荒冢一堆草没了’。”
继父在枕边对母亲说:“你这个儿子非比寻常。”
母亲说:“这么说你喜欢他?”
继父说:“说不准我倒是有点儿怕他呢。”
“他?他不过是个孩子嘛。”
“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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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还能看见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抛起在空中的炒黄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记得他的继父是一家大医院的清洁班长,我记得他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姐姐,然后又有了一个异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亲每月只能给他十元伙食费和三角零花钱。z虽然非同寻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样渴望有一身运动衣。他羡慕地望那些穿着色彩鲜艳的运动衣在操场上跑步的同学,目光痴迷得仿佛一位小小的恋人。是那跳动的色彩对未来的画家有着不同寻常的诱惑吧,可是那样一身运动衣恰恰与他一个月的伙食等值。但他性格里的坚韧不拔已经诞生。从他下定决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运动衣开始,他每月把母亲给他的伙食费储存一半,另外的五元买了面粉和黄豆,把面粉和黄豆炒熟,同学们都去食堂进餐时,他便满怀希望地在宿舍里吃他的开水沏炒面和炒黄豆,声称那是世界上最为明智的食谱。他快乐地把炒黄豆一颗颗抛向空中,然后用嘴接住,嚼得嘭然有声。一群同样快乐的少年为他喝彩。有个局级干部的儿子说:“喂,你要能连续接住一百次,我这一个月的饭票都输给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发亮,仿佛看见那身运动衣已经在工厂里织成了。他当然没赢,但他输得很精彩,一整袋黄豆他都是以这种方式吃掉的,一个月当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屈辱,那确实不过是一次少年们无邪的游戏;况且,大家,包括我和那个局级干部的儿子,都从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志。z那时仍不失为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年。z那时仍是一个善良快乐的初中住宿生。
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他在盥洗室里洗他那身鲜红的或者浓绿的运动衣,那个局级干部的儿子甩给他一件内衣:“喂,顺便帮我洗一件行吗?”“可--以!”z吹着口哨漫不经意地回答。但几乎与此同时,盥洗室里有一道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目光开始转向他。局级干部的儿子走后,z觉得后背上不时地粘上两只眼睛,就像一对发情的苍蝇在那儿翻上滚下寻欢作乐。画家的感觉生来很少出错。不久,那双眼睛终于耐不住从角落里转到他面前,在非常贴近他的地方停下,得承认那是一双挺秀气而且营养状况非常好的眼睛,但是——美,而且冷;鼻子的结构也相当合理但是——美而且傲慢。想必是嘴发出了声音:“还是为了一个月的饭票吗?”那嘴,线条未免欲望太露。“你说什么?”z没能马上听懂他的话。那双眼睛以及下面的嘴,以及整个面部便开始轻蔑地笑:“小市民,局级算什么稀罕!你这么愿意给他洗臭裤权吗?”当少年z终于听懂这些话时,可惜那副嘴脸已经不见了。事过很久,他才弄清了局级的含义,他才了解到,那副嘴险的所有者也是一个高干的儿子,那双美而且冷的眼睛以及那副嘴脸是由一对级别更高的男女制造的。z本想找机会当众在那张高级的脸上吐一口唾沫,或者响亮地拍一记耳光,即便为此遭到加倍的报复也完全值得,但他不想为母亲惹事不想再看到母亲为他叹气连声。他忍了又忍,最终是贝多芬那句高傲的名言救了他,使他从此弃绝了少年的鲁莽——“世上的爵爷有的是,但贝多芬却只有一个!”
我想,那身运动衣很可能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而是向日葵一般浓烈的黄色。在那双蔑笑着的眼睛消失后,很可能只剩z一人留在那间过于安静的盥洗室里,很可能向日葵一般浓烈的黄色在那一刻弥漫得过于深远,勾起他全部童年的记忆,南方的细雨芭蕉和母亲孤独的期待、北方老家的田野、叔叔的忠告、还有他自降生人世便听说的那条船那条沉没在汪洋大海上的轮船……他心中那根柔软飘蓬的羽毛本来也许会随着光阴的进展而消解,但现在又被猛烈地触动了,再度于静寂之中喧嚣动荡起来。小市民与野孩子。少年z敏感而强悍的心,顷刻间从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从那条冬天夜晚回家的小街,一直串联起画家z对未来不甘人下的憧憬。料必那是一个礼拜日的中午,他留在学校里没有回家,楼道里的歌声断续、游移,窗外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向日葵般浓烈的黄色在z眼里渐渐地燃烧。我猜想,就是从那时开始,z眼睛里的那一场燃烧再没熄灭过,但在画家z的调色板上却永远地驱逐了那种颜色。(也许我终于为z的画作中永远不出现金光灿烂的色彩找到了原因。当然也可能并非如此并非这么简单。任何现象,都比我们看到或想到的复杂千培。)
有一年的家长会(每年一次的家长会)时,操场上停了好几辆高级轿车,我们——我和六七个同学但没有动围着那群轿车看:伏尔加、老奔驰、吉姆、红旗……我们远远地看,又走近去看,很想走到跟前去摸一摸,但不敢,汽车里不苟言笑地坐着司机或警卫。那次家长会上,z的母亲也来了。可以感到z的母亲曾经很漂亮,举提谈吐间残留着旧时的礼节,但她的面容憔悴、疲惫,缺少血色,目光中藏着胆怯,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皲裂草草地贴了胶布,脚上的鞋是自家做的。(她让我想起那座美丽房子里的阿姨,就是那个操着南方口音呱呱不休的保姆。)也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z的母亲,也许不是,也许我见过她很多次了,但现在我记得当时我轻声问z,轻声,但仍可能流露了一点儿惊诧:“噢,她就是你的母亲吗?”z没有回答,也许是没听见。z一声不响地望着母亲离去。那母亲,虽已不再年轻,但仍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虽步履匆匆但步态依然文雅,一身整洁的衣衫明显是出门时才穿的,提着的一只菜篮摇摆着摇摆着直至消失在远处。z望着母亲的背影,目光里曾一度全部是爱。但忽然我看见,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儿,恨便在那目光中长大,在他的眼眶里渐渐大过了爱,像泪水一样在那里淹没了一个少年。然后他的嘴角忽然弯上去,透出令人发冷的笑:
“不错,那就是我的母亲。”
那一声柔软但是坚韧的宣布之后,我记得,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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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c和x的重逢相距整整二十三年,也是初夏时节,那时我还没有长到现在的身高,c未来注定要残废的双腿也还在不舍昼夜地发育成长,同样的暖风一阵阵吹来,二十三年前新鲜的绿树荫里正是少男们开始注意起少女们的时候,少女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或者诗人l暗自的惊叹与幻想,她们忽然清朗了的嗓音越来越频繁地骚扰少男们的日思夜梦。
那样的季节里,一些以往不曾有过的念头忽然向十五岁的诗人袭来,不分昼夜。一些形象,和一些幻景,使他昂奋不能自制,心惊血热,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安。未来的诗人那时正由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儿突然猛长,变高,变瘦,既不再是男孩儿了又还算不上男子汉,就像早春翻浆的冻土,蓬勃而丑陋。像貌和嗓音都让他忧虑,对着镜子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些美妙的幻景层出不穷之际,尤其是一些可怕的欲望令他不能抗拒之时,他想:镜子里这个丑陋的家伙难道有哪一个姑娘会喜欢吗?
“妈妈,”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
l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百无聊赖,躺在窗边,一本打开的书扣在胸脯上,闪耀的天空使他睁不开眼。
母亲走近窗边,探进头来:“什么事?”
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双臂抱在胸前。
“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想一下。母亲身后,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鸟在飞,很高很高。
母亲说:“没关系,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我很坏吗?”
母亲摇摇头。那只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
“唉,”未来的诗人叹道:“你并不知道我都想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