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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尔小狼,肝胆忠。求道切,赤炯炯。
劳以生,枉受穷。难自料,大梦空。
狼群中有只小妖,天性要强,终日只想赶紧得道,奈何他修炼不久,道行浅薄,无法修习族中深奥的法门,他便万分着急。
这日,小狼照例巡山,凑巧得了坛好酒,打山门过时,正巧撞见了守山的牯护院。那护院向来馋酒,便向小狼讨要。小狼心念一动,当下开了酒坛,与那护院对饮起来,趁机向护院讨教修炼秘法。因吃了这酒,牯护院不得不传授几招。小狼听罢很是欢喜,回家急急修炼起来。
两个月后,小狼深觉牯护院所教助益甚少,便想放弃,忽想起那日以酒偷师,又翻出个小金佛寻至蛇巡司处。那巡司爱财,收下金佛后也不得已教了小狼几招。小狼归家,又照蛇巡司所言修炼起来。一个月后,他仍觉助益甚微,再次依葫芦画瓢,带上好物件去拜访别的妖怪。
时间一久,山里大大小小的妖魔俱被他拜访了个遍,他也听来了不少秘法。今日照着这个练,明日照着那个练,修行却毫无进展,连本族的刀法都使不好。终于,有个好心的老狼打算指点他一二,他却用听来的妙诀把老狼反驳到哑口无言。此后,族中再也无人愿意教他了。
诗曰:
辁才无大义,泥滑着白衣。
度势站而起,鸡犬升云梯。
巡山的白袍狼从过山者身上缴获了一柄宝剑。那剑,鞘缀宝石,锋刃雪亮,一看就十分贵重。白袍狼很是喜爱,便将这剑插在腰间,耍了好些威风。时至上缴贡品之日,白袍狼故意将剑藏了起来,其他小妖得知后,劝道:“你不将好东西呈给大王,日后如何得他赏识,难道想巡一辈子山不成?”白袍狼笑道:“大王如何少得了宝贝,这剑我们看着稀奇,他才看不上眼哩。倒是你们,成日送些破铜烂铁,还想凭此博得大王青睐,这才是痴人说梦。”
大家听罢,不以为意,只觉是他偷奸耍滑的托词,依旧勤勤恳恳。反观那白袍狼,每日有桃就吃,有酒就喝,好物件尽数留下自己受用。众人总道他必有受罚的一日,翘首以待。
这日,黑风大王在山中开了个道场讲经,说的是渡劫长生,起死复活。护法们散下符纸,大王让众人吃入肚里,其后开始诵经祈福。个把时辰后,大王问及是否有人感觉效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唯有白袍狼率先起立,其后才有小妖陆续站起。
次日,护法们传令,说大王将白袍狼提拔成了校卫小统领。私下里,众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原因,这白袍狼非但没遭贬斥,反而得到了升迁?
诗曰:
日日巡山岗,碌碌磨刀光。
匆匆千里外,夜夜尽望乡。
自黑熊精从南海归来,他总说得授菩萨秘法,学会了渡劫修行、起死复生的法门,许多妖魔听此传闻,便纷纷投来黑风山,跟在他门下修炼。却说新来的小妖,难免要从最下等的活儿干起,但为了得到大王赏识,他们都十分卖命。
这些妖魔中有只狼妖,最是勤劳肯干,他常常天不大亮就起床巡山,夜深时分还额外做活,但凡收得好物件,总是最先上贡。他成日忙碌,连结交同伴的时间也没有,大家对他也无甚印象,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兄长见他这般努力却毫无升迁迹象,便尽出积蓄,为他在黑风大王的道场,买了个听经的坐席。他坐在道场中,却不住叹息:自投来黑风山,家里已耗尽盘缠,兄长还浪费这种闲钱,好生可惜,若是给我换面盾该多好,指不定等我有了新换的刀,便可立下大功。
正思忖,就有身着黄袍的护法们向他散下些符纸来。那大王先命众人将符纸吃入肚里,再率众盘腿打坐,一起大声诵经,足足念了个把时辰才停下。大王提及有成效者可起立示意时,就见前方有一白袍狼率先站起,它满头大汗,喜不自胜,自称周身发热,此刻心明眼亮。
那狼妖暗想:众人挤在一室,如何不汗流浃背?诵经许久,如何不胸怀敞亮?他疑惑不解,自己身后的青牛精也站了起来。其后,更多的妖,随着他俩陆陆续续起立。看大家如此,那狼妖犹豫着如何作为,好在大王挥挥手,众人又全坐下了。
其后,不少小妖被分赏了宝物,青牛精得到了金丹,白袍狼当上了外山的小统领。而那狼妖还是拿着旧盾破刀,勤勤恳恳地巡山,至今仍未得提拔哩。
诗曰:
天不管,地不收,逍遥自在荡悠悠。
醉里还有乾坤大,醒来愁事一笔勾。
巡山的小妖们很少有机会参加洞内的宴饮,美酒佳肴都得靠自己寻,他们便经常化成人形,跑去镇上骗吃骗喝。一来二去,镇上的百姓发现了识破他们的方法,小妖们常常还未吃饱就被拿住,还得挨顿臭打,大家就渐渐不敢再去镇上了。
却说这群小妖中有只嗜酒的狼妖,这日他躺在树下躲懒,朦胧间,瞧见个身披鹤氅的老狼。那老狼问道:“你不巡山,躺着怎的?”狼妖道:“我想去镇上喝酒,但化形总被认出来,现在只能去梦里解馋了。”老狼听后哈哈大笑,附耳密言道:“你寻到祠堂去,只需躲在帷幔中,将贡桌上的酒全喝掉即可。”言罢,老狼身影一晃,杳然无踪也。
那狼妖半信半疑,但仍想尝试一番,急忙化形寻到镇上祠堂。他见里头果然挂着幢幢帷幔,遮蔽着一尊圣像,不知贡的是哪路神仙。贡桌上摆满珍馐美味,其中有几坛好酒。那狼妖依照老狼的话,悄悄钻入帷幔中,偷来酒坛豪饮而尽。几坛下肚,他打起酒嗝来,帷幔外的人听到声响全都围拢过来。
那狼妖被困在帷幔中,进退不得。忽而,有人道:“我家贡的酒被喝掉了哩,必定是神仙显灵!”此话一出,帷幔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祈求声,纷纷念叨着神仙庇佑之类的话。
自那以后,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此处祈福,狼妖有了喝不尽的美酒。他终日痛饮,慢慢觉得这酒也不那么好喝了。而那些间或凄苦绝望,贪婪阴损的祈愿,让对此无能为力的他更加消沉。
这日,他只觉那贡酒味如苦水,再也无法忍耐,冲出帷幔,高高举起贡桌上的酒坛,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将它砸了个稀碎。手起坛落,他猛然惊醒。原来他还躺在大树下,周围没有祠堂,没有香火,没有人群,他赶紧长吁一口气,拾起身边的长斧,急忙巡山去了。
诗曰:
大狼胆儿小,弯弓躲岗哨。
百步穿杨柳,不进反作逃。
适逢母难日,黑风大王在禅院设宴,群妖皆至。席间,大王于崖边树梢上挂一彩头,言中者可得金丹作赏。众妖听后跃跃欲试,可惜崖边风大,许多人试了,都无中者。
席中有一老狼,非常善射。他为人谨慎,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正窝在角落自饮自乐。几个好事的妖怪邀他一试,他都淡然拒绝了。可大家一再起哄,他无可奈何,只得去应付一下。
他年老干瘦,走路慢慢悠悠,许多小妖见后,都嘲笑他自不量力。老狼并不生气,只是怡然自得地搭弓,一箭即中,众妖哗然。
老狼得了赏赐,大家羡慕不已,纷纷来敬酒。有个喝醉的小妖叹道:“还是大王爽快,听闻凌虚子虽会炼丹,却不曾如此分赏手下,未免太小气了些。”老狼听后,面色一沉,起身告辞了。一老妖提醒道:“他乃黑风山旧人,你怎可当面议论他从前的主人公?现下你闯祸了。”小妖不以为然。翌日,老狼以金丹贵重为由,将其退回。众妖又劝小妖道歉讨饶,他依然不听。数日后,小妖外出,被数记暗箭射中,箭箭穿心,真个是连金丹也救不活了。
诗曰:
长斧拄作拐,庞眉双鬓飞。
莫道桑榆晚,少学老始威。
昔年,狼侍卫们曾是老凌虚子的贴身随从。他们使得一手极好的长柄斧,在群妖中素负盛名。
自黑风大王从南海归来,重建山场,他便收留了许多从狮驼国流浪而来的狼妖。这让黑风山本处的狼妖们多有不服,黑熊精便许诺以救活老凌虚子为补偿,众狼妖只好暗自忍耐下来。未料,老凌虚子苏醒不过几日,就失了踪迹,再也无人见过他。黑熊精得知此事后,却并未追查,反让那狮驼国来的苍狼精,顶替了老凌虚子的坐席,并赐名为灵虚子。
此举激起了狼妖们的满腔义愤,接二连三发起了多次聚众声讨。不料,狼侍卫们却在黑熊精的授意下,将出头闹事的小妖们悉数拿了。灵虚子对着这些小妖凶性大发,要吞吃了他们。幸得刀狼教头广智急急赶来,这才护住了同类性命。 此后,在灵虚子的安排下,每队巡山的小妖们都以狼侍卫为伍长,小妖们自此再也不敢反抗灵虚子。
诗曰:
本性如山水,善意似草木。
草木生又灭,山水岿而坚。
旧时,有只小狼随大苍狼学习捕猎,他聪明勤勉,却总也捉不到食物。这日,大苍狼下令让小狼独自觅食,否则就得挨饿。小狼返回山场,潜在暗处,不久就逮到了只兔子。不想,那小狼并未立刻扑食,反倒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气力,帮兔子舔伤止血。
兔子见状,挣扎着逃脱了,小狼又疾奔去追。兔子慌不择路,跌入塘中,它扑腾着想游回岸上,却被追来的小狼一爪摁回水中。须臾,眼瞧兔子就要溺死,小狼又急急将其捞起,不断轻蹭它的脑袋,帮它缓过气来。兔子醒转,正不明所以,暗处忽传来大苍狼的呼嚎,小狼张皇失措,伸爪按住兔子,可用力太甚,只听咔嚓一响,抬爪再看,兔子已七窍喷红,死透了。
小狼伤心地啜泣不已,大苍狼上前一问,这才明白:原是小狼不忍杀兔子,所以屡次饶它性命,可又担心自己挨饿,始终也不愿放过它。听罢,大苍狼道:“你以为自己心慈手软,其实给自己和兔子都平添许多苦痛,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倒不如从开始,就给彼此一个痛快。”
小狼似是从这话中悟出别番道理,后来他自创了一手扔镖暗杀的把式,又快又狠,自认这是给对手最大的仁慈。
诗曰:
眼瞪爱取闹,耳鸣性聒噪。
形秽躯肉腥,夭亡作炭爆。
昔日,有两只青蛙一起在沼泽里修炼。小青蛙经常被别人欺负,大青蛙总替他出头。一来二去,他们很快就成了好友。一日,波里个浪想在青蛙中挑一只做妖校,大家都想争取这个机会。一番比较下来,强壮的大青蛙,和机警的小青蛙成了最终的候选者。众青蛙虽不服气,但都不敢声张。
这日,大、小青蛙负责执守波里个浪的洞府,有个琥珀杯无故碎了,查不出何人所为。众青蛙不依不饶,聒聒噪噪,非要他俩负责。大青蛙争吵不过,便与他们打了起来,众青蛙就说他是恼羞成怒,肯定是他打碎的。小青蛙站在一旁,缄口不言,大青蛙就责怪他不为自己辩解,进而怀疑起小青蛙。
小青蛙犹豫片刻,承认琥珀杯正是自己打碎的。众青蛙却不买账,说他们一个蓄意胡为,一个玩忽职守,都要偿命。小青蛙越听越急,忍不住和他们吵了起来。他们吵得越越来越大声,肚子鼓得越来越高,忽然,有几个的肚皮被撑破,炸裂开来。血肉溅了众妖满头满脸,最后没一个干净的。
诗曰:
卦知天下事,终难善其身。
以为安稳处,因缘乱纷纷。
相传,庙宇之中群聚的乌鸦,因终日听经闻法,能生灵性,可卜吉凶。于是,有些自称鸦香客的卦师,爱在寺庙门前支摊,以乌鸦叼签来卖卦。他们的卦摊上总点着象征寺庙的檀香,说自己的乌鸦正是庙中通灵的老鸦。
有位鸦香客,他的乌鸦是自幼驯养的,能用特制的卦签与之交流。每日,他令乌鸦飞到城中各处窥看人们生活,待香客来求签时,便借助卦签向鸦群们打探消息。他将这些消息,混着自己对人事的了解真假参半,罗织预言,倒也颇能唬人。
一日,有位官员以重金求卦,鸦香客言他官运亨通,必能位极人臣。未料,官员当年非但未升,反降了一级。官员怒不可遏,率家丁前来问罪。鸦香客又以乌鸦窥看的消息解释,说是官员没花足够的钱修缮祠堂,糊弄而过。官员竟深信其能,将鸦香客引荐给了同僚们。
鸦香客凭此攒下了许多钱财,可他知悉了官员们太多秘辛,深恐自己性命难保,遂决定换个谋生之法。这日,他欲将乌鸦们悉数驱散,而乌鸦们却不肯离去。鸦香客便对乌鸦使尽各种手段,欲除之而后快。乌鸦们忍无可忍,奋起而攻之,将其啄食而亡。
其后,乌鸦们变化身形,穿上卖卦人的衣服,也称自己鸦香客,持着香炉,在庙宇四周继续叼签卖卦,装神弄鬼,哄骗世人。
诗曰:
浮生多困窘,刧尘皆寒穷。
夙仇报不平,殊途道相同。
昔年,镇上有个青年乃是武行教头之子。因父亲嗜酒,醉后误事,进了大牢,只剩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眼看家道日益艰难,为了养家糊口,青年什么活计都肯做。村人知道后,都称赞他侍奉寡母,是个孝子。
适逢荒年,母子二人去投奔亲戚,不想半路上却杀出一伙山匪。这些人鹰视狼顾脸上带疤,手舞大刀叉叉比划,不言其他,只管要钱。他们哪里有钱,只好磕头求饶。山匪哪里肯放,只管打杀。青年以为活不成了,便抢下大刀,眼一闭,心一横,竟斩了母亲向贼寇投诚。至此,他也落草,当起了山匪。事情传出去,人们又都骂他苟且偷生,是个孽子。
几年过后,神秘的事情发生了,那伙山匪竟一夜之间被灭口。有人说,是来了个好汉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也有人说,是山里又生了妖怪,害了贼人的性命,报应不爽。大家争来吵去没个定论,慢慢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直到这天,有人满身是血地从山里逃回来,说遇见一个高壮匪徒,非人非妖,持一口大刀拦路劫道,面相倒有几分像那孽子,嘴里却说要帮世人解脱。
诗曰:
黄土黄土,尘泥销骨。枉死秀士,其心何苦。
乘风岚兮,施于中谷。覆载灵蕴,化生异物。
翠屏村有个青年,父母早亡,贫苦无依,乡邻都欺负他。
这日,村中猎户在山里发现个怪洞,不知深浅,时时传出怪响,非常骇人。乡勇们不敢擅入,便把青年搡了进去。因那洞中无光,青年看不明道路,脚下踩空,从个断崖跌落,发出几声惨叫。众人听见那叫喊,以为洞里果真藏着厉害的妖魔,竟撇下青年,全都逃走了。
青年坐在崖底哀哀地大哭,忽而听见些骨头折断之声,窸窸窣窣,接连不停地响起。青年吓得赶紧闭嘴,却听黑暗里传来一道足音,不断向自己靠近。青年心下惊惧,大喝道:“你别过来!我无父无母,命苦肉酸,吃我无益。”不想,他一语道完,那足音真就停下了。
久之,青年对峙着黑暗,饿得头晕眼花,绝望道:“没人会来搭救我,你快吃掉我吧,让我死得痛快些。”待他说完,足音果真又响了起来,慢慢靠向青年。青年自认必死无疑,万念俱灰,不想却是团布料抚到他的脸上。他伸手去拉,发现是支衣袖,便赶紧拽住。那衣袖拉着青年站起,带着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良久,终于找到了洞口。
待天光照见眼前,青年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一条骷髅蛇怪引着,立时张皇无措。那怪见状,脖子倏然伸长,长颈横扫,将他抛出洞外。后来,青年被路过的商队救起,跟着他们离开了村庄,生活也越来越好。
俗语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存。”虽然不能尽信,但世事发展到极点总会带来变化,变化就会带来机遇,走过最低谷,就是通达的道路。
诗曰:
起蛰看天时,草里难寻迹。
身细吞巨象,伤人药无医。
哈咇国有个小城,依山而建,因丰草长林,蛇虫极多,累得城中也蛇患不断。
却说这城里住着个捕蛇人,手艺精妙,替城中百姓杀过许多蛇。他虽因此挣了不少银钱,但从不显摆,反而常常施粥打醮,替城中百姓祈福。大家都敬重他是个好汉,县令便特地嘉奖了他一套宅子,让他全家搬来城内居住。
这日,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和尚来他家化缘,捕蛇人的妻子便送了疯和尚衣裳和饭食。那和尚犹嫌不够,还要讨酒来喝。大家都骂他不知自重,嚷嚷不停。恰巧此时捕蛇人回家,他止住众人的叫骂,让妻子给和尚送来一葫芦酒。
和尚很感动,劝诫道:“你家中有蛇妖作祟,若置之不理,你一家老小都得死。”捕蛇人不以为意,只道他是疯言疯语,赶紧打发他走了。可捕蛇人的妻子对和尚的话十分在意,她多次规劝丈夫寻一寻家中的蛇妖,但捕蛇人都不予以理会。
妇人只好又找来了疯和尚,替家中降妖。那和尚果然十分厉害,用生肉和铁钩,在捕蛇人家中钓出了条巨蛇。那蛇立起有一人多高,显然早已修成了气候。和尚指着蛇道:“它已化出四足,口涎有剧毒,只要碰上一点就能将人毒死。”言罢,他便替妇人将蛇妖斩除了。
说来也怪,自疯和尚将那蛇妖除去后,城中再也没闹过蛇患。
诗曰:
山家微雨后,生机恰自来。
陋室以德馨,山精亦感怀。
乌斯藏地界内,有户人家,男人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寡妇常去村口卖烧饼贴补家用,女孩便拾柴推磨,烧水做饭,为母分忧。
连日雨水多,柴房年久失修,梁柱朽坏,屋顶塌将下来。女孩拾柴回家,发现塌下的屋顶上,长着一株晶莹的野菌。它色彩斑斓,伞盖好似一个小碗,新鲜的水滴在其间滚动,闪闪放光,好生可爱。女孩不忍心采摘,就用茅草小心将它掩起,让它好好继续生长。
女孩活计多,没时间玩耍,就常常跑去柴房将心事都说与野菌,好似把它当成了密友。
寡妇积劳成疾,急需药钱,娘儿俩商量一番,决意卖掉房舍。比邻而居的人家,原与寡妇的亡夫关系要好,如今发家致富,正想买下隔壁的房舍。可这家人十分小气,便想趁着寡妇重病,把价钱压下来。他们捏造各种谣言,唬走那些有意出钱的人,欺负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女孩十分着急,经常躲在柴房里哭泣。野菌将她的委屈全瞧在了眼里。
翌日,邻家就发生了怪事,他们的房舍一夜之间生出了许多菌菇。邻家命仆从强行采摘,众人这才发现,主屋的房梁上,竟有个一尺来高的大蘑菇,青不青,黄不黄,颜色奇诡。
大家拿着长柄镰刀要铲除那蘑菇,却见它往空中一耸,打开渔网般的伞盖,飘在空中。他将身一抖,扑在邻家男主人身上,将他一下砸死。空中又散出许多菌丝飞射到众人的身上,将他们打倒在地。
其后,菌菇们爬出地面变成了许多精怪,帮着母女俩搬箱提笼离开了村里,往山中而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诗曰:
灵苗赋异禀,自启出泥土。
须髯作手足,根身分肩股。
安神强精魄,滋养入虚补。
准采三两根,贪多必受苦。
古籍载,长服人参可延年益寿,所以世人多爱吃人参,尤其是老参。曾有学者不以为然,认为人参半毒半补,只因生来便是人形,才被如此青睐。但无论如何,采参为生者,始终大有人在。
深谷之中的人参小辈,尤其害怕听到一种足音。这声音乃是采参人特制的山履,踏在老林子落满厚厚积叶泥石上时,发出的甚为恶心可怖的脚步声。声音每每响起,小人参的兄弟姐妹们就会逐个消失。独剩他们,总因个头太小而躲过一劫。可即便如此,大部分的梢头仍被拴了一段红绳。采参人要压住它们,指不定哪日长成后,再来挖走。
不觉时光飞逝,这日,又有熟悉的足音响起,掐指细算,大概是前人的曾孙辈了吧。那脚步轻快匆忙,想是已然瞧见了熟悉的红绳。可真是晦气!采参人摸到的这截红绳,竟拴于一副骸骨之上。他正要骂两声,背后却有泥土声响。只见一个巨大的精怪掘地而出,吓得他拔腿就跑,边跑还不忘大喊:“吃人啦!妖怪吃人啦!”
诗曰:
劲旅弩雕龙,声裂响惊鸿。
出征见善射,定计知能功。
平定蝜蝂时,斯哈哩国曾组建过一支四羽军。他们都是优秀的弩手,用的是连发数箭的龙骨连弩,和扎穿铁板的四羽大笴。弩手们拿到兵器时非常振奋,认为平日苦练的技艺加上如此利器,两相加持,必可一战告捷。
是夜,众人围坐,讨论制敌战术。老练者道:“射其眼,目不能视,那虫就打人不着了。”年轻者道:“射其心,断气绝脉,直取大虫性命。” 勇猛者道:“射其腿,无法行动,只能原地等死。”……争执许久,众人都无法说服彼此,最后决定各凭己见,战场上一绝胜负。
次日大战,四羽军整齐列队,一声令下,箭落如雨。可惜大家各自瞄准,未有一支箭能与另一支射准同一位置。
那蝜蝂虫甲极厚,一阵箭雨未伤他分毫,只如挠挠痒般,众将士大败而归。
咦,虽说志不同己,不必强合,但一己之力终有限度。天下大事,心齐则无有不胜,心散则自取其败也。
诗曰:
金戈配甲衣,飘带随缨旗。
胡笳叠战鼓,盾牌增胆气。
沙门村中有个寡妇,其夫为虎先锋所啖,尸骨无存,仅遗一面沙王盾,是昔日国王所赐。所幸,寡妇平安诞下一窝遗腹子,家中尚未断根。孩子们逐渐长大,寡妇便指着盾牌道:“你们若日后不能屠虎,就不是我家中儿郎。”于是,孩子们天天跟着沙二郎勤奋习武,期望能早日杀掉虎先锋替父报仇。
诸多孩子中,独独有个身体怯弱,不擅习武,整日只爱捣腾些文墨,寡妇便时时逼迫打骂他。他也曾试过几次,奈何手上无力,腿下无肌,一招半式练上月余,也毫无进展。连沙二郎都劝他换门生路,于是他就更不愿习武了。
眼看家中的兄弟们,各个都当上了校卫,着红甲,持金盾,只有他,毫无着落,母亲打骂得更勤了。一次,妇人出口失了分寸,骂道:“你便葬身虎腹,也强似在家做个废物。”他不堪激迫,偷拿了亡父的盾牌,提了杆尖枪要去送死。那虎先锋才出了两招,就将其掀翻在地,张开血口,要拿小鼠妖充饥。
恰在此时,远处飞来几块砖石,打在那老虎的头上。虎先锋一个怔愣,便觉爪下一松,有好几只老鼠,拉着他的“口粮”逃跑了。虎先锋正欲去追,却见平日从不走出沙岗的鼠校卫们,挺着长枪,举起盾阵,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竟放这群老鼠走了。
后来,那小鼠妖的确换了门生路,它跟着鼠弩手们学起了射箭。许是它头脑好,弩射得极准,还凭此救过兄弟们的性命,也算是报恩了。
诗曰:
袖占避血光,塞听躲灾殃。
甘尽尤未晓,硕鼠满盈仓。
斯哈哩国更名元年,国王颁布“敬鼠令”,举国上下,以“鼠”为天佑之物,不可扑杀,违者监押,国王亲审。此令一出,方圆百里的鼠妖,俱往流沙国迁徙。其时,百姓与群妖混住,多有不谐之事,但惧怕国王法令,只得暗自忍耐。是时,翰林院学士们发起联名上书,谏言国王修改法令,将鼠妖迁居城西南角安置,让百姓能够得享太平。
翰林院有一老学究,深谙占卜之道,在百臣联名上书之日,就前程袖占一课,卦象极凶,便悄声告知自己两名年轻的下属,今日非黄道吉日,不宜上书,让他们随自己一同告病回家。年轻子弟不以为意,正是热血沸腾之时,慷慨而去。
待老学究刚刚步出皇庭,就见御林军围了大殿,里头喊声无数,料是一片血雨腥风。老学究只是颤悠悠地捂住双耳,缓缓朝家而去。其后三天,王不早朝,群官调职,他抬封司空,位及一品,风光无两。又过了几年,一日他面观铜镜,只见鼻子变得又长又尖,其旁生着粗而韧的须子。后来他连镜子也不照了,但他明白,自己和剩下的人一样,都顶着一张老鼠的脸庞。
诗曰:
相貌生得怪,肩顶俩脑袋。
君恩如可报,心思终不改。
朱紫国有个妇人,诞下个双头孩儿,举城惊骇。
众人皆叹妇人与孩子命途多舛,预言这孩子必是难以养活。不想这孩子出了周岁,非但未死,反比平常孩童健壮安康。众人又叹,这孩子虽能养大,但必是个傻子。可孩子长大,脑袋很是灵光,因有双头,反比常人多出一番奇思妙想。
两次落空,众人很不开心,他们又说,这孩子不祥,日后必有大灾祸……翻来覆去,流言从不断绝,双头少年索性离开了故乡。
又过了十几年,一日,有身负石雕佛头的虫妖,袭击了斯哈哩国的边城,国王派大军抵御,却屡战屡败。军心霎时乱作一团,不少人生了撤退之心。唯有军中身材高大的双头怪人请求领一队精兵,突袭妖怪。
是日,他在阵上命精兵一字排开,妖怪来袭,便将煤灰撒在它身上,其后以烈酒喷出火柱,引爆煤灰。那虫妖怕火,经此一战,急忙潜回沙海中去了。
见这招能暂时击退虫妖,沙国王大感欣慰,封了双头怪人当了都尉。得知他的孩子也是双头,便让他家世袭都尉一职,鼓励都来投军,壮大军队。真不知听闻这等消息,他家乡的村民会如何作想。
诗曰:
阴胜失元阳,赤锦镰钩亮。
一朝祸心起,人言亦杀场。
自黄风大圣入谷闭关,他便将积蓄的家当全都交给亲信们看守。这日,库房里丢失了一只紫金铜炉,原也不是大事,但这些年库房已丢失了大半物件,流言蜚语越传越凶,大家都说是总管库房的鼠妖监守自盗,把座金山都要搬空了。
事情沸沸扬扬传到了鼠禁卫的耳朵里,他们身着红袍,是黄风大圣的专属暗卫。他们原是想着找总管分一杯羹,不想鼠总管大觉屈辱,一脖子吊死在了牢里。
众妖听说鼠总管死了,便又流传起鼠禁卫冤枉好人,屈打成招的闲言碎语。鼠禁卫们百口莫辩,只得仔细调查,自证清白,好在他们在鼠总管徒弟的窝里找到了紫金铜炉,众妖得到风讯,又开始骂小鼠妖,见利忘义,贪财害命。
小鼠妖被禁卫们收押,他却说出了更多的故事,原来紫金铜炉是狸侍长偷去,孝敬虎先锋了,他得知鼠总管被冤枉,才冒着风险偷回来的。鼠禁卫详查,果如其言,一时称赞声又盖过了谩骂。可没过两天,不知谁又说起,那偷东西的狸侍长有个老母,不知犯了什么罪过,被虎先锋关在卧虎寺的地牢中,狸侍长是为了用铜炉救母,这才做了错事,众妖又议论不绝……
咦,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人们往往背地里做一件事,却坦然地将其说成另一件事。这或许是因为从不同的角度来辩解,事情总能说出不同的真相。而当某种真相被置于大众眼里时,往往是因为有人不愿让他们看到更多的真相。
诗曰:
奇人赐道行,石头作伴当。
磐磐性烈刚,招之把命丧。
从前有个爱捏酸的文人,非常中意自己收藏的镇纸,每当家中会客,必要拿出来显摆。客人们都说,这镇纸石材普通,着实看不出有什么稀奇。文人听后,只好讲出了一段奇特的往事。
文人年轻时酷爱游历。一次他赶路十分辛苦,便寻了块大石靠着休息,不觉就睡了过去。酣睡间,他忽觉石头动了动,于是赶紧睁开眼。只见那石头上坑坑洼洼现出许多骷髅,而后奋力站了起来,石下生出双腿,和活人无甚差别。他心中骇然,知道此石不善,便拼命逃走。不知跑了多远,来到一个荒僻山谷,远远瞧见有个干瘦和尚,正盘腿于层岩之上打坐。文人大感诡异,转身又想跑,可身后的石精却追了上来。眼看就要遭殃,那和尚端坐的岩石竟站了起来,比之追来的石精还多出两条手臂,哐哐几下,便将前者砸得稀烂。这镇纸,正是它们打架时留下的残块。
客人们听后纷纷大笑,嘲弄文人以梦为真,杜撰了个故事唬人。文人很不服气,但被笑久了,他也开始怀疑起真假,渐渐地便不爱看那镇纸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将镇纸束之高阁,再也没拿出来过。
诗曰:
躯壳土高积,内藏雪晶莹。
仙材与善人,天道甚分明。
哈咇国的国王垂垂老矣,他很害怕自己寿数无多,便急着四处寻找延寿的仙方。
一日,有个方士告诉国王,长期服用石英可以长生不老。国王知道后立刻贴出榜文,命人四处寻找石英。不少采石人为了获得重赏,深入黄风岭的荒漠,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一种石精,在他巨大的脑袋里,露出了晶莹的白矿,正是石英。
国王得知消息,即刻命太子带着军队去开采。不想,当大军来到山中,只觉黄风迷道,尘云变幻。而那些石精们更是危险谗狡,它们时常埋伏在土中,当有人靠近,就成群窜出来,左右夹击。大军尚未开采到石英,已经损兵折将。太子派人送千里急信到都城,向父王阐述此行的凶险,以及将士们所受的磨难,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可老国王却下旨,让他们继续开采。
当太子九死一生,带着足量的石英返回国都,随他出行的大军也已伤亡过半。是夜,太子乘着将石英送往老国王的寝殿之机,发动了兵变,老国王抱着心心念念的长寿秘药,被儿子刺死在了龙床之上。
诗曰:
机敏更奇强,玲珑体轻量。
素艳非浊骨,傲如青女霜。
石母乃是由青石英修成的一个女体,在得到石之精魄前,她并非如今这般模样。
她的青石英有吸收月华的能力,经过长久的凝炼,她比其他石精先一步得道,封做了山神。
却说,自那佛头石怪出现后,石精们一番商量,想将石怪赶出山间,便来请山神一同作战。石母并未答应,若是她的石英被打碎了可怎生是好?
直至那日,她眼见众石精要落败,终是忍耐不住要入场相帮。她见石苍苍曾将身上的石英,向箭一般喷出去偷袭那石怪,虽是心下舍不得,也效仿去做了。
竭尽全力,他们仍被打得节节败退。石母身上的青石英也被一拳打碎,她坐倒在地十分难过。斯时,黄毛貂鼠领群妖前来相助。那貂鼠见石母这般萎顿,道:“碎了的注定回不来了,若还放走了那石怪,岂非更亏?”
听罢此言,石母愤而站起,终是协助貂鼠一众将那佛头石怪制服,黄毛貂鼠将石之精魄赠给她作为补偿。
其后,石母因那精魄有了大神通,身体变得不善行走,她就用青石英仿照自己当年的模样,化生出了石双双,让她们替自己观察山里的情况。她或是为了再看看自己,昔年的模样罢。
诗曰:
白骨遗荒岗,皮肉俱枯桑。
游魂忘姓氏,何处是吾乡?
黄风岭大风不止,朝夕吹刮,坟冢被神风摧毁,尸骨裸露在外,此乃常事。
这日,有个外来的商人,身负要事,急需穿过山岭。乡民们都说岭中妖魔横行,凶险万分,没人愿意给他带路。商人只好独自过山,才走了半日,就精疲力竭,颓丧地坐在道旁歇脚。
他发现周围的枯草中掩着一副尸骸,身躯残破不堪。商人触景伤情,叹道:“你为何死在这里,是被盗匪所杀吗?还是和我一样,活不下去,所以自我了断了?你现在曝尸荒野,家人若知道,一定很难过罢。”说完,商人解下包袱,边哭边掘土,想将尸骸掩埋。
正忙间,那尸骸倏忽坐起,唬得商人跌在地上,连连后爬。那尸骸用双手撑地,挪移到商人跟前,将商人的包袱递了过来。商人捡起包袱,赶紧走了。可那尸骸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走了许久,倒也相安无事。商人渐渐放下戒备,他见尸骸皮肉枯桑,心生怜悯,便将内衫褪下,给尸骸披上,帮他遮蔽遮蔽风沙。
此后,他们结伴而行,每每有怪声响起,尸骸就牵着商人躲到石后。商人偷眼去看,果有妖邪从附近路过。如此这般走了几日,商人终于穿过山岭,踏上了官道。尸骸停在山脚,不再前行。商人很感谢它,表示愿意替它送尸还乡,可尸骸呆立了片刻,转身又走回了漫天风沙里,也许它已忘了自己来自何方。
诗曰:
人情无寒暑,世道不识途。
枪头凝盛气,盾后冷傲骨。
定风庄的大巫们,都是骄傲的战士。他们总爱拿着画有虎神的盾牌,舞着月牙形的长枪,呼呼喝喝,吓退鬼怪。尤其在送葬时,他们敲击着盾牌,走在最前方,自称开路将军。
大巫们享有极高的地位,就连小妖们也时时贡上山珍野味,以保平安,不被驱逐。
这日,有庄民发现山中多了不少妖怪,便去找大巫商量,大巫们不屑地说:“妖怪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山间,难免撞见彼此。他们既然上贡作保,那就饶过他们罢。”
又过了几年,山中忽而刮起怪风,吹续不断,原本安分的众妖也纷纷猖狂起来,常常生事。大巫们穿戴齐整,举着盾牌,直冲庄外,与闹事的妖怪们战做一团。
可妖怪居然不惧怕他们,大巫们一向引以为豪的长枪盾牌,只能阻退几个小妖,很快就被围困了起来。为首的红袍鼠妖奸笑道:“因为菩萨在山中修行,所以先前特意给了你们几分薄面,你们区区凡人,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有本事打妖怪吧?”
庄民见大巫们根本无法退敌,反引得群妖愤怒,急急锁了庄门,要求大巫退散鬼怪后再回来。
这些大巫最后战死在了山中,现在仍保持着打斗的姿态,四处寻人晦气哩。
诗曰:
隐逸鼠中仙,藏幽绝烦喧。
色素飞无声,饮血黄风前。
这年秋收后,庄头来村中收租。村民把村头那栋空置许久的大屋收拾出来,腾给庄头暂住,并为他置办了丰盛的筵席,洗尘接风。酒足饭饱后,村长对庄头坦言道:“田租实在太高了,能不能减少一些。”庄头道:“田租是你们与主家定的,我既拿了月俸,只管来向你们要债。你与我商量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呀。”
大家争来吵去,谈不出个结果,眼看天色渐晚,便都草草告辞,走在最后的老鳏夫对庄头道:“小村鄙陋,没什么好消遣的地方,倒是后山亭,是个赏月的好去处。庄头若是烦闷,可以去那处散散心。”言罢,这才告辞离去。
是夜,庄头挑灯整点账簿,想到剩下几日还多有言辞交锋,的确烦恼不已,便打着灯笼往亭中而去。待他刚走到院里,忽见天上飞下来个人影,胁下生有肉翅,手脚有爪,满嘴尖牙。庄头扭头就跑,不想旁边的树上也飞下只相似的怪物,将庄头扑倒在地。那两只蝠妖争着要吃庄头,吱吱喳喳,似在交流,如人相谈。
他两个相持不下,却见庄头从腰间抽出把大刀,一挥间,就斩掉了其中一只蝠妖的脑袋。另一只飞腾而起,借势要扑咬,庄头艰难闪躲。那夜,它两个乒乒乓乓地打斗,直至拂晓才止。
次日,村民来大屋给庄头准备饭食,却见他坐在门前,腿旁的地上插着柄大刀,刀下钉着两具没有脑袋的蝠尸。其后几日,村民们缴齐了足额的田租,又置办了丰厚的酒席,恭敬地送庄头回城里去了。
诗曰:
贱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一朝临邪风,飘荡不得朽。
黄风岭风沙迷道,货殖难入,只有山岭脚下一个小小的镇子,是乡民们赶集的去处。镇上有个长生店,乃十里八乡唯一卖寿材的地方。
这日,老板正在店内闲坐,不想进来一个汉子。他周身尪羸,一副乞丐模样,老板起身要赶他,汉子却道:“老板莫急,我不是来行乞,是来买棺材的。”汉子细陈了一遍来意,原来他们村里遭了匪盗,死了很多人,他要买四口棺材收敛尸身。老板十分犹豫,怕汉子给不起钱。汉子又道,他们村中盛产苁蓉,只要棺材送到,必有重谢。
老板应承下来,招呼伙计架了牛车,拉着棺材跟着汉子出发了。他们顶着风沙艰难行进,直走到太阳下山,才到了村口。这时,汉子忽而对老板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我知道这黄风有古怪,若是死后尸体不能下葬,恐怕要被这风吹成怪物,请老板垂怜,将我一家收敛。家中所剩的锁阳和苁蓉,便赠于老板了。”语毕,汉子就消失无踪。
老板和伙计进到村里,这才发现村中所有活物不知被何人斩杀了,竟没活下一个。在村中一间大屋前,老板看到了那汉子的尸体,他和妻儿倒在一起,也不知死去多久了。二人急急收了四具尸首,将他们葬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崖头,什么也不敢拿,赶紧逃命去了。
诗曰:
通晓故人情,难耐佛灯青。
凄凉黄风地,终是作别离。
自黄风岭重又刮起那阵怪风,小妖们的生活日渐难熬。虎先锋与沙国王处处争雄,这可苦了黄鼬们,他们的血脉两边势力都沾一点,自然两边都难讨好。
一日,鼬侍郎坐在沙场边,想到这些年受的窝囊气,突然有了寻死的念头。他找到棵枯木,挂上腰带,踏上叠石。待他套住脖子,两脚一蹬,便后悔了。痛苦和晕眩促使他胡乱地挣扎起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丝毫无法挣脱。
恰在此时,有人托住他的双脚,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划过他的颈边,将绳圈割断了。其后,鼬侍郎只觉跌坐到了地上,他喘着气望去,就见是个瘦削的老妪,背着药篓,对他道:“既然死不甘心,那就好好活。”言罢,也不怪异他是个妖精,便蹒跚地离去了。
鼬侍郎急忙化作只黄鼬,跟着老妪回到了她的家里。就见那处只剩下烂屋空堂,厨下无米,斗中无粮。原来她丧夫失子,靠挖苁蓉,换些散碎银钱过活。鼬侍郎得知后,不禁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意,索性打算帮她一阵。
他化作一个逃荒的老汉,推说自己无依无靠,借住在老妪家中。白日间,他去黄风岭中捕猎;黑夜里,他请小石精修缮房屋。二人搭伙,竟将日子过得红火起来,看得村里人好生眼热。
一日,有两个村民偷偷跟在鼬侍郎身后,想瞧瞧他捕猎的手段。却见他摇身一变,现出本相,竟是只穿着衣服的黄鼬精,腰里还别着一把晃亮的弯刀。见他是妖非人,村民只觉那刀,似是已架在他们脖颈上。他们急急将这情形告知了全村,大家便请来道士诛杀鼬侍郎。那黄鼬精死后不久,老妪也一病而亡。大家纷纷说是那房子不祥,分完屋里的皮货草药,又放了一把火,将房子也烧掉了。
诗曰:
不力事本业,享乐歇幽凉。
小儿淘气时,翻脸作虎狼。
昔日,有一富绅建了好些房舍,其中有个别院,无人居住。院内有一方清池,一株古榆,树上悬一架秋千,十分吸引村里的孩童们,他们都想入内嬉戏。
富绅却命仆役们严格看守别院,绝不许外人靠近。时日一久,村童们玩心愈炽,便投石丢瓦引走仆役,意图溜入院中。 一日,仆役被村童们抛出的利石打伤了眼睛,富绅万分气恼,索性撤走了看守别院的仆役,只在院门落了把锁,贴上告示道:“舍下老狸成精,切勿擅入。”
村童们皆以为告示是唬人的,便翻墙而入,摘榆钱,荡秋千,捕池鱼,疯疯耍耍,欢声不绝。
嬉戏间,屋顶飞下数瓦,砸落在村童们身侧。他们受到惊吓,叫叫喊喊,将家中大人们招了过来。大人们高呼主家,欲要索取赔偿。
嚷闹许久,院后屋顶上突然传来一句尖声厉喝:“凡胎俗子,不知死活!”语毕,不知何处掷来两柄飞刀,团团旋舞,划伤了数人。众人大骇,相携而逃。
其后,有人问富绅:“果有老狸成精否?”富绅笑而不答,此事终无一个定论,自此,再无敢进此院者。
诗曰:
林深松乔下,山青水秀间,
专护山中友,强采刀枪见。
乌斯藏地界内有家酒庄,以酿制药酒著称。因这酒功效甚独,甘香醇美,深得百姓喜爱,生意十分红火,经常供不应求。却说庄主有两个儿子,正值及冠之年,慕仁好义,骄心气傲,他们不爱学习酿酒,时间总花在结交豪杰上了,父亲如何训斥都没有用。
彼时,邻里有户人家新丧未久,坟却不知被何人所掘,乡勇们集结去查探,就见棺材板破了个大洞,上面长满了芝兰,而本应躺在里头的尸首却不见了。这事在他们那里偶有发生,却从未被破悉过,兄弟俩便决定要查个明白。
他们每日都在山中寻找踪迹,早出晚归。这夜,直到三更时分,兄弟俩才悄悄溜回家中,恍惚间他们看见有个人影,往自己酒窖中去了,以为是进了贼人。二人跟在后面,这才发现原是个头顶血红灵芝的妖怪。兄弟二人不由分说,立刻扑上去将那妖怪打死了。
打斗声惊动了庄主,待他寻来之时,灵芝精已然气绝。他又恨又恼,这才告知兄弟二人,酒庄中卖得最好的药酒,便是托这灵芝精所酿。兄弟二人原要拿这妖怪去显眼,没承想和自家有这般关联,羞惭不已,也不敢再作声张。
此后几年,酒庄的生意越来越差,昔日豪庭,落得如今蓬门破败。兄弟二人耐不住这凄凉景况,欲要离家换个生路。临行前,老庄主为他们置办了一场酒席,请了无数亲朋好友为他们送别。说来也怪,自他二人走后,酒庄的生意突又红火起来,更胜往昔。不过庄主自己明白,每到深夜,有两个与儿子身形一般,长着灵芝伞盖的妖怪,会帮他酿制成缸的好酒。
诗曰:
有力无处使,光光举大石。
眼亮尚迷茫,目空常自失。
昔年,在小西天修建大殿的工匠们,屡遭异事,多有辞工者。其中,有好奇的工匠,听闻院主是位高僧,便寻去找他解惑。
院主毫不避讳,引其至浮屠塔中,让他见了掌灯狱使。工匠们见后,心中骇然,虽幼时也曾听过妖怪传说,但从未亲眼见过。斯时,塔中妙音响起,掌灯狱使瞬发光亮,工匠们双目应光而盲,众人叫苦不迭。
院主笑道:“要见真相,必有舍取。汝等不若留在这庙里,随我修习极乐大道,或有缘超升凡界,早登佛国。”
工匠们情知自己瞎了双眼,难找活计,索性弃了尘世,入寺修行。他们向院主询问,应该如何修行,院主答道:“你们所长何事,即修何法。”
工匠们膂力过人,遂决定以武悟道,因盲眼,便跟着监院僧修炼。他们将大石拴上铁链,扣在腕上,日日挥举,恰好将那修建寺庙的石料也备齐了。院主很高兴,让他们做了支应僧,还省下一笔工钱哩。
诗曰:
愚僧听妙音,砍头作修行。
歪门引歪道,刀醒人不醒。
投靠小西天的夜叉,大多不愿断了旧日恩仇,便充作俗家弟子,在寺中生活。还有一些夜叉,想修正果,便削发剃度成了内门弟子。他们曾向师父许诺,要斩千首,以证道心。黄眉很高兴,赐他们戒刀,唤他们戒刀僧,入浮屠界修行,若真能斩足千首,便可在大殿做罗汉。
初时,戒刀僧们认为这是极易的事,浮屠界里常年关着初来修行的人。可随着求法之路越来越难,浮屠界里余下的,都是些强者:步伐灵动的冻饿鬼,他们追不上;枝长树大的掌灯狱使,他们不敢惹;喜怒反常的夜叉奴,越打越狠;就连最弱的穿云鬼,自从修了闭眼禅也疯疯癫癫的,令人害怕。
他们见赤发鬼平日总爱独自静坐,好似非常老实,便把主意打到了赤发鬼身上。赤发鬼虽觉众生皆可活命,但因亡国之战,他们最恨砍人首级者,所以对戒刀僧们毫不留情,反将他们的首级砍了下来。
受了这次教训,戒刀僧安分了许多,可仍是满心不甘,他们常持刀潜伏在角落里,偷袭过往之人,用这等阴损伎俩凑些砍头之数。
诗曰:
沉香断,铁炉寒,霜刃风刀佛衣单。
参修苦,极乐难,魂梦渺渺锁尘寰。
昔年,有个商贾欲越过小西天去做买卖,他本应循官道绕山而行,可因盘缠不多,钱粮吃紧,便决意翻山而过。
他入山未久,便迷失了方向。积雪阻道,寒气逼人,商贾又冷又怕,正是前后失据,就见个苦行僧,袒胸露臂,提着个香炉,正从不远处的坡前路过。商贾急中生智,急忙拖着货物,追着和尚而去。和尚走得不快,但商贾有货物拖累,走得更慢,总也追不上和尚。
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爬到了山顶,有座宏伟的庙宇坐落在此。商贾喜不自胜,打算去那处歇脚,再雇上几个和尚,替他担着货物过山去。待他走至寺庙的山门前,他警觉起来。原是有许多和尚如雕塑般,立于雪中,纹丝不动。
商贾心惊不已,慌忙找那引路和尚的身影。忽闻得脚步声响,就见尸身间,走来数个提着香炉的和尚。他们将商贾团团围住,商贾正想求饶,就见那香炉中,飘起寒雾,把他也冻在了原地,站在了覆雪的僵尸之中。
诗曰:
跳圈翻筋斗,筛锣耍杂戏。
行凶坦荡荡,行善常戚戚。
昔年,花果山被毁,赤尻马猴率部下离了山场,欲寻新地界修行。他们跋涉至火焰山,欲在那处安家。未几,猴群突发瘟疫,赤尻马猴下令将病猴抛入深谷。此举令众猴心生惧意,纷纷离他而去,开始四处流浪。
它们沿着凡人的城池前行,扮成耍猴的艺人,赚取盘缠。可观众每每看完猴戏后,就四散而去,令他们收获寥寥,经常食不果腹。
一日,有猴突发奇想,何不以杂耍为饵,聚齐路人,再行匪盗之事?于是,他们敲锣打鼓,卖力表演,引来围观者后,又将众人一一宰杀,选剥了衣服金银,再逃去下一座城池。
他们就这样一路撑到了小西天,听闻赤尻马猴也在此修炼,便出家做了猴僧人。自觉愧对同族的赤尻马猴,对他们避而不见,让这些猴子更是愤恨。因他们自己本事平平,不是赤尻马猴的对手,便主动揽下了迎客之职,只要筛锣,便能唤来其他巡山的妖怪。他们日日都在等着见到赤尻马猴,那时必要敲锣唤来众妖,将他揍个痛快!
诗曰:
闭眼练空拳,熄声辨忠奸。
断念参禅境,绝欲灭新缘。
寺中众僧,皆可向强能者请教功法。
其中,笃爱拳法的僧人,一直跟着二师兄不能,练功习武。他们的秉性,也酷似二师兄,最是好打抱不平,因此得了监院僧的名号。
自二师兄被师父罚去塔林面壁思过,监院僧们少了庇护,是以总在替旁人鸣不平时,吃上大亏。
监院僧们非常苦恼,都跑去问师父该怎么办。师父笑道:“不见,就能心无挂碍。人之大患,莫过于弱矣。闭上眼睛,好好修行。”
起初,监院僧们为自己蒙上了眼睛,可摘下布条,他们依然无法不闻不问。于是,黄眉告诉他们,何不挖掉眼睛试试。
自那以后,寺中又有了一种全新的法门,唤作闭眼禅。修习此法的人,以不见外物,来修心止如水。
可真能如此?只怕任何风吹草动,反更能搔挠那蠢蠢欲动的心罢。
诗曰:
红衣单影舞双刀,素刃焕新意气豪。
锋中藏锋图花头,中年悟道亦中道。
昔日,有手持双刀的僧人,求访于小雷音寺,寻求更厉害的刀法。
僧人的刀,外形平平。待他拜入小西天,见识到夜叉们奇怪绚丽的兵刃,十分羡慕。他幼时也曾看过一对华美的双刀,师父却斥责他太过虚荣:“刀,是武艺的精髓,形美而质虚,非正道也。”
僧人谨记此话,但现下见旁人并未遵循此道,内心就动摇了。
他寻到夜叉处,询问关于刀的美丑之理。夜叉们奇怪道:“刀越好看,我越想勤加练习,何来妨碍之说?”
僧人犹豫不决,又寻去寺中问不净师兄。不净擅使戒铲大刀,他回道:“刀法既已练成,昔年之事,你又何必挂怀?”
僧人闻言立刻弃了旧刀,依着夜叉们那些华丽的刀形,为自己铸了两柄新刀,以期圆满幼时的愿望。可这新刀样式虽奇,终究不是他常年所用的朴素旧刀,多年培养出的招数定式,反而让他的刀法露出了更多破绽。
咦,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之势,皆有时序。得之非时,虽得尤失。知机,难矣!
诗曰:
手持铁叉枪,身着布衣裳。
林深天地白,正是好猎场。
昔年,禅光村有个姓王的刀手,他幼时失怙,母亲养不活他,就送他去山下屠户家当徒工,让他习得了一身好本事。
这日,刀手去富户家杀猪,主人家多赏了他一条猪腿。刀手想将其送给母亲享用,就连夜赶路回村。
行至半路,见山道旁有人,手持一杆猎叉,着一袭旧布衫,招呼道:“阿哥,我是村里的猎户,在这坡下摽兔。夜里有些怕鬼,想与你同行。”
刀手点头答应,二人继续赶路。没多久 ,猎户道:“听闻近日山道上闹妖怪哩。”刀手笑道:“妖怪有什么好怕的?若是遇着,我就用猪腿抡他,用屠刀砍他。”
又走一阵,猎户道:“阿哥既不怕妖怪,想必很有本事?”刀手笑道:“我自小宰杀畜生,一刀就能直中要害,一劈就能断骨断筋。”猎户生气道:“妖怪怎能和畜生并论?”刀手严肃道:“在我看来,世上没有妖怪。替天行道的,都是豪杰;欺负良善的,都是猪狗。”
村子遥遥在望,猎户又道:“你既不怕我,何不转身看看?”刀手早又所料,抡起猪腿就将其打倒在地,举刀就砍。
那怪早已走了气势,急忙扇开翅膀飞到半空,啐道:“遇到个硬茬,晦气晦气!”骂完立刻逃走了。
咦,都说柿子要拣软的捏,做人还是刚强些好,硬气起来,妖怪都怕你几分哩。
诗曰:
慧灯燃春秋,光阴作水流。
风雪迷大道,功果等浮沤。
庙规有云:新僧入庙,可领件新袈裟。
这日,不空法师喜得一名新徒,便亲领他去库房取袈裟。
小徒弟发现这袈裟乃是单布所裁,在这雪岭之上,穿着不过聊胜于无。他问道:“师父,这薄袈裟合该是夏季衣裳,可否让弟子换件毡布的?”
不空抖抖自己的袈裟,道:“为师穿的,和你手上这件一般,只是华彩了些。心有般若,自然不惧寒冷。”
小徒弟将信将疑,问道:“弟子看那路旁,有许多冻死的师兄……”
不空慈蔼道:“他们都是悟性不够,禅心不坚的人。你不一样,为师能看出来,你有慧根。”小徒弟心中一喜,抱着袈裟开开心心地随师父回去了。
没过多久,寺门外又多出了一具新的雪僵尸。不空长老领着新徒弟从旁而过,新徒弟问道:“师父,这些师兄都冻死了?”
不空慢慢朝前走着,道:“徒儿勿怕,他们心不诚,无慧根,你不一样……”
诗曰:
山中怪兮阻险道,恶相貌兮舞拐刀。
风飒飒兮魂杳杳,思性命兮速速逃。
从西边迁徙来的夜叉,素爱食肉,幸而小雷音寺并无吃斋这一戒律,这让投靠而来的夜叉们颇为开心。
山中夜叉都想当巡山鬼,不仅是那柄造型奇特的大刀,看着格外威风,飞去自来,十分巧妙,还因巡山鬼执守外山,总能弄到新鲜的血肉。
这日,众夜叉正聚在一起饮血吃肉,开怀享乐,由于太过嬉闹,庙里人尽皆知。监院僧很不满意,他们秉承苦修,只吃素食,便抬着一口大锅,寻至夜叉跟前。众夜叉往锅内一瞧,俱些萝卜青菜,顿觉扫兴。夜叉呵斥道:“难道吃这些就能助你对佛法有更精妙的理解?真是肤浅。”另一个又道:“师父说过,要修极乐,就不要辖制欲望。”听到这话,监院僧便道:“我的欲望就是劝善,不劝你们,我也无法修极乐。”于是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也没分出个对错。
咦,世间万象,皆有其理。是非曲直,一言难尽。若人人皆以己意为绳墨,以己心度人心,争执又该如何止息?
诗曰:
声来架惊弓,箭过起乱红。
眼盲换心亮,善始难善终。
夜叉国覆灭后,夜叉们流亡他乡。曾是御前仪仗卫戍的射手们,仍以旧日荣耀自居,不愿脱下华丽的铠甲。可他们箭术虽精,却射速极慢,不善近战,故在流亡中饱受艰辛。
由于他们战力不济,只能暗处偷袭,黄眉便将其分配至地牢,让他们在那里好生修炼。他们在牢中日日遭受折磨。当轮藏中响起妙音,众人为之癫狂时,戒刀僧便绰着大刀专挑他们砍头。被逼无奈下,他们也只好开始想办法反击。
他们四处寻求指点,屡屡找戒刀僧挑战,结果屡战屡败,反遭羞辱。一日,监寺的盲眼拳僧来地牢巡视。他们为修武道,不惜自毁双目,但拳法着实精妙。夜叉射手向其请教,和尚答道:“你们太想命中,盯瞄太久,失了先机。不如学我,挖去双眼,便可凭心而射,箭无虚发也。”
射手们深以为然,遂自剜双目,还给自己换了响亮的名号。此后,戒刀僧果真很少再欺凌他们。有人问戒刀僧为何,戒刀僧答道:“谁想和疯子拼命哩?”
诗曰:
若有鬼兮冻寒道,腹鼓鼓兮颈生毛。
既骋凶兮谗且狡,子惧予兮丑相貌。
昔年,小西天山下有个禅光村。村中有个青年,他与青梅竹马的姑娘私许了终身,以一条白玉络子为定情之物,誓曰发达之日,必将上门提亲。
青年是个货郎,往来周遭以贩粮为生。忽一日,村边的大河里,驶来一条楼船,富丽繁华,村人从未见过。那船头立着个身披黄袍的胖和尚,浑身金光闪闪,众人都说那必是得道的高僧。
自楼船到来后,山中的寺院越修越大,青年往来贩粮,买卖也越做越大。
一次,青年贩粮月余都没有回来,姑娘打听了寺院的方位,就去庙中寻找青年。待青年回村,二人未曾相遇,姑娘不知所踪。
青年召集了乡勇,要去山里寻人。大家一路找去,并无收获,就见河岸边有座高耸的佛塔,青年便领着他们去那处歇脚。
众人刚到塔前,那门兀自开了。有好奇者往里窥看,惊叫连连。原是那门后有座深入地底的监牢,像是关着许多人哩。乡勇们义愤填膺,嚷嚷闹闹冲入塔内。未走几步,只听砰然一响,塔门竟消失了。监牢里走来几个怪模怪样的妖怪,他们手里持着镰刀,挺着巨大的肚子,发出嘻嘻的奸笑声。
其中一个将一袋钱抛给青年,随后急不可待地跳扑而起,镰刀乱挥,将近前的乡勇斩成数段。众人这才发觉被青年骗了,急忙朝监牢深处疾奔而去。青年望着他们,喃喃叹道:“既已失了所爱,不能再失了钱财。”
诗曰:
横刀穿敌胸,浴血染发红。
亡国悲不尽,东风叹西风。
夜叉国中有八位大将,其中一人唤密严。他曾在灵山脚下,玉真观中,随金顶大仙修行。又经百战,有万人敌之勇。
强敌来袭时,夜叉王将密严封为前锋将军。密严在国界驻下大营,对众将士道:“若有怯战者,今日可走,我不怪罪。但此地若失,国即破矣。国中老小,身家财富,全要拱手让人矣。”言罢,与全军歃血立誓,只进,不退。
夜叉国的大军势孤力单,敌人四面合围,旌旗蔽天,敌军一阵杀完,再接着一阵。密严与部下血战连场,伤亡惨重。最终,密严在诸罗汉的包夹之下,被斩下了首级。
将士们牺牲无数,将自己将军的头颅夺了回来。众人将密严的头颅放入棺中,却见尸身慢慢坐起,哀叹道:“若失去了家国,有头没头又有何异?”
语毕,这才合目倒下,彻底死去。血从他的脖颈处涌出,把头发都染红了。后来,他的部下奋勇杀敌,将敌人的鲜血浇在头上,以此效仿密严,表达自己的忠勇。终究,夜叉国还是覆灭了,但密严的大军里,没出一个逃兵。
诗曰:
古刹树参天,幽牢性命悬。
冥中有光处,最是临深渊。
山巅的古寺,历经岁月风霜,日渐颓败。院主多年归来,见这庙荒废如此,心中悲怆。他散出许多金银,要重修一座宝刹,来彰显自己的极乐大道。
院主在山中选了一片参天的林场,要用那处的古木做栋梁。专司木料支应的工匠们,依着指示,在林场边扎好窝棚,就近伐木取材。
诸事顺遂,不上半年,木料就全备齐了,工匠们结了工钱,收拾停当,次日便可下山。
是夜,值守的工匠提着灯笼正在巡视,忽听林中有窸窣之声。他非常害怕,便去叫醒了所有人。大家都点起灯笼,绰着斧子,寻声而去。
待众人结伴走入林中,有人怪叫一声,竟不知被何物,连着灯笼一起拖入了黑暗里。其后,不论如何躲藏奔跑,大家挨个被拖了去。
只有一个聪明者,赶紧灭掉了手中的灯笼。他心惊胆颤地独自在林中摸索前行,好在,远处微光升起,太阳要出来了。
有了这微光,他找到了来时的路,急忙向窝棚处跑去。待他到了林场边,阳光骤然晃亮,照得他眼内一片白芒。
他忍着疼痛去看,只见那光并非初升的太阳,而是发自同伴的灯笼。这灯笼撑在一截藤蔓上,而这藤蔓顶替了同伴的脑袋,撑在其尸身上。
有个黄袍的白面胖娃娃,骑着一只高大的四足兽上,兽头不断发出奇妙的声响。
那人刚要开口求饶,只觉背后一凉。其后,他瞧见自己不断升高,直与那灯笼齐平。
那胖娃娃拍拍兽头,声音静息下来,灯笼灭了,夜又归于了凄清。
那胖娃娃笑着道:“好料子,就得用尽方好。”
诗曰:
善哉真善哉!孽缘结孽债。
持戟畏人识,悲从卑中来。
月陀国西北边陲,有个小村落,村中有对老夫妇多年无子。某日,老汉入山砍柴,在古木下发现个稚童。他皮肤暗沉,面相可怕,和寻常小儿多有不同。老汉见他四肢羸弱,衣衫褴褛,想必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就将其带回了家。
夫妇二人为他换了衣裳,喂了饭食,不免生出些爱怜来,一番商量,决定收养他。
初时,他们对孩子极好,可不上半载,因他长相迥异,村人私下议论不止,都唤他为“丑奴”。老夫妇亦觉丢脸,对丑奴也不如先前和善了。
未及二载,丑奴的肤色变得更暗了,老夫妇心中厌恶,便让他穿上厚实的衣裳,掩住全身,酷暑也不许脱下。
又过了三年,丑奴身形逐渐魁梧,身上生出了尖角和刺。老汉愈发惶恐,将其捆在柴房中,以柴刀削他的刺,弄得鲜血淋漓。
老妇心中厌恶此事,将错全怪在丑奴身上,轻则鞭笞打骂,重则以炭火烧他。丑奴又如此挨过了五年。
一日,有群流浪的夜叉途经此地,闻柴房内传来夜叉语的咒骂,闯入一看,是自己饱受折磨的同胞。他们给了丑奴一把长戟,让丑奴报仇雪恨。丑奴走入老夫妇的房中,将昔日所受,一一奉还,只把二人折磨成两摊烂肉才罢。
多年后,丑奴心中的不平仍未静息,只有戏虐猎物,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诗曰:
鸿鹄高飞,其翎丰茂。燕雀低举,其毛轻浅。
志士惜羽,不以利损。贤者远虑,后劲久长。
扁毛的飞鸟,是乘风的能者。其中,有群住在雪岭上的海东青,尤善制吹寒风的法宝。他们以自己的绒羽,造成扇子,大受风婆和云童的青睐。
依照族规,每只海东青,都必须学习制作法宝方法,若有不从,则夺其名号,逐出族群。为了激励大家钻研更好的制作之法,族中每年设下擂台,以法宝的优劣,决定他们在族中的地位。有只海东青,他的祖辈皆为平民,他梦想做出一柄宝扇,翻身当上贵胄。
他丝毫不吝惜用自己的羽毛,来增强法宝的威能。历尽艰辛,终成一扇,在擂台一举夺魁,成了族长。可他也因拔光了身上的羽毛,不可飞腾,着衣避丑。
继任那日,鹤仙人为其授箓。他正为自己的扇子自鸣得意,向鹤仙人夸夸其谈。鹤仙人便将芭蕉扇借他一用,道:“此乃老君失败之作,你也是做扇子的,我便赠与你罢。”待鹤仙人走后,族长一试,立时灰心丧气,再也不愿自己的族人以羽毛制扇了。
他带着追随者,离开了雪岭,去寻找太阴芭蕉叶。后来,在小西天附近寻得几片,模仿老君的制扇之法,做出了许多仿品,重又找回了飞翔的能力。
诗曰:
狼心本忠良,执迷骋凶狂。
原有回头路,恶言断肝肠。
昔年,有只小狼跟随大苍狼学习捕猎,师父教导他,优秀的猎手,出击果断,不曾让猎物受苦。小狼一番参悟,多年修炼,成就了一门杀戮之术。
他以为师父会为自己的进步而高兴,师父却责他伤生造孽,令他悔改。师父的话前后矛盾,让狼妖很困惑,是以他离开了黑风山,漂泊四方。
途中,他听世人说,狼虽坚韧团结,却鄙薄凶残,忘恩负义。狼妖愈发困惑,似乎多年所信,都与世界相悖。
一日,他途经小西天,听闻此地有种极乐法门,可解脱愁苦,他便主动求见了院主。
院主是位着黄袍的白胖和尚,他听狼妖诉完苦楚,笑道:“狼,生而食肉,杀生屠戮,此乃天性;凡人不同,他们生而食谷,播种采收,天性弱小。故而,他们想用编造的准则来约束狼,希望免遭毒手。依我看,各从其类,各行其欲方好,何必在乎人言?”
听罢此话,狼妖豁然开朗,决意拜入小雷音寺,追求极乐大道。
胖和尚道:“我这寺中,唯从己心。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狼妖欣然接受,成了院主最忠诚的护法。他们手持镰刀,没有任何礼义廉耻的准则,无论他们说什么,切莫当真。
诗曰:
人心善恶两边开,有财有宝方自在。
倒骑锤儿能飞天,你说怪哉不怪哉?
昔年,陈家村有个村民,某日外出,见有个奇人,手牵绳索,拴着一只白鼋,站在路旁。路上行人往来,但无人多看这怪事一眼。
村民亦装作没见着此事,打算匆匆而过,却听那脚边白鼋,发出哀鸣,十分可怜。他动了恻隐之心,与那奇人争讲一番,将白鼋买下,放归了水里。
是夜,村民偶得一梦,见那白鼋口中呕出个小人,青紫皮肤,面貌丑陋,那小人朝着村民跑来,村民吓了一跳,惊坐而起。
自那以后,村民起了些微的变化,他的眼睛能看到山野之间偶有光芒发出,而他的食肠也与日俱增,力气跟着他的肚子也一起变得越来越大。某次,他提着铲子,试着挖了下去,竟发现一口装着许多明器的棺材。村民凭此攒了许多意外之财,从此发家致富。
这夜,白鼋再次入梦而来,朝他发出一声叫喊,他只觉肚内翻涌,呕出一物,原是那青紫皮肤的小人。小人跌在地上,急忙朝着白鼋跑去。村民似有所悟,捉住那小人,急急吞回肚里去了。其后,白鼋又呼唤了几声,村民都捂住嘴,不肯放那小人出来,二者一番对峙,村民又惊醒了。
过了一段时日,村民的相貌变得不似常人,他只好戴上铁制的头面,遮遮掩掩。后来,他连皮肤也变成了青紫色,他索性逃入了山里,拿着自己特造的工具,寻找更多宝贝去了。
说来也奇,在他那寻宝之路上,竟发现此般经历者,不止自己一个哩,倒也让他心下稍慰了。
诗曰:
青松固残雪,碧火守零灯。
流离灵山外,克己是性真。
与夜叉国同时覆灭的还有罗刹国,只因他们有同源之亲,是以必须共赴灭亡。
雷长老实乃罗刹后裔,他们中仍有亲族至今还在追随罗刹女修行。罗刹女自从东迁后,在天界拜认了一位师父,也算佛道兼修,和昔日有些不同。雷长老不喜这般双修之道,又听闻夜叉有一支在小西天寻求佛家法门,便转来了此处。
与夜叉自在的修行迥然不同,雷长老虽也是外门弟子,却对师父非常恭敬,严守清规戒律。抵达极乐,不是他们克己的真正目的,实乃本性使然。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拼尽全力。哪怕在守卫寺庙时也是如此,若有外人扰乱庙中清净,他们唤来的雷电,便会紧追不舍地劈来。这等人物,有时让人心生敬佩,有时也的确令人烦恼哩。
诗曰:
山躯何巍巍,金顶有光明。
风云随人变,不昧夜夜心。
大殿的香会,济济一堂。这是黄眉为凡间信众办的第四次香会。
香客甲次次不落,每次都见证了许多神迹。
香客乙与香客甲是同乡,他头次来这岭上,对香会多有猜忌。
未多久,就见有两个瞎眼和尚,抬上了一尊怒目金刚。香客甲道:“这金刚,能断人好坏。”
待他说完,便有两人走近金刚,为了一些恩怨互相指责,忽然就被金刚焚成了灰烬。香客乙大惊,没承想断罪竟这般草率。
他正要出声质疑,殿外传来极重的足音。他顺窗棂往外看,有个青色皮肤的巨汉,身披金刺彩袍,缓步走来。香客甲又道:“这护法,能断人诚心。”
语毕,众人在和尚的引领下,挨个去护法前上交供品,香客甲叮嘱道:“一定要把钱散干净。”
香客乙不信这说辞,道:“你被他们骗了,这些和尚,断断没一个好人。”
香客甲愤然道:“你岂可胡说,我与你同乡一场怎会骗你。”
“谁知你与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他两个越吵越凶,那金刚闻声,举着钢叉直奔而来。
香客乙赶紧逃开去,香客甲却大声道:“勿怕,我要以身为证!”
金刚毫无半分留手之意,香客乙以为同乡必死无疑。
霎时间,那青皮巨汉将手掌一格,挡下金刚,救了香客甲一命。
自此,香客乙也成了香会的常客,每次都与同乡一般,要将钱散尽了才肯离去。
诗曰:
铁叉恶金刚,怒目凶模样。
众生皆负罪,焚尽才吉祥。
佛经载,金刚乃佛之侍从力士,有秉持公正,灭罪消愆之职。
自那黄袍胖和尚成了山顶寺庙的院主,他大修宝阁,常常举办香会,吸引山下的信众。
一次,有二位香客,在大殿首次相逢。他二人眼神对过,便心念电转,陡生警觉。斯时,院主令人抬入一尊金刚塑像。此像四足而立,手持钢叉,怒目圆睁,唯胸前有一洞,形态稀奇,不似寻常庙里的泥塑。院主介绍道,此乃他新造之物,附了通灵之法,极是灵验,能断是非。
那二位香客其中之一,急忙走到金刚前,道:“愿金刚灭尽世间捣虚的骗子,还某一个公道。”原来此人是个素爱贪便宜的老实人,常常受骗,又不敢讨还,所以有此一愿。
另一个上前,道:“愿金刚灭尽那贪了便宜又牢骚满腹的人,还某一个清净。”原来此人是个以次充好的奸心商贾,经常被人追骂,四处躲藏,所以有此一愿。
二人听了彼此的愿望,在塑像前大吵起来,竟忘了许愿的事儿。
那金刚兀自眼珠一转,举叉挥下,将两人都刺死了。其后,那四足上又喷出火来,将他们的尸首也烧了个干净。
那院主抚掌大笑道:“好个金刚,既然你们都觉得彼此错了,那便都帮你们报仇雪恨。”
此事传开,乡里皆惊,有人骂是那院主是妖法或众,有人说他是神通广大,但无人敢不敬畏他。
诗曰:
云上尽瑞祥,未知世沧桑。
子孙飘零尽,本为择膏粱。
古籍载,凡菩萨佛祖显圣之时,地涌金莲,璀璨生辉。
随着岁月流转,金莲们渐生不满。他见灵山的老鼠,偷饮灯油而称王;南海的鲤鱼,窃摘莲花而作祖;甚至连毒蝎蜇伤如来,亦得了老魔的权势。反观自己,勤勉效力,却一无所得。
他们细细盘算,决定把登堂入室的重担交给后代,便将种子抛洒凡间,希望它们在下界修炼成妖,得道升天。
可金莲们未尝料及,凡间的修炼之路,异常坎坷。诸多机智勇敢的生灵,亦有得道的想法,竞争残酷而激烈。投生下界的金莲们也想过许多办法:化作女子,欲骗凡人元阳,却道士所识,斩于剑下;化为老者,欲以智取,骗食书生,反被看破嘲讽;诸如这般,不胜枚举。
历经波折,下界的金莲们渐渐发觉,本相反而更有胜算。他们重回庙宇间,以佛祖菩萨庇佑的瑞兆,诱人采摘,再将人吞食。
咦,若要以急功近利之心,参悟世道,世道何其纷杂?因果相连,缘分奇妙,每行一步,皆有定数。
诗曰:
嘴长肚儿圆,生来不十全。
身粗贪美味,弄舌爱胡言。
某年春,盘丝岭大设赏花宴,巫山来的小妖,交明了花红表里,见夫人们正在席间谈笑,便去洞中与小妖们饮酒作乐。
几杯酒水下肚,大家互相打趣起来,一猪妖道:“你们洞里当真阔气,四时八节都有宴席,哪像我们那处,夫人严厉得很,平日没什么乐事。”
一虫妖骄傲道:“几位奶奶都是怕夫人太寂寞,所以常常设宴,找人来陪她说说话。我们不敢与天上比,但我们二奶奶在凡间确有些买卖,不差银钱。说来也是难,她若不想法添置些,我们哪能撑到今日。”
另个猪妖道:“你们家几位奶奶,各个都仙姿玉色,不知哪座仙山能得了这福气去。”
那虫妖笑道:“我们奶奶离不了此地,外头的买卖也都是挑了好的人在支应。因为只招上门女婿,才俊们都不肯来,来的奶奶们看不上。你瞧瞧那边,四个毒敌山来的,家道落寞,子孙不济,只有一个还看得过眼。奶奶们都不肯嫁,说是哪日撞天婚,谁倒霉谁嫁他。”
众妖笑做一团,正是畅快,却听那边高呼:“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两位夫人吵起来了。”
又有个管事的猪妖,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喝道:“这洞里的夫人昏了头,因小丫头多了两句嘴,就和我们夫人吵起来了,还砸了送来的东西。”
众妖俱是一惊,有那乖滑伶俐的,赶紧拿荷叶包了吃食,递与猪妖赔罪:“下次再来,此番定是有些误会,扫了大家的兴致。”
“好说,好说!”猪妖们拿的拿,揣的揣,赶紧随着管事的往外走,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谁知道呀,古怪得很,每次来都得闹一场,听说他们家的夫人向来糊涂得很……”
诗曰:
糟鼻子,歪俫口,獠牙尖利毒浊稠。
查耳朵,砍额头,面生八目相貌丑。
昔年,有个樵夫住在深山之中。某次他下山赶集,观赏了傀儡戏,十分喜欢,便一直惦记着,想寻个机会再看一次。
这日,他在山中砍柴,突闻得欢呼喝彩之声,便循声而去。瞧见有群妖怪正围在一起,好不热闹。那樵夫虽是害怕,但耐不住好奇,就攀上块岩石,远远眺望。原是那群妖怪,围着空地在看杂耍表演。樵夫站得太远,看不真切,只能认出有个身着红衣的妖怪,正舞着两柄尖刀,旋转翻腾,非常精彩。
樵夫情不自禁朝着那边走近了些,又见那翻腾的妖怪背上,反绑着几条腿足,足上悬着些丝线,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傀儡的戏法,赶紧选了棵大树爬上去,要在近前观看。
那怪相貌滑稽丑陋,樵夫只觉这表演比那集会中的鲍老戏还诙谐,看得如痴如醉。忽觉脖上一凉,樵夫伸手摸去,是些绿色的口涎。他赶紧抬头,正对上几只盯着他的眼睛。原是那树顶上,吊着个藕荷色的大蜘蛛,它的腿上连着许多丝线,牵牵扯扯,带动着远处的那只妖怪。
樵夫怪叫一声,跌下树去。大蜘蛛顿时停下,看戏的妖怪们也纷纷回望过来,都死死盯着樵夫。樵夫吓得急忙逃命,回去后一病不起。他吃了许多药也无济于事,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诗曰:
外相包皮君可识,身后安排有谁知。
下场高挂成何用,刻木牵丝此一时。
相传,盘丝岭中曾有个朱家大院,是朱紫国纺织大户朱氏的祖宅。大家都说那院子里藏着许多金银珠宝,但从未被找到过。
却说朱紫国里住着两个盗贼,二人兄弟相称。年长者,是个魁梧憨实的汉子;年少者,是个精细俊秀的郎君。他两个因被官府通缉,便想着去山中寻那朱家大院,顺道避避风头。二人在山中寻了数日,干粮吃尽,一无所获。正是精疲力竭,艰难前行之时,忽见有座茶寮。郎君急忙道:“兄长,我们去那里歇歇脚吧。”汉子道:“我们走了多日,不曾见半个人影,何来茶寮?”可那郎君早已饿极,甩开汉子就跑了过去。
汉子紧随其后苦劝不止,二人拉拉扯扯,进到茶寮之内。茶寮不甚整洁,粗劣的桌子是用木桩削成的,地上堆着石块权当凳子。里头没有茶客,仅有个拄拐的驼背老汉在煮茶。郎君问道:“老头,此地无人,你怎在这里卖茶?”
老汉指指茶寮后,隐隐绰绰的村落,道:“老拙住在山顶的村子里,在此处摆个茶寮挣口饭钱。”言罢,老汉盛出两碗茶来,汤色浓稠,异香异气,郎君立时就要去接。汉子拦住,又问道:“你可知道朱家大院?”老汉笑道:“正在村内哩,二位吃完茶,我引你们过去。”郎君听罢,十分开心,汉子则更加忧虑。他抢过郎君手中的茶碗,道:“我先试试。”言罢,一饮而尽。
茶刚入肚,汉子立时痛苦难当,翻倒在地。郎君再去看那老汉,但见他转身一旋,现出原形,乃是只驼背杵杖的大虫子,身上缠着许多丝线。顺着丝线往上看去,有只大蜘蛛正趴在屋角,提着丝线,引着大虫子敲击拐杖,发出“铮铮”的声响。地上的石块闻得此声,伸出腿足,变成一个个小石蛛。它们朝着汉子喷出蛛丝,要将其捆住。那俊秀郎君见到这般景象,来不及管他那正在求救的兄长,拔腿就逃走了。
诗曰:
夜阑无光自有明,召阴克阳火荧荧。
好似庄户急收麦,行割随手取性命。
虫妖们素来不爱巡夜,因为扑火的天性,让他们很容易在夜晚受伤。幸而,有群自西边来的青面夜叉,登界游方,最终在盘丝岭安家落户。他们主动请缨,要承担巡夜的工作,虫妖们便顺水推舟,把这个招人嫌恶的缺儿让与了他们。
夜叉秉性桀骜,虽然落草为寇,今非昔比,但他们仍然积极划分族群,早晚都点着灯笼,很少与虫妖们来往。虫妖也视夜叉为稀奇的异类,看不惯他们目无尊长,不分上下地戏耍作乐。更令虫妖们迷惑的是,夜叉们开心时,看似关系很亲密,但他们经常翻脸吵架,次次都言语犀利,锋芒毕露。
某夜,又有四个夜叉在巡夜时闲磨牙,继而争执了起来。因为闹得动静太大,将洞外的虫妖们全都吵醒了,它们急急赶来劝道:“你们每天如此,山前吵完,山后和好,到底闹腾些什么?何不如我们一般,客客气气的多好。”
四个夜叉原本争得面红脖子粗,一听此话,马上合力反驳道:“你有所不知,言论畅达才能积极进取。”另一个帮腔道:“意见之不和,说开了方好,彼此相知,感情才能厚笃。”第三个也赶紧道:“正是。我们互相扶持,一路残存到此,即便言语激动,也不伤和气。”最后一个总结道:“我们夜叉才不像你们虫妖,面和心不和,外头客客客气气,心里实存许多怨怼。”说罢,他们四个又勾肩搭背地一起离开了,留下无法理解他们的虫妖们以白眼对之。
诗曰:
青矜腿脚长,铁臂镰钩亮。
长林饱风雾,论亲心同样。
元鼎中,有个甘泉村。村内有口热泉,是从山体内自然冒出。相传,此泉的水,能驻颜益寿,达官贵人们纷纷慕名而来。
一日,乐成侯来村中游玩,他的儿子时年六岁。小公子在草中捉得一只小蚱蜢,想留在身边赏玩,便拔掉了蚱蜢的翅膀,将它扣在茶杯之内。
是夜,乐成侯梦见有个青衣人前来求告,他悲痛欲绝地说:“你的孩子将我的孩子困住了,我们同为父亲,希望你帮帮我的孩子。”
次早,乐成侯叫来儿子,盘问是由。孩子素怕父亲严厉,支吾应对,二人都未得出始末。夜里,青衣人再次入梦,腰配双刀,警告乐成侯道:“你再不放还我儿,以后也休想见自己的儿子。”乐成侯惊醒,急急找去,发现儿子的床塌已然空了。家丁全村找寻,也无半点音讯。
唯有小公子的书童,记起昨日捉虫之事,赶紧找入书房,寻得那只倒扣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将小蚱蜢放回了草地。
次午,小公子安然归来,只是双手通红肿胀,啼哭不止。问他昨夜发生何事,他只呜咽道:“我夜来梦见个青衣人,极善跳跃,他背着我蹦了几下,我就不知身处何地了。他责我伤生,拿大刀拍了我二十下手板。”问及他是如何回来的,他却说不明白,想是吓着了。
咦,都说世人皆爱子,天下一般,人同此心,原来妖怪也不例外呀。
及至延康年间,甘泉村的热泉突然断流,山岭之中生出许多虫豸妖邪,村民便搬去山下居住了。又过了一二十年,此地改名唤作盘丝岭。
诗曰:
穿花度柳放暗箭,奋翅鼓翼乘歪风。
好行小慧难成善,三三两两阻道中。
蜻蜓精很爱射箭,母亲发现他有这项才华,便托了关系,将他送去妖王处学艺。
在妖王看来,蜻蜓精是个异常优秀的徒弟。他每日除了勤勉地完成练习,还十分恭敬地服侍师父,随叫随到。有时他明明刚在殿外射箭,但师父嘴上一提,他就立刻出现在了跟前。师父本有些怀疑,但想他有双灵便的翅膀,行动如风,似乎也合情理,便没再深究。
这日,师父教他如何在箭上蓄更多的妖力,叮嘱道:“只待箭头耀光,正是射出之时。”那蜻蜓精满口答应记住了,可当师父下午考查时,他却懵然无知。师父暗想,许是他未曾学会,又细细教了他一遍。待次日再问,他又不明白了。
这般情况越来越多,妖王动了大怒,要惩罚蜻蜓精。蜻蜓精心下害怕,赶紧跪地求饶,道:“师父息怒。我有几位同胞兄弟,平日里,大家轮番学习和休息,所以各自都只学了一点,这才答不上来。”言罢,妖王就见拉拉杂杂跑出来数十个蜻蜓精,长得俱是一般模样,全都跪在那里,不停磕头。妖王见此哭笑不得,将它们贬作巡山小妖,再也不教他们本事了。
咦,小聪明初时总显得周全完美,招来称赞和嘉许,其实暗中却埋下了隐患,待露馅之时,非但遭人嘲笑,还会惹祸上身哩。
诗曰:
乘胜既低飞,势竭倏远逃。
辛苦忙淘染,借力上青霄。
盘丝洞里曾住过一位少年,你道他为何住在妖精洞中?原来,他本是朱紫国人士,家中以纺织为业。某日,他父亲要去寻一柄玉梭,自此没了音讯。他母亲几次寻访,都说他父亲抛妻弃儿,入赘了朱家。母亲成日哭泣,说他父亲是被妖精迷了心窍。于是,少年自幼时起,便立誓要杀妖精报仇。
一日,他听闻过山的商旅,谈及盘丝岭上的朱家大院,说那里的女子各个花容月貌,便独自去岭上寻仇。不想,他刚一入山就被小妖所获。正在他害怕无措之时,有个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喝止众人,救下了他。这小姑娘十岁上下的年纪,粉面可爱,与“迷人心窍”相差甚远,少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未料,这小姑娘娇憨烂漫,许是极少有同龄的玩伴,一见少年便将他领到洞中玩耍去了。少年在洞中暂时住下,小姑娘时常来找他解闷,他内心很是矛盾,就夜夜对着油灯告诫自己,明日定要杀了妖精报仇。某夜,恰巧有只细小的蜂儿飞入他屋内,将他说的话全都听了去,少年却全没在意。
次日,小姑娘没来,却来了位身着青衣的女子。她盘着髻,一脸凶相,异常美艳。女子身后有一队虫豸侍卫。其中有只蚂蜂精,熟练地从少年的衣箱里,翻出了逃跑用的盘缠,从瓷枕里搜出了刺杀用的匕首,并将少年对油灯念的复仇之话复述了一遍。
青衣仙子对少年道:“盘丝洞本不留活人,但念幼妹没有玩伴,所以我们未曾伤你,如今你却想着要害她。不过,你也是为父报仇,情有可原。那就让虫窟来决定你的命途罢。”言罢,侍卫们将少年一下押住,将他拖了出去,扔入深穴之中,没人再管他死活了。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复秋,形骸蹉跎渐老丑。
了知白发换功名,性刚气傲累君生。
不比蜜、蚂、蠦、班、蜢、蜡、蜻——这些仙姑们的义子,甲虫校尉的功名,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挣回来的。许是这个原因,他为人耿倔,很介意别人对他的礼数,经常因一些语言和行礼的小事,与小妖们吵个没完。小妖们总在他背后说他作威作福,傲慢自负,愈发讨厌他了。
这日他又因小事与小妖们争执起来,绰着两口大刀就要与他们比划比划。甲虫总兵恰巧路过,将其拉到一旁,提点道:“你总仗着自己的功绩和本事,要求别人恭敬你。可你须明白,身份的高低与旁人如何行事毫无关系。如果以他人的态度来评判自己,那岂非石蛛们对你无礼,你就比石蛛还鄙薄了?”
甲虫校尉反驳道:“您身为总兵,大家自然不敢得罪您,如我这般是个小校,若不为自己争辩,更要被那些小妖们瞧不起了。”
总兵摇头,道:“若大家对你的礼数超过对我的礼数,你就能凭此比我道行高,功夫深了吗?自我投生以来,要求礼数越多的人,恰恰越得不到敬重。”
有人问甲虫校尉后来如何了?咦,他还是老样子,性格使然罢了。听说他后来处处与人争锋相对,最后不知所踪了。
诗曰:
渺渺怜身小,微微何足道?
无衣裹危石,敌忾有同袍。
昔年,盘丝洞有个小妖凭借实力,真刀真枪爬到了校尉之职。不想,他新官上任却成天作威作福,闹得众妖都对他爱答不理,让他很是气恼。
这日正逢休沐,甲虫校尉无友可聚,就独自在洞中闲逛。远见有个石块,伸出些细长的腿足来。原是有寄居在那石中的蛛儿,要起来活动了。
这些蛛儿因要驮着石块,走起来总是颤颤悠悠的,十分蠢笨。原也不打紧,奈何校尉心气不顺,就起了作弄之意。他故意将石蛛一脚躧翻,看着它蹬腿踢足地挣扎,翻不过身来。待它刚要成功时,又用脚尖一挑,将其再次掀倒,大笑不止。
也不知耍了多久,洞窟深处传来几下清脆的敲击声。未几,许多石蛛成群结队从暗处走来。校尉见它们似有威胁之意,抽出兵器,冲入蛛群,与它们打作一团。石蛛们也毫不畏惧,抛石丢瓦,吐丝喷毒,冲撞顶击,把个校尉逼得发起火来,竟舞起双刀在蛛群中乱杀乱砍。他杀得正是起劲,忽有一豆灯火从远而近,有个俏皮的声音道:“好个呆子,你难道想凭一己之力,杀光洞中所有蜘蛛吗?不如随我来,我带你到桃花树下耍子。”
甲虫校尉抬头,看见是个神仙似的姐姐,不由心下一炙,紧随女子去了。之后,大家再也没见过他。有个老妖品评道:“蜘蛛洞里杀蜘蛛,真是寻死哩。”
诗曰:
投身在异乡,吐丝做茧忙。
无能羽化去,有心坠罗网。
从槐江山南望昆仑阆苑,可以看见它发出万丈光芒,气势恢弘。
在昆仑山上,有种名叫土蝼的东西,它长得像羊,却有四个角,会吃人。有种名叫钦原的东西,长得像蜜蜂,有鸳鸯那么大,蛰了鸟兽,鸟兽就会死,扎了树木,树木就会枯。
周穆王曾有仙缘到阆苑中造访,游览了上面华丽的宫室,品尝了不少瑶草珍馐,听了许多美丽的仙女演奏乐曲,还见了不少神奇的灵兽。
仙女们给周穆王送上礼物,周穆王却指着阆苑中的灵兽问:“这等奇物,我可带一只回去吗?”仙女们告诉他:“阆苑中的生灵,饮天堑,食百草,即使你带下界去,它们也不复此间模样,仙法异能都无法施展。还是不要带下去了,若它变了身形,我们也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诗曰:
世事攘攘利纷纷,营营扰扰赚几文?
天罗地网甘就镬,机缘巧线自缠身。
朱紫国有个传闻:不论国王换了几代,官营染织署的朱家从不挪窝。据说,朱家能织出一种名唤降真纱的布料,如月华般莹润,如堆云般缥缈,贵胄富户都十分喜爱。城中织户们眼红许久,可从未有人能仿制出降真纱。渐渐地,大家都说朱家能织出这种布料,全靠红衣仙姥赏赐的一柄玉梭。
有个织户深信只要弄到玉梭,他也能发家致富。于是,在某个天交二鼓的深夜,他翻入了朱家在城外的布庄。
朱家阔绰,布庄有百里之大,此时夜深,四下里更无半个人影。织户独自在晒布场的垂纱间穿行,一道沁白的光华,骤然落在晒布场的中心。月色黯然,四周陷入浓黑,仅有那道光柱连接天地。
织户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瞧见那光柱竟是无数垂落的丝线而成,有两条巨大的蚕虫,将垂丝做成虫茧来,吊在晒布架上。那些虫茧向外伸出带钩的腿足,钩住丝线并将一柄玉梭互相传递,织出华美的布匹。织户分不清是真是幻,他一心只记得冲向梭子,认为拥有它,便能拥有这般术法。不想,大茧们舞起腿足,比比划划地打来,锋利的勾刺几下就将织户捅穿了。将死之际,织户看见大蚕朝他爬来。它们将他驮到光柱中,将他包成了莹润的虫茧。
诗曰:
藏声潜毒螯,倒钩上凶药。
来时气汹汹,败阵夹尾逃。
蝎家四子,私下常探询彼此的近况。此绝非手足情深,而是存了竞逐之意,恐有手足抢先一步,被洞里哪位姐姐相中了去。
他们非但要探听行踪,末了更要点评一番。若是闻得兄弟近日有所作为,便冷言酸语,醋上一醋;若是有所过失,便讥讽嘲笑,幸灾乐祸。
洞里的小妖们,对此事非常不解,便寻至虫总兵处问个究竟。
虫总兵道:“他们担心的不是娶不到夫人,实则是担心对方的升迁限制了自己的利益。”听罢此话,小妖们纷纷表示,自己更糊涂了。
虫总兵解释道:“魔君不会让蝎家坐大,是以他兄弟四人,只要有一人做了驸马,剩下的兄弟,机会自然就小了。洞里的官职也是这般,你瞧那得了二奶奶器重的蝎大,受兄弟们的排挤也最多。” �“但那蝎大的确也厉害些个,其他可不中用。”有小妖附和。
“是了,也正因他自己有些本事,除了背后说道说道,他的兄弟们也不敢朝他下手。若是换做别个,可就未必了……”
诗曰:
访道远寻师,笃志入剑门。
剑门通幽处,升仙见性根。
每十载,黄花观便大开门庭,广招一批弟子。
这日,有个新入门的小道士,发现内门师兄,共有三种不同功法的派别。一种使杖,一种使拂尘,还有一种使剑。
小道士细细观察他们,发现使杖与使拂尘的师兄,除了要负责观中杂事,吃穿用度也较不如意。反观使剑的师兄,他们只需专心练功,每日还能受到师父的点拨。小道士又私下跑去请教不同的师兄,发现使剑的师兄,也是最快得道飞升的。
但要成为剑门的弟子并非易事,需经过师父的查考,只有被定为悟性最高者,才有机缘。小道士挨个拜访了师兄们,记下了当年师父查考他们的题目,做了万全的准备。其后,他如愿以偿,一举夺魁,师父还亲为他簪了发髻,赐了佩剑。
自他入了剑门,他日日早起,在虫总兵的监督下练功,午后,又在师父的指点下练气。生活乏味又艰辛,他却很满足。
十数年的艰苦修持,他们这批剑门弟子,终于盼来了师父的认可。
师父告知他们,他们如今功法已熟,可入山闭关,若有仙缘,便可入梯仙国,等待升仙。
诗曰:
宽袍鹤氅两袖风,有道无道何须同?
颂德咏功扰清梦,拂尘掸土乱虚空。
落花庄中有个道士,拜师最晚,年纪最小,因此多得祖师关照,他也乐意时时孝敬祖师。祖师伸手,他就端茶,祖师抬脚,他就脱鞋。扑蝇打扇,叠被铺床,殷勤周到,祖师十分偏爱他。
师兄们心中嫉妒,却拉不下脸面做谄媚的事,只能说长道短,排挤打压,以此宣泄。
这日,祖师登台,考查众徒弟的学问。问到小徒弟时,祖师有意袒护,便只让他背一段《道德经》来听。小徒弟满脸自信,声音嘹亮地背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师兄们翘首以盼这情形许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大笑不止,甚至偷眼斜睨,要看祖师羞臊的模样。祖师果然十分气恼,甩袖走了。众师兄又恐吓小徒弟道:“你十分无状,今日气到他,以后可别想再得到他的真传了。”
其后一段时日,祖师对小徒弟避而不见,奈何身边竟无半个人能使唤周全,久而久之又念起他的好处来。没过几日,祖师就将小徒弟招来跟前伺候,可瞧见他那副心思全不在悟道上的模样,又觉嫌恶。一日,小徒弟恳求祖师传他门手艺,也不知是否在刻意嘲讽,祖师便将他日常扑蝇打扇之举,创成一套招式,教了他些御风的法术,草草了事了。
诗曰:
仙山云水连天涯,天涯望尽不见家。
持杖远走入危巢,得享白雪与黄芽。
昔年,有个山村建在多虫的山岭之上。后因怪事频发,山民们纷纷搬走,这里便成了个荒村。却说山下的村里有个青年,母死家贫,父亲是个赖汉,对他很少管顾,村民们也都瞧不起他,时常欺辱,他自觉在村中难以为生,索性躲去岭上的荒村居住。
那荒村被一伙虫妖所占,青年登上山岭,立时就被妖魔捉了去。他本没牵挂,存了求死的心,全无反抗之意。虫妖们见他这般,并不为难他,将他安顿在了一间破屋里。
是夜,有个中年道人,带着衣裳饭食而来,对青年道:“我听闻你无处可去,便为你带了些起居可用之物,你若不嫌弃,就拜我为师,留在此间罢,我还能教你些养气之法。”那青年许久未被人关照,急急换了道袍,行了拜师之礼,从此便和虫妖们一起生活修炼。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这日,有个书生闯入青年的房中,道:“我刚从妖怪的洞府里跑出来,他们把我封在虫茧中,不知是何打算。我正要逃离此地,见你是个活人,我们一起走罢。”那青年摇头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为何要走?”那书生气愤道:“因为他们是妖怪,而你是个人。先不说他们日后是否会害你,且说你跟他们相处久了,也会变成个怪物。”
“你说得对,”言罢,青年抄起身旁的长杖,将书生打翻在地,“可就算变成妖怪,我也心甘情愿。”那书生见青年执迷不悟,忍着伤痛翻出门外,独自一人逃命去了。
诗曰:
松竹梅兰色,豺狼虎豹心。
采药穷山川,全无济世情。
旧时,紫云山下有座道观。这日,有个苦修的道姑来此借宿,因她远走四方,风尘仆仆,观中的女冠们体恤她,便为她备好热水,让她沐浴更衣。
正是梳洗之时,道姑忽闻梁上传来响动。她毫不声张,披衣出浴,顺势拿起拂尘轻轻一甩。那拂尘应风而长,盘盘绕绕,竟从梁上捉下来个妖怪。
听得屋中声响,观中女冠们急忙来看,就见地上伏着个青色鳞片的蛇妖。那妖被捉也不急慌,想是偷看惯了的,众女冠都吃过他的亏,相继来骂他。那蛇妖满脸不屑,两颊一鼓,从嘴里喷出些绿稠毒液,四下飞溅。但凡沾到些些儿的,立时倒在地上,痛苦难当。
见此怪毫无悔改之意,道姑寄出一根飘忽的金针,要将其打灭。那蛇妖这才怕了,赶紧求饶道:“我乃是山中炼药的小妖,屋外药篓里正有解毒之物,但求仙姑饶命。”
那道姑听他如此恳切,便给他个机会。他从药篓中翻出白色小丸递与道姑验看:“此乃树珍珠,是珠树之叶,凡间少见,可解百毒。”他给众女冠每人喂下一颗,她们立刻就好了。
此后,观中不知缘何,常备有树珍珠。世有中毒者多来此观求救,只是树珍珠一颗千金,大多人都买不起,只能等死罢了。
诗曰:
头大尾细七尺长,花身电目逞凶狂。
虎纹赫赫夸海口,可怜头下怪模样。
山中有虎,好道心坚,遍访高山大川,想寻道观修行。可他道分稀薄,一直没找到肯收他的师父,直至他寻到盘丝岭,想在那处拜个得道的仙人为师。
初时,仙师嫌他是只老虎,与自己门中弟子不相类便不肯见他,老虎就跪在山门外几日不起。仙师觉他有几分诚意,给了他个机会,收他做了个外门弟子。
岂料那老虎没长性,凄凄哀哀地拜师后,却不见用功,仙师劝他道:“修行是靠自己,不是靠师父。”怎奈那老虎却点拨不通,仙师就罚他去虎蛇虫林守山。老虎被罚心中愤愤不平,越发耍赖躲懒,成日只在树下闲躺,嘴里还骂上师父几句,以此打发辰光。
这日,他半睡半醒地躺在树下,嘴里又抱怨起师父来,他忽闻耳边一声轻叹,有团东西滑入他口中,他吓得惊坐而起,周围并无半个人影,干呕许久也没吐出来什么,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过了些时日,老虎的脖颈变得又细又长,再也不能说话了,整日很勤奋地在空心林中巡视。大家私底下议论道:“他学道虎头蛇尾,师父定是对他做了些惩处,他才变成这般模样,以后我们都得小心才是。”
诗曰:
吞丹催羽化,染秽同污流。
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观中舞剑的弟子跟着师父修行已久,他们从拜入门下,都怀着得道的心愿,练功不辍,非常刻苦。
这日,师父终于告知弟子们,经过长年的修炼,他们功法纯熟,可随他去山中闭关,若是有机缘,便可羽化飞升,前往北方的梯仙国,等待位列仙班。众弟子欣喜不已,收拾好行囊,急不可待地随师父入山了。
师父带着他们,使一个缩地法,到了一处风景奇绝的山中。那里满山金风飘荡,秋叶飒飒,一副秋高气爽的景象。
山顶有一处庄子,他们放下行囊,师父就领着众人,顺着庄后的小径,走到了峰顶。只见空中垂着缕缕丝线,丝线一头悬在山岚之中,另一头却高在云端里,不知能到何处。师父道:“这便是前往仙国的天梯,几百年前,你们师兄正是在此处飞升的。”
语毕,他与每人发了颗藕荷色的奇物,道:“这是助你们羽化的仙丹,徒儿们快快服下罢。”
众人正是心情激荡,一下便将那肉卵般的东西吞下肚去。有几个弟子,稍有迟疑,却见先行服下的同门,面具一破,竟化成些扁头肉虫来,恶心可怖。他们吓得急忙询问师父,师父摇头叹道:“缘至而无胆,不是做仙人的料。”
叹息未止,那些羽化为虫的道士,便朝他们扑了过来。
诗曰:
林深青冉冉,全无俗尘沾。
连枝常相衬,道心坚似磐。
昔年,有个富家子为访道求仙,抛离了家业,躲入山中修行。因他自小由仆从伺候,不擅家事,独自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日,他浣衣用的木盆顺水漂走了,他便坐在河边嚎啕起来,忽听树头沙沙作响,抬眼一看,竟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足踏枝叶,飘摇而来。
那女子落在他跟前,问明缘由,安慰道:“我是这林间柏树成精,听你如此好道,心下感动,便助你一二罢。”于是,女子时常帮他准备饭食,浆洗缝补。每次她来,从不多言,绝不多留。可即便如此,富家子的心中还是生了别的念想,对女子道:“你既然愿意照顾我,何不与我双修,我们做对林间道侣,也好阴阳调和。”
那女子勃然大怒,严词拒绝:“我与你修的是不同法门,况且我已有千年道行,岂会因你透漏真元?”言罢,匆匆离去。富家子多次去河边哭求,这才得到原谅,但不上半年,他又旧事重提,痴人说梦起来。
女子思索一番,道:“你未曾见过我的原貌,谈何做道侣呢?你先随我来吧。”
女子将富家子带入深林,但见群木之中,有棵巨大的柏树,树皮窊皱,沟壑森然。那女子飞上树梢就不见了。旋即古木发出长啸,拔地而起。它轻捻法诀,唤出周围几丛矮树,大家丫丫叉叉,比比划划,要教训那富家子。富家子吓得抱头鼠窜,急忙收拾行李,逃回家中去了。
诗曰:
日日驱驰无日闲,乐山乐水总无缘。
普度他人空劳碌,哀叹辛酸又百年。
从地狱被土地公召来的力士们,是地狱最低阶的冥卒。他们素日里要完成许多活计来维持地狱的运转,能来阳间奉差,对他们就如休沐般快乐。
这日,四个结伴巡山的力士,边走边聊了起来。一个指着丹灶谷道:“看着这岩浆,我就想起我那差事来。若有生前放火害命者,死后入我们铜柱地狱,要裸身抱住沸烫的铜柱受刑。为了烧红那铜柱,我等只能不停地添柴扇风,还要去刷洗粘在柱上的焦皮烂肉,真不如弄个火河瀑布省事。”
另一个听完也抱怨道:“是呀。若有那生前离间亲情者,死后入我们铁树狱,要从背皮插入尖刀,挂在利刃树上。连累我们日日磨刀,时时修树,有些皮开肉裂从树上掉下来,我们还得拿针线缝补,再驮着把他们挂回去。我看,还是前头的大铁球好使。”
第三个又道:“你们这都算好。若有那生前虐待牲畜者,死后入我们牛坑狱,要被无数火牛踩踏,角顶,我们除了养牛,还要钉铁掌,磨牛角,那些踩成劖肉的亡魂隔些时日就得挖出来,不然积多了会陷牛蹄,那我们还得受罚哩。倒不如那火焰战车更便利。”
最后一个力士,边听边对着火焰山的山景一一望去,赞叹道:“还是这火焰山好啊,你们看,它多像一座与日俱新的极品地狱。”其他三个听后同时啐了他一口,十分扫兴地散了。
诗曰: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月陀国南大营的军队中有个伙头兵,负责每日给士兵们送饭。他时常能看到有个人影远远跟随他,他胆子很大,便跑去拦住对方,发现那原是个人俑。人俑的手里拿着弓,却没有箭,非常奇怪。伙头兵自认没做亏心事,便大声质问道:“你为何总跟着我?”
那人俑虽没有五官,却从肚子里发出声音,道:“你前世与我是同乡,我们曾在一处当兵。后来我在敌国被射伤,你却丢下我独自逃生了。我流落在野地,最终疮伤溃烂而死。我心有不甘,不肯投胎,阎王便让我当了个阴兵。我是来找你偿命的。”
伙头兵奇道:“那你为何不杀我?”陶俑举起弓,道:“这弓只射阴箭。你此生还算正直,我找不到箭来射你。所以只能徘徊于此。”伙头兵听完,问能否帮他,陶俑生气道:“本来就是你的错,该由你来偿还,怎么说是帮我?只要你能为我磕一万个头,每次磕头都念一遍佛号,我便能超生了。”
伙头兵见他如此态度,愤怒道:“你在敌国中箭,不是我射的;你没躲过箭,不是我推的。若论救你,那叫重义,若论不救你,也是合情合理,你怎么反来怪我?”言罢,伙头兵举起饭桶的盖板,就将陶俑砸了个稀巴烂。那陶俑碎裂开来后,化成风沙飘散了。
咦,连鬼也怕恶人哩。做人做事当然要反省自身,以善良为本,以巧便为门。但也需提防,别让人利用了好心,说不定他还要反过来怪你哩。
诗曰:
登高堂,着新鲜,一朝报应生死变。
牛首阿旁岂为虚?人心善恶方寸间。
净乐国有个大官,位及光禄勋。这人不信鬼神,做事毒辣,为爬上高位,害死了许多人。迟暮时,他因一场风寒,重病不起。这日昏睡间,他做了一梦:熊熊烈火中,走出两个牛首妖怪,他们如人直立,身披铠甲,说要拿大官去阴曹地府对案,让他赶紧交代后事。
大官惊坐而起,想到平生恶事,害怕不已。他急忙唤来家人,命他们请和尚道士来家中打醮作法。他还将自己所攒财富,全都散了出去,施粥舍米,救济贫苦;又捐了五座寺庙,镀了二十座金身。一段时间里,整座城,都因为他而热闹非常,街头巷尾全是称颂他的声音。
某日夜里,大官又做了一梦:牛首妖怪们手执文书,来勾他的魂魄。
大官反抗道:“我这些时日做了许多善事,不说长命百岁,至少该将功折罪了!”一个牛怪解释道:“你的确做了不少好事,但你诬告忠良贤臣,诈害同僚下属,盘剥农民佃户,抢掳人口财货。如今阎王要你下去对案,你就必须下去。”另一个牛怪嗤笑道:“善是善,恶是恶。你这贪官,今番坐定是死了。”
言罢,二人就用铁链锁了大官的生魂,拖着他走入烈焰中,往地府去了。是夜,大官便眦目咧嘴,滑脱不禁,卒于榻上。
诗曰:
万事随心莫苦求,害人人害几时休。
若说歹毒无报应,自有炼狱在九幽。
净乐国有个大官,世代簪缨,他的父亲更是位及光禄勋,家族风光无两。这年,他的父亲病故,没多久,他也突然暴亡了。
他的魂魄迷迷瞪瞪来到了地狱之中,看到了许多可怕景象。最后他在一扇巨大的石门前停下,往里望去,看见许多焦尸,他们被火焰炙烤得身体干瘪,面目全非,正戴着枷锁跪在一起。突然其中一个焦尸看见他,艰难地爬起来,冲着他大喊道:“子荣,我是你爹呀!”
子荣是大官的乳名,听见这焦尸如此唤他,便信了半分,大官赶紧问:“爹,我给您做了度亡道场,您如何在这?”那焦尸道:“没用。生前做的善事,来生才能兑成福报。但做的孽,现在就得还清。太多人因我而死,阎王把我罚到无间地狱里,日日受业火焚烧!儿啊,你千万莫学我。”
言罢,他又从焦尸中叫出来其他五个,分别是大官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们六个围着大官反复叮嘱。不多久,一阵阴风刮来,石门骤然闭合。大官在阳间苏醒过来。此后,他也收敛了一阵子,终究过不惯那清贫艰难的日子,他告诉自己那是个梦,又重新回到了原本奢靡的生活。
诗曰:
白驹忽而已,去来何依依。
事往如流水,魂梦委尘泥。
黑脸鬼是枉死城的鬼差,与勾魂使不同,他们主要负责守卫枉死城。他们能在刀上焚起业火,将亡魂烧成灰烬,所以他们身上总是黑黢黢的。
这日,有两个黑脸鬼在城门前戍守,有个亡魂企图混出城去,被抓了个正着。一个黑脸鬼燃起刀刃就要斩灭那亡魂。亡魂赶紧求饶道:“两位大哥若能放我还阳,我就烧十库纸金锭作为报答。”另一个黑脸鬼拦住了前者,对亡魂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赛。若是你赢了,放你回去。若是你输了,就别怨我们。”亡魂问:“赌什么?”黑脸鬼答:“就赌,今日排队入城的人,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想还阳。若有半数,就算你赢了。”言罢,他递了纸笔过去,让亡魂在城门前,把新死者的姓名,以及生前执念都记下来。
待要闭城时,亡魂找到黑脸鬼,激动道:“我赢了!我赢了!”鬼差把名单交于城门使对比,发现数量和名姓都能对上,还补充了许多亡魂没有交代的内情。城门使十分满意,很欣赏亡魂,给了它不少好处,道:“今日城门已闭,你明日再来吧。”
一连数月,亡魂天天都来,黑脸鬼每次都和他打起了同样的赌赛。后来,亡魂不再吵着还阳了,他在城门使手下当了主簿,放下了阳世的执念。 咦,生活究竟是该往前看,还是该执着地贯彻目标呢?或许没有完全正确的解答,重要的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决定这样做。
诗曰:
炎炎烈烈飞天燎,威威赫赫扑地绕。
生生化化皆因火,冲破关窍是雄豪。
火焰山有不少仙洞,可大多数洞里,都淌着流火,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修炼。要在山中寻得清凉的洞府,十分不易。其时,山中的小蝠妖们都极善飞腾,总能在悬崖绝壁上找到舒适洞穴。
于是,大妖怪们就以他们为踪迹,跟随他们寻到洞穴,继而霸占洞穴自己来住。小蝠妖们的洞穴屡屡被占,盛怒之下,它们索性搬去了丹灶谷中居住。
那个地界,崖边是垂天的流焰瀑布,地面是奔流的热浆火河。妖怪们都不愿往那处去,大家都劝他们赶紧换地方。
小蝠妖们对这些建议置之不理,答道:“舒适的领域我们抢不过你们,所以特选了这处极凶极险的地方。这次修行,我们要么生,要么死,再也不想过受人欺负的日子了!”
所幸,这股子气性终助小蝠妖们修炼有成。流焰虽烫伤了他们许多次,也铸就了那披着火霞的皮肤,为了闪躲飞溅的热浆,也练就了那迅捷的身手。
咦,世上本无固定的道路,若许多人走同一条道,许是它更平坦更容易。另辟蹊径必定要面对许多苦楚磨折,质疑嘲笑,若能悉数克服,那便是可以独享的收获哩。
诗曰:
罗衣行火阵,金刀守翠门。
半身俗世里,枯荣皆眼尘。
历来,想寻铁扇仙求雨的人,总会供上一些花红表里。作为御前带刀侍卫的牛侍长,专司盘收交来的贡品。
贡品的好坏,关系到山中群妖们这年的受用,所以,他总思如何能让贡品里多有些自己喜好的东西。一日,他靠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发现自己鼻子喷出来的烟,特别像自己最爱吃的鸡,便立刻有了计策。
他告诉所有上贡的人,每日酉初之时,火焰山冒出的烟雾像什么,就是贡品要交什么。大家真的以为这是铁扇仙给的预兆,便不顾生活艰苦,每次都按照烟雾的形状,老实进贡。牛侍长收到了许多自己想要的各种物件,生活非常幸福。可时间一久,民怨四起,大家纷纷对铁扇仙的雨表示不满。
这日,铁扇公主受天庭之邀要去听老君说法,将有些时日无法回来,自然也无法下雨。牛侍长赶紧跪到公主面前讨起饶来,原来公主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贡品,每到春耕夏种的时节,自会为周边的村民施法。贡品之说,全属乌有。
铁扇公主并没有责罚牛侍长,只是命令他赶紧将东西退回去,并向村民解释清楚。可村民都不肯收,反倒又推给牛侍长,让他劝诫铁扇仙多下些雨来。最终,牛侍长夹在村民和铁扇公主中间两头挨骂,里外不是人。
诗曰:
体壮技精妙,盾厚持枪矛。
心如烈火热,多情却被恼。
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前,那时大力王尚在天庭未归,红孩儿正于南海修行,火焰山一片安宁。
某日,璧水金睛兽从众校卫中提拔了个校卫长。由于事务繁杂,校卫长便搬去了罗刹宫的宿直间居住。
校卫长分到的是西厢房和一侧的耳房,他便把耳房用来坐卧;把厢房用来待客。一日晨起,校卫长发现厢房被人连夜整理过。桌椅被擦得一尘不染,盘中有洗净的瓜果,壶里有新沏的茶水。他惊疑不定,细细盘算,想起了服侍夫人的毛女们,和伺候小姐的狐女们。他又想到,平日里侍卫们总笑他比别个俊刮些,现在升了官,是不是……思绪翻涌起来,校卫长不禁有些飘飘然然。
接连月余,这位“好心姑娘”每夜都来,却始终不肯相见,校卫长终于迫不及待。这夜,他躲在厢房外,守至四更,才闻得有脚步声传来。只是这声音粗重,失了毛女狐女们素日的做派。但校卫长顾不了那些,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已扑到那人身上,将对方一把抱住。怀中的身形结实魁梧,校卫长的胸膛甚至容不下他。对方闷哼了几下,传来牛侍长的声音:“我好整洁,看你屋子总乱糟糟的,值完夜便替你收拾收拾,你不用这般……客气……”
诗曰:
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人心。
恶有业报火销骨,善无人怜天自荫。
火焰山下有个村庄,村民以蒸糕为食,只穿葛布麻衣,生活极贫极苦。村中为了求雨,便规定将年岁超过六十的老人,送去火焰山中给妖怪们当祭品。
许老汉少年时慕道,年老后身体越发硬朗,精神矍铄,似有长寿之相。可在他六十岁寿辰时,村民们熙熙攘攘给他大力操办了一番,便叫他坐在红布铺就的祭桌上,由后生们抬着,送往山中的石庙里当祭品去了。
许老汉在石庙里关了好几天,他又饿又渴,奄奄一息。就在他快死的时候,石庙的门突然被撞开了,有硕大的身影走进来,一个道:“又是个老货。”另一个道:“还在喘气,我们快去看看。”等他们到了近前,许老汉才看清,来的是两只穿着铠甲的牛精,手里各持一对双锤,吓得他连叫喊都忘记了。
两只妖怪却并没有动粗,他们将一个水囊递给了许老汉,还分了他好些干巴,这才对许老汉道:“从这石庙出去,沿着后头插有竹签的小路一直走,就能寻到官道。从那里往西可到祭赛国,往东可到西凉女国。”
许老汉缓过神来,这才问他们为何不吃了自己。另一个牛精答道:“你们凡人也太小瞧妖怪了,就算要吃人,我们也不吃你这个年纪的呀!我们夫人好几次将老人送回去,结果都被害死了。所以我们现在都是指路,让你们去别处谋生。你吃完了就赶紧动身吧。”
言罢,两个牛精也不搭理许老汉,舞着双锤,继续巡山去了。
诗曰:
霞举飞升易,修行举步难。
世人迷捷径,祭赛千千万。
祭赛国城外有个烟火观,专收帮闲的破落户子弟,因教他们修道走正途,口碑极好,许多人家都将不争气的子弟送来这里,这个故事便是听某员外说的。
今次讲的这个弟子本叫赵三。他因在勾栏里帮王员外的儿子使钱,被员外告上府衙。官差满城在捉他,烟火观的道士恰巧遇见,便将他收入了观中。
自此,赵三日日跟着师兄们悟道练功,讲经说法,还勤勉地完成师父布置的任务。某日,赵三奉师命下山,在山脚遇见一户外出上香的女眷,其中有个小妾叫媚娘,正被家中太太虐打。赵三出手救下媚娘,又恐她被夫家捉回,便将她带入了观中。
媚娘无处可去,好在师父肯收留,她也拜入观中,做了个女弟子。初时,媚娘因赵三救她一命,她颇为感激,便时时替众人做些缝补浆洗之事。媚娘多次恳求与赵三做道侣,都被拒绝了。
几年后,赵三修炼有成,师父在山中替他举行了升仙仪式,媚娘也被邀请观礼。他们被带到一处淌着火河的山巅上,赵三接下师父传授的符箓,便跳入了火河。媚娘为了能和赵三双修,也在众人的簇拥和祝福下,步入火河。 烟火冉冉升起,他们在炽焰中羽化新生,成了火河使者,将随着火河长生不灭。
诗曰:
蒙昧生愚焰,日日复熬煎。
吃尽无间苦,求死不求仙。
相传,黄帝时期有个叫宁封子的陶正,他从神仙处学会了五色烟火法,于是他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有人说他飞升了,有人说他把自己烧死了,没有定论。祭赛国有个烟火观,正是以五色烟火法立派而建,这个故事是听其中某个出逃的道士讲的。
道士的师父是烟火观的观主。某日,他陪师父去市中买酒,在路上遇到个被差役捉捕的逃犯。因观中人口不多,逃犯又有些钱财,他们便将其带回了观中。这逃犯叫赵三,原不过是个替人使钱的浮浪子弟,观中打家劫舍之徒大有人在,赵三与他们朝夕相处,不久,就比原先还坏了十倍。
这日,正该赵三下山劫道,充作日常花销,恰巧有家富户的女眷上香归来,赵三不仅劫了财,还看上了那家的小妾媚娘,将她一同抢上了山。
媚娘被锁观中,不但每日要给他们洗衣做饭,还时时挨打。她恨毒了赵三,却斗不过他,几经凌辱,只能暗自隐忍,等个逃生的机会。
几年后,媚娘忽闻观中要举行升仙仪式,道士负责押着媚娘一同前往。在淌着火河的绝高的山崖上,赵三接受了师父授予的符箓,准备跳入火河登仙,但他非要媚娘陪同。在场的道众,发出癫狂的欢呼声,媚娘十分害怕,但道士仍旧依照师命,把她推下了山崖。
他们的尸首在火河中烫得焦黑,受符箓的吸引,岩浆汩汩钻入他们的头颅里,将其胀大了好几倍。新的躯身在火河里挣扎着站起,面目全非,他们不停地痛苦晃动,最终朝着火河往黑山的深处跑去。推下媚娘让道士看到他们变化的过程,不论烟火观的观主再如何解释这是羽化蜕变,他都不肯信了。
诗曰:
童子笑,好心肠。童子怒,恶无双。
难对敌,钻山岗。放阴火,背后藏。
古籍载,火灵砂形似丹砂,无毒,强阴健阳,比丹砂更适合炼丹。许多丹家,都想买来制药。可火灵砂乃山精之宝,世人少见,所以有价无市。
却说,有个喜欢研究奇物的人叫成名,穷困潦倒,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知火灵砂是火灵童子体内所结精石,便想以此做空手买卖。他变卖家产,闯入山中,誓要捉到火灵童子才罢。他在山中寻荡多日,一无所获,存身的木棚反不知被谁烧毁了。
成名又气又急,他在烧毁的木棚前,跺脚咒骂。地上突然钻出条红色的大蚯蚓,那蚯蚓半截身子冒在空中,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有张善财童子般稚嫩的孩儿脸。它见成名如此凶恶,竟嘤嘤地哭泣起来。成名又吼叫着吓唬它,想止住精怪的哭声,那孩儿脸又转成愤怒相,钻入土里不见了。
待它消失后,成名才恍然,那是火灵童子。于是他又不停跳来跳去,想把精怪引出来。许是成名太过吵闹,那精怪从斜刺里钻出,朝成名喷出个火球。成名躲闪不及,被火球打中,烫得满地打滚,连衣服也烧没了。
成名知道自己没本事采到火灵砂,大哭起来。火灵童子又笑嘻嘻地钻到成名的身旁。成名一狠,捡起石头,疯狂敲在精怪头上,将其砸得稀烂。
依照此法,成名采到了许多火灵砂,但他从不将此法外传。后来,因他卖得火灵砂越来越多,竟成了远近闻名的采药人。
诗曰:
堪叹妖猴遇兵凶,离山远走万事空。
祸不单行遭罗网,因果自在大化中。
数百年前,天兵再次烧毁了花果山。得知大圣已死,许多猴子只得忍痛离开,另寻别处修行。念及大圣曾与牛魔王结义,不少猴子便往火焰山去投靠牛魔王。
牛魔王十分痛恨猴子,可这次他却额外开恩,收留了逃难而来的群猴。可火焰山火气蒸人,极贫极苦,还有时常来挑衅的妖魔,猴子们活得很艰难。幸而,土地公待他们极好,送吃送喝,猴子们便倚靠着他过活。
不想,时日不多,猴群却出现了瘟疫。猴子们开始不停地掉毛,皮肤溃烂,背上鼓起又大又黑的脓包,十分可怕。瘟疫极速扩散,许多猴子都病得生不如死。作为猴群的领袖,赤尻马猴下令将染病的猴子扔到了丹灶谷底,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被遗弃的病猴们,天天在谷底咒骂着昔日同伴,就在快病死之时,土地公带着灵丹妙药救起了他们。半旬后,他们的皮肤愈合了;月余,他们背上的脓包破裂,生出一对乌黑的羽翅。土地公细心教导他们如何飞腾,还接受了他们投诚的忠心,将他们纳入麾下,因他们排行第十,便被赐名行什。
行什接到的首件事务,便是清理赤尻马猴的营地。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背叛者,只有技高一筹的赤尻马猴侥幸活了下来,但没人知道他逃去了哪里。
诗曰:
滴溜圆眼睛,身躯血津津。
头戴七宝帽,面掩赤诚心。
地罗刹是海罗刹的后代,他们出生在流亡的路上。因灵蕴不同于故乡,他们都没能长成海罗刹那巨大的身躯。虽是如此,地罗刹们效忠罗刹女的心,却与祖辈们一般。他们谨守铁扇仙定下的戒律,勤修术法,改掉了许多恶习。
民间有许多罗刹极好吃人肉的传说,是以火焰山附近的村庄,总以此为由将老人们送到石庙里当祭品。其实火焰山的罗刹们根本不吃人。非但如此,因其巨大的气力容易伤到凡人,罗刹女还让他们使一种特制的重盾,要求他们多守少攻。但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也会使出些喷火的本事。
即便地罗刹已经做了许多改变,但人们看到他可怖的外貌,还是会被吓得惊叫乱逃。其实在地罗刹眼里,那些高喊高叫的凡人,又何尝不恐怖呢?
诗曰:
山恶人善丑自丑,看你笑我狗咬狗。
亘古英雄不论貌,痴愚不识本源流。
古籍载,西海之外有大罗刹国,海罗刹居其中。他们相貌怪异,与海内者差之甚远。
某年,海边有座庙宇传出有海妖作祟。这庙修在海内罗刹国中。罗刹国的王女奉命调查。她自幼在佛前修习,法力极强,便支走了所有人,要独自降妖。
这夜,王女在佛堂中大声诵经,就见门外突然跪着几个丈高身影,头如肉瘤,歪俫斜口,鼻有三孔,眼生额头。王女不曾见过如此丑怪之人,吓得跌坐在地。而门外的几人,也同样指着王女的脸,大喊大叫,撒腿就跑。王女头次被这般对待,十分好奇,赶紧出声挽留他们。
可那几个怪人还是没命地奔跑,王女再次背起佛经,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知晓彼此没有敌意后,他们交谈起来,王女这才知道他们是海罗刹。
王女听闻他们想要修行,就收留了他们。为了不吓坏百姓,她给海罗刹制作了黄金宝石面甲,罗刹王又给他们打造了巨大的盾牌,让他们做了王女的侍卫。
百年后,罗刹国灭,海罗刹护送王女东逃,一路历尽辛酸苦磨,才在火焰山落脚。为了更好地保护王女,他们甚至学会了吞火的技能,青色的皮肤变得赤红。他们如今住在火河里,在火焰山中翻波掀浪,喷吐流焰。即便罗刹女早已韶华不再,但她知道,守在她宫外的最忠诚的侍卫,并不在意她的美貌。
诗曰:
嵯峨独角冠,素洁青衫影。
灵犀报君恩,愿君寿长欣。
传说,堕和罗国好养犀牛。一次国王狩猎,射中了头怀孕的母犀。母犀临死前,娩下一子,国王甚觉有趣,便将它养在了上林苑中。
幼犀深记杀母之仇,十分惧怕宫廷里的人,一见到他们,幼犀就吓得四处乱窜。宫中众人便故意拿着鞭子追赶它,撵着它到处跑。
直至幼犀的角,长得又尖又锐,它才乘着宫人来追它时,用角将其胸腔顶穿,为母报仇。国王得知此事,便招来屠夫要杀掉堕罗犀。屠夫十分怜悯它,便以狗血淋在堕罗犀身上,伪装成宰杀,将其带离了皇宫。屠夫将幼犀藏在自家的犀牛群中,用珍贵的麦子喂养它,他们一起生活了很久。
某夜,屠夫做了一梦,梦里堕罗犀道:“我今生本有仙缘,可以成妖。但你有恩于我,我不可不报。明日你阳寿将尽,我便把我的寿命让渡给你。我会把犀角留在你的桌上,等你断气后,让你的妻子将犀角点燃,若它能全部烧完,你就可以活过来。”
次日,屠夫起床,见桌上果然有支犀角,而堕罗犀已然不见。他叫来妻子,交代好后事,便咽气了。屠夫的妻子点燃犀角,足足烧了四十九天才彻底燃尽,屠夫果真重返阳世。可自那之后,他生出了长长的犀角,皮肤也变成了青色。待他妻子去世时,他还年轻挺拔。后来,他拜了罗刹国的王女为师,大家都称他火长老。
诗曰:
老牯戟枪尖,业火焚两肩。
渡人过阴阳,劳碌尘世间。
昔年,有个少年躲在邻家库房中玩火,不小心引燃了库房里的物件,他害怕责罚,想要靠自己灭火,结果火势越烧越大,不但烧毁了整间库房,也将他烧死在了火海中。
他死后留下了极大祸患。邻家找他的父母赔物件,他的父母找邻家赔儿子。双方争来吵去,直到他的头七那日,还没吵出个结论。设飨都不安宁,牛头马面便不肯去送煞,牯都督见手下都不去,只好自己陪少年走一遭。
二人刚到他家门口,就听到院里传来他父母与邻家的争吵声,推门进去,就见少年的父母道:“我儿子烧死在你家的仓库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他撞见才被杀掉灭了口!”邻居道:“我家库房里放的都是值钱货,肯定是你儿子动了贼心,进库房偷盗,结果引发火灾,必然是你们赔我们。”
两家人吵闹不休,最终竟打了起来。牯都督问少年:“你可想过会有今日?”少年十分后悔,流泪不已,牯都督于心不忍,道:“也罢也罢,今日是你头七,闹成此样也太无礼了。”于是他肩头火起,烧出一股烈焰,持戟一下劈裂院中的一棵老树,将其烧得焦黑。众人这才想起今日是头七,急急忙忙都跑出了院子……
诗曰:
凡仙都混然,命中各有难。
千生犹懵懂,万死仍不甘。
有三个人,同日而死,亡魂相会于阴曹地府。
他们在判官前跪好,判官指定一魂,道:“你生前做贼,抢夺伤人,欺凌良善,如今判你入刀山狱,偿还罪愆。”那人哭嚎道:“我家中烧了十库金银,判官大人若肯留情,这些金银都是您的。”判官不为所动,一拂袖,让阴兵带他下去了。
判官指定第二个亡魂,道:“你再世为人。”亡魂嚷道:“我此生勤修佛法,做了许多善事,不曾伤生害命,为何还要入轮回受苦?”判官道:“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能再世为人已属优待,难不成你想做畜生?”亡魂不乐意,道:“做人太苦了,我修佛可是为了脱离沉沦。”判官冷哼道:“今日恰好地藏菩萨不在,沉不沉沦可由不得你了。”一拂袖,让阴兵带他下去了。
判官指定最后一个亡魂,道:“你生前炼丹,造孽害命,夺人内丹,如今判你入血池狱,洗清罪孽,才可轮回。”一拂袖,正要让阴兵带他下去,却见个身披金甲的天将,闪身入殿,将军令扔在案上,道:“他以通玄了道,这是天庭召令,如今元帅府让我来接引他,入仙箓,做天兵。”语毕,那亡魂振奋不已,急忙跟着天将走了。
诗曰:
明盔配亮甲,金戈覆雕花。
造化玄功妙,涤荡入烟霞。
却说,在阴曹脱难的亡魂,初登天界,心怀激荡。他随天将穿巷过廊,步入武库。天将道:“此为楮白甲,皆为极品,凡间难有。”遂取一套,替他捧定,又转到三曹处,却不入正殿,只往偏殿的一处小吏前,取张契据,令其签字画押。
小吏在旁,漠然叮嘱:“签此契书,日后只可在天庭效力,永不入轮回矣。”那亡魂四下里观望,一个个玉簪朱履,一殿殿金碧辉煌,立时画了押。
天将带着亡魂又往兜率宫去。亦不入正殿,转过回廊,来到后方极大的塔楼前。那楼顶上冒出滚滚乌烟,正有许多兵将,手捧盔甲,正候入殿。
待亡魂入内,只觉热浪灼烧。无数炉灶齐燃猛火,有一巨釜悬吊其上,正融着些铜汁铁水。一个执扇的道童迎上来,笑道:“天兵天兵,我说你听。肉身既殒,魂附钢金。恶战沙场,临危履冰。道消功散,三思慎行。”
语毕,那童子便把亡魂推入模子中,摆好盔甲部件。那亡魂犹自懵懂,就见头上巨釜一斜,滚沸的浆水浇落,塔楼中回荡起他嘹亮的哀嚎。
诗曰:
猛将如雷云,随电降尘凡。
输赢两争持,苦命不苦难。
却说,那亡魂熔炼了盔甲之躯未及数日,便听闻玉帝大恼,调十万天兵下界降妖。天将恐他兵器操练不熟,给了他一柄铁弓,让他躲在后方射箭。
他随众下降凡尘,就见旌旗飞彩,戈戟生辉,十八架天罗地网遮蔽了山场,满天庭星宿武将围困了四方。李天王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出师来斗,那魔王调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列阵来迎。一时间,只杀得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这新征的天兵未战片时,被场中一道神力振飞开去,醒时已在兜率宫廊后的塔楼前。两个道人抬着他,进到楼里。道童笑着迎来:“幸好你这盔甲未烂,否则就治不好了。”童子边说边将他推入模中,摆好盔甲部件,滚沸的浆水再次浇落。
待他淬水而出,一道法力乍起,他竟随着雷电再次落回了战阵里。
新兵站在场上,晕眩疼痛未定,不知天上哪位神仙,又砸下一个法器,金波荡漾,他再醒来时又在兜率宫的塔楼之前……
此后,他被火烧过,被水淹过,被雷劈过,幸而次次都得了个全尸,次次经铜汁铁水浇铸,又重返战阵。
难忍难忍!他绰起地上的兵器,终是下了决心,不能只有自己受苦,反抗天庭就该是绝路。
诗曰:
授箓定长生,钢铁铸躯身。
离恨不离苦,轮回又归真。
话接前文,自亡魂成为天兵已然千年,他亦历尽淘选,成了天将。虽升了职,他却迷惘无措。原来生前未得道,做了天兵后,他能晋升的顶点便是天将。有许多前任天将,为了改变这宿命,逃脱下界,又被追杀毙命,从此魂消梦殒,再无机会。
这次,听闻花果山有异动,天庭再调天兵下界,因他差了一员部下,便领了召令去阴曹地府挑个亡魂。
他走至判官身侧,看见三个跪着的亡魂,他将其中那个修道的亡魂带出幽冥,那亡魂看他盔甲晃亮,刀锋透寒,一块精铁做的大盾,雕着华丽纹样,心怀激荡。天将停下脚步,失言问道:“若你今日随我去,日后再无投胎轮回的机会,做神仙也只能到我这官职,你可还愿意去?”
那亡魂回道:“愿意愿意,我也不知再入轮回可有别的机缘,指不定再轮回千万次,只是过得更惨了。”天将知他定不会回转心意,只得带着他朝天去了。
诗曰:
赫赫扬扬,身高过丈。腰悬甲沉,手持戟长。
其神凶恶,其目呆光。若愚若智,糊涂模样。
山门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牯护院在这个差事上呆了百余年,从没升迁过。但他对此事从无抱怨,只因他十分敬慕大王,而大王又常常赏赐他丹药,他便十分满足。他将丹药供奉在一个金漆的花梨木匣儿里,匣内垫着锦绒的衬布。每次服药,还会净手漱口,烧高香,敬天地。山中实则有许多小妖都得过大王赏的丹药,但全然不如牯护院般谨小慎微。
一日,有小妖问牯护院道:“你每日守山这般劳累,如何还能龙精虎猛?”牯护院诚实道:“俺是因为服了大王的丹药,这才觉得气力不竭,你们也可多服些,便如我一般了。”那小妖道:“我们也吃过,但大家都觉得没效果,这才疑惑为何你的这般有效。该不会是大王给你的,比给我们的好吧?”那护院惊讶道:“都是由护法一同发放的,怎还能分得出个你我?”那小妖仍是不信,非要与牯护院换上几颗丹药才罢。互换丹药后,小妖仍觉无效,而牯护院依然龙精虎猛。
咦,人人都说这就是:“傻人有傻福。”但这或许并非不够聪明带来的补偿,而是痴狂的崇仰,为那护院带来的力量。
诗曰:
意气出毒谋,惹祸终自受。
天道虽不言,善恶必追究。
广智幼时并非和尚,而是只极想做人的小狼妖。
他经常化形去镇上玩耍,却总被人们识破,受人追打。他向其他小妖询问缘由,众妖都道:“你虽变得像人,却没有人味,自然会被认出。你若想学做人,就该去人堆里待着,与人相处,学习他们的礼仪和习惯。”他深以为然,跑去求大王成全。他的大王凌虚子与山中的黑熊精十分相熟,黑熊精就将其化作一个小和尚,荐给了一同论禅的金池长老做个弟子。
初时,庙里一众和尚都不喜欢他,时常戏弄他做耍。而他总是讷讷的,上当受骗。老和尚便给他取了法号叫广智,希望他机智敏锐,不再受同门欺负。在老和尚的关照教导下,广智真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清规戒律,慢慢融入了和尚之中。
某日,庙中来了师徒二人,一个是白面的胖和尚,一个是雷公嘴的毛和尚。他们带来了一件锦襕袈裟,是老和尚从未见过的异宝。老和尚一心一意地想要,广智想报答老和尚的恩情,就仔细替他谋算起来。
广智从未料到,只因自己的一念之差,红色的火浪,吞噬了他熟悉的整个禅院。其后,老和尚自戕,凌虚子死在了金箍棒下,连黑熊精也受降去了南海。他深觉自己连累了许多人,认定自己做人实乃惨败,便弃了和尚的身份,重回山中,照着老和尚教的佛法,好生悔悟去了。
在山中修炼的日子里,他仿照那夜所见漫山遍野的火浪,炼就了一门新兵器,名为“赤潮”。即使许多年过去,他仍能听到山中传来的呼唤:广智,广智!这究竟是谁,在不住地呼唤他?
诗曰:
佛口蛇心真似毒,两面三刀还反复。
哪得丹心向明月,空听禅机夜虚度。
广谋与他师兄广智不同,他自幼的心愿,是做个历代持名的大妖王。
可事与愿违,因凌虚子将爱徒送去观音禅院做了和尚,白花蛇精十分忧心,他忌怕这是凌虚子拉拢黑熊精的手段,就命令广谋也出家为僧了。
临行前,白花蛇精告诫广谋,绝不可落于人后,尤其是广智。可不论广谋如何努力,金池长老总不如像喜欢广智般喜欢他,哪怕他学得更快,练得更多,也无济于事。广谋认为此乃非战之罪,皆因大王照猫画虎,这才连累自己受人厌弃。他时常安慰自己,他是要回山中做妖怪的,才不在乎这些。
广谋忆起当年,老和尚常教导他:“你行事太绝,事事都应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可那日见到锦襕袈裟,老和尚一心想要,竟彻底忘了此话。他嘤嘤哭到半夜,广谋早就看出,他动了杀人夺宝的念想。众人俱是小心避开,唯有耿直的广智说了出来。
广谋心中无名恼火,索性计中生计。老和尚与那师徒二人饮茶时,他就看出,那猴子的双眼中,戾气难驯,定是个有仇必报的,就依着广智的主意,推波助澜,出了个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计谋。那老东西果真高兴起来,头次欣赏起广谋的才华。
献完计策,广谋料准此夜大祸将至,使股旋风,躲入山后竹林去了。果然,那晚发起大火,非但没有烧死取经僧,反把个禅院烧没了。
咦,世上果有此等小人,引得高士入局,败在他的一条歪计之下,或许就是世人常说的借刀杀人罢。
诗曰:
皮肤窊皱皱,吹气臊腥腥。
股长跳高云,偏爱钻泥泞。
哈咇国有个小城,每至拂晓,城门外常聚起夜集。这本是货郎们等待入城时以物易物,置换货品所为,但因价格便宜,不少百姓也来参加,慢慢便在城中有了名气。
数月前,夜集来了个古怪的卖油翁,穿一领青不青,白不白的褂子,瞪一双铜钟般的眼睛,说话声大如锣,张嘴腥臭难当。偏他话多,生性聒噪,大家都不想结交他。可他卖的油清澈见底,细腻柔滑,只需极少的香粉就能换得一大葫芦,所以摊前总围满了人。
这日,有个游方的小道士途经此处,也想瞧瞧夜集的热闹,便跟着乡民秉烛夜游。起先他逛得很尽兴,直至到了那卖油翁的摊前,一股绿气荡荡悠悠,自他的身上飘散而出。那小道士知他是个妖怪,随即念起灵官咒驱邪消灾,那卖油翁不消挣扎,迅速现出原形,乃是个绿皮大青蛙。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随手捡起扁担铁钎就要打它。那青蛙双腿一蹬,蹿起有树高,远远往山里逃去。众人结队去追,寻至一片洼地。却见许多小蛤蟆,从彼此身上剔下黏液,盛到个大桶里,接着给自己扑上香粉,彼此闻闻抱抱,玩得不亦乐乎。大家悄悄潜过去,往那桶里一看,里头所盛的粘液晶莹透亮,正和他们平日买的油一般无二。见此,人们哪还有气力打妖怪,只顾蹲在一旁呕吐,让妖怪都跑了。
诗曰:
鼓腹出奇能,呱鸣引雷震。
呼风不需龙,浅水有蛙声。
话接前文,途经哈咇国的游方道士,自从撞见了蛙精,便以捉妖为己任,四处寻访他们的踪迹。
这日,他行至一处河谷,听到有蛙鸣作响,伴生电光。那道士欣喜不已,急急来到河边立下法坛,要降服此妖。他先是点了香烛,做了祝祷,随后摘了道冠,披散头发,以朱砂画下三道灵符,抽出宝剑,唧唧哝哝念起咒文。
只听他大吼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见宝剑一晃,他挑起一张灵符,甩向空中,果就燃起一团火光,倏忽而灭。那河中的蛙精见这般动静,一蹦而出。原来这是只黄皮大蛙,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布衣裳,与前次竟有些不同。
道士见蛙精蹦来,急急挑起第二张符,倏忽焚起,就见风起云涌。待第三张符火起之时,乌云中劈下一阵惊雷。道士与蛙精俱吓了一跳,各自捂头。待响声过去,二者抬头观看,只见劈毁了几棵树,而天上,风云已然散了。
道士一怔,赶紧举笔,打算再画三道灵符。那蛙精不急不慢,拍拍肚皮,天色不动,但应它的敲击,空中落下十数道金光,每一道都落在道士身侧。
道士翻翻滚滚,难堪避开,那蛙精又张了张嘴,吐出一群带电的小活师。不论道士如何闪躲,它们都紧追不放,道士只好落荒而逃。
咦,凡举世立业,常以行事做派的绚烂华丽程度,来判断实力,倒也有几分道理。
诗曰:
月黑风高夜,恩仇相报时。
善怪犹可近,恶人不可亲。
昔年,有个将军的儿子,在营中作团练使。他性格残暴无情,兵士都很惧怕他,但碍于将军的情面,敢怒不敢言。
团练使喜欢打猎,养了条细犬。一日,他与几位教头外出游猎,一无所获,很是丢脸。他将责任推到细犬身上,命人将其活活打死了。
打死细犬的几个兵士心有不安,营房后面有片野地,多灵芝,他们便将犬尸埋在那里,夜里过去诵经。
一日夜里,团练使听到营房外有犬吠之声,叫人出去查看,声音立止,待人重新睡下,则吠声又起。反复数次,团练使暴躁难禁,亲去查看,只觉声音从地下传出,便命人刨开土面细查。
待土出石露,就见那细犬从地下跃出,宛如活时,只是身上长了些细小的触须。团练使非常高兴,以为得了稀奇之物,便招细犬过来。那犬见主人呼唤,十分欢喜,冲跳而来。可它头上有对木芝硬如盘角,一扑入怀,就将团练使的胸骨顶裂,团练使当场气绝。
众人见状,忙着呼叫医官,一时喧嚷慌乱,竟无人去捉那细犬。后面无论如何找寻,再没发现它的踪迹。
诗曰:
聪明老子糊涂儿,一个算计两个呆。
阵上父子谈何情,相父逞奸跑得快。
斯哈哩国曾经有三位王子。
大王子最受国王宠爱,其人英姿飒爽,在蝜蝂之乱中,屡建奇功,被封为英武将军。可他却忽染癔症,七情不全,六亲难认,如今只能幽居不出。
沙国王疚心疾首,幸而,他还剩两个儿子。
三王子最受国王信重,饱读诗书,喜爱佛法,文武兼备。可他在国王斩杀了一批大臣后,诀别而去。
沙国王怒气填胸,幸而,他还剩一个儿子。
二王子天生神力,可惜有些憨傻,不似大哥那么能打,没有三弟那么有谋。三个儿子中,国王最不喜他。可陪国王最久的,却偏是他。
黄风大圣得了神物,再次归来。沙国王遂率残余国民,归其麾下,以图复兴。黄风大圣见二王子颇有几分蛮勇,山中又正是用人之际,便收留了他们。
不过,黄风大圣手下还有位虎先锋,极好吃鼠,每日都要啖下几只才觉饱足。好在二王子的大锤使得凶悍,倒能稍稍令他忌惮。
二王子为国王做了许多牺牲,可不论局势多惨烈,多艰难,沙国王到哪都要带上大王子,派人寻找三王子,也不知二王子心里到底是何样的心情。
诗曰:
无毛力更强,秃皮腰板壮。
疯魔藏山底,阴沟作大王。
黄毛貂鼠平定了蝜蝂之灾,国王十分敬重他,将其奉为了国师,不论朝政大事,民生细务,必先征其意见,听其看法。
在国师的提议下,国王颁布了"敬鼠令",十里八乡的老鼠精怪,纷纷往城内迁徙。
大王子因阵前有功,被封为英武将军,却被一个妖怪抢了风采,十分不甘。三王子也不满妖怪当政,两人联手在朝中闹了数次风波,却仍未动摇国王对国师的信任,三王子最终负气出走。
这日,正逢国师诞辰,举国上下都在供奉他的雕像,连国王也亲临护国寺,为其添香祝祷。大王子愤懑难忍,当众掀了香案。
国王一怒之下,将大王子下了监牢。国师却不生气,反替英武将军说了许多好话。大王子得知国师求情,更认为他是个城府极深的邪魔,成日在监牢里咒骂不止。国王得知此事,深觉儿子放浪狷介,应严加管教,便下令一日三餐只可送至牢门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饭食迟迟没能送来,大王子正是惊疑,却听锁钥一响,牢门居然开了。
他等了片时,未见有人进来,就自己走了出去。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外头往来穿梭的侍卫,大臣,没有一个人模人样,俱是些穿着衣袍的老鼠。
大王子以为国师带着鼠妖篡了皇位,心下惊惶不已,一路横冲直撞,闯入父亲的金殿——
一只矮矬的老鼠,以其父之声,叫唤了他两句。这必是假扮的!大王子一把夺过侍卫的刀,劈向国王。
刀被国王近旁一只手持巨锤的鼠妖架住,两个斗在一处,殿前乱成一团。打斗间隙,大王子无意瞥了一眼王座旁的铜镜,镜中哪有什么英武将军,乃是一只肥硕无匹的老鼠!
诗曰:
事有机缘刚凑巧,命若蹭蹬总归空。
莫以本事论英雄,且看眼前造化功。
昔年,黄风岭曾有两位山神。他们受一位高人相助,得了一颗大妖怪的内丹。
他们分而食之,得了大法力,自此有了人心人形。为报答高人的恩情,他们主动为其塑造山场起来。
山中的土地没能分到这好处,便十分羡慕山神的机缘,得知他们可以任意化生山中的石精,便一直谋划着想夺过来。
但他却不知,化生石精,需要消耗许多灵蕴。山神们一直是从自己的体内,分出灵蕴来,才孕育了出石精们,搬山造石,栽种花草。
土地却每日惹是生非,企图夺他们的道行与修为。这日,山中化生了个巨大的石精,众石精都拜他为先锋。那土地还是不知死活,寻衅滋事。被石先锋又打又砸,直至捶进了土里,还在骂骂咧咧。
咦,为人为事若要往坏处里去,多半无人拦着,但若要往好处去,却总有些人想方设法制造些困境,想拦住你哩。
诗曰:
刀客竟何去,回首泪潸然。
狂风扫碛北,凄凄复单单。
草访村舍空,尘迎恶鬼还。
谁知莲心苦,梨儿腹内酸。
昔年,江湖中有个刀客,为娶心爱的女子,弃了旧业。未想,城中受黄风吹过,妻子染疾下世,儿子也生起病来。
男人听闻山里有个菩萨能治风疾,就携子寻到了黄风岭。他们借住在定风庄内,孩子养病,男人则去寻找菩萨的踪迹。
一日,男人路过村外一口枯井,听到有虎啸之声传来。他下井一看,竟别有洞天——
有头受伤的猛虎在那井底修行,猛虎告诉男人,他原是山中虎神,村中的大巫们也受他庇佑,谷中还有村民为自己修建的寺庙。他说那刮起黄风的妖怪偷袭了她,占去了他的寺庙,这才落难到此。
男人将信将疑,经过一番查访,大巫与寺庙之事,果都应证了,便带着儿子来给虎神瞧病。
虎神用个怪模样的葫芦灌满水,喂给孩子喝。说来也奇,自喝了葫芦内的水,孩子好了大半,又能活蹦乱跳了。虎神嘱咐男人,他被邪风伤了元气,若能吃些活人,恢复神通,定能停下风沙,根治孩子的风疾。
男人极不情愿,但见儿子精神渐好,又能在村边游玩,还交了不少朋友,真就狠下心来,诱人入井,为虎神疗伤。时间一久,村民渐渐发觉了异样。待男人回到村中时,儿子已被激愤的村民打死了。
男人悔恨不迭,拔出封了多年的刀,将村民一一斩杀,这才踏着一条血路,迷失在了茫茫风沙里。
诗曰:
怪人背生囊,一杆血灵杖。
颠颠还跳跳,百目透红光。
黄花观来过一个怪人。
他自称在灵台方寸山学过艺,只要魔君交出那东西,立时归降,便放他一马。魔君遣虫总兵,将这怪人制服,照例放入洞中虫卵内育化。未料,几日后小妖来报,卵被破开,人已逃了。魔君听罢,嘿然一笑。
自破卵而出,怪人背上生了一颗肉团,团上还有许多眼睛,十分骇人。怪人不以为意,继续云游修炼。
他途经一座荒山,山中盗匪横行,山下村民贫苦不堪。他就地住下,求风求雨,洗青荒山,栽种榆柳,遍植松冉。
经他一番整治,荒山连年风调雨顺,许多流民前来定居,山下人丁也日益旺盛起来。可那山中盗匪无心安居,见山青了,只顾砍伐,见人多了,只顾打劫。他又化作得道高僧,去盗匪窝中讲经诵佛,日日不辍,最后连那帮山匪也弃恶从善,在山下安居乐业起来。
过了数年,怪人忽至村中,绰起一根法杖,立在村口。那杖头发出幽幽红光,众生被红光一照,只如着魔般,互相撕咬残杀起来。
霎时间,山下血流成河,宛如地狱现世。
他驼背上的肉团倏忽张开无数眼睛,将周遭的血气精魂缓缓吸入其中。不多时,那肉团便胀大了一圈,直到再也吸不动了,那眼睛才缓缓闭上。
怪人苏醒过来,拔出法杖,又寻下一座荒山去了。
诗曰:
黄风邪入境,兄弟乱阋墙。
父仇不得报,井底落平阳。
咆哮透山岗,装样软心肠。
行事总半道,志丧命也丧。
某年某日,虎弟正于井底练啸聚神功,忽见井口有人攀藤而下。见那人有几分胆色,虎弟没急着扑食他,反打探起他到此的缘由来。
原来这人要寻菩萨为儿子治风疾,可菩萨未找见,儿子反病得要死了。
听此一说,虎弟心下有了计较,他将兄长的事迹安在自己身上,说服了男人将儿子带来给他瞧病。
初见时,那孩子面色惨白,浑身绵软,只能由男人使一根火麻绳将其缚在身前,才能安稳下到井底。
虎弟仔细一看,这孩子果被三昧神风吹乱了精气神魂,若不停下风沙,神医也治不好他。
虎弟想起兄长曾给过自己一个宝贝葫芦,只要饮过葫芦中的酒水,就能壮人气力,或许能凭此保这孩子一命。
待孩子饮下虎弟喂的水,他有了些精神,能开口说话了。他虽是久病之身,却十分有礼,得了帮助,连声称谢,对虎弟崇慕不已,虎弟十分快意。
他叮嘱父子俩,每日必须来此饮一口葫芦中的水。数次之后,孩子越发好了,他不仅能在村中玩闹,还结交了好些朋友。每次来喝葫芦,孩子都围着虎弟"虎神虎神"地叫他,将自己新得的吃食、玩具和见闻逐一分享给虎弟。
虎弟原对父子俩有些提防,但见这男人也算重情重义,便将葫芦给了孩子,让他贴身带着,只用葫芦喝水,孩子的病又好了几分。
忽有一日,他二人都不再来了。虎弟很少在岭中出没,一连等了数日,他终想弄清楚究竟,就往村中寻去。
入村一瞧,只见血流满地,村民们都被斩杀了。村头有口薄皮棺材,孩子的尸首就在里头,胸前还挂着葫芦。细看那伤痕,不难猜出孩子是被乱棍打死的。
虎弟扛着棺木回到了井底。每日都在棺木前练功,他总想着,再等等罢,等我足够强大,定会替你停下那该死的风沙……
诗曰:
啸聚夯气力,化石又奇袭。
赤胆忠良将,簪缨老剥皮。
师徒三众上前,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喊道:“吾当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圣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
那妖精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教:“拿了!”
此时八戒抖擞精神,那怪败下阵去。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
把门的入内急报,却又转来两只小虎,尊称了声:“父亲。”与那先锋互行了礼数。极大的一个道:“这白面和尚哪里来的?”先锋笑道:“造化!才要巡山,可可遇上这厮。”极小的一个喜道:“父亲好本事,来日教教孩儿。”
父子三个还待要说,洞主传令,教:“拿进来。”虎先锋遂携二子,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问了经过。先锋跪在下首一一作答。
洞主道:“且莫吃他着。”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
两小儿且随父退下,大的一个道:“大王素日食人,从不这般,断乎有些蹊跷。”小的一个道:“像是有些怕了这厮……”先锋喝道:“你们哪知大王的本事,我随大王多年,岂有他怕别人的道理。”二子互通眼色,不再多言。
不上半日,却又听大王传唤,原是那孙行者打上门来。虎先锋自请出征,那大王道:“但恐拿他不得,返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二子强劝,先锋不睬,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
诗曰:
诸法空相,不增不减。
自狂高慢,金身破碎 时时放佛光,庄严无量神威 霞光映照,耀我惊我破我 忘真言,堕伪魅
形孤形单形废 足之蹈之,若神若鬼 智者疯,勇者凶,仁者危 一朝染尘埃,禅心昧
愿以此身照世人�光即是暗,将那骄狂灭溃……
诗曰:
万法齐观,归复自然。
自命不凡,四肢卸尽 心心得真如,千手合掌结印 同虚空相,欺我哀我怆我 除牵绊,入涅槃
惟寂惟默惟静 生死独当,凋残独临 脱沉疴,离疾苦,无量福 牵情系恨,骨肉不散
此身不复辩伪妄 顺势泛涨,反将众生消荡……
诗曰:
弹指一轻,刹那芳华。
自念显能,身首异处 血生红莲花,一念万朵尽出 吉祥纷呈,哄我诱我刺我 剪慧根,陷香雾
尽真尽善尽美 斗法证道,败中枭首 天生刚烈骨,温柔尽倾覆 浮云盖性,不得明朗
愿以此身种繁华 锦簇花攒,反将众生戮屠……
诗曰:
寄身佛像中,鼓翅可乘风。
铁心多劳碌,金身享华荣。
昔年,某偏僻山中有个小庙,乃山民自建而成。这庙无人看守,仅供着一尊黑色神像,檐缠蛛网,灰冷花残。
一日,有个走江湖的侠客途经此地,欲在庙中住过夜了再起行。睡意朦胧间,忽听背后风声响起,他微张双眼,见案上那尊神像,生出了双翅,竟飞到了空中。这东西的足上有一对镰刀般锋利的钩爪,侠客心中大骇,一个翻身,拔出腰间佩剑,与那神像战作了一团,终将其打杀。
次日一早,山民们围在庙门外,提着许多花红酒礼,来感谢侠客替大家除妖。他们说,山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庙,都被这种妖魔寄居着,希望侠客能把这些伪装神像的妖怪都消灭掉。侠客见他们带来了许多银钱,贪念乍起,应承下来,让村民给他带路。
大家围着侠客,一边赞美一边催促他,将他送到了山林深处一座更大的古庙前。侠客刚走入殿里,就见炉里高香缭绕,宝烛辉煌,须弥座上供着一尊更大的神像,与之前杀过的形貌十分相似,浑身涂着金漆,格外雄壮威武。侠客感觉不妙,正想逃跑,那神像腾空而起,一抖翅膀,扇出两刃霜风,就将侠客冻在了原地。
山民们看着金身神像用脚上的钩爪穿了侠客的琵琶骨,将他拖入神殿的后面,都纷纷跪地许愿起来。翌日,他们所求的物件,全都一一出现在了家门前。
诗曰:
不惧北风寒,肤凝玉骨般。
嗳雾成霜雪,嬉冰更觉酣。
书接上回,那落荒而逃的道士,痛定思痛,在山中闭关数年,只将那五雷法习得滚瓜烂熟,收放自如,便再次起行。
却说,那带电的小活师,被他收得一只,关在葫芦中,经过雪山时,活师于葫芦内跃动不止,他便知此地定有蛙精。他寻至深谷寒潭边,果见有只巨蛙,身披霜雪,蛰伏岸旁。
那道士二话不说,一道惊雷劈将而去,正兀自欢喜,以为那蛙精必要应声而亡,不料它高高跃起,那雷劈了个空。道士亦不忙乱,再捏诀又劈一雷,那蛙还是一跃躲过,几下蹦至道士身旁。道士连撤数步,向后急退,自以为十分巧妙。未想那蛙精,双腿直立,胸腹一挺,跃将过来,他反被那大肚子顶了个趔趄。待他再欲还击,那青蛙大嘴一张,将股寒风吹来,立时把他冻在了原地。
那蛙正要吃他,却见潭那边走来几个和尚,见有人冻在此地,把那蛙精驱走,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诗曰:
摇光星散落山家,只生膏壤露甘华。
七两凡品八两宝,平常显达一两差。
此事听一城中药商所讲,是他表兄家的秘密。
表兄祖上原是山里的采参人,其后不知何故,弃了旧手艺,当上了樵夫,虽然家道不富,家中人人都很长寿。
表兄从小就常见个猥矬邋遢的老头来家中做客,每次他来,家中必会准备一桌好酒好菜,供他独享。彼时,表兄非常厌恶这老头,因他既不说话,还爱耍酒疯,只觉他是个蹭吃蹭喝的骗子。
直至有次,表兄的曾祖母伤寒难起,似有下世之象,那老头又来家中喝酒。听父亲说曾祖母病重,那老头走入院中,双手往地下一探,地上竟爬出许多藤蔓来。藤蔓间生出一棵小苗,那小苗迅速长大,开花结子。老头上前一拔,拽出一棵千年人参来。曾祖母饮下人参汤后,竟又好了起来,至今仍然康健。
表兄似有所悟,也恭恭敬敬地招待老头,如他的家人一般。
表兄曾邀药商也搬去山中,与他同住,药商却断然拒绝。
商人这般解释道:“表兄家虽是长寿,但一则日日粗茶淡饭,二来深山太过寂寥,我还是喜欢城里的生活,去不了去不了。”这话想来也只可当趣谈,不知真假。
诗曰:
丑脸扑白粉,玲珑狡诈身。
大胆唱主角,终是戏中人。
驼罗庄有个十几人的小戏班。听他们唱戏,是附近几十里最奢华的消遣。
这戏班中有个专唱丑角的人,平素总涂着张白脸,庄中人见他便窃笑不止。丑角十分郁闷,他自幼便有上台扮一次英雄好汉给大家看的梦想,为了进戏班,他无偿为班主当了一年的杂役,为了练功,他不管阴晴雨雪,生病染疾也从不休息。如今,却是落了个人见人笑的下场。
丑角提议,要换个英雄角色来唱。大家却说他身上没有正气,不适合这种角色。
丑角觉得大家在糊弄自己,便在一次登台时,改了自己的戏份,反将英雄在台上打了一顿。看客们十分生气,砸了戏台,没给戏钱就都走了。
大家纷纷指责丑角,又去劝慰被打的英雄。班主更是一怒之下,将丑角逐出了戏班。丑角不得其解,他努力反思,最终觉得是自己面相生得不好,便守在小巷中,用两柄淬毒的匕首,将素日扮英雄的那人杀了,剥下他的面皮,贴在自己脸上,想以此顶替他的生活。
第二天搭台唱戏时,到正角上场时,丑角忽然顶着他的面皮,旁若无人上台演起那英雄,咿咿呀呀唱了许久。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惊恐莫名,以为丑角得了癔症,便把他团团绑住,托人送到千里外的寺庙静修。那寺庙的院主见了,大喜过望,给他赐了“不白”的名号,还为他独创了一门毒冰双修的功法。
院主告诉他,只要他能等到一个让其功法大成的天命之人,就能顶着他的脸,做一回真英雄。
如今,谁都不敢走四师兄守着的山道,谁都害怕遇见四师兄。
诗曰:
心宽体胖肚儿大,相貌凶顽嘴角耷。
按兵不动稳如山,偷闲躲静守宝刹。
长空飘絮,玉砌琼楼。纷纷扬扬的大雪,经年累月,在这山岭上不曾停歇一刻。与这雪截然相反,三师兄不净,是个时时刻刻都想躲懒偷闲的人。
这日,三师兄不净正在偏殿里执守,以防师父随时呼唤,听见阶下有打斗之声,雷长老跑来禀告,原是山里不知来了个什么妖怪,非要闯进来见师父。
不净敷衍道:“你们先出去对阵,洒家拿了戒铲就来。”待雷长老步出偏殿,不净又坐回蒲团上歪着。殿外传来了妖怪高声的呼喊,说是要求见佛爷爷一面,拜师学艺,打斗声却越发激烈起来。
雷长老又赶来求援,不净起身道:“你们与二位鬼王先应对着,断不能放他进来。我这铲头的刃有些钝了,待磨好就去会他。”又过了一会儿,殿外静了下来,雷长老来报,说是要拜师的妖怪,被鬼王不小心打死了。
不净称赞道:“你们办得极好。把那尸首扔到枯井里,别脏了这地方。”雷长老听后,暗叹这妖怪无命无运,若是其他师兄值守,没准真能见上师父一面。
岂料,收尸时雷长老发现这妖怪身上,贴着些引火引雷的符咒,像是来找师父寻仇的。不由心中大惊,又暗自庆幸起来。
诗曰:
雪中有怪僧,壁前临朔风。
以武入真禅,缚手难缚魂。
二师兄不能,拳法超群,寺中无人能敌。
一日,黄眉招他近前,要授他些克敌的法术。二师兄却道:“弟子自认拳法足以胜敌,不必再用他法。”
黄眉听罢,笑道:“你的堂堂正正,不过是不知变通。这般束缚自己,如何再进一步?”
不能道:“弟子觉得,若用自己不认同的方法争胜,即便最后赢了,面上虽能,心里仍是不能。”
黄眉问道:“你不认同为师的道?”
不能道:“师父,您一直走巧路子,所以难以成佛。看似样样皆能,实则样样不能。”
黄眉听后轻笑几声,命人反绑了他的双手,令其在寺外的石壁前思过。原以为他跪上几日便会放下执念,不想他十分耿倔,直至今日也不肯低头。
诗曰:
不死亦不生,空余梦里人。
前脚差一步,光阴又半程。
很少有人知道大师兄不空是何时剃度出家的,只知道他是最早随着师父修行的,资历最深,庙中许多事务都由他来打理。
他极少从佛殿里出来,似乎总有念不完的经。他还极擅写诗作画,画过诸天神佛,叹过市井百态。可他却从不留恋,笔下的东西,写完画完就是草草扔在地上。有人问他为何,他便说:“我见不缘实我,不空是空。都是假的,何必吝惜?”
大师兄虽不出殿门,但爱好寻人辩经论禅。
一日,不能过来问他:“师兄,杀生有罪吗?”
不空答:“杀生有罪。可若为了大道,不得不杀,便无罪。”
不能反问:“那何为大道?”
不空答:“自是明空觉性,福徳圆足,登极乐,入净土。”
不能反问:“杀生不但不能了结因果,反造了更多孽缘业障,这又如何登极乐?”
不空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不杀,便是为旁人遗留祸害,岂非更是缺了福德。”
不能笑道:“师兄你都说要入地狱了,可见无论如何杀生都不对。说来,好人自有福报,又何须你再多此一举?”
不空急道:“入地狱只是比喻,本义是替他人受苦受难……”
不能打断道:“放屁!杀便杀了,还搞这许多弯弯绕绕。师兄,巧立名目,我欲即法,杀生背后的这份装腔作势,才是真正的罪过啊。”
不空闻言,一时说不出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
至此之后,两人再也没论过禅。
诗曰:
苦海无边岸,登舟欲度身。
功成不择手,终究难成人。
昔年,黄眉乘楼船过苦海,下船时发现船身上爬着些怪鱼。这种名唤何罗的鱼,只有一个头,却有十个身子,狰狞怪异。
那些鱼见黄眉过来,竟主动叩拜,发出些喊声,原是想追随黄眉,脱离苦海。黄眉笑道:“汝等怪形怪貌,换作他人,定不会收。偏生是我,觉那凡夫俗子收了,又有何趣?”语毕,真就将这些怪鱼收作了弟子,教他们穿衣识字,收敛身形,化出人样,平日任他们在小西天境内自由修行。
有一只鱼妖,身形最为健硕,性子也最为乖戾。初通技法后,便埋伏在庙中各处,伺机偷袭黄眉,出手毫不留情。黄眉却乐在其中,每每遇到,都认真与他赌斗,但大多数时候,只用那狼牙棒一挥,便将其扫了开去。
这鱼妖屡战屡败,自觉近身缠斗难以取胜,竟独自悟出一套用躯肢抛冰砸雪的歪门法术,打人奇准,一次在快活林,连黄眉也被雪球砸中了几回,差点被冻成冰坨。
黄眉不怒反喜,破天荒赐了这何罗鱼怪一个新名号——“海上僧”,命他平日就在内院负责清洁打扫,实则方便他偷袭任何想偷袭之人,尤其是黄眉自己。
咦,虽是跟着同样的师父,但因修习的心境和目的各有不同,待遇也总是千差万别哩。
诗曰:
山中元帅唤马流,毛脸黢黑爱红绸。
冰刀雪刃劈赤胆,放屁添风笑石猴。
赤尻马猴躬着背,合上黝黑的羽翅,跪在金身佛像下,黄眉的脚前。
黄眉抬手,捏捏羽毛,道:“这等烂俗手段,也敢用在你们猴子身上,当真不识世情。”随即,他一挥手中的狼牙棒,点点灵光如银河倾泻在马猴身上,那双黑翅竟轻颤着缩回了猴子体内。马猴一怔,伸手抚背,欢喜不已。
黄眉大笑:“你乃孙悟空手下元帅,如今他已身死,你也莫要四处流浪了,本座重整雷音,救苦救难,你何不留在此处?”
马猴支吾不应,黄眉便道:“我知你受了许多苦。欲为诸佛龙象,先做牛马众生。众生你已做过了,如今入我门下,我带你做神佛的龙象。”
马猴搔首,似是有些心动,黄眉又道:“这世界,弱者多被苛责非难,强者却可横行无忌。你受的那些苦,归根究底,皆是力量不够。你不妨想想,若你有那闹天宫的猴子一般本事,吃苦的,就该是旁人了。”
那马猴念及这些年的心酸苦楚,禁不住要落下泪来,急忙匍匐到那胖和尚脚边,连连磕头起来。
黄眉畅快大笑起来,解下腰间的搭包,将那马猴收入其内,道:“很好很好,为师这就教教你。”
诗曰:
洞天疏影有人家,笑语盈盈满径花。
急走奔扑追蝶儿,且将闲语作流沙。
盘丝洞中,并无与六妹同岁的孩子,平日里她都跟姐姐们在一处。大家都对她很温柔,唯有四姐,会严厉督促她练功。有时她练功刻苦,四姐还会带她去山顶遥望外面的山水,给她讲些山外的故事。
她虽很喜欢跟着四姐,但四姐却常去山里探查一些她不知道的秘密。四姐总说危险,绝不肯带上她,她便又无趣了起来。
这日,山中设赏花宴,巫山来送礼的小妖们,照例交明了差事,又被留在洞中饮酒同乐。
姐姐们忙于接待客人,照管母亲,六妹便独自一人跑了出来。管事的虫妖被她缠得没法,只好带她在洞中玩上一会。
却就有两只喝醉的猪妖,见到六妹便指着她道:“这就是那个?”另一个猪妖道:“对,就是那个。”
六妹只觉受人议论,不甚高兴,反问道:“你们猪妖怎么指着人,这个那个的?”
管事的使劲给那两只猪妖打眼色,那两只猪妖却道:“小丫头,我们给你说个大家都知道,唯独不让你知道的秘密。”
那管事的赶紧制止,六妹却一脸认真道:“你说。”
两只猪妖笑起来:“你爹也是头猪,你是我们老猪家的亲戚。”
他们本想看那小姑娘生气跳脚,没想到,小女娃把嘴一噘,不以为然:“你们是因道行太低,才这般爱攀亲戚吗?母亲能相中的人,必定不是你们这样的腌臜东西。”
如此一说,猪妖自觉无趣,以后也不再开她的玩笑了。
诗曰:
莺莺本多娇,燕燕爱嬉笑。
姐妹同相亲,只忧人间扰。
朱家五妹,适处华年,颜色艳丽,堪称国色。
这夜,乌云遮月,凉风过岭,似是有场暴雨在即。五妹陪二姐在兰喜村督办小妖们做活,远远瞥见有个赶路的书生来此避雨。她玩心大起,有意作弄作弄他。
这书生也是个呆子,因担心大雨浇湿书箱,竟一头撞入荒村,丝毫未发觉妖精们。他堪堪进屋,插好了门,点上油灯,屋外顷刻间大雨滂沱。
书生对着窗外的雨,诗兴大发,赶紧背诵道:“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
一道炸雷,轰隆响起。书生见那院门似乎晃了一下,并未留意,继续道:“……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此句刚完,书生又觉窗棂动了一下。他以为是风雨作祟,便急急关上了窗。如此这般,直待他诵完全诗,神清气爽,才惊觉确有人在敲门。
他见门上的窗纸,映出个娉娉袅袅的身影,不由心中一惊,料想来者必定是个妖精。但心念一转,又觉自己此生窝囊颓唐,若做个风流鬼倒也洒脱。
他慌忙起身,将那房门猛然一开——
也不见什么绝色的妖精,却是个披头散发,双目流脓的女鬼站在那里。他怪叫一声,撞开对方狂奔而逃。
门外的五妹正捏着兰花指,款款倚在墙边,未料被撞了个趔趄。她愤愤不平地走进屋内,口里骂着那书生不懂怜香惜玉,恰巧看见书案上有面旧铜镜,自己随手拿来一照,原是狂风暴雨洗掉了她的妆容,徒留一片斑驳的色彩绚在那脸上,湿发一遮,真真吓人,连她自己也被气笑了。
诗曰:
拔剑向青霄,敌血染皂袍。
幸得女儿身,娇娥胜俊豪。
昔年,毒敌大王带着四个儿子投来黄花观,百眼魔君觊觎倒马毒的威力,便许诺将几个蜘蛛精小辈与蝎家联姻,便唤老蜘蛛精带着四个女儿来相看。
待众人就坐,魔君让蝎家四个儿子逐一亮相。
蝎大起身,拍着胸脯道:“我的功法乃是父亲亲传,几个兄弟里最当属我是个好男儿,姐姐们若都想嫁我,可别生了嫌隙。”
众女蹙眉,那蝎二赶紧起身,抢白道:“姐姐们不用苦恼,我大哥心快口快,他虽是厉害,我也不差,若是招我做婿,我定扩充洞府,做大做强。”
魔君听了心下不喜,众女亦不置可否,又望向蝎三。蝎三见众人看着,不得不道:“哥哥们都是好的,我弟弟也很不错,姐姐们多瞧瞧。”
蝎四嫌老三落了气势,不甚满意,道:“我三哥性格有些别扭,姐姐们勿笑。我虽少他们几年道行,但未来可期,姐姐们选我便是选中未来。”
其后魔君便让朱家四女逐一发表看法。大姐温言道:“家中姊妹多,母亲又生着病,我暂不愿卸了这担子,让妹妹们受苦,晚几年罢。”
众蝎摇头,表示可惜,二姐一个娇笑:“我一人忙着撑起家业,许多窟窿要补。若是……下嫁,诸位谁愿意填上这银钱空子,我便考虑考虑。”
那毒敌山早已败了的,哪里有什么财帛,二姐便一下堵死了话头。三姐捏着扇子:“我要嫁个琴瑟和鸣的,我最喜罗隐的诗,四位好汉里,可有哪位读过?”
四蝎只怕连诗是什么都不知,哪里还晓得什么罗隐,众人只能寄希望于四姐。
四姐坐在末尾,百无聊赖,轻轻一哼,道:“姐姐们太客气了,说得这般婉转,只怕他们听不懂。什么相看相看,不过是想让我们赔钱嫁汉,还想成了他们的算盘。什么银样镴枪头的好汉,若真有本事,何不自己挣份家业,岂不比在这里说嘴现丑了强?”
其后,因四姐这么一闹,席上的话语转变成了批评四姐,互相致歉,许婚一说,便不了了之了。
诗曰:
洞天隐居百余春,难见山外假与真。
君化白骨我未嫁,造化俱是捉弄人。
朱家三姐,举止娴雅,温柔端方,喜爱读书练字。她见家中妹妹都尚懵懂,两位姐姐又十分忙碌,便只留心针黹之事,是家中最好的纺织手。
二姐在山外经营的布庄,便是以她设计的织谱来织布,洞中的织工也都归她调教。因她面和心软,大多时候难以服妖,五妹便是她最好的帮手。三姐手拿织谱教学,五妹就手握戒尺相随。若有那十分不受教的,五妹心直口快,一头告到二姐处,那织工就全无幸免,封入茧里,当做餐食了。
说来,因大姐二姐事务繁杂,五妹自幼便是跟着她。她太安静,五妹就成了她的另一面。两姐妹吵吵闹闹,日子倒也好打发。
三姐常读的书里,曾有一些凡间来的志怪传奇,她每次读来都觉得有趣,总想见见那些花前月下的场景。不过,她可不会傻到喜欢什么风流才子,毕竟故事里的妖精,大多死得很惨。
诗曰:
粉黛绾青丝,蛮腰缀玉石。
娇似天台女,最是利害时。
朱家二姐,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洞中银钱往来,买卖支应,皆由她一人单管。山外的管事和兰喜村的小妖们,与她往来最多。
二姐因事务繁忙,做事皆有时辰定规,若出了差错,便有一顿好罚,是以小妖们对她又敬又怕,总觉得自己这位奶奶样样出挑,个性又要强,没准以后能当上洞主娘娘,到时谁若有幸入赘,也能跟着当个便宜大王。这可连累了旅居在此的四位蝎太子,让他们没少受编排。
二姐却全不在乎,蝎家四子谁愿帮她卖力,她的脸色就对谁好几分。
前些日子,不知她从何处寻得一颗仙藤种子,栽在了洞中的别院里,找了蝎大替她守着。
蝎大喜滋滋地应了下来,暗想这必是二姐倾心于他,一头求到魔君跟前,望其帮忙撮合。魔君听罢直摇头,说这般有主见的女子,旁人替你说亲,只会让她愈发瞧不起你,还是靠你自己最稳妥。
蝎大回洞后,绕着仙藤走了一圈又一圈,至今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诗曰:
归路满青苔,桃花始盛开。
慈柔情几许,姊妹相亲爱。
朱家大姐,行事温柔和平,于众妹妹有如母亲一般,起居大小事情,皆由她体贴照管。即便爽利如二姐,自立如四姐,在大姐跟前也都老老实实,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每日里,她要管待洞里的茶饭,众人的衣裳,生病吵架的寻她,高兴伤心的也寻她,整日忙忙碌碌。
来她身边传话的小妖,总是络绎不绝:“大奶奶,二奶奶和四奶奶吵起来了。”“大奶奶,五奶奶教训了个织工,现在那边差个人手,问能不能调上来一个。”“大奶奶,六奶奶练功伤了气脉,请您过去瞧瞧。”
某日,夫人将她唤到自己跟前。一踏入若仙庵,大姐就见母亲正在树下赏花,她招招手,叫大姐过来:“我们庵中的花,可比天上的好。”而此时,若仙庵门外,当值做饭的小妖在等大姐定菜品,看育虫茧的管事在等禀报事项……
大姐问道:“母亲找女儿来,可是有什么示下?”
母亲只是拉住她的手,道:“陪我看看花。”她慈祥地对大姐微微一笑,“我怕他们累坏了你。”大姐看着母亲,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母亲也曾牵着她的手,看过同一树桃花。那时花很美,母亲也很美。
诗曰:
阆苑非凡种,濯垢有仙风。
下界化奇样,入道不俗同。
昔年,有人从昆仑阆苑中往某个洞天福地投下了两枚仙卵。凡间灵蕴不似仙界充盈,仙卵下界,竟育化不出完整的仙兽,令其失了大半法能,形貌也迥然不同。其中一枚仙卵,被用作了度化有罪者,另一枚则被有心人藏了起来。因其育化成了别样的生灵,又将其唤作琴螂仙。
琴螂仙每隔数日便会产出如血囊一般的虫卵,若被生灵吞入腹中,幼虫便会啃食其五脏六腑,又因其天赋之差异,育化出不同的虫来。
若此卵未被生灵吞服,则自然育化,成为凡胎琴螂。凡胎的琴螂会吐丝做茧,用以困住猎物。因其体内的奇毒,困在茧中生灵非但不觉憋闷,还常有临风欲飞之感,如坠云端,但时间一久,身体便会异化。有修士想以此法,锻炼躯体,精进法力,但终究是旁门,极易迷了心智。
自这仙卵入世,已有许多生灵遭其毒害。此物其实极不善打斗,除了口吐秽物,并无什么大神通,相貌又极其骇人。想来,它能在世间繁衍至今,必是能给某些人带来不为人知的好处罢。
诗曰:
蜷身一滚无首尾,展足扑腾爪似锥。
螯牙狠毒喷邪风,狭处相逢命无归。
昔年,有个到盘丝洞寻仇的少年,他大仇尚未得报,就被妖怪捉住,扔进了虫窟之中。他跌落深穴,摔在一团肉虫的尸体上,虽是摔折了腿,却活了下来。少年疼得嗷嗷大叫,支起上身,欲要求救,放眼望去,虫窟之中除了骷髅与尸骸,再无他物。
少年万念俱灰,忽感腿上钻心一疼,有只一人长短的百足之虫,咬了他一口,还生生扯下块皮肉来吃。少年大惊,急忙从身旁摸起块硬石,疯狂砸在虫子身上,直将其砸得爆裂开来,才怔怔停手。低头一看,手里拿的竟是块人头骨,赶紧将其甩了出去。
一番周旋后,少年发现受伤的腿竟然不疼了。他沾了沾虫尸淌出的浓汁,涂在擦伤的手臂上,竟也不疼了,想是它的毒液起了麻痹的效果。这给了少年不小的启发,他环视一周,从深穴边的虫茧上,抽下坚韧的丝线,又捡了两根不知是谁的腿骨,用它们将自己摔折的腿扎了起来。
处理完伤处,少年精疲力竭,可当他安静下来,立时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抬头到处张望,去寻声音的源头,可那响动陡然而停,天上随即砸下来个白色的巨球。那球弹了几下,伸展开来,原也是只百足虫,却比先前那只大上数百倍。少年不敢迟疑,扑身躲到一旁,可他本就折了一条腿,如何能比百足虫还快?他灵机一动,将自己也抱成个球,在地上翻滚起来。那百足虫见少年这般作为,分不清敌我,双方对峙了起来。
恰巧此时,深穴中又传来坠地之声,少年望过去,有一堆被吃空了的皮囊被扔了下来。其后,坠地声密集而至,扔下来的全是些死物或残骸。许许多多的小百足虫都冲了出来,抢食这些残羹冷炙。它们每每经过抱成球的少年,都将他默认成自己的同类。少年立刻开了窍,他模仿着百足虫的行为,研究百足虫的习性,跟着它们住,跟着它们吃,足足花了一旬的时间,才从盘丝洞里逃到了外面。
当他迎着天光走出来,终于明白了,人若要好好地活着,就不该执迷于过往。他回到故乡打算好好生活,岂料,织户们知他去过朱家大院,便熙熙攘攘聚在他家门首,逼着他重回山中,带他们去找院中的宝贝。少年只好躲着他们,依然没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诗曰:
昨为拈花指,今作零落肢。
同种不同胎,左右复谁知?
昔年,盘丝洞里曾有道士抬入了一双巨大的臂膀,小妖们都不知这是从何处得来的,但从这手的仪态推想,必是出自一位高人。百眼魔君亲临此处,将两枚卵状之物放入其中,并嘱咐洞中群妖,必要好生看守。
初时,这双臂膀往外溢出许多脓血,腥臭难闻。一段时日后,浊物干涸,结作了极厚的血膜,将其包裹当中。
又过了几年,从远望去,那血膜内蠕蠕涌动,似有什么已在内里育化而成,急待钻出。恰至十年之期,破卵而出两只虫来,身似蜂,尾如手,口喷之毒,鸟兽沾染便死,草木沾染便枯。
百眼魔君得知这个消息,十分高兴,设宴庆贺,席间他对蜘蛛精道:“师妹有所不知,我在紫云山中也试过一回,不料那仙卵羽化未成,连累我被师父好生责骂。此番我倒是想明白了,师父给的仙卵,命里承不起那般大的缘法,倒是这般,恰巧恰巧。”
这两只虫,一只其尾为左手,一只其尾为右手。它们极爱倒挂洞顶上,将尾巴垂下,诱猎物前往查看,其后合掌拍来,将其拍做一团劖肉,在将头儿垂下,正好囫囵吞吃。
其后,左手虫不知躲到山中何处修行去了,另一只无掌可合,便爱守在狭道里,若有来人,便可占尽地利之险,将其捕食。
诗曰:
倚石有活泉,粼粼清浅浅。
妙处霸王踞,蛙毒腥又甜。
话接前文,道士在寒潭被和尚们救下,抬着往山中去了。他原想和尚们会带他去庙中疗伤,不想却将他投入了地牢之中。
道士在牢中,听过魔音,红过眼睛,九死一生,侥幸逃生。虽是遭了些磨难,岂料武艺长进了不少,也算机缘。再回原处,那蛙早已没了踪迹。他只好离了小西天,继续前行。
某日天晴,道士到了一座岭上,只见郁郁葱葱,有几椽茅屋,像是有人居住。他正想找个歇脚之处,在个大宅院中,一脚踩空,落入个洞穴里。
那里头蛛网层叠,虫妖遍地,幸而他已并非昔日那般无能,一路直下,竟也探到了洞穴深处。那养在葫芦中的蝌蚪,倏忽间踊跃起来。
他穿过一道石缝,果见有只大蛙,正伏在水中,独占了一处天然泉水,虫妖们都不敢靠近。他拔剑朝那青蛙砍去,两个在水中战成一团,一个放电霹雳响,一个扑腾腿脚强。正是难分胜负之时,那蛙把嘴一张,竟伸出一只左手来,一下抡在道士的脸上,将他一下拍出了许远。其后,大蛙把头一仰,道士学了个乖,不敢近前。就见那蛙喷出毒水来,毒水不住扩散,竟将整个水潭都染上了蛙毒。
道士没想它有此技,身上又无解毒的药物,急忙抽身从石缝钻了出去,却听身后有个女声道:“你这道士,不在观里练剑,跑来这处寻死?”
他已毒气攻心,话还不及答,已然倒在地上。朦胧间,那女子似是叫了人来:“快把他抬回观里去,可别死在我们洞里,否则不好交代。”
诗曰:
事遇机关须进步,人当得意便回头。
丈夫有志舒意气,复论功名换王侯。
翠屏村有个青年,在县里做衙役,因与县令不睦,所以屡遭排挤。这日,县令闻得兰喜村有妖怪作祟,故意派青年独自调查,企图让他有去无回。青年明知自己被刁难了,却不愿讨饶,领下差事而去。可待青年踏入那荒寂诡谲的村庄,立刻后悔起来。但日已西沉,他又不熟山路,只好留在荒村里过夜。
青年选了个檐角俱全的屋子,叉上门窗,点上灯,准备苦熬一夜,天亮就走。夜半他害怕起来,索性在屋内练刀壮胆。才舞了一会儿,房梁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个沉闷的声音:“我是这岭上的妖怪,本想害你,但见你功夫很好,又配着官刀,想来是个当差之人吧?”
青年心下稍惊,但想到自己的遭遇,不吐不快,就都与妖怪细细说了,引得那妖怪也叹息不已。妖怪道:“我原也是个御前侍卫,受朝中奸臣所害,被妖术变作只虫子,只能在这山中讨生活。我本无牵挂,只想一死了之,奈何我的刀法无人可传。你若愿学,我就教你。”
青年哪敢拒绝,赶紧应承下来。他刚说完,就见暗处下来个一丈多高的甲虫,他项上有极厚的甲壳,果真像个将军的盔冠。那甲虫使一对双刀,出招一板一眼,劲力刚直,正合了青年的性子。青年万分喜悦,一虫一人就着残灯传艺受教,直至拂晓。眼见分别在即,甲虫总兵善意道:“如今世上,无才无德之人多,却偏能以阿谀奉承进位。你何必与他们纠缠,弄得腥臊满身?眼光长远些,人还须立于天地之间才好。”言罢,长笑而去。
经此一遇,青年豁然开朗,他弃了衙役之职改投边军,凭借精妙的刀法,当上了将军。后来,他率大军迎战外敌,连连大捷,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将。
诗曰:
访道空山闻落花,闻笛声声有人家。
穿戴假面如真像,借取他身炼丹砂。
昔年,有位少年独自来盘丝岭寻仇。不料,他被妖怪所擒,困在洞中历尽艰险磨难,侥幸脱身。待他返回朱紫国,众织户纷纷上门,希望他能引领大家,前往岭上的朱家大院,寻找传说中的玉梭。
少年心中杂乱,闭门谢客,但他的母亲却无法理解他,逼他率众去岭上除妖救父。可人心何其难测,各怀鬼胎的织户们并未在险境中团结一致,他们内斗不断,最终在朱家大院里,被只青色大蜘蛛悉数剿灭。
那少年匍匐在地,十分害怕,不想那蜘蛛化出人形,原是洞中,有一面之缘的青衣仙女。少年已对凡人厌倦不已,他痛哭流涕,求仙女留他在岭上修行。青衣仙女痛骂了他一场,将他从院里赶了出去。
少年流落至岭上的荒村里住下,虫妖们对他多有耳闻,蜻蜓精见他这般凄苦,便引荐他去黄花观,见了自己的师父百眼魔君。
黄花观中的道士们,皆戴着石质面具,魔君告诉少年,若想修行,就必须断绝世俗因果,戴上石面,了却尘缘。少年犹豫不定,在观中逡巡。
不料,有位红衣老太,正带着一群花容月貌的仙子们来观中拜访。其中,正有那青衣仙女和黄衣少女。
其后,观中设宴,请众仙子入座,少年在旁偷看,就见那桌上摆了好些菜肴,有人油炒炼,人肉鲜煮鲜烹,人脑煎作的豆腐块,人肉馅包的荤馍馍。他闻着腥臭,只能看着众妖食人。
魔君见他撞到这等场面,只淡淡道:“妖怪食人乃天性。凡人寿数有限,即便被我们吃了,也不过是少了十几年寿数,眨眼之间而已。”
是夜,少年感到无比孤独寂寞,他在月下吹出家乡的小调。他细细反思,问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时今日。他哭了很久,最终决定拜师学艺,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加入他们。
他彻夜未眠,痛下决心在修行的路上一往无前。他询师父成妖捷径,魔君告诉他:“紫云山中有种异虫,名琴螂。生食其卵,便可飞升成妖……”
诗曰:
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
兽首呼啸急行驰,火轮东西战道平。
火焰山,红孩儿即将迎来他的百岁生辰。他十分愉悦,对土地道:“马上就是我的生辰了,能让我出去玩一会儿吗?”
土地道:“你父王让我看着你,让你在此专心修行,不可随意外出。”
红孩儿道:“我已学会了三昧真火,难道不能歇息些时日?”说罢,他一捶鼻子,喷出一团火焰来。
土地摇摇头,道:“教你练三昧真火,是希望你能用它来炼制内丹,你这样随意吐火,散了神气,也不过是弄些小把戏。”
土地又道:“肝属木,木能生火;心属火,火能生土;脾属土,土能生金;肺属金,金能生水;肾属水,水又能生木。五行相生,循环不息。你有了三昧真火,自然是要用它来炼化五脏之气。”
红孩儿听得不耐烦,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了,我再去修炼。”
生辰那日,牛魔王在山中摆了宴席,广邀好友来参加。红孩儿命小妖们推出五辆小车来,只见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红孩儿走入场中,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
土地心中不喜,只觉这孩子玩性太大,爱钻研些奇技淫巧,怕他来日难有出息,耽误了大事。
牛魔王却很是喜欢,觉得这孩子如今道行不深,却懂炼制器物相助自己,很有巧妙心思,当下便命人为儿子特制了五辆更大的战车。
自那以后,五行战车便成了红孩儿修行的陪侍,不上百年,这五辆车儿也因他的三昧真火通了灵性,成了山间十分厉害的妖怪。
诗曰:
山中有山神,休羡难休嗔。
怀内骷髅骨,曾是花下人。
一日,黄风岭的磐石谷中,闯入个衣裳破烂的姑娘,她满身伤痕,因路过石精的洞府,见里头有些天然家当,便躲了进去,打算在那里栖身。
石父归来,见有人在洞中,原要赶她出去,见她一副可怜模样,只好容她休息片时。岂料,这姑娘将洞中的山果野味,炊成一桌可口的菜肴。那石父嘴馋,便留下姑娘来做饭。其后,石父每日负责带回食材,姑娘负责烹制,人与妖,相处极洽,便这样过了两年。
一次,姑娘外出洗衣裳,在河边遇到了同村的樵夫,回来之后不由大哭起来。原来她常年遭受父母虐待,因要把她嫁与一个傻子换彩礼,这才从家中逃了出来。如今,她十分害怕被捉回去,惶恐不已。
果然,翌日晌午,村民们都找来了谷中。她的父母因惧怕妖怪,便在洞口苦苦哀求。姑娘拒不从命,他们又转成破口大骂。只有石父冲出山洞大喝一声,他们才赶紧躲藏,待石父回到洞中,又跑出来继续辱骂。
石父索性坐在了洞口把守,那姑娘的父母就放下狠话,若妖精不还回女儿,便找道士来收他们。
姑娘害怕连累石精们,趁夜悄悄离开了洞府,结果不慎滚下山崖摔死了。次日当石精们找到她时,尸首都已凉透了。
他听山间的妖怪们讲,火焰山的铁扇仙极有法力,心也善良。于是石父抱着姑娘的尸首,一路走到火焰山。铁扇仙见过尸首后,说此事难如登天,若强行复活,只能是一副没有灵智的躯壳,不要也罢。
石父不死心,便日日抱着姑娘的尸首等在火焰山的山道上,希望博得铁扇仙的怜悯,哪怕姑娘的肉身已化为了白骨,仍是没有放弃。
诗曰:
性烈把命烹,痴狂逞乖能。
鼻喷炎漠漠,嘴呼焰腾腾。
举烟风随火,燎原火趁风。
义气值千金,相辅才相生。
昔年,有两个泼皮在城里流浪,夜里总是宿在同一片城墙根下,所以交情很好。
他两个原就没有牵挂,做事不管不顾,下手总没个轻重,一次因抢个富家小公子,不慎将人打死了,便一同判了斩刑,关在牢里,只等秋后问斩。
关在牢中时,一个泼皮对另一个泼皮道:“此生倒也逍遥,死了便死了罢。可惜,以后无法再一同取乐了。”
另一个泼皮道:“若想再一道耍子,倒也不难,我乃落头民的后裔,有些傍身的小本事。”于是,便附耳教了他一套功法。
秋后,二人在市曹被斩首。侩子手将酒一喷,手起刀落,那二人的头顺势落地,却倏地一下飞去了空中,观刑的群众无不叫好连天。
其后,这两个头颅一起飞去山中做了妖怪,一个名为急如火,一个名为快如风。
诗曰:
奇的由他奇,怪的由他怪。
跟着儿皇帝,山场任他坏。
不去逞刚强,不把雄心赛。
是非临到耳,抛到云霄外。
从前有三个鬼,共用一副身躯。他们想挣一个山神的名分,便疏通好门路,瞧准了号山的一个瞎子山神下手。
却说那位山神虽瞎了眼,但听觉十分敏锐,他极擅烟火之法,能放出烟雾,掩藏行迹。每每这三个鬼来挑衅时,便立刻隐遁了起来。
一次,三个鬼合力喷出雷光,扫荡开去,将那山神电了出来。山神大叫着,举起香把乱挥乱舞,三鬼却因身形笨拙无法躲避,挨了一下。眼见衣裳被燎着了,三个鬼丢开山神,竟互相骂了起来。
他二者斗得十分狼狈,山崖上忽传来一阵笑声,只见有个红皮肤白头发的小郎君坐在那处,像看把戏一般望着他们。
三鬼与山神恼羞成怒,暂且放下恩怨,与那小郎君打了起来。那小郎君甚感很有趣,也使一杆尖枪,和他们过了过招。
没承想,山神的烟雾正好能遮蔽三鬼笨拙的身躯,三鬼的雷光,正好能诱敌为山神制造进攻机会。如此这般,他二者竟能与那小郎君打个十数合。直至小郎君使出三昧真火,方才倒地求饶。
红孩儿对他们道:“这六百里山头以后都是我的,你们就跟着我,做我麾下的健将罢。”
自此,三鬼得了个新名字,唤作云里雾,瞎眼的山神被赐名叫作了雾里云。他们一起共事,服侍红孩儿,不过嫌隙始终难消,到今日还经常闹矛盾哩。
诗曰:
貌美娘子恶丑郎,犄角獠牙配浓妆。
鸳鸯盾里成双对,滚落红尘把命偿。
这个故事,是听许司徒说的。
昔年,许司徒因嫌夫人规矩周正,无甚闺房之乐,便讨了个泼辣貌美的小妾。
这小妾脾气十分大,对许司徒总是颐指气使,对正房夫人也从不敬畏,若有人拿礼法与她说事,她便将来者一通笑骂,只将人搞得灰头土脸才罢休。偏许司徒觉得这般有趣,便处处让着小妾,对她十分宠爱。
这日,许司徒回京述职,怕马车遭遇盗匪打劫,雇了一艘大船,将财物家人仆役同时带回京城。夜里,船上忽起打斗之声,原是有个妖魔,摸黑上了他们的船。不久,真就有个头长犄角,獠牙参差的怪人走将进来。他腰上别着一块破布,左手持一口锅形刺盾,右手攥一柄铁鞭,凶恶地盯着众人。
许司徒和夫人怕得瑟瑟发抖,唯有那小妾昂然不惧,大声呵斥妖魔无礼。那妖魔愣了半晌,忽然叹道:“化作人也如此娇纵,不愧是我们夜叉。”
小妾变色道:“放你的屁!我原想多玩些时日,如今被你坏了好事。罢了罢了,只好杀个干净,一起走了罢。”这才摇身一变,竟化作与那妖魔一样的容貌身形。
许司徒这才明白,自己识错了人,竟招了个妖怪到家里。
他两个正待要杀许司徒众人时,忽闻有个女声响起:“你们夜叉国虽灭了,流落至东土,也不该这般没规矩,不如随我入山修行罢。”他两个还想反抗,就见船头落下个女子,手里持一柄宝扇,尽力一扇,就将他们控在风中不可动弹。
许司徒经过这场虚惊,从此再也不敢纳妾了。
诗曰:
神火造神机,炎池深处栖。
对手飒沓起,相持显威仪。
要说火焰山中,谁最惯着红孩儿,那非土地莫属。但红孩儿,却并不总是领情,正如他父亲母亲对那土地一般,不过此乃家事,土地一个外人,做得再多,旁人也说不上什么好话。
那日,红孩儿嚷着要在山中仿照黄风岭的石先锋,给自己也添一个燧先锋。牛魔王与铁扇公主无可无不可,倒是那土地一下就应承了。他怕只有石先锋还不够红孩儿取乐,又凭意增添了许多石精,其中有一个身形巨大,生着双臂,还有可撑起石身的腿足。
这巨型石精比寻常都厉害,大多时间潜息在火河之中,若强敌闯入,或是主人唤他,才会从火河里钻出。红孩儿并不喜欢土地擅自做主制造的这批精怪,大部分时间里,也只与燧先锋有些交往。
因红孩儿随罗刹女住在翠云殿里,土地就将这些石精排布在了丹灶谷中。后来红孩儿围困火焰山,这些火河里的石精,倒是帮了不少忙,难免让人生出些别的想法来。
诗曰:
磊磊怪石火斑纹,出自炎河烈焰焚。
修河搬山忠诚性,不闻身外乱纷纷。
观音大士将赴小须弥山,与灵吉菩萨共议佛门要事。善财童子,素要侍奉菩萨,故此随行。
待其一众,驾云至小须弥山,方知灵吉菩萨云游未归,正在黄风岭中。观音遂又转往黄风岭上。因所商之事十分要紧,菩萨故令善财童子在河谷之畔,静候她归来。
善财独步河边,忽见一巨岩,巍然立于水滨,身形魁梧,状若看家之大狗。它勤勉搬石,垒土成山。善财心下好奇,便上前观看,好一番揣摩之后,将它细细记在了心里。
此后又过了数年,因牛魔王重回火焰山,菩萨一日突然唤来善财,让其回去尽孝双亲,红孩儿才得以折返故乡。
岁月流转,有人行经火焰山下,见一燧岩大石,大如堂屋,赫然立于炎河之侧。它不辞辛劳,搬山造石,其勤恳之态,宛若巨犬守家,令人啧啧称奇。
诗曰:
水有源头木有本,唯有黄金难寻根。
富贵如云一朝尽,清名如山天地存。
有个叫成名的采药人,因卖火灵砂而远近闻名。某日,有个方士打扮的壮汉,找来成名的生药铺中。方士从褡裢中,摸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金色丹砂。
成名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东西,问:“这是何物?”方士道:“此乃金丹砂,是火灵元母体内之宝。我听闻你是此处最有名采药人,想要与你合作。”
成名道:”何为火灵元母?“方士道:”比寻常童子大十倍。此物一件便可卖黄金万两。只是需要许多火灵砂当诱饵。”
听说要用火灵砂为饵,成名立刻拒绝了方士。但没过多久,方士又背着满满一褡裢火灵砂找来,坦白道:“我实是需要金丹砂炼药。若你能替我捉到火灵元母,我便给你黄金万两,这诱饵也归我来出。”
见这买卖轻省,成名赶紧答应下来,二人次日就出发了。
一路上,方士逐渐发现成名根本不会术法,他用着市井浑虫的把戏哄杀精怪。但方士转念一想,君子不拘小节,便也不以此嫌弃成名。最终,他们靠着成名的方法,摸索出火灵童子的巢穴。
在巢穴里,方士倒出大量的火灵砂,逼出了火灵元母巨大的身躯。见二人到来,火球如雨点砸向他们,二人果然不是敌手。成名不会法术,更是几乎被烧死。见自己难以脱困,方士不愿连累成名,便御剑朝着火灵元母直冲而去,与她同归于尽了。
随着元母死去,巢穴中的火灵童子也同时软倒在地,一命呜呼。成名割走了元母体内的金丹砂,火灵童子的火灵砂,还收走方士带来当诱饵的火灵砂,可谓大赚一笔。他回去后,还写了《山中记》《观火志》等书来讲述自己当日是如何独自击杀火灵元母的。
若要问他为何改写书,而不再以采火灵砂为生,他书中有句话或许可以解答:母死子散,火灵元母身殒,此地五百年不出火灵童子。
诗曰:
炳炳红艳彩,昂昂有雄风。
欲得清凉处,泄火小神通。
话接前文,被抬回黄花观的道士,不明就里被众人治好了伤。大家皆以为他是来拜师的,便对他多有关照。
道士在观中看众人练功,自练自悟,竟也习得了一招摘星换斗,野马跳涧。魔君听道士说了一路的见闻,知他头脑活络,敢为敢做,真就要收他当个弟子,行拜师之礼。道士受宠若惊,当即跪下认了师父。是夜,他又悄悄收拾了包袱,离了道观,重新踏上寻找天下奇蛙之旅。
翌日,魔君听人来报,笑道:“有小志而不拘大节,是个妙人。”
这回,道士继续向前,到了火焰山中。在清凉坡下,正遇着只火红的大蛙。他两个拉开架势,正要交战,却见坡后的洞里,走出只紫皮狮子狗来。
这紫皮妖兽极是蛮横,见他两个在洞前徘徊,直扑而来。那道士一见此物就被气势所慑,幸得那大蛙一脚蹬开,这才捡回小命。
见那蛙坏了好事,紫皮妖兽又转身向其扑去。那蛙张嘴朝天,喉头一哽,吐出一股火来,只将那妖兽逼得连退几步。
道士见机,将那新学的摘星换斗,野马跳涧统统朝妖兽使去。那妖兽见他两个联手,竟往洞中逃去。
道士急追,步入洞中,才觉此处无比清凉,与那火焰山中有天壤之别。
那蛙不多时也扑跳入内,躲在阴处不动了。道士恍然,原来这大蛙虽有吐火之能,但天性使然,亦怕山中炙热,只想找个清凉处歇息歇息。
知这妖怪也有贪生之念,道士心中感慨万千,杀意全无,提着剑离去了。
诗曰:
小石子,傍山居,出深岭,有奇遇。
身藏奇能亮晶莹,天真地秀怀内聚。
天律载,山神不可擅离保生的山场,无故出走,一经发现,革职拿问。
昔年,石子尚未及冠,无法接替山神一职,石母不能踏出黄风岭,只好让他独自外出寻找石父。因担心儿子在外遭难逢险,石母便将体内石之精魄的神力,分了大半与他,这才放心让他远行。
无奈,石子出门,就与父亲走反了方向。父亲朝西,他却朝东,一直走到了花果山。
他原每逢一座山,都会进去寻寻父亲的踪迹,若未能找得,便起行向下一座山去。岂料,花果山中有许多好玩的,好看的,让他一直留在了山中。
若问他最喜欢何物,当属那只名唤凤翅将军的大蟋蟀。他日日坐在山头,看那蟋蟀冲天而跃,又撼地而落,每每开心就拍起巴掌助兴。日子一久,竟将那寻父之事,抛到脑后去了。
诗曰:
天涯共沦落,同生互苦磨。
相宜情更洽,无根亦可活。
花果山顶,自被开山斧劈过一刃,许多山石树木滚落而下。有块崖石,本自吸取了多年天真地秀,如今因那一斧,脱了沉疴,便有化精之意。
却说与那崖石同落一处的,还有崖上的一棵歪树。那树被劈去了半截身躯,根残枝落,一副垂死之相。
那树对崖石道:“你我本是共处一地的情义,如今我快死了,救救我罢。”那石奇道:“我是块蠢石,如何救得你活?”树便道:“你是通灵之才,若能借躯壳让我扎根数日,必可活命。”
崖石极好脸面,便答应了歪树。那树将老根盘附崖石之上,紧锁牢拴,崖石嚷疼,它道:“我这树身沉重,缚紧些,怕跌下来。”
又过了数月,那树竟将茎蔓缠缚穿凿在崖石的各个部分,崖石痛恨得紧,想用双手将其扯下。用力猛拽,却似要把自己撕裂了一般,原来那根系早已和它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崖石十分生气,成日咒骂歪树,两人彼此怨恨。
后来,那歪树因崖石也有了通灵之意,能发出毒雾,捕食生灵,自此两物才和谐起来,有了要好之意。如此也是情义反复,真心难料哩。
诗曰:
祸兮福兮本难料,怨天怨地自难逃。
不如淡泊图快乐,乘风破浪定有朝。
昔年,有棵楠木长了千年,正是枝繁叶茂,郁郁苍苍,一朝天灾,将它被连根拔起,掀翻至河中。
因它枝干巨大,十分沉重,落入又窄又小的河湾里,河水无法载起它,它便只能搁浅在此。数日后,岸上的村民便打算将其拖走,拿去制成木料。那楠木却突然发出声响,扑腾起来,化作一只四足的木头巨兽,潜伏在水中。
此后,每有心怀不轨的工匠靠近,都会被它喷入水中,吓得三尸神炸,惊魂难定。但若有孩童来河湾里游水戏耍,它非但不吓唬他们,还偶用木枝将溺水者救上岸去。久而久之,村民也习惯了它的存在,唤它作水木兽。
某年,有个游方的道士途经此地,听人提及水木兽之事,便在岸旁对它大声道:“你困在此间岂不无聊,那外头多有你的同伴哩,快快起行罢。”
这水木兽丝毫不为所动,如此又过了两年。一次,大雨连绵了数日,河水越长越高,水木兽不住冲撞河岸,将村民全都吓得躲去了邻村。是夜,上游河堤决口,将下游的村庄冲毁了。待大水退去,村民回到村庄,那河湾里的水木兽也不见了踪影。
诗曰:
钢爪如翠口内红,呼气吹雨啸成风。
倚水跳浪白练起,生死皆在波涛中。
古籍载,蛟乃水虫之神者也,能率鱼飞。乘于水,则神立,失于水,则神废。
却说,陈家村有个渔民,在孙行者拆毁灵感庙时,曾听他说了个蛟能号令河中之鱼的故事。那渔民心念一动,也想去学些蛟的本事,从此便能让鱼儿自己跳入网中,省下大家不少劳力。
一次,他外出捕鱼,天空乌云密布,未多时,便雨疾风骤,恶浪滚滚。他的渔船被浪头掀翻,一下没了踪影。
却说他的确有些机缘,沉到河底时,正巧遇到蛟神巡河。蛟神将他救起,他苦苦哀求,要那蛟神传他些本事。蛟神慈心一动,真就教了他些水族的修炼之法。
其后数日,渔民都未归来,大家都道他已淹死在了浪中,为他买了口薄棺,预备立个衣冠冢。
出殡那日,暴雨倾盆,河中钻出一条大蛟,长尾一扫,带着许多鱼儿窜上岸来。众人赶至岸边,就见那蛟化成渔民的模样走出河来,大家又惊又喜。
岂料,那渔民归家后未久,只觉神魂倦怠,将其放回水中,他又立时精神起来。大家这才知道,他已无法待在岸上生活。
果然,又过几日,渔民跃入浪中,随水而去,没人再见过他。
诗曰:
投身仙山随缘宿,因势运化作磐石。
着意寻真不知远,坚心琢磨是修持。
昔年,有个道士,他以捉妖为己任,因一次偶遇蛙精,他走遍天涯海角,意欲追寻他们的踪迹。这一路,他得了许多机缘,如今已成了个本事了得的道士,也感受苍生各有生存之道,不再沉迷于捉妖,反倒起好奇他们的生活来。
这日,他途经花果山,见此处风景极佳,山青水秀,便将葫芦中陪他一路同行的小活师,放回了山涧之中。岂料,他刚放走那小活师,就见落下几道惊雷,电光散去,正是几个披甲执锐的天兵。
道士以为自己闯了什么祸事,正要告罪一二,天兵们已朝他乱砍乱劈而来,他急忙抽剑招架,终是难敌众人围攻,渐渐露出颓势来。
正是要伤身遭难之际,从那岸边蹦来只大石蛙,非但不怕那刀光箭雨,连那天将唤起的雷电也丝毫不惧。石蛙助道士将天兵打退,道士走至岸边,才知是自己放生的小活师引来了石蛙相救,心中十分感激。
自那以后,道士也不再以成仙为念,反倒时常去拜访蛙精,向他们讨要些小活师,散到各个钟灵毓秀的山川之间,世人都称其为蛙仙人。
诗曰:
霹雳为角金做甲,奔走驰迈动地摇。
身硬何怕诸邪近,初心不折永称豪。
世人皆知,孙悟空在八卦炉中,经神火锻炼,炼做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但世人或许不知,那刀枪不入的身体,受伤也不免会疼。
他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兄弟们未尝来看过他,只有山神土地喂些铁丸铜汁聊以充饥;在黄风岭被三昧神风迷了眼;在平顶山入了金角银角能化人的葫芦;在枯松涧被三昧真火烧得背过气去;在车迟国砍过头;在琵琶洞被蝎子精蛰了脑袋;在小西天被关入金铙;在黄花观被摄在金光罩内;在比丘国剜了心;更不消说,那一路上,被念了十几次紧箍咒,回回把头勒成个亚腰葫芦才罢。
伤身苦磨,劳心劳力,也只有他,才能领着众人到那灵山脚下。若说这金甲犀是大圣那件黄金甲所化,倒是更像大圣那犟脾气,从来不认输。即便是把角折了,也没断了上阵的勇气,挺一挺,又能战了哩。
诗曰:
风高傲骨远,云低腐肉贱。
止步青天上,放荡尘浊间。
孙悟空在斜月三星洞学艺时,菩提祖师不仅授了秘诀,教了地煞数的变化,还传了“筋斗云”。自此,悟空躯体坚牢,身法灵动。但在众人面前逞能显耀之时,祖师算出了他没个坐性,定生不良。
神仙都说,做猴王时的孙悟空,是他最顽劣凶残的时候。但那时的他,除了与天庭争斗,鲜少打杀其他生灵。倒是后来拜了师父,成了行者,有了方向,才又多出许多霹雳手段。偷抢拐骗,杀人放火,毁山灭洞,通通不在话下。
说这步云鹿,是孙悟空的步云履所化,能看出他无拘无束的灵动性情,却也暗藏着他心中的那份凶狂。一旦落了下风,本相便显露无遗,再也装不得那份逍遥矣。
诗曰:
火翎额上簪,山中扑飞乱。
善争者不争,善战者不战。
灵明石猴,天性聪慧,登界游方之中,学人礼,学人话,又在灵台方寸山通了法性。今次不表命里的天赋,单说他后来悟彻的经历。
他在鹰愁涧负气出走,老龙王与他讲了一番道理,便又回去认错,从不专断独行,听得进善言。
他与妖怪称兄道弟,与神仙们逗趣嬉闹,与菩萨调嘴玩笑,谁都喜欢他,谁都肯帮他。知情识理,懂得进退分寸。
他遇火呼风,唤雨请龙,打探变小妖,受困借法宝。遇到难解的局面,请高人,搬救兵,外力无所不用,鲜少强攻,从不硬扛。
这凤翅将军,头生多目,知己知彼,一路跳脱不停,强敌能避则避,倒有那猴子的几分乖觉。不愧是戴在猴头上的冠子,最懂他那些活络心思。
诗曰:
红眼碧玉妆,舞刀逞凶狂。
道义若来迟,铁腕不可当。
唐僧多劝善,悟空多惩恶。
在奎木狼处,他听闻了百花羞所受的苦楚,又见她为了情分和孩子留恋不舍,索性让八戒将那两个妖儿从天上掼下去,摔成了两个肉坨子。
在杨老汉家,他听闻了老夫妻不肖儿子的行径,又见他们为了香火纵容他为非作歹,哪怕杨老汉事先求情,他也索性将那儿子的头割了下来。
凶匪恶徒,他天性不肯姑息;鬼魅妖邪,他乐得斩草除根。西行路上的累累血债,虽各有缘故,却多半都要算在猴子头上。
世人皆知另外三件披挂,却不知这螳螂是大圣的手甲化生。想来这手甲,必是传承了大圣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就连捉弄八戒这件事,也是如出一辙哩。
诗曰:
苍毛生锐气,血口透寒芒。
爪如索魂钩,尾似哭丧棒。
假名成道友,禅院充虚相。
可怜功果散,仍是旧皮囊。
禅院的苍狼精,原是狮驼国流民。城破后,群狼随他一路远走,终在黑风怪的庇护下,安家落户。
与求仙问道的老凌虚子不同,这苍狼精不屑长生虚言,只情修炼气力,铁爪一钩,脱皮露骨。 黑熊精扶了这苍狼做新的妖王,改其名为灵虚子,着他看守观音禅院。
与灵虚子同来的狮驼国狼妖,自然也得了势,吃的用的都超过了黑风山的旧部。本处群狼原就不喜灵虚子的修炼之道,如今还把他们挤到一边,更是心生怨怼。他们时常相聚,互相安慰,怀念老妖王的统领,一边密谋声讨新继位的妖王。
未料,灵虚子早有所备,他假借点卯之名,将本处小妖召集在禅院之中,命令接管的随从侍卫们围捕闹事的妖众。禅院乱作一团,他从房顶一气跃下,扑在群妖中,要将他们吞噬殆尽。
广智闻声赶来,这才抵敌住灵虚子,保下小妖们性命。黑风大王得知此事,原要发落众妖,幸得蛇精一派调停周旋,这才双方安宁下来。
自此,本处的旧狼妖们再也不愿意靠近观音禅院半步。
诗曰:
木生炉烟,雾长雷电。
击背而歌,真意自现。
自泾河龙王公案了结,诸龙子深感前途未卜。西行之后,论功封赏,惟有龙子们赏罚未定,更是让他们惶惶不已。他们寻至袁守诚处,求他再算上一卦。
此卦乃潜龙勿用之象,更是成了他们的心头刺。其中,尤以四神龙最为忧心。他们监管四渎,深知上界的凌厉做派,主动请辞,想以退保命。谁料,进上天庭的表文俱被驳回。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日,袁守诚寻至四神龙,告知他们卦象更新,乃潜龙在渊,有可动之机。四神龙听后,纷纷离了水府,各自谋划去了。
赤髯龙十分乖觉,他知黑熊精贪财,又有南海庇佑,就将宝贝悉数取出,与黑熊精换了块宝穴。此后,他在山间闭关沉睡,如是这般潜伏多年。
一朝,他醒转过来,想要飞腾九霄,伸展躯体,却发现自己难以爬云。他忆起古训,龙欲升天,先阶尺木,便用自己的掣电尾在山间削出一片尺木,助他飞腾,仍是于事无补。
赤髯心有不甘,向黑熊精求助。黑熊精不善飞举,但上门的买卖岂能不做?他将自己从南海带来博山炉卖与了赤髯,声称博山炉能起云烟,又以古籍中所载:“龙无云而不行。”一话劝说赤髯。
赤髯信以为真,将博山炉嵌在背上,以灵蕴焚之,强行起烟。一炉不足,则再添一炉。博山炉每次发烟十分耗费灵蕴,所助却十分有限,赤髯虽可借其再次腾飞,却终究难比从前,只能困顿地栖居在尺木之间。
咦,世上竟有这般不如意之事,明明是拿手的技艺,却因久疏而忘。天下的学问却都是如此,不以致用,终将荒废,可叹可叹。
诗曰:
白手传经饿后人,竞财争产误终生。
合该定杆金银秤,好算功德抵罪惩。
一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三藏勒马遥观,只见山凹中楼台影影,殿阁沉沉,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
他师徒两个道了问讯,进了山门,见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大喜,行者却道:“师父,这不是个好去处,还是趁早走了为妙。”这长老哪里肯听,望了金像就拜。行者在侧,只管撞钟不歇,惊动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一齐拥出。
众僧与三藏见礼,行者就拿火眼金睛四下观望,笑道:“你们这里的和尚,怎么面黄气弱,元神不足?莫不是破了戒矣?”
三藏见此间和尚各个袈裟簇新,身体高大,只觉行者说了句风话,道:“莫乱谈。”转而向众僧告罪。众僧也只当行者胡说,唯有两个绝小的和尚,掩在人群里,不敢出头。
院主又请师徒二人入后房用茶,待众僧序了坐次,排了斋宴,那两个小和尚才搀着老僧进来。
三藏躬身施礼,二人寒暄数句,三藏问:“老院主高寿几何?”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行者听见,笑道:“你这老剥皮,禅院怎么有些妖气?”
老僧不做答,三藏忙道:“我这徒弟性子有些不好,老院主勿怪。”
有个小和尚,正用美器斟了三杯香茶来献,行者盯着他瞧,又道:“你这小和尚哪里来的?”小和尚放了茶,忙躲身老僧之后,咬着指头道:“这和尚丑头怪脑,有些吓人。”
三藏瞅了行者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又借口对香茶美器夸爱不尽,揭过了此番。
老僧不介意,反问三藏道:“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三藏再三推辞,行者却笑道:“师父,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何如?”
众僧皆笑,继而抬出十二柜袈裟,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行者却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
三藏把行者扯住,十分劝阻,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不由分说,取出袈裟与众僧看了。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我弟子真是没缘。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
行者复又笑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
诗曰:
前程暗漆本难知,乘风得势各有时。
既成南海修真士,却教愚迷作顽痴。
自南海归来,黑风大王心怀壮志,誓要在山中重振雄风。他深知自己一去多年,要在群妖中树起威望,单凭武力是不能服众的,因此他做了许多举措,想挣得敬畏与忠诚。
在南海时,他学过起死回生真言,便以自愿赴死的狼妖为祭,救活了老友凌虚子。不曾想那老狼却不识好歹,还魂后竟兀自离去了。
黑风大王怕群狼无首,乱了阵脚,只好另选狼妖继任妖王。他见狮驼国来的苍狼精,年富力强,是个尚佳之选,便亲自赐了名,扶他上位。不曾想群狼却在禅院引发动乱,险些酿下自相残杀的大祸。
苦闷之下,他又施法想要还魂昔日一同论禅的老和尚。不曾想那老和尚的魂魄未在拼凑的尸身上复生,反与他旧日埋藏的金银铜钱化生了个发昏的精怪,四处游荡,搅扰山场,没个消停。
新封的白衣秀士也不简单 ,他平素只喜独自读书吟诗,虽看着听话老实,却总有些神秘莫测,让人猜不透心思。
咦,自作高明,反而一事无成,真可谓下士有志,不如碌碌庸人哩。
诗曰:
紫竹难定俗尘心,潮音未改风与云。
知机未必真机灵,倚天才知无天命。
紫竹林中,素日清闲。黑熊精天天就着马蓝头醋拌笋尖,喝些自酿的竹叶酒,日子快淡出鸟来了。
这日,龙女携善财突然造访,慌得他急忙收拾碗盏,遮遮掩掩。
龙女将眼一翻,问道:“前几日菩萨与你说的差事,你可想好了?”
黑熊精不答,只从箱内找出个匣子,递到龙女跟前。善财抢过来,揭开一看,是座蜜煎糖浇,晶莹剔透的狮仙糖。
“昨日有场法事,斋宴顶上,有座最洁净最显眼的糖点,我特意留着,孝敬你的。”
“你知我吃不吃糖?就这东西,还是留给小孩子家罢。”
善财一听,没了兴致,立时将匣子捽回黑熊精怀内,龙女这才轻侮地一笑。
知道自己闹了个无趣,黑熊精磨磨蹭蹭道:“我有心效力,但手段平平。此等大事,只怕办不好……”
龙女答道:“我们岂能不知?放心,自有比你凶,比你狠的冲在前头。”
“无功不受禄,若是烫手的山芋,不好下口哩。”
“自有菩萨打点,哪有什么烫手之说。”
“你莫诳我,菩萨叫我在此静修,怎会又替我打点。”
龙女悾着脸,道:“你怎这般没胆识,此番可是个大机缘,抢着去的人排都排不过来。只因菩萨要点个亲信些的,这才选了你,你竟悟不出来?”
黑熊精半晌无话,龙女被磨尽了耐性:“这点胸怀也无。罢!罢!罢!我替你回了菩萨去。”
“姐姐,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去,我去!”
只待瞧见了黑熊精满眼热盼,龙女这才将眼又一翻,撇下善财,飘摇而去。
见她走远,善财急急追问:“到底是何差事?我想走,你不若禀告菩萨,把我也带上罢。”
“是有些要紧差事,可你刚听了,菩萨不让你去。你休再缠我,别连带我也失了机缘。”
数日后。
黑熊精收拾停当,绰着一杆黑缨枪正要远行。善财在竹林外守候多日,赶紧跟上他,又闹着要与他同行。
黑熊精一反常态,劝道:“善财,菩萨嘱咐了,让你老实呆着。此次你父亲也被强征出战,可见凶险,不是胡闹的。”他摸了摸额上的禁箍,叹道:“为了去个箍儿,丢了性命,便是不值了。”
话毕,他将身一摇,化作一道黑风,不顾善财的呼喊,迅速遁去了。
其后,善财在紫竹林外等了他很久,再也未见他回来。事后回想,那原是他在南海,最后一次见到黑熊精。
诗曰:
威凛凛,气堂堂,花身电目逞凶狂。
腥风血雨起杀意,铜头铁尾镇四方。
数百年前,前任虎先锋因捉唐僧,丢了性命,他膝下所遗二子,只得靠自己过活。
虎兄虎弟领着残存的小妖,在毁坏殆尽的山中过得很辛苦,所幸,父亲教过他们些真本事,也让他们熬了过来。
随着风沙停息,石母与石精们将荒山重建出昔日样貌,虎兄就仿照父亲所做,管束起山中群怪,让他们各安其职,不得随意祸害生灵。
后来,有凡人在这山中建起了村庄,虎兄依照“啖尽迷路奸邪,护送过往好人”的风俗,为自己博了个“虎神”的名号。
村人为“虎神”建了座卧虎寺,常常供奉,这让虎弟心下越发不服,总觉兄长占尽了威风,只因比自己早生几年。
又过了百年,黄风大圣忽然带着一群鼠妖重回了黄风岭。虎弟不悦,说正因这黄毛鼠精坐视不理,才致父亲身亡。他怂恿虎兄赶走鼠妖,虎兄觉得有理,就应承了下来。
谁知这一战黄风大圣祭出个状似菩萨头颅的法器,呼风如刀,一个照面便重伤了虎弟。为保弟弟一命,虎兄只得扔掉兵器,跪下称臣。黄风大圣倒不计前嫌,得知虎兄弟身世后,还将虎兄命为麾下先锋。
虎弟救还醒转,得知兄长做了先锋,更不肯依。二虎大吵一番,虎弟负气出走,再也不肯与兄长往来。
对虎先锋而言,那黄毛貂鼠害得他两次家破人散,着实可恨。但他除了每天多吃些老鼠泄愤,他又能做些什么哩?
诗曰:
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
背岩屹嶝嶝,躯壳耸青云。
自黄风大圣将那佛头石怪的精魄给了两位山神,他们分而食之,竟有了人心人形。二石和合,竟诞下了个石头孩儿。是以,众妖就将他们三者称作石父、石母与石子。其后,石父因故离了山场,石子寻父而去,便就只留了石母一个,孤零零在此。
取经人径过黄风岭时,黄风大圣因捉了唐僧,被孙悟空请灵吉捉回了灵山。待他重新归来,岭上竟生出了许多石精。其中有只石精,极为健壮强横,打听才知,它乃石母尽全力化生,用以守护这片土地。
一日,黄风大圣亲来寻石母,不想被众石拦在了外头。黄风大圣心下不悦,便叫唤来新任不久的虎先锋,让他铲除这些不认主的石头精怪。
虎先锋一口答应,可心中并不愿与他们为敌。当年他们一起合力重塑山场,也算老交情,他知那大石精极受众石精拥护,视其如兄长,便劝道:“兄弟,能有今日,你我吃了不少苦头,能帮我自会帮你。差事我已打点好了,你等只需退入谷内,专司镇守石敢当,也不用做甚恶事。我今日来尚且有话好说,若是明日,就得兵戎相见了。你我虽有些本事,确实非那鼠妖的对手,不如同做个先锋,一切如故,有何不好?“
翌日,黄风大圣封了大石精为石先锋,命其率领群石退守河谷。自那以后,石精们老实本分地守着那封印的邪物,再也不过问山中之事了。
诗曰:
苦海无边浪,只渡有缘人。
雨后三千土,灯前一点尘。
昔年,黄风岭中有几块崖石,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遂感通灵,修成了几只石精。其中有两只,因道行较深,被授以了山神之职。
一日,岭中不知缘何生出了几颗佛头,有眼耳口鼻,筋肉俱全,长在土里,十分古怪。即见活物,这些肉佛头便放声嚎叫,若对方靠来,它就一口将其吞下。
有个石精见这肉佛头诡异,要除了它,保护山中生灵,就一下撞在那佛头上,将其碾作了肉泥。这肉泥黏在它身上,不久竟依凭它的石身,又生出个石佛头来。
自此,那石精全然变了心性,成日在山中搜寻其他肉佛头,先将其砸烂,再把残骸包裹到自己背上。随着它的佛头日益增加,它也不再感什么天地之气,全以啃食山中生灵修行。石精们都斗不过他,经常被撞得粉碎,神魂俱灭。
黄毛貂鼠带着众妖离了斯哈哩国,径过黄风岭时,正巧遇见两个山神率着几只石精,意欲驱他离去。黄毛貂鼠似是极懂那佛头之物,心中一股意气涌上,带着众妖加入了战斗。
一战大捷,貂鼠不仅灭了那佛头石怪,还将山中肉佛头悉数铲灭了去。佛头石怪遗留的精魄,他将其分给了那两位勇猛的山神,又将其佛头上的目珠一一挖下,镇在了山谷中。
山中众生十分感谢貂鼠,将其拜作大王,称他为黄风大圣,他便也在此定居了下来。
诗曰:
血口铁髭须,瓜锤双双提。
电光激造化,风雷振玄机。
济水旁的渔民们常说,九渊之下,有骊龙,项下有慧珠,拿到的人可开明大智慧,因此价比千金。许多人不顾危险,想要探骊得珠。少数有命回来的人都哭道,空手而归就算了,还遇到水下凶恶的龙王,舞一对双锤,能唤出雷霆万钧,被他劈得尸骨无存。
此后千百年,下河探珠的人屡禁不止。大家总说济水泛滥,必定是探珠人得罪了龙王,所以修造了宏伟的庙宇,祭祀和供奉他。这日,来了个年轻人,他穿一领皂色衣袍,戴一串月白项链,自称盗圣,手段滔天。大家纷纷劝他不要冒犯龙王,可他只一下扎入水中,朝龙宫去了。
他见那处既无虾兵,也无蟹将,门庭冷清,景色凄凉,心下奇怪,径寻海藏而去,就见个黑壮的汉子,坐在高高堆起的箱笼之间,愁眉不展。听得响动,那龙王草草从箱子里翻出一挂珍珠,随手扔在地上,敷衍道:“我的慧珠实是不能给你们,这个送你,拿了快走吧。”
年轻人奇道:“岸上的人都说你凶恶哩,若是稍有得罪,不是吃人劈雷,就是水淹千里。”那龙王道:“凡人那点血肉我才看不上,你当我是寻常妖魔?若无旨意,岂敢行云布雨。那岸上的人竟说些瞎话,想我父亲,不过一点过失,就挨了一刀。我们龙族啊,再老实不过了,哎……”
年轻人听后便道:“泾河龙王之事我也曾听闻,的确冤屈,你如今这般境地,难道是受了牵连?”龙王知他不是凡人,便道:“正是,我可不想去那剐龙台上,我问过那算命的,他说只要我寻个隐蔽处躲好,杀掉西去的猴子,便能将功折罪哩。”
年轻人若有所思:“算命的,我也是听一个算命的,才寻来此处。既是如此,也是机缘,不如来我家,我正好住那西去的路上哩。”那龙王听后大喜,年轻人又道:“只是不能白住。你这海藏里的宝贝,都得归我。” 自那年轻人来过后,济水边下河探珠的人渐渐少了。再后来,大家纷纷弃了探珠的行头,也没人再谈论过那九渊之下的龙王和慧珠究竟如何了。
诗曰:
甲坚牢,角峥嵘,钻食人间祸无穷。
佛头竟是不祥物,一面菩萨一面虫。
流沙国遍地黄金,传说是日落之处。
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每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声,谨防振杀城中小儿。
这所擂之鼓,名落日鼓,原是佛祖所赐。百姓凭此鼓得以安居,是举国上下崇信佛法,为佛祖塑了许多金身法相,又称黄金佛国。
可随着信众日多,寺庙遍布, 大家日渐信佛不信王。国王对此十分不满。丞相洞悉了他的心思,上疏止浮屠,以言无佛。
国王遂下令,拆毁寺庙,驱赶修行之人,改国名为斯哈哩国。
此事兴起不久,一日黄昏,城楼击鼓,国界之外尘土纷飞。有一大虫,掘地而出,将边陲村庄破坏殆尽,死伤无数。
自此之后,每日日暮击鼓,大虫必出。
臣民进言,说此乃止佛的报应,国王只得停下此事,派大军去剿灭妖邪。
可大军并非妖邪的对手,牺牲无数也只得了个吓退之法,难以根治。
幸而,有个黄发黄毛的修士途经此地。他为人仗义,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便协助大军斩杀了虫妖。国王将其敬为国师,他便在斯哈哩国修行了数年。
其后,国师游方而去,听闻他被菩萨收作弟子,如今在黄风岭还有了自己道场,国王总说这是天道喜善哩!
诗曰:
千里黄风万里沙,八百方圆无人家。
半妖半仙谁评说,是盗是圣何足挂。
炉火荧荧,满桌酒菜。
沙二郎举着半拉不知何物的腿,正啃得有滋有味。
沙国王安分地坐在儿子身侧,素日设宴,他最爱告状的,今日也一直沉默着。
虎先锋也十分文雅,只看着对面的傻子吃得喷香,自己面前的酒食却一点未动。
黄风大圣坐在太师椅内,一只手摸着桌上闭目的佛头,不言不语,似是有心事。
“爹,吃完了。”沙二郎喊了一声,在场众人都朝他望去。
沙国王怒斥了儿子一声,赶紧连滚带爬地跪下请罪。
“都是小事。”黄风大圣把手搭在灵吉的头顶,终于开口了。
他站起身来,道:“我既拿了师父最宝贝的东西,定能炼化那玩意。从今日起,我需闭关修行。天上那些老东西说是安排好了,还是多留一手为妙。”
“大王若想闭关,我和我的子民愿搬来洞外,守护大王身侧。”沙国王谄媚道。
“身侧?”黄风大圣看着师父的头,断然拒绝,“你们都搬去岭上住,我要开黄风大阵,谁都不要来扰我修炼。”
“若是不能见大王,又如何向大王禀事?”
黄风大圣指着虎先锋道:“叫你那石头兄弟,修出几条沙道来,每条沙道由大门锁住,你们两个先锋,各持一个开门的秘符。”
还不待虎先锋下跪领命,沙国王急切道:“大王,我们与那大猫向来不睦,若……”
黄风大圣根本不想听,他抱起佛头打断道:“都出去,不出天大的事,别来烦我。”
诗曰:
西天远去半程途,东土归来一梦初。
暗解宝袋撤强能,私开尘锁冲歧路。
亢金龙乃二十八宿之一,为东方青龙第二星宿。其额上有一尖角,锐不可当,曾为大圣顶开金铙,将其救出。自此,星宿们常以“秉持坚锐”为傲,连累众仙以为,他们神识里,侵入了什么邪魔。
某日斗牛宫点卯,昴日鸡未在天上,一番查问,众人竟俱不知晓他的去向。恰于此时,黄眉回归小西天,要办盛大的香会,并广邀诸位妖魔神佛同来参加。亢金龙向天庭请旨赴会,要去秘密查访昴日鸡的下落。但这一去,亢金龙也如昴日鸡般,断了音讯。
星君们议论纷纷,一番比较,发现昴日鸡和亢金龙都曾帮过大圣的大忙,便就猜测与大圣有关。星宿们细细回想他们与大圣的交情,害怕不已,奎木狼嗤之以鼻,道:“他虽坏了我的好事,我倒敬他是个汉子。倒是你们,平日里最喜说和那猴子多要好,怎么今日都没声了?”
诗曰:
龙女名亢金,白角映碧波。
不羡鸳鸯侣,风姿绝世多。
故人难再见,袋中黑白颠。
风刀霜剑下,犹自舞翩跹。
等了许久,亢金龙也未盼来星宿们下界救她。
黄眉笑道:“你这女娃,心气太高,才输到这般地步。”
亢金龙道:“我又未向你求饶,论什么输与不输?”
黄眉也不恼,只道:“为了那只放哨的鸡,你绝不会这般冒险。你来,是为了那猴子。”
亢金龙闭口不言。
“我的确是得了那猴子的……一小块东西,就放在这袋子里。”说罢,他从腰间,解下个包儿。
亢金龙认得,那曾是捉过他们的后天袋,不屑道:“什么稀罕物件,我又不是没进过你那搭包儿。”
“你若真想知道他的事,就得自己进去瞧瞧。”
吸入袋子的瞬间,她依稀看到袋中有只十尾金鱼,朝自己游来。
待黄眉再将其放出时,那星君已变得痴痴傻傻,愣愣怔怔。
黄眉大笑:“如何,他可还是你熟悉的那般英雄?”
亢金龙问道:“他与满天神佛,皆是如此?”
黄眉不置可否。
又过了许久,亢金龙忽然跪在了地上,道:“还请师父,收我为徒……”
诗曰:
妙音之声,开化众生。
自恃才高,败走经堂 极乐难思量,照出真我本相 法海波涛,漫我倾我负我 失正念,迷邪障
问天问地问佛 一步踏错,步步皆错 胜负无常势,高低无常理 积了度人心,近魔
愿负此身归净土 金身正果,反将众生愚惑……
诗曰:
青锋宝剑唤龙光,独钓寒雪苦海上。
潜龙犹待飞天去,不堕凡尘英名扬。
青背龙径至小西天时,曾与黄眉有一面之缘。
他素不喜黄眉,深觉极乐法门是歪理。但他也知道,想留在小西天避灾,就绝不可得罪黄眉,是以他说要在苦海上钓鱼,若能钓出活物,便是天意,他就拜黄眉为师。
黄眉知他不过使个缓兵之计,但觉他这说法有些趣味,便和他打了个赌赛。若青背龙自垂下杆去,能五百年不动,就将照鉴湖让与他修炼。若他动了,就是有意吓跑鱼儿,要捉他入袋中修行。
青背龙一口答应,将自己那柄龙光剑,化作一根无钩的钓杆,坐在龟背上,再没挪动过。
小妖们日日来龟背上瞧他,想着又冻又饿,他很快就会输。可每次来,都只瞧见他身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直至盖满了他的身形。
苦海无边,佛渡有缘。人人都争着上岸,却也有那痴的,愿意在苦中等待。等什么?想必是个不走捷径的心安理得。
诗曰:
放情纵欲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
极乐场中笑八戒,自性具足花满楼。
西天,灵山,峰顶。
两人对坐,祥云郁结,气氛肃杀。
青年僧人抬首望向天空,转而对黄眉僧人合手,行了一礼:“师尊皆已列位,师兄可准备好了?”
黄眉僧人微笑,还了一礼:“早已好了。”
盂兰盆会,五百年一度,出师弟子的辩经环节,正式开始。
青年僧人抬手,示意师兄先发问。
黄眉僧人问:“请问师弟,何为生命的意义?”
青年僧人答:“求真。”
黄眉僧人反问:“真是何物?”
青年僧人答:“万物运转之道,宇宙本源之法。”
黄眉僧人不置可否,却从手里拿出一朵花。花瓣起初萎顿,逐渐盛开,娇艳欲滴。
他低头看着花,道:“你看它,只因随了自性,便生出如此神妙变化。”
说罢,黄眉僧人低头轻轻一嗅,道:“每朵花盛开,都会散出独一无二的香。那是它为了自身繁衍,迸发出的生命精华。”
他随手放开,让花飞散开了:“尽情体会这一刻 ,是为极乐。”
青年僧人摇了摇头:“须臾满足,恒久痛苦。永无安宁,循环往复。”
黄眉僧人道:“我这次下山游历,看到有为人父母者,为了生存口欲,易子而食。有富家纨绔者,为了淫心色欲,祸乱人伦。”
青年僧人蹙起眉来,看着对面的师兄。
黄眉僧人道:“有博学多才者,为了青史名欲,诛锄异己;有赫赫战功者,为滔天利欲,屠城灭族。”
青年僧人不为所动,默然道:“师兄,你不见那易子的父母,饱餐一顿,悔恨终身。那淫邪的公子,放浪无拘,顷刻暴毙。那伐异的学士,一朝失势,千夫所指。那好杀的将军,寝不安席,咎由自取。”
黄眉僧人反驳道:“放屁!”
青年僧人微微一诧:“放屁?”
黄眉僧人道:“这挣扎,这欣喜,这决绝,这快意,这苦乐悲欢的无尽循环,永不知足,永不停息!而这,正是三千世界繁荣盎然的源起。自然,也是一切生命的真义。”
青年僧人道:“师兄,你不求解脱彻悟,反而赞美这报应轮回之苦?”
黄眉僧人道:“师弟,无乐无忧,何悟之有?”
青年僧人道:“哪里有悟?分明是苦。”
黄眉僧人道:“苦即是爱,爱即是苦。无爱无苦,亦无救赎。”
诗曰:
曾驾云车上高台,今寄幽穴隐山崖。
小桥风月吹瘦骨,春来嫁衣又新裁。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整顿鞍马西进。行至一座庵林,三藏意欲去化些斋吃,走至庄前,却见几个女子在亭下踢气球。三藏随她们入屋,便被掼倒在地,将绳子捆了,悬梁吊了个“仙人指路”。
行者跳树攀枝,见有一片光亮,知师父遇了妖精,唤出土地详问,原是盘丝洞中七个妖精占了天上仙姑的浴池。她们每日洗三次澡,行者即变作个饿老鹰,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
八戒见有这许多衣服,一番打听,得知有七个妖精在洗澡,便欢天喜地,径直闹到那里。那呆子不容说,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去,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他却认出一个,原是旧相识,便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在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只盘得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妖精们跑回洞里,取了几件旧衣裳,唤出七个义子守家,自己往黄花观而去。八戒找回原路,与师兄弟一同退了虫妖,解下师父,却又奔上大路,到了黄花观。那黄花观主原与那七个妖精同堂学艺,得知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原体,师妹们受辱于他师徒,做了四杯毒药茶,意欲报仇正好吃了唐僧。
岂料行者识出端倪,掀翻茶碗,打退了蜘蛛精。魔君上来缠斗,行者便令八戒去灭那七个蜘蛛精。八戒得了师兄的令,拽着钉耙挨个尽情打作劖肉,独剩那最后一个,想起在水中有过恩欢,竟有些动不下手来。只得一钯筑在地上,教她赶紧逃命去也。
诗曰:
袍缕隐卧龙,困游命流中。
飞扬起金岚,命劫有始终。
他原盘算得十分简单,这老头既能窥测天意,必会凭此趋吉避凶,只要与他同行,定能避开危难。
待兄弟们各自远遁后,他就化作袍服上的一缕龙纹,藏于了袁守诚身上。
其后百年,他跟着老头走遍了大江南北,也见其为旁人卜过吉凶,占过前程。可终究怎么样呢?大多还是自作聪明,走了老路。
每见此景,那老头便会找个地方饮酒,恰巧老头有个能自己酿酒的葫芦,是以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每次醉酒,老头极爱自言自语,有时心低意沮:“看破棋局,有何用?不入棋局,又有何用?”
有时又激昂爽快:“生死已定,何妨一试!”
有时又语挚情长:“前因既定,后果难改。又有几人能胜过天命?”
有时又反问嗟叹:“若算得到自己死在哪里,偏偏不去,就能逃得了吗?”
他时常疑虑,这些话,许是老头刻意对他所说。但那老头从未点破或驱赶他,他又觉得这老头只是在发酒疯。
时日一久,这些话竟如心魔般,让他踌躇不决,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从他身边离去。
诗曰:
仙居深处醉愁肠,金甲金螯毒难当。
鸡鸣泣血身将破,情路如月爱如阳。
毒敌山近邻西梁女国,山中自也继了西梁女国的传统,以女为尊。
这山中的魔王乃是个母蝎子精,又唤风月魔,最是生得妖娆貌美。她修的乃是“动”字门中之道,极擅房中术,又会欢好之事,是以有无数同修的道侣。
那道侣之中,恰有只公蝎子,生得金甲金螯非常雄壮,曾是风月魔心头之好。风月魔与这公蝎子还曾诞过一窝小蝎子,岂奈,这一窝仔蝎中,尽无一只母的,她便无心教他们法门,那金甲金螯的公蝎子也连带受了厌弃。
见风月魔不再找自己同修,那公蝎子倒也十分硬气,领着孩儿们搬去山外居住,不再与其往来。
其后,取经人途经西梁女国,风月魔劫走唐僧,被悟空请来的星官一声鸡鸣,震死当场。西梁女国被捉来洞中的国民,便都散了去,走时还将洞中所积财物,一并分了干净。悟空又嫌不够,着意添了把火,连那几间房宇也烧没了。
火起之时,那住在山外的公蝎子有所察觉。待他找去山间,昔日所爱,被人选剥了衣裳,割去了尾巴,捣作一团烂酱,死在坡前。他多方打探,才知是天上昴宿杀了夫人,一心要为她报仇。
所幸,那风月魔昔日曾点拨过他一些修行的门道,他就在那琵琶洞里住下,重整门楣,潜心修行。但他终究不是个女体,功法难有大成,毒敌山的名号也日渐衰微。后来,他听闻黄花观观主,乃是虫妖中首屈一指的高人,亦与昴日星官有深仇,便带着儿子们投那处去了。
诗曰:
短歌壮心惊,长啼乌夜明。
踊跃几升落,浮沉似漂萍。
他躺倒在地,尚不知自己是如何败的,原先那不入眼的道袍虫妖,如今站在他跟前,竟然在笑。
见那虫妖手持一支光彩焕烂的金钗,他心下恍然。还待要问,却发不出声来,直觉疼痛难忍,想是那贱虫用金钗,一下就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理应快死了,他闭上眼,不想生前最后一眼,是那张丑恶的嘴脸。
未期,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还给他细细抹上了膏药。他又能喘上气了,但这并非好事。
那虫妖啧啧称奇:“师父给的药,果真了得。这一下竟续上了断处。可惜可惜,用在了这里。”
他睁开眼,又想发问,虫妖制止道:“莫急,外伤之药,岂有治好内伤的道理?再者,我也不想把你治好。”
语毕,虫妖招了招手,两个着青杉的假道士抬着一口盖着锦布的玉箱走来。
虫妖取出一枚金茧,道:“我等山野妖怪,配不上此物,还得是用你试试才好。”
他心下惊急,咳出一口血,喷在那金茧上。
那茧遇血而破,钻出条人首金身的虫豸,一下窜入草里不见了。
虫妖毫不慌张,从玉箱里又掏出了一枚金茧:“还是师父思虑周全,备了两枚金茧。”
他还想挣扎,身上却被蛛丝牢牢捆定。那虫妖喝令道:“灌下去。”
几个假道士,真就抬了几桶水,捉住他的头,往他嘴中不知灌了什么汤药。只觉又腥又臭,喉中一哽,似有什么咽了下去。
自吞下那物,他周身如坠云端,连神魂也迷糊起来。
除了对母亲的一点牵挂,他似是再难忆起什么。若乾坤真有机缘,他无声念了最后一咒,还请天地将这绝处逢生的运数,留给母亲罢。
诗曰:
提罐弄炉火,炼丹修道果。
眼多心也多,心多必算错。
“这……能成吗?师兄。”紫衣老妇低头,不敢直视百眼魔君。
魔君把针递到老妇眼前,软语道:“吞了那猴子留下的东西,再连上这法宝,若还不成,再逃来我处,师兄自会与你撑腰。”
他似又想到了旁的事,道:“若换我先下手,那只猪,你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老妇赶紧接过那根针,行了个谢礼,退下了。
待门关上,屏风后,转出来个仙长,是个朱绣顶的白鹤嘴脸,持一柄拂尘,气宇昂昂地看着魔君。
魔君朝他拘着礼,禀告道:“拿捏了那猪头,天命人自然翻不起风浪。”
鹤仙人不置可否,叹道:“你们这点心机,陛下全看在眼里。不曾理会,是给她老人家几分面子。”
魔君干笑着答道:“娘娘的意思,便宜那边占得太多。这回,正好连本带利收回来。”
鹤仙人甩了甩拂尘,宛如赶苍蝇一般,闲闲道:“事成了,你走。她们留下。”
魔君眉头稍展,深深地朝那仙长回了一礼。
诗曰:
黑阴鱼,白阳鱼,翻天覆地弄风雨。
飞腾甩尾无休歇,法力无边住钵里。
南海有一种鱼,它有两丈多长,背上长着像刀一样的脊刺,它既可以变成黑色,也可以变成白色,能飞到空中,刮起巨大的风,掀起山高的浪,每次出现之后,村子里都会发生瘟疫。
一次,有个渔民捕鱼归来,遇到个无钱搭船的老者,他行走不便,却吃力地背着一个破包袱,里头装着许多的画轴。渔民心善,见老者疲乏困顿,便无偿送他过河,还送了他两尾鲜鱼加餐。老者很感激,当场便为他掐指算了一卦,道:“几日后,会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路过,你切记不要让他到你们渔村去。他来的那日,你不要在河上做买卖,会没命的。”
老者说完这些神叨叨的话,就从船上消失不见了,渔民又惊又吓,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又过了几日,他果然在捕鱼时,看到河岸上有个要搭船的人,穿着正与老者说的一般无二。那人称自己旅途疲累,想去附近的渔村休息,问渔民可否愿意送他。渔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便将这人送去了河下游的邻村。把人送到后,渔民将船靠岸,不敢再下河了。正是此时,那人从袖中掏出一个黑钵,往河中丢去。
那黑钵一入水,河中便翻出一条通体浑黑的大鱼,霎时间,狂风大作,波浪滔天。渔民头也不敢回地赶紧逃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听说邻村发生了大瘟疫,死了好些人,他本有些沾沾自喜,但邻村有人来他们村避难,瘟疫还是蔓延了过来,他们村最后也没能幸免。
诗曰:
形似祥瑞绛紫肤,威威凛凛势如虎。
冰来火去难敌对,热山寒地凄凉路。
牛魔王坐在山头,精疲力竭,动弹不得。
他眼见璧水金睛兽瘸瘸拐拐跑离了山场,本想唤两声,再想想,算了。
骑得最久的坐骑,被自己无情地撵走,头也不回。使得最久的兵器,被自己儿子夺去,不知扔到了哪里。
牛魔王看了一眼身上的血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臭小子的火尖枪又长进了。
起先那孩子知了身世,日日嚷着要报仇,牛魔王怕他闯出杀身之祸,锁了他一阵,派了金睛兽看管。不料红孩儿竟逃了出来,金睛兽发觉后一路追咬,与他缠斗许久。待牛魔王赶到时,红孩儿已被它扑在爪下,奄奄一息。
只怪这畜生不该下那么狠的手,逼他不得不为了救儿子,重重伤了它,这有什么错?
亏得下手时收住了,让这不知轻重的畜生捡回一条命。可谁知那鬼娃儿的伤,却是装的。
好了,现下,换儿子囚了老子。报应原来从不在天,只在人与人的寸心之间。
“想救你的,被你打跑了;想杀你的,你偏偏要救?”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深处幽幽传来。
是啊,你救我,我救你,可谁来救我们呢?牛魔王的头,又开始痛了。
诗曰:
身若涂朱或有才,暴眼晃亮甚张乖。
炼了真火未炼心,灵山只在寸心开。
许多年来,红孩儿一直做着同一个噩梦。小时候,他与母亲分享过这个噩梦。
“母亲,好多人,他们打打杀杀,都是冲着我来!”
“好孩子,等你再睡着,明日便忘了。”
但他很振奋:“可我很厉害,我打败了和山一样高的和尚,会飞的怪鸟,吐火的神像……我一点也不怕他们。”
“我儿真有本事。”
他继续说:“我梦见我长成了大人,头上生出很长的角,手上生出很长的刺,一次能打杀好大一片坏人。但他们太多了,我根本杀不完。后来,又来了一些我没见过的怪人,他们静静地挂在天上,不下来,就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我。”
母亲将他拦入怀里:“若真有那一日,父亲母亲会与你一道去天上,杀干净他们。”
“我们会死吗?”
“……”
“我梦见我被他们杀死了,变成一朵红莲花,母亲摘下了这朵莲花,我就成了母亲的孩子。”
“……”
他继续滔滔不绝:“我若是死了,母亲还愿意再生养我一次吗?”
“不许再说这种话!”
诗曰:
牙森列戟目双灯,破阵交锋好杀争。
轻捷勇健精武艺,飘零流落失果身。
熊熊烈火已烧至金殿上,殿外杀声震天,里面却听不真切。
王身负重伤,坐在一地狼藉间,抱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少年。
来人站在垂幕后,叹道:“生灵涂炭啊……你看看你,当真罪过。”
王默不作声。
“夜叉王族一脉是断是续,全凭你今日一念。”
王不由得放眼望向金殿四周,仍能看出昔日繁华。
“都说夜叉最是果敢,你这做王的,反是迟疑不决。”
王轻轻抚过儿子的脸庞,尸身尚有余温。大好山河,他多么希望这孩子能去看看。
“你只要有一丝不甘,又何妨试试我的法子。你心中的未竟之事,老夫自会替你安排。”
身为一国之主,竟不能战死沙场?王闭上了双眼。
终于,他睁开眼睛,缓道:“既已无救……我与小儿,都留给你们吧。”
“好!好!好!此刻想通,未为晚也。”
来人拍手,身后又走出一个白衣道士。那道士走近夜叉王,先行了一礼,然后盘坐在地,伸出双手放在少年的头颅上方,低声念动口诀。不多时,一朵血红的小巧莲花,从少年额头缓缓生出,晶莹剔透,娇艳欲滴。道士小心取下莲花,放入随身的钵盂之中。
夜叉王紧紧盯着那朵莲花,目不转睛。
来人道:“这红莲,便是你儿的精魂所化。要保它一路不消陨耗散,直至转生成功,却还要借你的性命,连同那子母河的水一用。”
夜叉王再看了一眼那朵血莲,慢慢抬起双手。
“不劳两位,我自己来。”
诗曰:
巧石山峰化灵胎,二心未剪智难开。
擎天撼地真容易,机关识破运才来。
却说,那花果山中自灵明石猴诞生之后,所遗仙石又经千年日精月华的滋养,自修自练竟化成个山一般大的精怪。
这仙石原有无限神力,无奈育化未久,不知何人在他身上,种下了一颗肉佛头。自这肉佛头生出,便无时无刻不汲取仙石体内的灵蕴。
仙石神魂倦怠,只得伏入地里,吸存天真地秀来补足自身,时日一久,就将那周遭山间的灵蕴俱吸了个干净,导致花残叶凋,生灵皆不可活。
而那肉佛头自得了滋养,反成了这石身的主人一般,精神饱足,竟在体内孕出识蕴来。若能待它补足其他四蕴,不知会将这仙石精变作个什么怪物哩。
可惜这块天地孕育的仙石,为这不劳而获的肉佛头做了嫁衣。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时也,命也。
诗曰:
翩翩恰少年,白衣配怒颜。
吟诗折扇骨,嗔怒出枪尖。
春日,风和,白雾泽。
一老狼架炉烹茶,看着水中白影喃喃:“你我本不该在此。”
白衣秀士正自舞着一段枪法,闻及此言,倏地将枪掷到炉旁,将身一闪,已握住枪柄,立在老狼身前。
“饮血,还是喝茶?”
“喝茶。坐。”
二人对坐,老狼将一碗茶汤递与秀士。
秀士一饮而尽:“好茶。”
老狼颔首,问:“一个烧过的山场,可值许多把戏?”
秀士答:“我奉大哥之命来此,绝无把戏。”
老狼反问:“那我起死回生,难道不是把戏?”
秀士不语,老狼盯着秀士亦不语,他双目虽浑浊,却难掩焦急之情。
秀士思量片时,终是答道:“这个还真不是把戏。”
“若非把戏,何解?”
“你可听过天上那童子,佛祖菩萨有个术法,拼凑外物,念动起死回生真言,遂救得性命。”
老狼苦笑摇头:“大王绝无这等本事。”
“他没有,他得来的邪物有。”
老狼心急道:“可我如此苟活,寝食难安。”
“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息尚存,也算超然……”
老狼不语,秀士垂眼亦不语,他双目虽异瞳,却难掩怜悯之色。
老狼道:“这茶留于你了。还是喝茶好。”
老狼拂袖起身,喟然而叹:“饮他们的血,我于心何忍呐……”
他蹒跚离去,并非来时之路,只向水泽一侧的岔路拐过。
“叫大王,不用再来看我了。”
诗曰:
慈眉掩善光,善目遮锋芒。
妙法助英豪,良心因果长。
天规载,土地公有察点本坊生灵,保育此地水土的职责。
这日,黑风山土地公依例在山中巡视俗务,正见有位老道士自远处而来。他穿一领星辰点就的道袍,挎一个青藤编就的药蓝,手里敲着渔鼓,嘴里唱着月高,三两步飘摇到了近前。
土地公仔细打量,认定不曾相识,但凭那鹤发童颜,星目含威的气度,便知不是凡人,赶紧道了个问讯:“老道长,小仙起手了。”
老道士微微颔首,将自己的药篮递了过去。土地公一瞧,篮中俱是些珍奇事物,灵丹妙药,不由心惊,问道:“小仙如何受得起这般厚礼?”
那道士笑道:“我原是路过此地,但料想此后不久,这山中有场大动荡,想这篮中之物,必能帮你熬上一阵,便来拜访了。”
“道长何出此言?”
“我有个故人,性子不良,如今虽积下些功业,但依着他那倨傲的本心,准是难以安生,总怕他再闯些烧身大祸来……”
土地公细细寻思,诚然道:“小仙能帮些什么?” 老道士见他有些乖觉,招手让他上前,附耳传了他几门保命的法术,并嘱咐道:“若你在山中遇着他,可将此两法相传。我不便出面,只能借你手,教他一二,全了一场情义。”
土地公感激不已,作揖深谢,那老道士还了一礼,就要乘云而去,土地公急急追问:“敢问道长,仙居何处?”
那道士早已踏着祥云远去,天上飘下一片叶子,香味清远,叶尖极细极长。土地公似有所悟,赶紧朝着远处行礼作揖,直至云烟都不见了,方才离去。
诗曰:
失意莫谈得意事,得意莫忘失意时。
一念贪私令智昏,步步嗔痴是为执。
依常理,当坊土地与本处山神原是协同处事。但这黄风岭中,绝非如此。
昔年黄风大圣率群妖降伏佛头石怪时,曾求土地一同作战。土地作壁上观,因此分佛头精魄时,山神有,他却无,这令他十分嫉恨。
他知自己本事平平,无甚神通与靠山,自认只要得了那精魄,便能如那山神一般,习得大神通。是以,待石父出走,黄风大圣受降,他便对石母起了歹意。
他在山谷中窥看了好些时日,发现石精们,搬山造石,非常忙碌,而山神坐镇石窟之中,只管调令,便心生一计。
这日,他将自己也变做个石精的模样,假意交差,凑到石母近前。他原要朝那石母腹上,全力撞下一头,裂石取核。岂料,他刚蹦起,就听那石母尖啸起来。近旁竟钻起了几个栖身地底的石精来。
因这一下分了心神,土地用力不当,只在石母胸前撞裂了一道石缝。他见事已败露,索性趴在石母身上,以全力要吸她体内的法力。待石精们将其扑开,他堪堪吸了一半。
石精们暴躁难禁,追着他一路冲撞。土地难以脱身,正要还原本相对敌。岂料,他尝尽术法,却变化不得,想是那石之精魄,已将其变做了个石头。石精们对着土地又撞又敲,只将他砸到地里才罢手。
土地从此没了盼头,索性在山沟当块烂石头,但他又自认只要得了另一半精魄,或能变回来罢。
诗曰:
锦袍丝绦飘晃晃,长嘴怪相目有光。
兴来醉酒卧荒冢,剑甲长,亮欺霜。
风沙,烈日,茫茫荒芜。
一个无头僧人与黄袍员外,同在枯木下歇凉。
僧人弹着手中的三弦,摇摇晃晃。
员外坐起,阻拦道:“别弹了,清静清静。”
僧人手下一顿,坐开三分,抬手又要扫弦。
员外急忙将手中酒囊递过,道:“喝一口?”
“没头,怎么喝?”
“头呢?”
僧人自问自答道:“没了!被人偷了。”
“这种东西,合该收好,是你的错。”
僧人侧了侧,无言以对。
员外从衣襟内,拿出一块金片,摊开给僧人。
僧人虽然无头无眼,却道:“此等贵重之物,示于人前,当心招贼。”
员外挥手道:“无事无事,若被偷了,我就找你。”
“我?”
“我只给你瞧过,若不见了,必是你偷的。”
僧人干笑两声,无法作答。
员外指着远处,笑道:“那边有的是金子,你何须偷我的?”
“我没打算偷。那边哪来的金子?”
“你竟不知?那曾是黄金古国,有许多金身佛像。金子就是那上边剥下来的。”
“佛像上的金子你也剥,不怕沾染因果?”
“呵,铸了那许多金身,也没得菩萨庇佑,可见世上没什么因果。”
僧人顿时无言。
员外一哂,倒过酒囊,发现已然空了,起身道:“我奉大哥之命,在此等人。你若想喝酒,就来此处寻我。”
他别好酒囊,又道:“我再去抠点金子,换了好酒,又能喝个够!”
那僧人想要阻拦,便弹起三弦,唱些什么因果报应。
黄袍员外根本不听,背对着他摆摆手,踏沙离去。
那无头僧人的歌声有些哀怨,但黄袍员外却开心得很,笑声久久也不断绝。
诗曰:
三弦三弦,郁愤难言。势败奴欺,羞到佛前。
忧困忧困,仇生于恩。风遮沙掩,真假谁辩。
定风庄的村民曾遇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发生在黄风山刚刮起怪风之时。
那日,村里的孩童正聚在村口玩耍,隐隐听得有三弦的琴声传来。他们顺着琴声望去,看见有个身影,正靠在一块大石上弹唱,歌里有什么:“血化风,沙化雨。”孩子们从没听过这首歌,便急急朝那人跑去。直至到了近前,看清掩在山石后的那人,才发现他居然没有头。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唯独有个叫成大的孩子跌了一跤。他趴在地上,看着伙伴们越跑越远,惊痛之下,不由嚎哭起来。那无头人听见哭声,收了唱腔,从石头后转出身来。他轻拨琴弦,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成大从地上轻轻托起,扶他站好。
成大没有初时那么害怕了,只见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干净的僧袍,脖上挂着念珠,除了无头,和他在庄子里见过的化缘和尚一般无二。
见成大没有跑走,那无头僧又一扫琴弦,觉一阵清凉的气息划过腿上,低头去看,刚刚摔破的伤口也不疼了,再一眨眼,皮肉都也长好了。
成大开心地拍起巴掌,蹦蹦跳跳,嚷嚷道:“好厉害好厉害!”那无头僧许是也高兴起来,又奏响琴弦,光晕从成大的裤腿上抹过,那裤子便就如新的一般了。其后,那无头僧重又弹唱起来:“黄风岭,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须臾,化成一阵风沙不见了。
回村的孩童带着成大的父母回来寻他,只见成大指着风沙,兴奋地喊道:“有神仙,有神仙!”大人们却道:“胡说,哪个神仙没有头!你那是见鬼了!”
诗曰:
因空见色色生灾,因慈生欲欲如海。
前事快意后事悔,洗心绝念等风来。
灵吉缘何被砍了头,此事众说纷纭。
虎先锋是这般讲的:“大王的师父,岂是我等可议论的?不过,我曾听父亲提起,大王最恨这鸟人。说是拜师,我倒寻思是为求个庇佑。山野妖怪,就得看开。神佛哪有什么垂怜,各取所需罢了。”
沙国王似是知晓更多底细:“昔年,大王替我那小国消灾解难时,我曾见过一眼那大虫子。它背上有个佛头,与大王砍的那脑袋,一模一样哩。哎,后来我那城中,人人都变了老鼠,大王只说是他引来的祸事,就带着手下都走了。我知道,大王其实不想走的,他一直想让妖怪们,过些体面日子……”
沙二郎言简意赅:“大王,不坏。大鸟,活该。”
路经此地的马天霸如此叹道:“偷油的老鼠上高台,定是有人架梯来。”
黄风大圣对此事只有一句话:“灾人者,人必反灾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诗曰:
玄虚上应,龟蛇合形。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冰天冻地,应承天性。同心破败,生不如陨。
小西天,苦海之上。
龟蛇二将现了本相,龟将真如泰山样,落在海河掀巨浪,蛇将更似烛龙形,盘在山岗撼地平。
黄眉丝毫不惧,使一条狼牙棒,强能短软,与那二将往来争战。龟蛇一个喷水,一个吐火,正要占了上风。黄眉却将腰间的搭包儿解开,投入那苦海之中,那物竟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十尾金鱼,遇水疯长,缠住了龟将。
蛇将本要相助,黄眉又从袋中放出另一只异兽,此物金身佛首,足下生着尖利钩爪,在岸上与蛇将战得难解难分。
他四者乱嚷乱斗,黄眉只情立在崖上,看他们鏖战不休,口中念念有词。忽然间,寒风大雪骤起,千里飘絮,海面成冰。龟蛇遇寒便要蛰伏的,即便成了神仙,也难抵敌天性所限,打斗间逐渐力倦神疲,力不能支,就连眼睛也难以睁开。
又过了不知多少回合,龟将终于抵敌不住,沉入水里。闭上双眼时,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情景,是漫天的霜锋寒刃让蛇将无处可躲,在岸边被斩成数段……
诗曰:
有狐在山旁,忧心子无裳。
立志登大道,未卜身先亡。
古籍载,狐百岁能化为人,知千里外事。千岁即与天通,为狐仙。
有只小狐狸,自幼立志成仙,为此勤修苦练不辍。它时常向同族请教,如何才能当上狐仙,一些有道行的狐妖劝道:“想当狐仙是很难的。太山娘娘每岁设考核一次,文理精通者,可以修仙,若考核不过,则只能做野狐,不得修仙矣。”
小狐狸问:“可我如何能文理精通?我连笔墨纸砚都没有。”
狐妖道:“待你能化形了,便可化作美女或丈夫,到凡人市井里,读书习字都可。但有一条需谨记:太山娘娘总管天下狐仙,最不喜魅惑食人的。可吸精食元,是妖怪最快的修炼之途,你若要当狐仙,这条路便是绝了,极难极险。”
小狐狸道:“修仙,自然要修圆满,我定会克己奉行。”
自那以后,小狐狸只靠日月之精修炼,在山中一晃便过了几十年。见自己快有化形的能力,它便经常靠近凡人居住的村庄,观察他们饮食起居,模仿他们读书写字。
一日,它不小心踩中了猎人的陷阱,被个书生救回了家……
诗曰:
莎衫箬笠烂布衣,金环滚火甚稀奇。
雪中三度试禅心,非敌非友真顽皮。
青灰,皎白,坚冰与飞雪铺苫了整个山间。
深谷下有个洞天却格外稀奇,有片绿绿葱葱的瓜田,长势极好。一个小沙弥,正在瓜田里挑挑捡捡,左拍拍,右拍拍,还未找到心仪的。
瓜田旁,站着个头戴翠竹斗笠的怪人,正看着小沙弥选瓜,道:“大哥说,若有机缘,可让小生试他一试。”
那小沙弥终是捧起个西瓜,颠了颠,笑呵呵道:“这个好,将熟未熟,最是有味。他,我已替你看过了,很好。”
怪人道:“小生若不亲手与他会会,终是不放心,不知如何与大哥交代。”
小沙弥双手一使劲儿,西瓜掰成了两半:“与其不放心他,我倒是更不放心你那大哥多一点。”
怪人寻思了一下,道:“东西由大哥亲自保管,必然不会有差池。”
小沙弥啃着两边瓜,不置可否:“那东西,十分考验人心。他独自一人承受多年,可莫功亏一篑。”
怪人赶紧道:“所以,若是今次能成,岂不两全其美?”
小沙弥停下,抬头盯着怪人,那怪人赶紧把头垂下,行礼告罪。
小沙弥又呵呵一笑,挥手道:“去罢去罢,先过了我徒儿这关,再说其他。”
诗曰:
祖居西土流沙国,其父原为沙国王。
楮白枪尖能缚怪,大地扬名说小张!
在蠙城久居扬名的小张太子,从很远的地方,投入泗州大圣座下拜师。
泗州大圣又名国师王菩萨,大家都说他十分能降妖伏魔。这正是小张太子想学的手段,他的家乡正有妖魔横行。
一日,他听闻小西天重又办起了法会,便带着四将向师父请了示下,要去小西天看个究竟。岂奈,黄眉此次回来,竟然又偷了那几件法宝,一战之下,悉数败阵。
“师父,全败了。今番乃是第二次战他,如何还是全败了?”
“师父,我知中了幻迷之术,只能用兵刃扎伤自己,保持清醒。”
“师父,那老怪不知何时练就了丈六金身,刀枪不入,你切记小心。”
“师父,一将与黄眉辩法,被黄眉蛊惑,如今口吐魔音,在牢中怂恿我等。”
“师父,二将被黄眉一手扭下头颅,爆为脓血,在寺门前开出了莲花。”
“师父,三将朝黄眉掷出了兵器,被他打断了手足,又接上了旁人的手足。”
“师父,四将受狼牙棒一击,扎穿了身躯,每一个空洞里,都长出根须。”
“师父,是弟子调令他们,找准机会,剿灭黄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小太子,刺瞎了眼睛,戳聋了耳朵,疯疯癫癫在牢里不停念叨。他对着墙壁说的话,他的师父真能听见吗?他真的有师父吗?为何他的师父从来不曾救他?
诗曰:
卜卦解天意,装相世间行。
但笑痴愚者,吉凶在人心。
天庭选拔土地,一般都爱挑选草木之精。小西天却是以一位风神土地而闻名。
这土地不守本分,不植五谷,偏爱卜卦问天。他虽出身西天,却不喜诵经念佛,反倒精通揲蓍之术,好算人吉凶。
小西天之地,东有荆棘岭,西有七绝山,皆为险恶之所,行人罕至。土地据守其间,每逢过客,便强拉卜卦,以解卦为名,布下迷局。路人本求趋吉避凶,却不知已入土地局中。
一日,有旅人路过,土地如常强之卜卦,得一凶兆。旅人心惊胆战,求土地解之。土地故作神秘,言有秘法可转祸为福,然需重金。旅人信以为真,尽囊解金,土地乃指一羊肠小道,令其速去。
旅人依言而行,竟安然过岭,越山而去。土地见之,笑曰:“问卜之术,岂在卦象?人心所向,便是吉凶。”
此事传开,人皆奇之。自此,过往之人,都以得土地一卦为荣。
诗曰:
生来心性拙,进退不得脱。
戒空难戒色,随性也随佛。
钉钯筑机缘,獠牙拱因果。
滚滚浊世里,管他笑与说。
大罗天,瑶池之上。
仙娥们往来穿梭,原是王母今日开阁,设了个赏荷宴。
天蓬进宫门时,见一壮汉堵在门口,被把门的仙娥拦着。那仙娥不冷不热道:“卷帘将,没有王母亲写的请柬,池边雅座断然进不去的。一旁侧殿有几个空位,你若不嫌,倒可过去吃杯酒。”那壮汉口里应着,眼睛却仍往里瞅。
天蓬摇头轻笑,对另一仙娥展露请柬,昂首走了进去。
酒宴早已开始,众仙卿杯盏往来,觥筹不断。
天蓬总管天河水兵,这样的欢场来得不多,但他逢人都要招呼两声,仿佛人人都很熟络,酒却不敢多喝。
南极仙翁站在王母一侧,捋着胡子,笑道:“今次摆宴排场如此隆重,后面的蟠桃宴还怎么搞?”
一旁星君打趣道:“仙翁多虑了,有那九千年的蟠桃撑场面,哪怕在南天门外随便支几张桌子,三界那些大小尊神,爬也爬过来尝两口。”
又有一赤脸神仙冷笑道:“他们哪里是冲着蟠桃来,多是想来拜拜玉帝三清,见见西天佛老,难得找个由头上来走动走动。”
王母正色道:“蟠桃宴何等大事,今日设宴正是预演,该走的流程,都老老实实走一遍。”
说罢对太阴君使个眼神,太阴君一拍掌,一队身着素练的嫦娥仙子从后面走入场内。
那些仙子在瑶池边分好位置,弹的弹,唱的唱,跳的跳。其中又有一领舞仙子,白裙白发,舞姿曼妙,姿容尤其出众。天蓬从未如近地赏过嫦娥们起舞,不由看得痴了。
一位身着紫纱霓裳的仙娥,奉着酒盏,走到天蓬近前,轻轻唤道:“元帅。”
天蓬下意识地端起酒盏,眼睛却片刻不离台中那缕白虹。
待一众嫦娥舞毕,天蓬醒了醒神,准备上去给王母敬酒。队伍太长,他一路寻到队尾,竟已走到宫门之外。
这时忽听到有人大声叫唤:“鞋!鞋!”
他循声望去,就见两个仙吏,扶着个喝歪了的猴子,匆匆而过。
天蓬想,我何时才能像他这般大醉一场?
诗曰:
机关难算大聪明,鲁直冲动是本性。
犹谢腰间两面刀,一刃断执一刃明。
山风细细,野花满地,观后石窟内。
绛色面庞的道士,温和问道:“你来这观中多少时日了?”
“弟……弟子不知,只记得天雷过殿,有百余回了。”黑手道人站在一旁,有些戒备。
“那便有百余年了。”
道士说罢,走至光秃秃的石壁前,正要伸手摸摸。
“师父。”黑手道人急急唤道。
“……弟子来了许久,也未曾得师父传个什么法门,不知师父今日可能乘兴教弟子几招。”
“你想学?”
“既来拜师,自是想学的。”
“我看你根基扎实,气脉调和,自己的功法已然大成了。”
黑手道人听罢,心下一紧。
未料那道士又道:“虽无功法可授你,本派却有些练功的奇巧。你若不怕苦磨,我倒能让你试试。
“不知是怎么个奇巧?”
“传丹不传火,你若不试,我如何肯说与你听?”
黑手道人苦思,拿不定主意。
道士循循善诱:“我这观中不少弟子都练过,你来此这也没学,那也不试,岂非白走一遭?”
黑手道人一听,想到郎君临行的嘱托,问道:“此法能有多大作为?”
“精进躯壳,助益神功,登仙不难矣!”
“竟有这般玄妙?”
“觉不玄妙,你随时停下便是了,为师不怪你。”道士满脸自信。
黑手道人心下大动,立时应承:“敬听师父安排。”
“你随我来。”
道士又看看那石壁,带着黑手道人离去了。
诗曰:
朱绣顶冠素炼身,飘摇直上会仙真。
九霄万里都称圣,哪个愚夫敢不尊。
新上任的昴日星君原在披香殿供职,如今得了提拔,头次有机缘游览游览天宫。
他刚从灵霄殿出来,就被鹤仙人接着,先是去了天门,让值守的天将和四大天王认了人,其后,又去了三十三天宫,七十二宝殿,一一拜见了众人。
列仙无一不对他们礼遇有加,令新封的星官十分开心。两人游遍宫殿,鹤仙人还要亲将星君送回光明宫。
归途中,星君突然问道:“不知前任星君,是高升了还是被贬了,劳请仙人明示,我日后也好处事交往。”
鹤仙人一笑,道:“他与下界交往过密,许是交了什么山野朋友,如今抛了这天上的羁绊,不知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星君蹙眉,问:“我闻斗牛宫每日都会点卯,怎地星君走了,岂有不知的?”
鹤仙人抚了抚星君衣上的皱褶,黯然道:“他若不是无声无息地走了,你又怎会在此处?”
诗曰:
泪眼思泪眼,断肠复断肠。
世有凉薄者,未必蛇蝎样。
玉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
红依站在仙众之中,见太白金星领着一位头戴五岳冠,手执山河笏,身着七星袍服,腰挂八极宝环的仙卿走了进来。
就听他报道:“臣奉诏宣带紫云山毗蓝婆菩萨之子已到。”
玉帝听罢,道:“那仙卿过来。今宣你做个‘昴日星官’,位列二十八星宿,赐居光明宫。切记以后勤谨行事,按时巡札。”那新封的昴日星官谢了恩,玉帝又差鹤仙人与王灵官送他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
众仙依礼向那星官贺喜,只有红依站在外围,静静地看了一会。
她比他年长少许,只因长辈们私交深厚,往来密切,便如姐姐般看他长大,如今他得了这般风光,想来必是前途无量。
她又等了片时,只见他在殿前迎来送往,神采飞扬,终究未瞥来过一眼,便转过身,朝殿外姗姗而去了。
诗曰:
炉倒砖陨遭贬日,却惜红颜难相知。
一身才学付败子,蓦然回首已成痴。
银河清亮,玉宇无尘。这夜,小道童坐在丹炉前,打着扇,守着火,正是精神不济,要偷偷眠上一眠时,忽听有声轻笑传来。
他一抬头,就见师父领着个姑娘,站在了门首,正看着他打瞌睡。他急忙整衣起身,向师父赔礼告罪。师父一反常态并未责骂,将他招至跟前,向他简单说明了来人,嘱咐他们日后一同看守丹炉。末了,淡淡道:“你可唤她师姐。”
小道童起初听见有人作伴十分高兴,却听到要叫新弟子作师姐,心下不大欢喜,待师父一走,便意欲刁难刁难她。
他将扇子往姑娘手里一交,道:“炉子就归你来看了,没有大的休息,让小的做事之理,对罢?师姐。”那姑娘不反驳,只是笑道:“在理。师弟且去休息。”
次日,师父登坛,姑娘跑至近前,小道童原以为她要告状,没想她却道:“师父,弟子新来,合该由我扇风。只是昨日师弟给我这把扇子,扇面小了些,用着不太趁手。”
师父瞥了小道童一眼,笑道:“既是如此,我再做一把新的,顺便就算赐你当个法器罢。”
小道童未想到师父那般严厉之人,对这姑娘却如此和颜悦色,渐渐刮目相看起来。
此后,二人一道练功修行,他发现这姑娘佛道双修,师父不论讲什么经义,姑娘都能接上几句,反观自己,嘴巴跟不上也罢,心思也落了下乘。
再后来,因丹炉被人踢翻,他被师父重罚,其他同门冷眼旁观,倒是只有这个便宜师姐,自请下凡,帮衬良多。
下界后,他才知道师姐原来还有座洞府,有群誓死效忠的随从,师父还格外开恩,为她请了地仙的名分。
又过了些时日,师父将师姐许给了下界的一位魔王。他虽有些怅然,却也明白自己终究身份不够,不论替师父做了多少脏活,在师父眼里,他始终都配不上她。
诗曰:
生前好勇遇明主,忠贞不二做前卒。
知恩图报走单骑,不解危局誓不服。
马天霸原不叫马天霸,叫马二。
他本是商队养的马,要帮着贪财的商贾们,翻过火焰山去做买卖。未料,商队在山中被妖怪所袭,独剩他一马当先,逃了出来。
他撒蹄狂奔,直跑了六十里,才在一户庄院前力竭倒下。
庄中有位独居的许老汉,见马儿可怜,便收留了他。每日喂水送饭,在老汉细心地照料下,马儿很快就好了起来,日渐茁壮。
他天性有灵,见老汉待他好,就以叫声回应老汉的闲聊。老汉甚觉有趣,对马儿道:“我在家排行老大,你既愿入伙,便是行二,以后就叫马二罢。”
老汉对马二真心实意,哪怕自己吃不饱,也不会少了马二的饭。马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火焰山本就大旱,只要铁扇仙的扇子不动,这地便没有春秋。更何况,许老汉年事已高。这日,他同往常一样,给马二添水加饭,却一头栽倒在了马厩边。
马二见状,扛起老人,飞驰而出,直奔翠云山芭蕉洞而去。
这一趟,他一刻未停,直直跑了七百三十余里。可惜,待他抵达翠云山时,老人已然咽气了。马二伤心欲绝,不愿再回庄院,自此流浪在山间。
山间有名有姓的小妖们,见马二善,常常欺负他。马二不生气,也不言语,任他们打趣调笑。他无家可归,也无洞府倚靠,原本壮硕的身躯又日渐消瘦下来。
一日,他照例沿着山路寻些小妖们不要的吃食,寻着寻着,瞧见有一老牛,酣睡路边,山间的火团都快烧到那老牛的眉毛了。
马二大惊失色,却怎么也叫不醒他,只得扛起老牛,又奔芭蕉洞而去。
沿途的妖怪,见马二扛着这烧掉了半边毛的老牛,一个个火气冲天,喊打喊杀。马二全不理不睬,闷头猛冲,身上受了不少伤,才抵达了芭蕉洞。
等马二见了铁扇仙,才知这老牛原是牛魔王,他不知又去何处赴宴,跟朋友喝得大醉不醒。
铁扇仙才唤了两声,牛王的酒就吓醒了。回头看看伤痕累累的马二,放声大笑:“你这马儿,够霸道!今后跟着我老牛,叫你个马天霸如何!”
自此,马二就成了马天霸。他跟着牛魔王习武修行,本领日渐高强,后来,还做了牛魔王的麾下大将哩。
诗曰:
握斧守将好逞强,无畏辛劳并祸殃。
愿得山中群生好,不辞险阻向残阳。
盛日,午后,春秋寨。
“好!好!好!正要这般气势。”牛魔王坐在崖头的大营里,看着山下的牛妖们操练。
皓斧力士站在下手,回禀道:“大王雄风,定要雄兵才可一配。”
牛魔王点头嘉许:“你这小校,干得不错。”
他看着皓斧力士,和颜道:“你投入我麾下,也无多长时日,已将这群散兵练得这般好,让我始料未及。”
皓斧力士憨憨地答道:“初来此地时,见大王山场治得这般严谨,我也始料未及。”
待他说完,自觉失言,告罪道:“我是想说……”
牛魔王爽朗一笑:“无事。山场治得好,全是夫人的功劳。她规矩大,才管得住这些夯货。”
皓斧力士也笑道:“起先的确被夫人的规矩吓了一跳。”
牛魔王见他不卑不亢,有一说一,便赞许道:“你也算治军有功,就升作我的先锋罢。”
皓斧力士赶紧跪下,道:“谢大王提拔,我必定誓死效忠。”
话音刚落,有个声音传来:“父亲唤孩儿来有何事?”
皓斧力士抬头看去,就见个红皮肤的少年从后走来。
“我叫你来看看,如何点兵调将。这是我新封的先锋,你快来见见。”
那少年一拍皓斧力士的肩头,笑道:“很好,父亲若信你,你必是个好的。来日我做了大王,你便也随我做个大将。”
牛魔王抚掌笑道:“有志气,以后这山场,就要靠你顶住了。”
少年微微思索,道:“父王,你不若把那东西,也一并交给孩儿保管罢。”
牛魔王沉了脸色,并不接话。
少年道:“父王连山场都能托付给孩儿,不过是个身外之物,何须在意?况你自得了它,越发憔悴了,母亲很是担心。”
牛魔王摆手道:“此事休要再提。”
少年心中十分不解,但终究不愿忤逆父亲,悻悻而去。
诗曰:
生来命中多灾愆,聚散分合有谁怜。
莫如寄身好山水,自在行路自在眠。
萍萍向母亲交明了当日的功课后,来到灰烬台,哥哥今天约她来这里,说有要事交代。
待她到时,见红孩儿正插着腰,指使着急如火快如风烧得牛妖们满山跑,笑声豪横。
“哥哥。”萍萍小声唤,自打红孩儿从南海回来,她感觉他有些不同,每次和他说话,自己都有些害怕。
红孩儿见她到了,招手停下演武,道:“今日先与你做个游戏,你逃,我追,看我能不能一炷香的时间捉到你。”
从前萍萍化作一只小狐狸,跳石穿缝,占尽先机。如今,红孩儿一枪便打碎她藏身的岩石,一口火就能烧焦她立身的枯木,化为一团红云就能飞过她跳过的悬崖。 不出半炷香,红孩儿就毫不费力地捉到了她,叹道:“母亲教你,到底还是慈和些。”
萍萍心里不大欢喜,红孩儿又拉着她,去丹灶谷的崖边休息,还把火尖枪甩出来,在空中舞出了许多枪花给她看。
小姑娘连连叫好,红孩儿问道:“我的本事与父亲比,你觉得如何?”
萍萍答不上来,她从未敢做这种比较,只好从兜里将母亲赏的火枣分与红孩儿吃,扯开话头,聊些山中趣事。红孩儿见状,也不再与她较真,跟着敷衍了几句。
萍萍小心道:“哥哥,我和你素日最好的,你有心事,可以说与我听。一家团聚不易,萍萍只想在这山里好好生活,与世无争。”
红孩儿望着天上烧红的云,道:“妹妹,你该多去外面看看。这世上哪有什么与世无争,都是争不过后的自欺欺人!”
萍萍很想问他,争不过是与谁争,为何要争。但话未及开口,后颈就挨了一下,昏死了过去。
诗曰:
朝夕经营多苦辛,日夜持家无闲情。
天不怜人人自怜,谁家灯火最难明。
灵山,鹫峰,雷音宝刹前。
铁扇公主捏紧交叠的手,稳住微颤的身,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祥和。
她此行去了好些地方,下界交好的妖王,天上结识的神仙,海外的仙岛,幽冥的地府,她都访了个遍。
她还去兜率宫求见了师父。师父只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叫你养个孩子,不用真就做个母亲。此事尽他去闹,你夫妻只要不管,可保无虞。“
师父的话,让她彻底寒了心。她知道,火焰山请不到救兵。这,是天意。
但她何其了解自己的儿子,肆意狷狂,有仇必报,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头,除非他能喘平这口气,否则就只能打断他的脊骨,才可解了火焰山之围。
是以,她来了这里——
为了报仇。
怎么报?
她毫无头绪,脑中一片虚无。
“公主,师父招你进去。“阿傩站在殿门前,话语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挺了挺背,握紧了早已放在手中芭蕉扇,干哑地答道:“有劳尊者。”
一路步入殿中,两旁侍立着八大金刚,五百阿罗,她似有似无地听到了笑声,但余光所及,一众法相庄严。
行至宝莲台下,她昂首跪着,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罗刹女,汝有何事,求见于我?”
她沉默着,使劲把住扇子,确保随时可一下扇出神风,大殿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目光朝她望来,她能感到金刚正在睁大怒目,罗汉正在瞪圆嗔眼,一切法相正在幻作忿怒相。
“我……“她垂下了头:”弟子……“
“弟子代师父,来向您问安。“
洪亮的笑声,振聋发聩。她在这笑声里,听到了婴孩的啼哭,稚童的憨笑,少年的怒吼,听到了千百年的花开花谢,草长莺飞。
听到余烬,熄灭在了火焰山。
诗曰:
人称大力王,一生非平常。
三界气盖世,四洲威名扬。
妖中数豪杰,天下尽欢场。
忽然佛道至,故乡变他乡。
心魔随身伴,正果腹中藏。
昔日,牛魔王皈依佛门,未及百年,便修行圆满,重返了火焰山。
铁扇仙和萍萍十分开心,大声祝贺牛魔王的回归,并设下了酒席,为牛魔王接风。
席上,火焰山土地问道:“大王何故如此匆匆就归来了?”
牛魔王只道:“有一位旧友,过去有些误会,如今他助我立了功劳,菩萨便向佛祖替我求了恩典,放我回来了。以后我就陪在你们身边,哪里也不去了。”
自那日起,牛魔王的性情大变。昔日的豪放不羁,不复再见。他谢绝了所有的宴请,不再游历四方,反而成日留在火焰山,陪着铁扇公主打理打理家事,调教调教牛兵,十分安稳。
又过了数十年,红孩儿得了菩萨示下,回来火焰山侍奉双亲。一家四人,倒也有段融洽的好日子。
后来,铁扇公主渐渐察觉出牛魔王的异状。他日渐消瘦,容颜渐显老态,饮食少了,仿佛有重重的忧思压在心上。更蹊跷的是,牛魔王有时化作原形,遁至山巅,伏在山岗侧干呕。
服侍铁扇公主的毛女说:“大王许是患上了罕见的牛黄之疾。”
服侍萍萍的狐女说:“大王自知往昔罪孽深重,许是在灵山习得了苦行之法,正在修行罢了。”
火焰山土地说:“大王的心神一直困于他与那位旧友的往事里,无法自拔。那些往事,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他跑不脱了。”
诗曰:
都天纠察大灵官,擅骑火轮镇天关。
秉公不阿无言语,钢鞭一动心胆战。
天庭有个神佛共知之事,那便是太乙雷声应化尊,又名王灵官者,乃是玉帝最忠诚的纠察,若被他盯上,定是灭顶之灾。天蓬元帅,就是前车之鉴。那般显耀新贵,经王灵官告上一状,说没就没了。
起初,王灵官并非如今这般怪模样,虽无天蓬那般俊美,但至少有头有脸。后来玉帝嘉许灵官秉公执法,竟将自己的右手化生在了他的头上,以示王灵官至,犹如玉帝亲临。
神仙们若遇见王灵官,都会老实行礼,随即远离。更不敢在灵官前高谈阔论,深恐被捉了什么错处去。
王灵官虽无可结交之人,但那天宫里有个老神仙,辈分极高,除了玉帝,他倒是能跟着这位神仙有些往来。
有些神仙说,王灵官既然乐意承担如此要职,活该忍受这份孤寂,一利必生一弊。另一些说,王灵官正是不愿与人交往,才领了这份不讨喜的差事,实则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至于王灵官究竟怎么想,却无人得知。
诗曰:
欲学仙猴意蒙蒙,离山远走闯西东。
寻得五蕴实无获,舍得才是真道通。
《三藏真经》载: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
一日,花果山中,通臂猿猴正在山间纵跃,忽见山顶仙石炸裂,产一石卵。因见风,石卵化作一个石猴。通臂猿猴凑近去看,那石猴便就模仿着,学爬学走。其后,那石猴兀自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这通臂猿猴十分欢喜,便将其带入林中,与群猴相识。这石猴果真了得,在之后的比试中,还做了群猴的大王,名唤美猴王。
美猴王率领群猴在山中共乐天真三五百载,一日忧虑起生死来,通臂猿猴便劝诫猴王外出学道。后猴王归来,论功行赏将其封她做了将军。再后来,见那猴封了大圣,做了天官,闹了凌霄,又落魄压在山下,拜师做了和尚,功成当了佛祖……几番起起落落,终成又回到山里,再次化为一块顽石。
又有仙人托梦,告诉通臂猿猴,五蕴皆空,能度一切苦厄。若她能访遍天下胜境宝刹,寻得五蕴之精,炼出五蕴之丹,或许可让那顽石感应,再度通灵显圣。
于是她走遍三界四洲,去寻找能够炼制五蕴丹的材料,直到遇到了与猴王容貌一般无二的猴子……
诗曰:
使风鼓火动钤锤,舞戈弄刀扫尘灰。
矢志不渝方成器,动静合一大可为。
元辰殿内,寅虎立在砧台前,敲敲打打。几个道童在他周围,鼓风吹火,加柴添炭。忽而,殿门被踢开,守门的童子追着齐天大圣走将进来。寅虎对童子们使个眼色,他们急忙退了出去。
大圣走至砧台旁,将一副盔甲掼在地上,一只脚踏在砧台边,笑道:“寅虎老弟,天上给的这副行头,我着实穿不惯,不如你替我改改,你的手艺我信得过。”
寅虎看了看大圣的步云履,道:“你来求我,这般无礼?脚。”
大圣笑嘻嘻地把脚放下,笑道:“天上的门门道道,我是不理的。我们又不是这一天的交情,还讲这些个?”
寅虎不接话,大圣夺过他那砧台上正在敲敲打打的大刀,把了把,试了试,摇头道:“轻了轻了,配不上你。”
寅虎这才捡起地上的盔甲,翻看了一下,道:“你那金甲极好,何必穿这破铜烂铁。”
大圣一下跳到寅虎的大椅上,笑道:“我正是不愿穿,才放来你这处修,你也不必真动手。若有人来查问,你便说在改了即可。”
寅虎拒绝道:“拿回去,我不陪你唱戏。”
大圣也不恼,解下腰间的宝葫芦:“我其实是来喝酒的,你快去把他们都唤来。记得叫我那同族的好兄弟,也带上些自酿的酒,总不能只亏了我老孙一个。”
其后,大圣在那元辰殿内与众人欢饮醉倒,被仙吏扶了回去。他走后寅虎一瞧,那副盔甲还留在他的砧台旁。只能改日,再给他送回去了。
诗曰:
如意不如意,靠天被天弃。
捞摸苦海边,耕作画轴里。
一张画轴,铺在书案上,有四众围坐其旁,乃是瘦猴一个,赖狗一只,老龙一条,猛虎一头。
那老龙问道:“真君送来此等宝贝,你们可知其意?”
瘦猴怪笑道:“我不知。许是送来挂在屋内赏玩的。你若不要,我拿去换酒。”
说罢,伸手就去拿那桌上的画轴,老龙将尾巴一甩,要去拍那猴爪。
那瘦猴中途迅速缩手,似要耍那老龙。那老龙将尾巴弯成个钩儿,轻巧弹了回来。
赖狗把着蒲扇,二人各拍了一下:“还有心思胡闹。我等因大圣之事贬下界来,这画轴自是与那一样有关。但……”话到一半,不知该如何说了。
猛虎听他如此,憋得难受,道:“你想说,他意在帮,还是害?”
赖狗扇扇风,嗔道:“此等玄妙之事,岂可说得如此粗俗。”
老龙道:“你们本意如何?”
瘦猴歪在座上,道:“不帮不帮。我个酒鬼能干什么,无非挣些酒钱,其余不归我管。”说罢合上眼,假寐起来,不再言语。
那猛虎一笑,接道:“我只懂打铁,有人来求,我便与人方便,仅此而已。“
那赖狗听完有些着急:“你等怎么如此缩头缩脑?昔日我们秉公行事,落得这般田地,我就帮就帮!”
老龙赶忙劝道:“老弟莫急,我们这不是想个法子,应付应付真君吗?”
“就你们这说法,三岁小儿都唬不住。”
“算了算了。”那老龙索性把画轴一收,“既然一般打算,那就顺其自然。有罪同罚,继续作伴。”
诗曰:
饮尽玉液有琼浆,瓮中粼粼是新酿。
愿在尘嚣醉一场,莫管故乡与他乡。
长安城中有座雁塔寺,距寺不远处,住着个殷勤的香客,名唤郝得胜。
一日,得胜在家闲坐,朦胧睡去。梦至寺门处,却见走来四众,有瘦猴一个,赖狗一只,老龙一条,猛虎一头,边走边谈。只听那猛虎问道:“你带着此物意欲何往?”
老龙晃着头道:“你放心,听闻他们已经各归洞府,我等只要去那几处,安心候着,必能遇到。”
赖狗道:“不知各位打算去何处何方?”
瘦猴道:“晴雨不出门,寒风会伤身。饮酒自是要去山青水秀的地方。”
老龙伸伸脖子:“我需倚海而居,若你那去处有海,我们倒能做个紧邻。”
瘦猴挥手道:“你那老脸看了千万年,今次还是住远些罢。”
老龙不理他,望向土狗,问道:“老弟可有安排,不若……”
赖狗道:“不了不了,火候未到。这才哪年,我不如先去下界红尘里经历一番。”
猛虎道:“哼,经历就免了,你不过是自个想先去些寻些奇花仙草烧着玩罢了。”
赖狗老脸一红,还未作答,毛猴又问那虎道:“你又如何安排?”
猛虎拍拍胸脯,昂然道:“守村。”
老龙见四众各有打算,便道:“倒也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寻营生。待我与其相遇,再会齐了就是。”
语毕,四众分头去也。郝得胜忽听一声霹雳,惊叫而醒,已将梦中之事全都忘了。
诗曰:
不练神功不坐禅,手执蒲扇养金丹。
赤心只记参同契,人间愁闷人间烦。
清虚巷东头的小道观里,住着个道士。他自称得了海上仙方,是个妙手回春的道医。
道士的丹药,生病的人吃了,不见大好,没病的人吃了,只如寻常,不曾出过什么差错。若有人来问,他便道:“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灵丹妙药,只有体内的精、气、神调和舒畅,才是真的身体康泰。”大家都认为这道士不甚厉害,所以门庭冷落,求医者极少。
却说城中的陈老太爷,富比王侯,如今花甲之年,染了重疾,显出下世的光景来。他的儿子寻至观中,请道士去给老太爷治病。
道士养着条黄狗,不论何事,都将其带在身侧,此次去陈府治病,也是如此。道士为老太爷特制了许多丹药,府中人虽觉得道士不过胡来应付,却也不敢多言,只敢在旁瞧个热闹。
岂料,老太爷自服了那些药丸,渐渐竟能进些饮食,气也顺畅了,似有痊愈之兆。偏巧,道士某次炼丹,炉子却炸了开来,连带着他一起送了命。
府中下人来收拾道士暂住的房屋,不住慨叹天命弄人,却见道士的黄狗,正穿着他的衣服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摇着一把破蒲扇,道:“我原盘算,在凡间学些凡人手段。不想你们这世道,有大才,反是烧身之难哟!”
语毕,他将扇一拍,就不见了。
诗曰:
长生路,人无数。
求道不求真,渡人难自渡。
休问功果几时成,虚空相里有还无。
有人说,他是观音菩萨。
有人说,他是菩提祖师。
也有人说,他才是孙悟空。
还有人说,他不过是山中的一只无名老猴。
他总是用一样的姿势,说着一样的开场白。
有时,山顶上空无一人。
有时,山顶上熙熙攘攘。
当天命人上路时,他会亲手为他们打一根柳木棍。
折柳相送,心中竟生出一些不舍。
天庭的神仙说,他在赌。
灵山的佛祖说,赌,就难免会输。
他说,他没有赌,也没有输。
他只是在等天命人回来,和他讲讲路上的故事。
而他从未听过,两个完全相同的故事。
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弥勒在浮屠塔里,不知待了多久。
真君找上门的时候,墙上的画还没画好。
“我知真君一定会来。”弥勒笑道。
真君拱手:“尊者慧眼高明,昔日在花果山,想必已料到今日。还请尊者,解我心中苦闷。”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疑惑既是由孙悟空而起,那也该由他来答。”
“他,死了。”真君似是不愿开口说出这个字。
“路我已为你打开,那里不会有人来打扰,可以慢慢想。”弥勒让开身子,对面墙壁霎时风雪飞出,连带塔里都冷了几分。
真君依言上前,停在那虚空外,回头又道:“今日踏入这画中梅山,天庭自寻我不着,可是尊者所为,灵山难道不知?”
弥勒笑道:“我们见过吗?我认得的二郎神,比你丑多了。”
真君听罢,不再多言,信步踏入那风雪之中。
诗曰:
诸天显圣称大才,身似梅花欺雪白。
心高不认天家眷,浩气冲霄浮屠开。
“都是些猴子,一件像样的玩意也无。”
天兵甲用枪挑翻一具尸身,向天兵乙抱怨,他们面前是刚刚结束战斗的花果山,处处是被削平缺角的岩石,被雷劈成焦黑的古树,以及满地的尸骸。
“好的都在水帘洞里,哪轮得到我俩打扫战场的。”天兵乙回道。
“也是。我们只能干些脏活,灭掉那些没断气的。”天兵甲语毕,一枪戳入一具尸体里,又抽了出来。
他们一板一眼地干着,直至走到一块巨石前。
天兵甲敲了敲石头,天兵乙道:“一块石头,你也想榨出油水来?”
天兵甲道:“你竟不知?这便是孙悟空的尸首。”
天兵乙道:“瞎扯!他不是没了?”
“先前他战死,六根被分了去,他生自一块石头,如今没了灵根,死后自然又变回石头了。”
“放屁。”
天兵甲骄傲道:“列阵时我站排头,看得清楚,他们分尸的时候,连真君也拿了一样。”
天兵乙奇道:“我记得你不站排头呀……真的假的?真君也拿了?我看那些下界的妖王都来了,还以为只有妖怪会拿妖怪的东西哩。”
“什么妖怪,他可是封过佛位的。”天兵甲纠正道。
“真君拿那个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这谁知道。孙悟空也算天地生成的灵物,说不定吃了能大补。”两人说罢大笑起来。
“诶,你看这是个什么。”天兵乙发现石头旁摆着一抹素白。
二人拾起一看,原是枝梅花,如玉似雪,朵朵怒放。
天兵甲奇道:“花果山岂会有梅花?”
天兵乙道:“这看着,怎么有几分像……”
话未全完,就见那天兵乙贯胸穿出一枝枪头,金光一射,连盔甲中的魂也散了。
天兵甲大惊,还来不及多说,金光再次闪灼。
白云悠悠,花果山又归于了静默。
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杯盘狼藉,酒过三巡。对坐的两人,都已大醉。
“八戒,这斗战胜佛我不做了。谁爱当,就给谁当去。”猴子血气上涌,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八戒直肠道:“哥呵,我们如今得了正果,无拘无束,大口喝酒,这般美事,应当高兴才对。”
悟空冷笑了几声,道:“是是是,用个佛位换个箍儿,想来还是赚的。”
“正是正是,头上的箍没了,再也不用怕师父念你,还不得多喝两杯?”八戒迷迷糊糊,却还不忘劝酒。
“八戒,你吃酒高兴,别人要吃你的时候,可还能这般高兴?”
“谁要吃我?我老猪的钉钯,头一个不答应。”八戒一拍桌子。
“难!难!难!”悟空挥挥手,一脸嫌弃:“他们若要吃你,骨头渣都不剩。”
“他们?他们又是哪路神仙?”
“我问你,我们当年一路西行,遇到多少妖?又杀了多少怪?”
“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你每次懒得动手,就支使我去清理这洞那洞的。”
“不算小妖,那些有道行的,我们杀了几个?”
“不记得……统统杀了吧。”
“不算木仙庵的树妖和那七只蜘蛛,我们杀的,不到打过的一半。”
“七……七只蜘蛛?哦,记得记得。”
“那一半,我们没动,你可知为何?”
“为何?”
“杀不得。”
“哼,那是以前,我们现在不也是上天了吗?想杀,现在便去杀!”
悟空叹了口气,道:“八戒,不若我们辞了果位,告老还乡罢。我回花果山,你回高老庄。”
八戒一愣,没想明白为何大师兄突然换了话头。
“要回你自己回,我可不回!回了高老庄还得自己种地收菜,现在啥都不用做,就有吃不完的供品。要多少花样,有多少花样。”
“这供品,本该给那种地收菜的人吃。我们吃了,他们就少吃一点。”
“你傻了吗?咱们上来不就为了这一天吗?难道要和以前一样,跟着师父去到处化缘?”
“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
八戒不记得,最后这场酒,大师兄是什么时候走的。
只记得他昏睡过去前,师兄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长生不老,长不了。”
半世虚度半世忙,一朝彻悟一朝忘。
袖课岂知天下计,卦辞怎阻痴心郎。
风波重重世情险,红尘滚滚人欲狂。
聚散离合如朝露,恩怨情仇似电光。
千秋兴废无新意,百年成败有非常。
收因结果循天命,缘起缘落没斜阳。
造作恶语逆其耳,轻慢妄言挑其肠。
潦草拙笔污其眼,有心勾描剖其伤。
妖魔鬼怪皆是我,神仙菩萨一般样。
泪若涌泉莫相问,仰天大笑是荒唐。